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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二月,史蒂芬的书已经重新写完,交给了英国的出版商。她内心感觉到平和又兴奋,当一个作家竭尽全力而且知道这些努力并未白费,就会有这种感觉。她舒了口气,并意在弦外地拉长气息,然后揉揉眼睛开始东张西望。她现在处于紧绷后的反弹状态,来点娱乐是再好不过了;何况春天的气息再度弥漫,又是新的一年,在突如其来几个明亮的日子里,阳光会为巴黎带来数小时的暖意。

现在她们不再缺少朋友,不再只是一边赖着布洛凯,另一边靠着狄佛小姐,史蒂芬的电话经常响起。玛莉总是有地方可去,来往的全都是渴望见她和史蒂芬的人,这些人都能很快变得熟稔,也因而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然而在他们当中,真正让玛莉交心的则是芭芭拉和洁美;她和芭芭拉建立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同盟关系,有时看来甚至有点可悲。一个说着洁美,另一个聊着史蒂芬,两个年轻人会严肃地讨论:“洁美工作的时候会不吃东西吗?”“史蒂芬会不会睡不好?会不会很不注重健康?洁美有时候实在很叫人担心。”

或者心情轻松一点的时候,她们会坐着说悄悄话,边说边笑;温柔地拿自己心爱的人开玩笑,自从亚当被取下那根肋骨以后,女人就常做这种事。洁美和史蒂芬见状便会假装觉得委屈,会假装她们也得团结起来提防女人的诡计。唉,就是啊,这整件事实在很可悲。

洁美和她的芭芭拉穷到经常饿肚子,只要能饱餐一顿便视为上天的恩赐。史蒂芬为自己的富裕感到羞愧,而且和玛莉一样,总是渴望能喂饱她们。目前闲着没事的史蒂芬,经常坚持要带她们上馆子,然后会点一些昂贵的美食,诸如直接从马雷恩送来的铜绿色生蚝、鱼子酱等珍品,接下来还有更奢华的菜色——因为一周以来多半都没吃饱,这样的暴饮暴食时常让她们受不了。只要两杯葡萄酒,洁美就会脸红,因为她酒量本来就不太好,加上又不适应这种琼浆玉液。她平常都喝薄荷甜酒,除了冬天可以驱寒,那香甜的薄荷味也会让她想起毕多斯的薄荷糖球。

要帮助这两人并不十分容易,因为洁美自尊心强又极端敏感,从不接受金钱或衣物的馈赠,还拼命想还清向老师借的钱。即使送吃的也会触怒她,除非送的人也一起分享,她这样虽然非常值得赞佩却很愚昧。但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接不接受,一句话,跟洁美没得商量。

吃过饭后她们会晃回洁美的住处,位于维斯康提街的一间套房公寓。她们爬上数不清的肮脏石阶来到顶楼,这曾经是一栋漂亮的房子,如今却分成套房出租给洁美这样的穷鬼。门房是个冷漠的妇人,长期面对这些口袋空空的学生让她性情变得乖戾。她会在一楼的幽暗陋室里,带着狐疑的眼神凝视她们。

“晚安,朗培太太。”

“晚安,小姐们。”她会不礼貌地大喊。

洁美的套房很大,空荡荡的,风从四面的缝隙灌入。火炉太小,有时还会发出恶臭。涂了灰漆的墙壁,到处都是污渍,因为只要下冰霰、下雨或下雪,窗子和天窗一定会开始滴水。家具包括几张摇摇晃晃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长沙发和一架租来的平台钢琴。她们几乎每个人都抓起被虫蛀的沙发软垫,坐在地板上。套房旁边连着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有一扇打不开的眼形窗。洁美在那个房间里摆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失眠特别严重的时候就会躲到里头去。至于其他,还有一个水龙头会漏水的水槽和一个橱柜,柜子里放了薄荷甜酒、眼下剩余的食物、洁美的毛毡拖鞋和蓝色牛仔夹克(少了这些,她一个音符也写不出来),还有芭芭拉努力减少灰尘、保持整洁用的水桶、抹布和刷子。因为发色淡黄、心不在焉的洁美,不只近视,还邋遢到极点。灰尘对她几乎毫无影响,反正她也看不到,而她更是生来就从不知整洁为何物。以她如此有限的家当看来,能制造出如此混乱的景象的确很惊人。芭芭拉会唉声叹气,也经常申斥她——她申斥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好像一只鹪鹩拼命想纠正一只大布谷鸟。

“洁美,把你的脏衬衫给我,你就把它丢在钢琴上啊!”或是“洁美,你来看看你的梳子,你竟然把它放在奶油旁边!”

