不知何时返回的夫人到上午十点过后还没起床,老人长义来到她的枕边,亲切地询问她的病情,到下午将近三点——凉风开始任意吹散暑热的时候,夫人提出要回东京去。她说,头痛得厉害,看来不像是一般的感冒,这小田原又没有称心的医生,趁病情还不严重就回东京,尽早请医生诊治。她留下丈夫和孩子,独自一人坐车到国府津车站。园子看这模样,觉得其中可能有几分真实,但是当天傍晚,她悄悄去南阳馆处找笹村时,很快逮到了可怕的事实。笹村大概是为了赶上夫人乘坐的那趟列车吧,旅馆的女招待说,午后他已经出发了。越来越大的恐惧和惊愕使园子浑身颤抖,她回到住处走进居室,正好看到一张明信片——笹村写着因急事回东京去了。园子“哇”的一声,伏地饮泣了三十分钟。

哎,园子已经完全丧失了呵责男人罪过的勇气,丧失了自己蒙受欺骗后所应有的义愤……她失去了所有的元气。比起反省自己为什么会相信这么肮脏的男人来,此刻她最先感到的唯有悲哀,他为什么要触犯这种可怕的罪恶呢?笹村是从什么时候起与夫人发生关系的呢?在和自己订婚之前呢,还是之后?总之,从情形上看,最近一定有相当一段时间断绝了往来。哪怕是一时之过,难道他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吗?简直难以想象,可是,昨天忽然间产生的疑念不幸得到证实,发现了他们不容抵赖的幽会事实,自己今后该怎么对待他呢?想当初自己为了不让顽固的养母表示异议,曾经自然地强调,结婚一事必须由自己做主,如今连这一努力也成了徒劳。他根本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爱着自己,尽管口头上不时说着爱的神圣,实际上大概只是以一时的肉欲为目的才爱自己的吧。不过,自己还不认为他是多么不道德的人,如果一个接受过洗礼的教徒对上帝起过誓,按说就没有再加怀疑的余地。幸好,在目击这一悲伤的事实之前,自己的贞操尚未失却……然而,对这次恋爱断念难道就是幸福吗?转念一想,总觉得自己不认为他是那么卑劣的人物,在弄清他们的秘密之前,自己还是暂时……不,不,自己应该主动规劝,使他尽早悔罪才对。这个秘密万一传入老人的耳中,又会怎么样呢?一心企望家庭和睦的老人会怎么样呢?一方面,让他悔过是她应做的事,另一方面,不让老人得知这个秘密以慰藉其精神又是自己感谢老人平时好意的最重要的事。园子心中稍稍恢复了勇气,很快写了一封信,像以往一样向他表示了自己的诚意,然而,心灵上的剧痛和悲哀使她每夜泪流不止,濡湿的衣袖几乎拧得出泪水来。

园子在这样的泪水中迎来了七月的结束,夫人一去之后再也没回过小田原,一想到她可能在东京的空房里尽情享乐时,园子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难受,原先打算八月回东京筹备婚事,如今也不得不全部舍弃,这个毫无指望的八月最终带着炎热来临。一天早晨,老人惊得大声叫嚷,园子听到他在不停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情?园子想到万一,不禁心脏剧跳起来,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她赶紧来到老人的房间里坐下,不知什么时候起,老人带着一脸的悲伤,手持一张报纸,可怜地望着园子。

“您怎么啦?”

“园子……说起来这全是我的错!”他指着报纸,把它递给园子。

“是什么事呀?”园子边问边把视线转向报纸,零碎消息一栏上用二号铅字印着:向岛的妖窟!正义之士可曾记得黑渊家!!这标题足有几行,很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园子松了口气,原来不是有关夫人的事,但又很不放心,稍稍挑了几行一读,才知道报上登载的文章主要是攻击富子的,说她在向岛林荫深处的宅邸中有一间单独的房子,那是富子勾引艺人热衷于淫乐的密室,此外,在宽敞的宅邸中还有几间暗室,富子很随便地使到她家访问的女客们得到淫乐的满足。园子知道这种暗室在富子院子的林荫中根本不存在,那儿只有凉亭,这大概是报纸出于营利目的夸大渲染、故意捏造的吧。不过,联想到富子平时的言行,邀请演员为酒宴助兴的事也完全做得出来。园子抬起头来。

“嗨,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的声调若无其事,目的是宽慰老人。

但是老人以十分平静的语调说:“不,即使没有这样严重,也不可能毫无根据。园子,我们一家净出些可耻的事。”

园子一时找不到宽慰老人的话,老人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马上抬起头来,发出带着由衷悔恨的悲哀的心声:

“不过,园子,我决不会憎恨被揭露了不检点行为的女儿,我深深地……只感到这一切归根到底全是我的错,如果我有很好的立身于社会的身份,哪怕是日常生活拮据的身份,我女儿怎么也不会产生那么乖僻的念头。想到这些,我不该怨恨他人,而必须首先憎恨自己的过失!啊,我做的全是坏事!可耻的事……”

此刻,闪亮的黄金、包藏着所有荣华富贵的宽大的宅邸对老人又有什么价值!深深的忏悔!然而,这些已经起不到作用了,这个貌似宽大却又具有不可思议的恶作剧般正义之槌的社会!它永远不会原谅老人的悔悟,不仅如此,它还要越来越彻底地葬送这个一度犯下过失的老人的一切希望。

园子说不出什么更新的安慰话,只是像平时一样一再重复说,真正的悔悟是最最难得的功德,能够达到幡然悔悟的境地,那么什么样的罪过都会勾销的。社会的舆论未必正确,人只要站在自己真诚的信仰所指引的安心之处就行。过了一阵,园子辞别了老人。新闻报道从次日起连日刊载,老人痛苦异常,打算一人回东京,先见见富子,不打听一下事情的虚实,他怎么也放心不下,因为从第一天到第五天的报纸上,那些用最为刻薄的辱骂文字与卑猥的净琉璃式的句子和章节报道的事件,对一般读者来说,简直比读小说还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