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马丁回来以后,史蒂芬才发现自己那么想念他,发现自己还那么需要他现在所能提供的东西,其实这样东西她已渴望了好久——一个志气相投、想法与她异常相近的正常男人的友谊,令她不仅高兴也安心。是的,说也奇怪,和这个正常男人在一起远比和强纳森·布洛凯在一起的时候更自在,更能认同他的所有观点,有时候还更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倒错倾向。虽然马丁对于这个主题似乎涉猎甚广,也思考甚多,然而他极少谈及自己的研究,只是接受了她现在的样子从无质问,也诚恳地接受了她多数的朋友,没有施恩的意味或显现出丝毫病态的兴趣。于是在最初这段时间,他们仿佛完全和好如初。只是平常和他说话随意惯了的玛莉,有时候也会随意地谈起宛妲这些人,谈起巴黎咖啡馆与酒吧的夜生活(结果发现那其中很多地方他自己也去过),谈起始终萦绕在她脑海中的芭芭拉与洁美的悲剧(尽管这个无限美好的春天正快速朝夏日奔去)……当玛莉和他谈起这些事,马丁就会神色凝重地看着史蒂芬。但现在他们很少上酒吧,因为马丁提供了真正更加符合玛莉兴趣的消遣。想找乐子的时候,完全正常又体贴的马丁似乎总是知道该做些什么、该上哪儿去。如今他对巴黎了如指掌,那年春天他带她们见识的巴黎,对玛莉完全是意外的新发现。他常常带她们到布隆涅森林用餐,坐在邻桌的男女,男的穿着整齐、精致,女的打扮美丽、时髦,说笑时强烈地意识到性别与其巨大重要性——总而言之,就是正常的女人。或者他们也会到克莱里奇饭店喝下午茶,或到希荷去吃晚餐,然后再到同样时尚的餐厅吃消夜,玛莉发现巴黎有许多这类餐厅。虽然一般人仍会稍微盯着史蒂芬看,但玛莉觉得有马丁在场作为保护,情况已经改善许多。
当然,这种地方绝不允许两个女人共舞,但是每个人都在跳,因此最后玛莉不得不起身与马丁跳舞。
他说道:“史蒂芬,你不介意吧?”
她摇着头说:“不会,当然不介意。”玛莉能有一个好舞伴,她确实非常高兴。
只是当她独坐在桌边,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因为察觉到自己的衣着与孤单无伴引人侧目而感到不自在——当瞥见那女孩被马丁拥在怀里,当她舞过时听见她的短暂笑声,史蒂芬会有一种奇怪的揪心感觉,仿佛被一记铁拳击中。怎么回事?老天啊,该不是愤恨吧?想到自己有可能背叛这份友情,背叛她对马丁这份美好真挚的友情,她震惊不已。当他们回到座位,玛莉脸颊泛红微笑着,史蒂芬也会勉强一笑。
她会说:“我正在想你们俩跳得真好……”
有一回玛莉怯生生地问道:“你一个人坐在这里,真的不无聊吗?”
史蒂芬回答:“别傻了,亲爱的,我当然不无聊,和马丁跳舞去吧。”
但那天夜里她将玛莉搂在怀里——用恋人那不留情的、蛮横的臂膀将她搂在怀里。
天暖时,他们会一起开车到乡间,玛莉和她在巴黎共度第一个春天时也经常这么做。现在他们最常去的是巴比松,因为马丁喜欢在森林里散步。到了那里,他便忍不住谈起树木,脸上闪耀着奇妙的内在光彩,玛莉则听得半入迷。
有一天晚上她说道:“可是这些树这么小——你让我好想去看看真正的森林,马丁。”大卫深爱这样的郊游——它也很爱马丁,倒不能说是对史蒂芬不忠,而是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更完美的东西,感觉到他是更令人百分之百满意的同伴。这个小小的背叛尽管情节轻微,却有不成比例的伤人力道,于是史蒂芬又有了多年前被天鹅彼得忽视时的感觉。当时她心想:它可能以为我是个怪人。如今看着马丁丢粗木棍让大卫去捡,她偶尔也不免会兴起同样念头——真奇怪,最近有若干荒谬琐事都有了伤害她的力量。但她仍牢牢抓住马丁的友谊,哪怕只是片刻的疑虑都会让她自觉可耻;事实上,他们二人都忠实地执着于这份友谊。
他会恳求她接受姑妈的邀请,陪玛莉到帕西去:“你不喜欢那个老太太吗?玛莉倒是挺喜欢她的,你为什么不来呢?你太麻烦了,史蒂芬。你不在,乐趣都少了一大半。”他真心以为自己是实话实说,真心以为不管是聚会、午餐或是什么,没有史蒂芬,乐趣就少了一大半。
但史蒂芬总是拿工作来搪塞:“亲爱的,我得赶紧把小说写完,好像已经拖了好几年,它都快跟做大梦的李伯一样老了。”
· 2 ·
有时候他们的友情近似完美,近似他们所希求的完美,就在两人心意完全相通的这么一天,史蒂芬忽然向马丁提起了莫顿。
当时他们俩在她的书房中独处,她说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一定常常在想我为什么离家。”
他点点头:“我一直不太想问,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爱那个地方,现在也依然是……”“对,我爱它。”她回答。
接着她在他面前放下一切武装,并快乐至极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从扑通离开后,她从来不能无拘无束地谈起她被放逐的事。一旦开了口,她便再也不想停止,非得向他和盘托出,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唯有一点碍于自尊不能吐露——她没有说出安琪拉·寇斯比的名字。
“这实在让玛莉太难堪了,”她最后说道,“你想想,玛莉从未见过莫顿,这么多年来她甚至没有见过扑通!当然了,扑通不便来找我们——她要是来了还怎么再回莫顿去?而且我希望她和我母亲住在一起……只是这整件事叫玛莉情何以堪。”她接着又谈起父亲:“如果父亲还在世,我知道他会帮我。他是那么爱我,而且他了解,我发现父亲一直以来都知道我的情形,只不过……”她顿了一下才又说道,“也许就是因为太爱我而无法启齿。”
马丁沉默了许久,最后开口时口气非常严肃:“玛莉……对这一切她知道多少?”