然后洁美会眯起眼眶泛红的眼睛,嘟囔着说:“拜托,让我安静一点吧!”

这个四肢松垮的高个儿有诸多怪癖,常常让芭芭拉忍俊不禁,但最近她笑的时候通常也会咳嗽,而且一咳就咳得很厉害。她们去看过医生,医生摇着头说是肺的问题,说肺很弱。不过两人都不太听得懂,因为法文程度还依然非常粗浅,偏偏又请不起好的英国大夫。总之,芭芭拉一咳嗽洁美就冒冷汗,而恐惧之情又会让她暴躁易怒。

“来,喝了这杯水!你别只是坐在那里咳得要命,听得很烦哪。再去买一瓶那种药水。天哪,你要是再这么咳下去,我还怎么工作啊!”她会垂头丧气走到钢琴边,弹奏强有力的和弦并用力踩踏板,以盖过咳嗽声。但是当咳嗽缓和后,她又会深感懊悔。“芭芭拉呀,你还这么小……原谅我吧。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到这里来,你太虚弱,承受不了这种要命的生活,也不能吃上好东西,或是像样的东西。”

最后还得芭芭拉出言安慰:“哪天你完成你的歌剧以后,我们就有钱了……老实说我的咳嗽没有那么严重,洁美。”

有时候洁美写出来的音乐完全不对,那出歌剧硬是不肯让她写出来。在学校里她会呆呆愣愣,回到家里会沉默不语,皱着眉头推开晚餐,因为一上楼来就听到咳嗽声。这时尽管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虚弱,芭芭拉还是不会在洁美面前表现出来。晚饭过后,若是天气冷,她们会在火炉前面更衣,默默地更衣。芭芭拉可以很迅速利落地换好衣服,洁美却总是拖拖拉拉,一下掉这个一下掉那个在地板上,不然就是停下来给黑色的小烟斗填入烟草点燃,然后才穿上睡衣。

芭芭拉会跪在沙发旁边,开始像孩子一样,做非常简单的祷告。“我们的天父”,接着还有其他祷告内容,最后一句则总是“求神保佑洁美”。因为相信洁美,她也必须相信上帝;因为爱洁美,她也必须爱上帝——老早从她们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有时候她穿在朴素棉质睡袍底下的身子会微微发抖,洁美看了很担心,就会厉声对她说:“好啦,够了,你就别再祷告了!你是疯了吗?房里冻成这样你还跪在那里。就是这样才会染上风寒,今天晚上又有的咳了!”

不过芭芭拉头也不转,仍平静真挚地继续祈祷。她绑得整齐的粗辫子垂在拱起的两个肩膀之间,对照之下,脖子显得细瘦,而她捂住脸的双手也显得细瘦——又瘦又透明,像肺病患者的手。生闷气的洁美会拖着沉重的脚步到隔壁那个有眼形窗的小房间去睡,在那儿她自己也会忍不住暗暗祷告,尤其如果听到芭芭拉咳嗽的话。

有时洁美会陷入深深的忧郁,恨极了她自我放逐的这座美丽城市。思乡情切的她会忽然怀念起苏格兰高地那个冷峻的小村庄毕多斯。不只是村里单调乏味的砖石灰泥,她更深切怀念它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精神,怀念安息日里常有的安全感,怀念教堂与那群单调乏味但值得敬佩的信众。她会想念街角的蔬果店,由于逼不得已离乡背井,思念中多了一丝温柔;那店里除了包心菜、洋葱,还有一小束一小束扎得整齐的苏格兰石南和小陶罐装、颜色深暗的石南蜜。她会想念辽阔无边、强风吹袭的荒野;想念夏季雨后的泥土味;想念风笛手那饱经风霜而灵巧的手指和那哀伤、具异国风又如呜咽哀号般的音乐;想念那段日子和她一起并肩漫步在狭窄大街上的芭芭拉。这时她会抱头而坐,恨极巴黎的声音与气味,恨极门房的怀疑眼神,也恨极这徒有四壁、不像个家的套房。接着泪水便从一个她也懵懂不解的凄凉深渊中涌出(只有天晓得这是哪来的深渊),溅落在她的粗呢裙上,或是顺着她发红的手腕往下流,浸湿已经磨损的法兰绒袖口。有时候芭芭拉拎着一袋晚餐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这样的她。

