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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芭拉与洁美的悲剧性死亡让所有认识她们的人愁眉不展,尤其是玛莉和史蒂芬。史蒂芬一再自责,那关键的一夜不该留下洁美一人,只要她当时坚持留下来,悲剧也许根本不会发生,她也许多少能给予洁美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此事对史蒂芬无疑是重大打击,但对玛莉的影响更大,因为除了很自然会产生的悲伤之外,她还有一种颇出人意料的新情绪,那就是恐惧。她忽然感到惊恐,现在一说起洁美,她的眼中、脸上都会流露出惧色。
“用那种方式结束,自杀身亡;史蒂芬,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太可怕了……她们就和你我一样。”然后她会细细重述芭芭拉最后躺在病榻上的每个悲伤细节,洁美尸体被发现的每个细节。
“你觉得她对自己开枪的时候会痛吗?当你在前线射杀那匹受伤的马,它抽搐了好久,我永远忘不了……而那天晚上洁美只有孤单一人,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帮她。这一切实在太恐怖了,如果她很痛呢!”
史蒂芬转述医师的话说她是即刻死亡,但没有用,玛莉满脑子都想着这件事的恐怖之处,而且不只是实体的恐怖,还有心理与精神上的痛苦,想必就是这份痛苦强化了毁灭的意志。“这么样的绝望,”她会说,“这么彻底的绝望……她们的爱就这样结束了。我无法忍受!”她随即将脸埋在史蒂芬能给予保护的强壮肩膀上。
是啊,现在几乎毫无疑问了,这整件事狠狠地折磨着玛莉。
有时候奇怪的爱恋情绪忽地袭将上来,她便会狂热地亲吻史蒂芬:“别放开我,亲爱的……永远不要放开。我好害怕,我想是因为发生了那样的事。”
她的吻会迅速唤起回应,于是在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这段时间,她们以最初相爱时的那种激情,奋不顾身地紧抓住生命,就好像只有不断烧旺那把火,才有可能避开某种看不见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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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震惊、焦虑与神经紧绷之际,史蒂芬和其他许多人一样转向华勒莉·西摩寻求依靠。这个女人风雨不惊的沉稳性格,对史蒂芬而言,不仅具有抚慰作用,还有所助益,因此她现在经常往伏尔泰堤道的公寓跑;她往往是一个人去,玛莉极少陪同——不知为何她很厌恨华勒莉·西摩。但史蒂芬顾不得她的厌恨还是得去,因为现在的她有一股迫切的冲动,想要让她疲惫的心卸下那许多关于倒错的问题。她与大多数倒错者一样,借由讨论这难以忍受的处境,借由一点一滴无情的分析,尽管得不到答案,却可以暂时获得纾解。但自从洁美死后,太常与玛莉谈论这个话题似乎并非明智之举。另一方面,华勒莉忽然厌倦了珍妮·莫瑞,因此现在十分自由,何况她随时都乐于洗耳恭听。她们之间就此萌生了真正的友谊——这份友谊奠基于对彼此的尊重,即使有时候不一定能互相了解。
史蒂芬会一而再、再而三重述着与芭芭拉、洁美共度的那令人悲痛欲绝的最后几天,咒骂这可恨的世界如此不公,才导致她们悲惨以终。她会愤怒地握紧拳头。这种迫害还要持续多久?对于自己创造出来的人受此羞辱,上帝还要坐视多久?对于“倒错者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这种荒谬言论,还要忍受多久?既然已经存在,不是自然又是什么?凡是存在的事物都是自然的一部分!
但她会以同样苦涩的心情说起像宛妲这种醉生梦死的人,被打落到世界底层的他们,正好给予世人借口来指责他们。这些人为数众多,是很坏的示范,但是——若非出生时出了难以预料的意外,宛妲现在很可能已经是个杰出的画家了。
此外她还会讨论一些非常不一样的人,她透过某些机缘相信有这些人存在;勤奋又体面的男男女女,其中有些人头脑很好,却没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倒错倾向。似乎一切都很体面,只除了这世界强加在他们身上的这一样——这个不体面的谎言,唯有倚靠这个,他们才能期望得到平静,才能期望立下界桩宣示对生命的主权。这些人必须永远守着这个谎言,就像将一条毒蛇揣在胸口,他们必须卑劣地隐藏并否认自己的爱,而这份爱却可能是他们最美好的一部分。
还有那群在战争期间工作的女人呢——她曾在伦敦到处都看得到的那些安静、瘦削的女人呢?英国召唤她们,她们也出来了,这一次是毫不羞怯地在光天化日下现身。如今因为她们不准备逃回洞穴与角落中藏身,曾受她们服务之利的那群人便率先掉头唾弃她们,口中高喊:“我们当中不要这种毒瘤,这种罪恶与腐败的渊薮!”她们出于对英国之爱所做的奉献,得到的就是这样的回报!
