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秀男一回头,看见园子,立刻叫了起来。
“什么事?”园子温和地应答。这是个好机会,长义和秀男一起在园子居室旁狭窄的外廊边坐了下来。
满头白发的长义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对幼子充满慈爱的善良老人,园子平静又比较郑重地提出请允许她明天辞行的事时,长义惊得目瞪口呆,那模样委实可怜。他呆呆地望着园子的脸,半晌才以悲伤的语调说道:
“园子,您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您提出的事,想必一定不可怠慢,不过,我这儿又……迄今为止,您特地花了心血,您瞧,秀男能开始读书了,字也不怎么写错了。现在您突然要离开,就得又换老师,虽说在我的知己中能当代课老师的人很多,但我想,他们当中恐怕找不出一个能像您一样忠厚、亲切的人,我根本不愿放您走。他的母亲,如您所知,是个腹中空空的人,难以把秀男的教育工作交给她,无论怎样,我都要把这件事长久地托付给您。园子,我完全……就像您所看到的,我残年的快乐,一生的目标只有这样一件事,只想把这秀男培养成人,像样地送入社会。因此,无论如何请您帮忙,大概我这样有些强人所难吧,不过,希望您在做安排的时候,再好好想想这些……”
看到老人脸上那充满至诚的神色,平时就对他深表同情的园子,再也说不出什么更强硬的话来。怎么办呢?最初的决心稍一动摇,当初听到老人的心声时自己所表的决心同时也在心中重新唤起。自己是出于对黑渊一家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的义愤,为了慰藉这位不幸的老人的心灵,才怀着最大的诚意和热情,决心承担教育老人的爱子的大任的,可如今,只是因为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就如此随意地辞行,对这一家人弃之不顾,这太轻率,不是值得赞赏的事。园子终于反省到,自己这一时的决定并无多少正当的道理。
“园子,怎么样啊?我这样求您,难道还无法应允吗?”老人极不放心地瞅着低着头的园子,秀男好像也明白了两人谈话的意思,他说:
“老师,我不愿嘛!我不要别的老师!”他也同样地探头盯着园子。
听到这么可爱的声音,园子不禁深受感动,她似乎全然忘记了一切,“我改变主意了,因为一点小事,我就提出这种要求,让您担心,真对不起。今后,我这个人还会尽量热心地照顾他的,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吧……”
现在,园子又对自己的轻率产生了羞愧之念,她再次下定决心。老人高兴得要蹦起来,他邀园子去外客厅喝红茶畅谈,园子跟着老人从庭院朝那儿走去。
月亮已经升起在松树梢头,沐浴着细细针叶间漏下的月光,他们在通风良好的地方各自坐定,老人拍手吩咐让夫人缟子也来这儿。园子心想,难得一个快乐的时间,又要……不过这种场合园子是不会吱声的,甚至脸上也不会露出异样的表情。女佣马上折回来说:
“老爷,夫人好像患了感冒,她说不舒服,已经要睡了。”
“什么,感冒了?刚才还一点看不出来嘛……真不好办!”
“是啊……”女佣的回答令人莫名其妙。
“好啦,你叫她保重,然后送茶来吧。”
女佣去了。夫人不来固然使园子感到高兴,但是心中不免又想,夫人为何如此意气用事呢?说感冒了,这无疑是谎言,她拒绝和丈夫一起喝茶,莫非是不愿和刚刚发过脾气并加以羞辱过的自己一起喝茶、交谈……尽管园子想排除这种猜疑,可疑心还是自然产生了,当她再次从沉思中惊醒环视四周时,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上了红茶和点心盘。
老人平静地端起茶杯,“这种时候感冒……大半是睡觉时受了凉的缘故。”
“也许吧。”园子看到老人那种担心的样子,不忍心沉默,便轻声应道。
“她平时很少生病服药……”
由于晚年精神上的折磨,老人的脸变得十分阴郁。特地设想的一个愉快的场面又变得冷清了。
园子目睹老人被夫人生病的谎言蒙蔽却还真心为妻子的不测之灾忧虑的样子,觉得非常可怜,她又想,如此正直的老人,社会为什么还要认为他曾是个卑劣者而对他能够悔悟的德性不加以肯定呢?真正的悔悟是多么难得啊!园子的心中唤起了更大的同情。
“您不必担心,她平时结实,到明天就会……今晚休息得早,明天一定会好的!”
老人点点头,看了看园子的脸。这些议论夫人的谈话使长义心中不禁浮现出妻子结婚当初和婚后的种种往事,他的表情显得更忧郁了。
“园子,说起来是老人的牢骚,不过,小时候忽视了教育真伤脑筋,说起内人来,真是我的耻辱,她对自己孩子的事全不关心,只是热衷于自己交际之类的事,家庭教育或者一家团圆等家庭内的事全不放在心上。我常常提醒她,不过,她好像不真正懂得我说的话,现在我已经死了心,认定对她说这些是无济于事的。”
老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名利欲日益淡化,如今只求一家人和睦地建立一个家庭小乐园,这是他唯一的愿望。然而,夫人也许是性格的关系吧,并不想满足丈夫的愿望,她也不会做出使丈夫十分不快的举动。随着丈夫心灵的生气渐渐衰弱,如今,她对丈夫和家中的事无论好坏都不放在心上,只是独自一人为满足自身健康所需的多彩的精神快乐而热衷于衣服和发型装饰等细小之处的时尚。老人对爽快地答应自己要求的园子,不知不觉地这样唠叨起对妻子的不满,直到发现秀男在他的膝盖上睡着了才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身来。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要仰起脸来才能看到,这意味着已到夜间十点左右了。园子辞别老人,静静地返回自己的居室,铺好可以自我安歇的床躺下,然而,渐渐加剧的烦闷使她无法舒畅地入眠,心烦意乱,恰似一团无法解开的乱麻。按照老人对自己那胜似亲属般的亲切诉说的话去想象,其夫人会不会因为丈夫死气沉沉的模样而大为不满,结果偷偷地去犯可怕的罪行?一旦产生了的疑心,无论怎样设法排除,结果反而导致疑虑加重,这么一来,与她共同犯罪的男性又是谁呢?这一点又值得进一步怀疑。最后,园子终于自我恐惧起来,很想消除这些疑念,她千方百计想从心头抹去对自己视为生命的恋人做出的这种可怕的、错误的想象。啊!今夜难道就不能在往日那种对未来期望充满着快乐的、温馨的美梦中入睡?园子在苦闷之余,企图努力沉入对恋人的各种欣喜的想象中去,却怎么也无法安然地合上眼睛。她无可奈何地数次起身后又躺下,末了,为了排除这一想象,她想去庭院里走走。正当她要轻轻打开窗户的时候,在一片虫鸣声的院子那一边突然传来了奇怪的脚步声,园子不禁竖耳倾听,接着又以紧张的神情悄悄地从套窗的隙缝中窥视屋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