· 2 ·

洁美不一定总是如此满心凄凉,有些时候也显得兴致勃勃,有一回她心情极好,打电话给史蒂芬要她吃过晚饭后带玛莉过来。所有人都会来,宛妲、蓓特、布洛凯,连华勒莉·西摩也是。因为洁美说服了两个音乐学院的黑人同学,在那天晚上来唱歌给他们听,他们答应要唱黑人灵歌,那是旧日美国南方农庄里黑奴唱的歌。这两个黑人非常友善,姓琼斯,一个叫林肯,一个叫亨利,两人是兄弟。林肯和洁美已成为至交,他对她的歌剧非常感兴趣。宛妲还会带曼陀林来——但若少了玛莉和史蒂芬未免美中不足。

玛莉立刻戴上帽子,她得去给大家订一点消夜。既然她和史蒂芬也会在场一起吃,应该不会触怒洁美的敏感傲气。她要送去一大堆食物,让大家怎么也吃不完。

史蒂芬点点头:“好,就送很多很多消夜过去吧!”

· 3 ·

她们在十点到达套房公寓,十点半宛妲和布洛凯一块儿来了,接着是布朗和华勒莉·西摩,然后是蓓特,因为下雨,所以她在便鞋外又穿上实用的橡胶鞋套,稍后是三四位洁美的同学,最后才是那一对黑人兄弟。

这两个黑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哥哥林肯的肤色较白。他个子矮小,体格偏粗壮,有一张忧郁但知性的脸——那张脸棱角分明骨架明显,对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而言皱纹有点多。他有一种耐心、疑问的眼神,和大多数动物以及那些进化缓慢的族类一样。他十分沉稳地同史蒂芬和玛莉握手。亨利很高大,黑如木炭,是个挺拔体面但嘴唇很厚的年轻黑人,目光游移不定,态度自信。

他说道:“幸会了,戈登小姐……鲁维林小姐。”然后随即凑到玛莉旁边开始交谈,太伶牙俐齿了些。

华勒莉·西摩很快便与林肯说上了话,她的友善让他逐渐感到自在——一开始他似乎有点扭捏不安。但蓓特来自支持废奴的波士顿,态度就拘谨多了。

宛妲突然开口说:“洁美,我可以喝杯酒吗?”布洛凯给她倒了一杯很烈的白兰地加苏打水。

阿朵夫·布朗双手抱膝坐在地板上,不久雕塑家杜邦也晃进来了——没有情妇在身边的他走向史蒂芬。

随后林肯坐到钢琴前面,用有力而熟练的手指弹着琴键,亨利又高又挺地站在旁边引吭高歌,那嗓音如丝绒般平滑,又像小号一样清澈响亮:

深深河流,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

深深河流,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这世上彻底绝望、只能靠着最后救赎生存下去的人的所有希望,从灵魂的至痛中生出的所有可怕、痛苦、思乡的希望,仿佛都从这个男人的声音中释放出来,聆听者受到震撼,低头紧握双手坐着(他们也属于绝望的一群,就这样低头紧握双手静坐聆听)……就连华勒莉·西摩也一时忘了自己不信神。

他并非模范的年轻黑人,事实上多数时候还可能恰恰相反。有时亨利可能就像头野兽,嗜酒好色,正如同一股因酒精而变得危险、因文明而变得粗鲁无礼的原始力量。但一唱起歌来,他仿佛卸下了一身——罪恶,变得纯洁、问心无愧、扬扬得意。他对着他的上帝唱歌,他灵魂的上帝,总有一天他会抹去世上的所有罪恶,为所有的不公不义做出大大的补偿:“我的家在约旦河对岸,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林肯的低沉嗓音不时发出低低的呜咽,偶尔才化为语句。但他一面弹琴一面摇晃身子:“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主啊,我想渡河前往营地。”

