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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圣诞节自然蒙上了阴影,于是凭着一股共通的冲动,她们转向芭芭拉与洁美这种不会轻视也不会羞辱她们的人。玛莉提议邀请芭芭拉与洁美来共享圣诞晚餐,而史蒂芬忽然对遭受误解又运气奇差无比的宛妲心生同情,便也邀了她——又有何不可呢?宛妲其实造孽无多,却报应太重。她酗酒,是啊,宛妲会借酒浇愁,这点众所皆知。而史蒂芬和华勒莉·西摩一样厌恶酗酒,但她还是邀请了宛妲。

世上没有绝对的不幸,有人遭殃也总会有人得利。芭芭拉和洁美欣喜万分地接受了邀请。到了年底她们俩已是囊空如洗,若非玛莉及时邀约,她们肯定没有圣诞晚餐可吃。宛妲似乎也很乐意来,很乐意抛下巨大、混乱的画布,到这栋房间舒适、仆人亲切的温暖屋子来享受那井然有序的祥和气氛。她们三人都在用晚餐前整整一小时就到了。

宛妲正经八百地告诉她们,说她去圣心教堂做了午夜弥撒,史蒂芬想起狄佛小姐,很懊悔自己没有派车去接她。她无疑也去了圣心教堂做午夜弥撒——多奇怪呀,她和宛妲。宛妲显得安静、沮丧,而且相当清醒;她穿着一件直线剪裁、样式简单的黑色洋装,有种神职人员的味道。一如既往地,清醒时候的宛妲比喝醉了酒更常重复同样的话。

“我去了圣心教堂,”她又说一遍,“去做午夜弥撒,真是美妙极了。”

但她没有道出一个悲惨的事实,那就是正要走向祭坛栏杆之际,她突然心生恐惧而仓皇逃回座位,不敢领受圣诞圣餐。尽管对自己的酗酒、眼与心的欲念,以及身体偶一犯下的罪,做了痛苦而详细的告解;尽管有个满头白发的老神父赦免了她的罪,以充满怜悯的温和口气,指引她向圣心祷告(他自己内心的怜悯之情便是由此而来)……尽管如此,也无法让宛妲鼓起勇气去领受圣诞圣餐。此时坐在史蒂芬家餐桌旁的她吃得少,也只喝了三杯葡萄酒,后来到书房喝咖啡时,她也没有讨白兰地喝,却只是谈论着她信仰的核心,那座夜以继日守护巴黎的宏伟教堂。

她用非常地道的英语说:“法国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不是吗?全法国的每个城镇村落都捐了钱建造蒙马特的那座教堂。许多人认购了教堂的石块,名字就永远刻在上面。我太穷了做不到,但我倒挺想拥有一小块石头。我只会刻上:‘宛妲敬赠’,因为再刻姓氏根本是多此一举,而且我的姓又长又难拼写……对,我会请他们刻上:‘宛妲敬赠’。”

洁美和芭芭拉礼貌地听着,却没有共鸣也无法理解,玛莉听到某些似乎纯属迷信之处,甚至还忍不住微微一笑。但史蒂芬的想象被触动了,她问及宛妲的信仰。这时宛妲感激地看向史蒂芬,瞬间很希望赢得她的友谊——她坐在那气氛安详、摆满了书的书房里,显得那么冷静又令人安心。她是个优秀的作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说吗?她当然是了,正如宛妲是……唉,只不过史蒂芬战胜了命运,她与命运苦苦搏斗过了,如今命运必须为她所用;那很好,那才是真正的勇气、真正的伟大!其实那个圣诞节,除了玛莉,谁也不可能知道史蒂芬心中的苦,更遑论个性冲动、反复无常的宛妲了。

宛妲欣然主动地说下去,很快地当她说到波兰那个小镇、镇上的教堂,与随时敲响的钟声(清晨开始就有弥撒钟声,然后是奉告祈祷的钟声,还有晚祷的钟声,宛妲说那钟声一直在不停地召唤着),她眼中立刻绽放出与生俱来的宗教狂热的光芒。她那不幸的国家因为连年的迫害纷争、战争与无穷无尽的战争传闻备受蹂躏,人民因此牢牢依附着他们的古老信仰,就如同教堂母亲的亲生孩子,宛妲如是说。她本身有三个兄弟,全都是神职人员,父母都很虔诚,但两人都死了,几年前就死了,宛妲说到这里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以表达对双亲灵魂的敬意。接着她试图解释自己信仰的意义,却完全词不达意,她发现要以言语诠释心灵上的东西,那些她自己凭本能就知道的东西,并不那么容易;再说了,她最近托白兰地的福,脑子也不怎么清楚,就算清醒的时候也一样。关于如何来到巴黎的细节她略去不提,但史蒂芬认为很容易猜得到,因为宛妲带着一种奇妙的傲气说她三个兄弟都是铁石般的男子汉。据宛妲描述,他们都是圣人,不妥协、勇猛而无情,眼中只有夹在烈火深渊之间那条笔直的窄路。