还有那种经常伴随倒错倾向而来、奇怪的宗教热忱呢?许多这类的人都非常虔诚,这必定是最令他们苦闷的问题之一。他们相信,因为相信所以渴望能在某件事上得到祝福,这件事对某些人而言非常神圣,那就是忠诚挚爱的结合。然而教会的祝福不是给他们的。他们或许忠实,过着规律有序的生活,也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教会还是背弃他们;它的祝福完全只保留给正常人。
接着史蒂芬会谈起在所有问题当中最令她痛苦的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怎么办?他们能上哪儿寻找自然又无害的消遣娱乐?有许许多多像蒂琪·魏斯特这样精力充沛、有胆识,还有好心肠的年轻人,却无法享受每个年轻人都有权享受的诸多乐趣,而更可怜的是本身是正常人,却爱上倒错者的女孩。年轻人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纯真娱乐,有权从事社交活动,更有权憎恨孤立。但在这里,就跟全世界各大都市一样,他们遭到孤立,直到他们屈服认输,直到他们在无知与憎恨中,转而投向仅剩的群体生活(那个一心想毁灭他们的世界只留下这个选择),转而投向同类当中最不堪的一群,亦即流连于巴黎酒吧的那些人。他们的情人无能为力,还能怎么做呢?他们空着双手,没有东西可以给予。就连宽容的正常人也无能为力,例如来参加华勒莉派对的那些人。他们若是有子女,就会把子女留在家里,通盘考量的话,又有谁能怪他们?至于他们本身实在太老了,只是有宽容的心,这无疑是因为年纪渐长的缘故。他们无法提供年轻人最自然而然会渴求的轻浮肤浅。
史蒂芬的声音会不由自主地颤抖,华勒莉便知道她想到了玛莉。
华勒莉真的很想帮忙,却几乎找不到任何安慰的话。年轻人是很辛苦,她自己也这么认为,虽然有些人失败沉沦,但也有人安然度过了。自然正努力地尽其本分,倒错者的人数越来越多,过不了多久便会发挥影响力,就算仍无视大自然的愚蠢之人也会明白。他们只能等待时机,总有一天会被认同的。但与此同时,他们全都应该多建立自尊,应该学习为自己被孤立感到自豪。她觉得像蓓特这种可怜的傻瓜没什么好辩解的,像宛妲这种酒鬼就更不用说了。
至于那些羞于表明身份,为了平静度日而委曲求全的人,她压根就瞧不起其中所谓头脑好的人,她坚称他们背叛了自己与同侪。假如世人能越早了解到好的头脑经常伴随着性向倒错,就会越早撤销对他们的禁忌,也会越早停止对他们的迫害。迫害永远是丑恶的,会孕育出丑恶的思想,而这种思想很危险。
至于战时工作的女性,她们为下一代树立了典范,这本身应该就是一种报酬。她听说在英国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开始在乡下养狗,好啊,有何不可?养狗是很值得的。“我对男人认识越深,就越爱狗。”有很多事比在乡下养狗还糟。
倒错者多半是虔诚信徒,这倒是真的,不过上教堂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如果他们真觉得需要信仰,就必须让自己本身成为信仰。至于上帝的赐福,这肯定是对教堂有好处,除此之外也不过就是迷信。但话说回来,她自己是个异教徒,只承认美神,既然现今这整个世界都如此丑陋,被它忽视可真是谢天谢地。也许是因为懒散吧——她相当懒散,从未利用写作去获取应有的成就。但人类可分为两大类,一种是做事的人,一种是看着别人做事的人。史蒂芬是做事的那一种——若换上不同的环境与出生条件,她很可能会成为改革家。
这两个观点迥异的奇怪朋友会持续争执数小时,虽然几乎从未同调,还是会尽量保持礼貌友善的风度。
华勒莉有时候几乎不像人,完全超脱于个人好恶之外。但有一天她忽然对史蒂芬说:“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不过有一点我确实知道——你是一只候鸟,你并不属于巴黎这里的生活。”见史蒂芬默然以对,她转趋严肃继续说道:“你其实是个可怕的组合:你具有异常之人最典型的敏感神经——你过度敏感得太厉害了,史蒂芬——接着还有另外一面,你就像郡里面那些养儿育女、耕作田地的人一样,拥有一切值得敬佩的本能——只要篱笆裂了缝就会让你不安,你的心有一面具有非常激进的洁癖。我无法看到你的未来,但我觉得你会成功,不过我必须说这也未必……但如果你能将你性格的两面融洽地结合在一起,让它们为你所用,再通过你运用于工作上,那么我真的就看不出还有什么能阻挡你。问题是,你有办法将它们融合吗?”她微笑着说:“你要是爬上了巅峰,华勒莉·西摩不会在那里看着你。我们俩建立了一份很迷人的情谊,但这是短暂的,就像无数迷人的事物一样。然而,亲爱的,趁情谊还在就好好享受吧,而且……当你进入你的王国以后,要记得我。”
史蒂芬说:“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几乎是不喜欢你的。我以为你的兴趣若非纯属科学性质就是纯粹病态,我对扑通是这么说的——你记得扑通吧?你们好像见过一次面。现在我想跟你道歉,想告诉你,我有多感激你的仁慈体贴。你是那么有耐心,让我来这里一说就是几个小时,这对我是多大的纾解啊,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人可以交谈是多大的纾解。”她略一迟疑,“你也明白,让玛莉听我这一堆烦恼很不公平,她还很年轻,这条路又辛苦得要命……加上又发生洁美那件可怕的事。”
“你想多常来都行,”华勒莉对她说,“万一哪天需要我的帮忙或建议,我就在这里。但请你尽量记住一点:即便是这个世界,也不像它表面那么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