一旦开唱便似乎停不下来了,他们被自己的音乐深深感动,陶醉在绝望者绝处逢生的希望当中——远比亨利喝下纯威士忌时醉得更厉害。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灵歌,其他人纹丝不动地坐着,几乎是屏息倾听:洁美的眼睛发疼,既因为眼镜度数不合也因为忍住了泪水;温和博学的阿朵夫·布朗紧抱双膝,深思着许多事情;蓓特想起了她的雅拉贝拉,发现甲虫带来的安慰实在有限;布洛凯想到自己的某些英勇事迹,就连他也曾远在美索不达米亚建立过功绩,但这些功绩只有记录天使会记下;宛妲摊开一幅巨大的画布,描绘出全人类的恶行;史蒂芬突然抓住玛莉的手,用力捏得她发痛,而芭芭拉那双疲惫稚气的褐色眼睛则转向她的洁美,目光焦虑地停留在她身上。那古怪的音乐半反抗、半哀求,在场的人无一不情绪沸腾。

现在响起的是一种挑战,蛮横、响亮,几乎令人恐惧。那两兄弟齐声合唱,听起来像许多人在呐喊。他们仿佛是为自己也为所有受苦的人,呐喊着向世界挑战: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但以理,但以理!

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

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这个问题流传千古,对那群坐在那里着迷聆听的人而言,尚未有解答……“我主不是拯救了但以理,那何不拯救所有人呢?”

为何不呢?……会的,但要等多久,主啊,要等多久?

林肯突然从钢琴前面站起,微微一鞠躬,模样显得愚蠢而怪异,口里喃喃说了几句矫揉的话,代表自己与弟弟亨利致谢。“非常感激各位耐心倾听,相信各位对我们的歌声都感到满意。”他低声说。

结束了。他们也只不过是两个黑皮肤、额头上渗着汗珠的男人。亨利侧身走向威士忌,林肯则用一条优雅的白丝手帕擦着略带粉红的手掌心。所有人都马上开始说话、点烟、在屋里走来走去。

洁美说:“来吧,各位,消夜时间到了。”她说着喝下一小杯薄荷甜酒,但宛妲又给自己倒了一些白兰地。

蓦然之间他们全都开朗起来,无缘无故地大笑,互相调侃,就连华勒莉也比平时放松,在布洛凯出言揶揄时也没有显得厌烦。空气中烟雾浓浊呛鼻,炉子的火灭了,却几乎没有人发现。

亨利·琼斯失控捏了捏蓓特瘦巴巴的肩膀,然后眼珠子一转:“哇!这群人太棒了!喂,朋友们,今天晚上玩得太开心了对吧!你们要是有人决定到我亲爱的小纽约来,我一定带你们到处看看。那个城可了不起了!”他随即吞下一大口威士忌。

吃完消夜后,洁美演奏了她歌剧的序曲,大伙儿听了那相当单调的音乐(太学术、太枯燥、太硬邦邦,完全无法表达洁美的心情)仍大声鼓掌。接着宛妲拿出曼陀林琴,坚持要为大家唱几首波兰情歌,她那沉重的女低音明显因为喝了白兰地而不稳定。乐器声铮铮然展现出她高明的琴艺,有些和弦着实令人佩服,但她的眼神和手劲同样狂野,不久便有一条弦砰然断裂,似乎让她完全失去平衡。她往后一倒,成大字形躺在地板上,杜邦和布洛凯又把她拉起来。

芭芭拉剧烈地咳了一阵。“没事……”她喘着气说,“只是呛到,别大惊小怪,洁美……亲爱的……我都说了……没事。”

脸已经发红的洁美仍继续喝着薄荷甜酒。这回她把酒倒进平底玻璃杯,混着少许苏打水一口气灌下。但阿朵夫·布朗神情严肃地看着芭芭拉。

众人直到清晨才散会,直到四点他们才终于决定回家。每个人都待到最后一刻,除了华勒莉·西摩之外——她吃完消夜就离开了。布洛凯一如往常愤世嫉俗地保持着清醒,但洁美却像猫头鹰一样眨着眼睛,蓓特也被自己的橡胶鞋套给绊倒。至于亨利·琼斯则扯开喉咙,用高音假声唱起歌来:

哎呀,救救我,救救我,难道没有人珍惜我?

哎呀,怎么可能,没有人珍惜我。

“别制造噪声了,你这个笨蛋!”他哥哥呵斥道,亨利却仍继续嘶吼,“哎呀,怎么可能,没有人珍惜我。”

他们留下宛妲睡在一堆软垫上,中午以前她恐怕醒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