“我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啊!”她宣称,“我也和父母亲不一样,我是……我是……”她忽然闭口不语,只是盯着史蒂芬看,那热焰般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知道我是什么,你明白的。”史蒂芬猜到了宛妲被迫离乡背井的原因,便点点头。

但玛莉忽然开始坐立不安,便起身走到又大又新的留声机旁(这是史蒂芬送她的圣诞礼物)播放音乐,结束宛妲的长篇大论。留声机大声响起最新流行的狐步舞曲,芭芭拉和洁美立刻蹦起身来跳舞,史蒂芬和宛妲负责搬开桌椅、卷起地毯,一面向吠叫的大卫解释说它不能加入,但可以坐在长沙发旁看她们跳舞。随后宛妲一手揽住玛莉翩翩起舞,两人看起来很不搭调,一个全身色调暗沉像个神父,一个则穿着柔软的蓝色雪纺纱晚礼服。玛莉轻轻靠在宛妲的臂弯,史蒂芬觉得她舞艺好极了——她点了根烟,看着她们。跳完舞后,玛莉换上另一张唱片,只见她脸色泛红,眼神也明亮许多。

“你怎么从来没告诉我?”史蒂芬轻声说。

“告诉你什么?”

“说你舞跳得这么好啊。”

玛莉略感迟疑,接着也轻声回道:“你又不跳舞,说了有什么用?”

“宛妲,你得教我跳狐步舞。”史蒂芬微笑着说。

洁美将芭芭拉紧紧抱在她脏兮兮的胸前,在房里横冲直撞,然后两人开始唱起狐步舞曲那无伤大雅却愚蠢可笑的歌词——就算仆人们在厨房里唱着古老的布列塔尼赞美诗,也无人费神倾听。洁美越来越兴奋,便越唱越大声,抱着芭芭拉疯狂地回旋转圈,最后芭芭拉又笑又咳,不得不求她停下来,求她饶了她。

宛妲说:“史蒂芬,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上一课。”

她双手搭在史蒂芬肩上,开始解释较简单的舞步,在史蒂芬看来一点也不难。音乐仿佛进入了她的双脚,使得她不得不跟着节奏踩踏。大大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她很喜欢这种较不正式的现代舞。不一会儿,她已经十分沉稳地紧抱着玛莉,跟着宛妲的口令一起移动脚步:“再跨大步一点!膝盖打直……打直!身子别太歪斜……你看,像这样……像这样抱着她,随时都要正对着你的舞伴。”

这堂课持续了整整两小时,最后似乎连玛莉也有些筋疲力尽。她忽然摇铃召唤,接着皮耶便端着一盘简单的消夜来了。随后玛莉做了一个不寻常的举动——她替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

“我累了。”见到史蒂芬讶异的神情,她十分烦躁地回应道,并皱起眉头倏然转身。然而宛妲却避开了白兰地,就像一匹受惊的马避开火焰;她喝了两大杯柠檬水,这个宛妲做什么事都很极端。不久她说她得回家睡觉了,因为最近这幅画需要耗尽她的每一分力气,不过临走前,她以热切的口气对史蒂芬说:“让我带你去参观圣心吧。当然你一定去过了,但只是像观光客一样走马看花,不算真正看过,你一定要跟我去。”

“好吧。”史蒂芬答应。

等到洁美和芭芭拉也走了以后,史蒂芬将玛莉拥入怀中:“亲爱的……这个圣诞毕竟过得还不错吧?”她几乎是怯怯地询问。

玛莉吻了她:“这当然是个美好的圣诞。”话才说完,她年轻的脸瞬间变色,灰色眼睛露出恨意,嘴角也显现愤慨,“那个女人这样对我们真是该死啊,史蒂芬,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我学乖了,就算没有梅西夫人和艾格妮丝,我们还有好多朋友,不会以道德为由排挤我们的朋友。”她笑着说,却是表情古怪、毫无笑意的轻笑。

