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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命运已将他们玩弄于股掌间,并开始加快速度。那年夏天她们去了朋翠西纳,因为玛莉从未去过瑞士;由于伯爵夫人必须先后前往维希与奥恩的巴纽两地疗养,马丁便得空和她们一起去。那是史蒂芬头一次发觉马丁·哈兰不太对劲。

他再怎么样也瞒不了她,这个男人简直是诚实得自讨苦吃,任何欺瞒的行为之于他,就如同一件不合身的衣服那般醒目。但现在他偶尔会回避她的目光,和史蒂芬在一起时,会异常沉默而尴尬,就好像有个无可避免又令人不快的事情硬生生地介入他们的友情,而且是他不敢告诉她的事。后来有一天,她瞬间灵光一闪知道了那是什么——是玛莉。

这件事有如一记拳头正中眉心,让她眩晕不已,因此一开始只能盲目摸索。马丁,她的朋友……但这是什么意思?还有玛莉……如果是真的,实在太悲惨了。但马丁·哈兰真的爱上玛莉了吗?另一个念头更加不可思议——玛莉也爱上马丁了吗?

迷雾渐渐消散,史蒂芬变得冷硬如钢铁,知觉锐利如匕首——这些匕首刺入她的灵魂,流干了她内心最深处的血。她冷眼旁观。她觉得自己只剩下眼睛和耳朵,像怪物一样,完全退化了,却拥有一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的技能,一种连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敏锐。

这样的史蒂芬让马丁毫无招架之力。身为恋人的他眼神中真情流露,同为恋人的她看在眼里一清二楚;有时他和玛莉说话,也无法掩饰声音中不知不觉透露出的语气。既然他感受到的一切也都是史蒂芬的切身感受,又怎么可能瞒得了她呢?他知道她已察觉,而她也发现他知道了,只是两人都没有开口——她如死了一般沉默地旁观,他则是沉默地忍受她的旁观。

对他们三人而言那都是一个可怕的夏天,尤其又被一片宁静祥和的美景所环绕:当夜晚降临在雪地上,光滑无痕的雪白山峰会变成宝石蓝,接着变成暗紫色;罗塞格冰河的宽阔斜坡上方,悬挂着大得不可思议的星斗。他们心里充满了未说出口的恐惧,充满了喧嚷的激情,充满了与这片平静满足、与周围这祥和明媚的大自然格格不入的惶惑——而玛莉也同样惶惑。可怜的是,她喘息的时间似乎一闪即逝,如今她被矛盾的情感撕扯着;她惊恐又诧异地发觉马丁对她而言已不只是朋友,但分量比史蒂芬轻,啊,那当然轻得多了。她对这个女人的激情宛如蓦然蹿烧的火墙,阻绝了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因为虽然童贞本身神秘莫测,但有时候摧毁童贞的人也具有同样的力量,而那股力量如今仍握在史蒂芬手中。

在空荡荡的旅馆小房间里独处时,马丁会与这个折磨灵魂的问题苦苦缠斗,他内心深信如果没有史蒂芬,玛莉·鲁维林就会爱上他,不对,她已经爱上他了。但史蒂芬是他的朋友——是他找到了她,近乎强迫地逼她接受他的友谊,强行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家,强行取得她的信任,她相信他的道义。而现在他若不彻底背叛她,就得因为忠于他们的友谊而背叛玛莉。

他觉得他知道,非常清楚地知道,玛莉的人生会有什么遭遇,又已经有了什么遭遇;他不是已经在她身上看到痛苦,看到只会导致绝望的憎恨与只会导致不幸的反抗了吗?她正在以自己的脆弱之身对抗全世界,慢慢地这世界将会而且一定会向她进逼,直到最后将她彻底击垮。她本身的正常正是危险之所在。玛莉是地地道道的女人,她如果能像史蒂芬那样,会比较能与生命抗衡。呵,何等可怜的结合,那么坚定却又那么无助,那么热情丰盈却又那么贫瘠得可怜;这个令人绝望、心碎却也勇敢的结合,至今仍无情地将她们牵系在一起。但假如他打破这个结合,将女孩带走,让她获得平和与安定,为她赢得世人的认可,使她的背永远无须再受鞭笞,她的心永远无须再因为鞭笞之苦变得衰弱——假如他马丁·哈兰果真做了这件事,在他胜利的那天,史蒂芬会如何呢?她还会有勇气继续奋斗吗?或者连她也会被迫投降?上天明鉴,他不能这样背叛她,他不能招致史蒂芬的毁灭——然而若是放过她,又可能毁了玛莉。

那年夏天凄凄惨惨的几个星期当中,马丁夜复一夜独自在卧室里,拼命想在一个几乎看似无望的情况中找到一线希望。夜复一夜,史蒂芬专横地将玛莉温暖柔软的躯体拥在臂弯里,同时又好像寒气逼人似的打哆嗦。她躺在床上因为恐惧与爱而颤抖,而她受的这个折磨会将玛莉包覆住,因此有时她会为这番痛苦哭泣,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折磨,两人都不会明说。

“史蒂芬,你为什么发抖?”

“我不知道,亲爱的。”

“玛莉,你为什么哭泣?”