“我尽可能都不告诉她。她知道我和母亲不和,也知道母亲不肯请她到莫顿去,但她不知道我是因为一个女人而被迫离家,我是被赶出家门的,我希望尽可能减少她的烦恼。”
“你觉得这样做对吗?”
“对,想过千百次了。”
“好吧,这点只有你能判定,史蒂芬。”他低头看着地毯,冷不防地问道,“她知道你和我……那件事……”
史蒂芬摇摇头:“不知道,她以为你只是我很好的朋友,就像今天这样。我不想让她知道。”
“为了我吗?”他问道。
她缓缓地回道:“这个嘛,应该是吧……是为了你,马丁。”
这时候一件出乎意料、令她感动万分的事发生了,他眼中充满怜悯的泪水,喃喃说道:“天啊,为什么要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命运为何做这种令人不解的安排?这已足以让人否认上帝的存在!”
她深感有必要安抚他。那一刻,当他因为心中的人道情怀,噙着怜悯泪水站在那里怀疑上帝,好像一下子比她小了好多。“还有树呢,别忘了有树,马丁——你以前就是因为它们相信上帝的。”
“这么说你后来相信了?”他低声问道。
“是的,”她告诉他,“很奇怪,但我知道我现在不得不信,我们很多人到头来都会有这种感觉。我其实不像某些人那么虔诚,但必须承认上帝的存在,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想:‘他真的存在吗?’要是看到我在巴黎所看到的景象,谁都免不了会怀疑。但除非有上帝,否则我们当中的某些人又怎能找到那一点点勇气?”
马丁望着窗外,静默不语。
· 3 ·
玛莉再度变得温柔。现在的她偶尔会显得无尽温柔,因为快乐容易使人温柔,而这一阵子玛莉出奇地快乐。有马丁·哈兰在,让她觉得安心,并重拾了骄傲与自尊,于是她可以不带着从前的孤独感来看待这个世界,也能暂时收剑入鞘,这段日子的休养生息带给她一种幸福感。她发现自己内心并不像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勇敢、那么叛逆,而是和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很满足于被保护的感觉,随着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开始慢慢地遗忘自己的苦涩愤懑。
只有一件事让她苦恼,就是史蒂芬不肯陪她到帕西去。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咎于华勒莉·西摩,她曾经见过马丁的姑妈一面,但两人似乎对彼此都没有好感。于是玛莉原先对华勒莉的模糊憎恶感开始变得明显,最后史蒂芬才愕然惊觉玛莉竟然嫉妒华勒莉·西摩。但此事实在太荒谬、太说不过去了,史蒂芬认定这只是一时的情绪,加上这段日子的时间都被马丁占得满满的,便没有引发太大的危机。由于视力差不多恢复了,他打算秋天回家去,因此只要能从姑妈那儿偷得一时半刻的空闲,他都想和史蒂芬和玛莉一起度过。有时候当他提起离开的事,史蒂芬觉得玛莉的脸上似乎蒙上了忧伤的阴影,尽管告诉自己说她们俩当然都会想念马丁,心里却仍忐忑不安。另外玛莉也展现前所未见的忠诚挚爱,更明显地急着想透过无数小小的真情之举来证明自己的爱。甚至有时候相形之下,她对马丁的态度便显得粗鲁不友善,一点鸡毛蒜皮的事都会和他起争执,还会拿史蒂芬的话来替自己撑腰——没错,尽管她最近恢复了温柔,有时对马丁却不假辞色。这些一时之间令人意外的情绪转变,在在让史蒂芬感到不安又迷惘,于是有一天夜里她十分焦虑地说:“你今天晚上对马丁的态度怎么那么差?”
玛莉却装傻:“我态度很差吗?就跟平常一样啊。”当史蒂芬再追问下去,玛莉就亲吻她的伤疤说,“亲爱的,已经很晚了,你就别再工作了,而且……”
史蒂芬将工作搁到一旁之后,忽然粗鲁地将玛莉一把拉过来:“你有多爱我?快告诉我,快点!”她颤抖的声音中带有非常类似恐惧的感觉。
“史蒂芬,你弄痛我了……别这样,我好痛!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胜过我的生命。”
“你就是我的生命……我全部的生命。”史蒂芬喃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