史蒂芬想起布洛凯的警告,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 2 ·

宛妲自我节制与约束的倾向坚持了好几个星期,这段时间她像个溺水的人紧抓住史蒂芬不放,一天到晚在她家出没,一刻也无法独处。史蒂芬倒不是那么乐于容忍,因为现在新年到了,她正努力地在写一系列文章与短篇小说,不愿想象失败的她再度开始摩拳擦掌。只是在宛妲为了保持清醒所做出可怜的努力之中,在她的依赖之中,有种感觉非常动人,因此史蒂芬会放下工作,不愿将这个不幸的人弃之不理。

她们有几次长途跋涉,徒步到圣心教堂朝圣,只有她们两人,因为玛莉对宛妲的宗教信仰有偏见,怎么也不肯一同前去。她们爬上陡斜街道的阶梯,灰色的街道、灰色的阶梯,从市区往上延伸。宛妲的双眼总是盯着她们的目的地——史蒂芬经常觉得那是一双朝圣者的眼睛。到达教堂后,她和宛妲会站在高大的廊柱间,往下眺望圆顶遍布、雾气弥漫,只有在断续出现的阳光中才能半窥见的巴黎。在那高处,空气显得纯净,纯净稀薄得一如灵气。在那巨大的信仰圣殿中、那巍峨耸立的崇高庄严中、那整个民族对上帝所发出沉默却清晰的呐喊中,有个什么东西唤醒了史蒂芬的感应,让她仿佛擦掠过一个古老而相当可怕的奥秘——善与恶的永恒奥秘。

教堂里,除了许愿蜡烛投射出无数大大的琥珀色火湖之外,全是沉思的黑影。主祭坛上方,以圣体匣供奉的圣体在烛火中闪着奇异的白光。信徒展开双臂,有如被钉在十字架上,嘴里发出单调、低吟、持续不断的祈祷声,日夜为巴黎的罪恶忏悔。

宛妲走到一手按在心口,另一手伸出做哀求状的耶稣银像前面跪了下来,手画十字后蒙上双眼,将史蒂芬抛到脑后。静静站在她身后的史蒂芬很好奇宛妲对耶稣银像说了什么,而耶稣银像又对宛妲说了什么。她觉得他,这个必须倾听这么多恳求的耶稣基督,看起来非常疲惫。这时候,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一些古怪念头:这个男人是神,是等待的神,他能解答宛妲的存在之谜、她自己的存在之谜吗?她若是问了,他能回答吗?“看看我们,我们是两个人却也代表着许多人。为数众多的我们也都在等待,也都累了,唉,都累坏了……你能给我们最终获得解脱的希望吗?你能告诉我们得到救赎的秘诀吗?”假如她突然这样大喊,又会如何?

宛妲祷告完后,僵硬地起身去买两根许愿蜡烛,将蜡烛插到烛台之后,会摸着耶稣银像的脚向他道别,这是由来已久的习俗。然后她和史蒂芬可能会将目光再次转向流泻在圣体匣四周的火湖。

有一天早上当她们来到教堂,发现主祭坛上方的圣体匣不见了。祭坛刚刚才布置、清理,所以圣体还在圣母礼拜堂内。她们站在那儿凝视着圣体时,来了一位神父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辅祭,准备将他们的神请回去,请回到那个昂贵的圣龛中继续无止境的守夜。辅祭得先点亮悬挂在一根杆子上的小吊灯,然后抓起他的摇铃。神父必须将他的主从圣体匣取出,放在一块丝绸罩布上,然后像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温柔却也强有力地保护着,就好像某种受挫的母性本能借由此举找到了神圣的表达方式。吊灯有节奏地来回晃动,铃声摇出严正的预警,接着辅祭在前开路,神父小心翼翼跟随在后走向宏伟的主祭坛。很久很久以前,麻风病人腐烂的手中会摇着这样的铃,预告死亡的接近:“不洁!不洁!”死亡与腐烂也许再也握不到健康人手的那可怕的手所摇动的警告铃——而如今这铃声却预告着至高无上的纯洁的接近,也就是麻风病的治疗者,他因为悲天悯人而受缚于尘世;然而那怜悯之情如此博大、如此急迫,那小小圆圆的白色圣体想必承载了整个受苦的宇宙。这个爱的囚犯(只要还有一个心灵麻风病患尚未痊愈,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自由)就这样背着沉重负担坚忍地经过了。

宛妲忽然跪下来,捶打自己瘦小不丰满的胸部,因为她一如既往非常羞愧恐惧,而她的恐惧是一种苦涩又极其致命的侮辱。她看见自己的救赎,不由得双眼低垂、两手发抖,害怕地畏缩。但史蒂芬站得笔直,镇定得怪异,两眼直瞪着空空的圣母礼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