“我不知道,史蒂芬。”

于是苦涩的夜晚悄悄转为白昼,焦虑的白昼又悄悄转为黑夜,却没有为这奇特组合的三人带来有用的建议或安慰。

· 2 ·

在他们全都回到巴黎后,有一天早上马丁发现只有史蒂芬一人在。

他说:“我想跟你谈谈,非谈不可。”

她放下笔,直视他的眼睛:“马丁,什么事啊?”其实她已经知道。

他回答得非常简单:“是玛莉。”然后又说,“我要离开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且我爱她……我必须走,因为我们的友谊,也因为我觉得玛莉渐渐喜欢上我了。”

他觉得玛莉喜欢他……史蒂芬缓缓站起身来,转眼间她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代表所有同类挺身与这个男人作战,挺身维护她们的所有权,挺身证明她们的勇气不可撼动,证明她们既不容许也不惧怕出现对手。

她冷冷地说:“如果你要走是因为我,是因为你以为我害怕了,那么就留下来。你大可放心,我一点也不害怕,此时此刻我向你挑战,看你能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带走!”说这话时她也对自己感到惊讶,因为她害怕,她太害怕马丁了。

她带着藐视的平静语气让他红了脸,也激发了他男人的斗志:“你以为玛莉不爱我,但你错了。”

“那好啊,你来证明我错了!”她对他说。

他们抱着强烈敌意互相瞪视片刻后,史蒂芬口气转趋和缓地说道:“你的提议并无意羞辱我,但我不同意你走,马丁。你认为我无法让我心爱的女人不被你夺走,因为你自觉比我和我的同类多了一项优势。我接受你的挑战,如果我还想配得上玛莉,就不得不接受。”

他低下头说:“悉听尊便。”接着他忽然开始说得很快,“史蒂芬,你听着,我很不想说这些话,但无论如何总得有人跟你说!你既勇敢又优秀,也希望能功成名就,但跟你一起生活,对玛莉的心灵是一种谋杀。你看不出来吗?你难道不明白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是你给不起的?孩子、保护、能受她尊敬也能尊敬她的朋友⸺这你难道不明白吗?史蒂芬,或许有些人能在你们这样的关系中活下去,但其中不包括玛莉·鲁维林在内。她没有坚强到能对抗全世界,能挺身对抗迫害与羞辱,那会让她意志消沉,其实已经开始了——她已经被迫投靠像宛妲那样的人。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情形我见过——酒吧、酗酒、可怜的反抗、可怕而徒然地浪费生命——我告诉你吧,那是对玛莉心灵的谋杀。我原打算离开,因为你是我的朋友,但离开之前,我必须把这些话都跟你说,我要恳求你,如果你爱玛莉的话就放她自由,我愿意向你下跪,史蒂芬……”

他暂停下来,她听见自己十分冷静地说:“你不明白,我对我的写作有信心,有极大的信心。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巅峰,让世人不得不接受真正的我。这是迟早的问题,但为了玛莉,我一定要成功。”

“愿上帝怜悯你啊!”他冲口而出,“就算有一天你真的成功,对玛莉也已太迟了。”

她惊愕地瞪着他。“你竟敢!”她结巴地说,“你竟敢企图削弱我的勇气!你自称是我的朋友却又说出这种话……”

“我正是求助于你的勇气。”他回答道。接着他的语调又开始变得非常平和:“史蒂芬,我如果留下来就得和你交战,你懂吗?我们必须决战到底,直到其中一人承认失败。我会尽一切力量从你身边夺走玛莉——我是说一切光明正大的力量——我不会耍卑鄙的手段,因为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你的朋友,只不过……我爱玛莉·鲁维林。”

此时她反击了。她说得很慢,一面注视着他表情细腻的脸:“你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很周全了,不过那是当然,我们的友谊给了你时间……”

他微微一凛,她则面露微笑,知道如何能伤人。“也许,”她继续说着,“你能跟我说说你的计划。假设你赢了,婚礼由我来办吗?玛莉要从我家出嫁吗?又或者这会严重损害你们的社会处境?再假设她很快就因为爱你而想离开我——你要带她去哪里?马丁,为了面子,带到你姑妈家去吗?”

“别这样,史蒂芬!”

“为什么不能问呢?我有权利知道,因为我也爱玛莉,我也会考虑到她的名声。没错,我想我们应该把你的计划整个讨论一下。”

“我姑妈永远都会欢迎她。”他很坚定。

“所以如果她投奔你,你会带她去那里?世事一向难料,不是吗?你说她已经喜欢上你了……”

他眼神强硬起来:“如果玛莉选择我,史蒂芬,我首先就会带她去帕西的姑妈家。”

“然后呢?”她语带嘲弄。

“我会在那里和她完婚。”

“然后呢?”

“我会带她回我家。”

“回加拿大……原来如此……这当然是个安全的距离。”

他伸出手:“拜托你,别这样!这样未免太可怕了……仁慈一点吧,史蒂芬。”

她厉声笑道:“我为什么要对你仁慈?我接受你的挑战,让你自由进出我家,没有把你赶出去不准你来,这样还不够吗?你就来吧,随时都可以。甚至可以把我们的对话告诉玛莉,我是不会说的,但你要是认为这样可以占点上风,尽管去做吧。”

他摇摇头:“不,我不会说。”

“好吧,你想必觉得这样是最好的。我呢,建议我们一切如常,现在我得继续工作了。”

他迟疑道:“你不握握手吗?”

“当然要,”她微笑道,“你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不过你真的得走了,马丁。”

· 3 ·

他走了之后,她点起一根烟,但完全不自觉。她感到出奇地兴奋但也出奇地麻木——一种奇怪到极点的感觉组合;紧接着忽然恶心晕眩欲死。她上楼回房洗了把脸,坐到床上试图思考,却发觉心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没想,甚至没有想到玛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