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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十月出现了第一片乌云,从英国飘到巴黎来,因为安娜写信要史蒂芬回莫顿,却只字未提玛莉·鲁维林。她倒也不曾在信中提过她们的情谊,事实上她完全忽略了这件事,可是这次的邀请将玛莉排除在外,让史蒂芬觉得是故意藐视这女孩。当她拿着母亲的短信一读再读,不禁感到一股盛怒直冲脑门。

“我想讨论一些有关家业管理的重要事情。这地方终究会是你的,我想我们应该尽量多保持联系……”接下来列出了安娜想讨论的事项,事实上在史蒂芬看来都非常琐碎。

她将信收进抽屉,沉着脸望向窗外。玛莉正在花园里和大卫说话,想说服它别去叼鸽子回来。

“就算母亲邀请十次,我也绝不会带她去莫顿。”史蒂芬喃喃自语。

唉,其实她知道,她们俩若一起去了那里会怎么样,她根本心知肚明;必然有无数谎言、无数卑劣的借口,感觉就跟罪犯差不多。她会说:“玛莉,别在我的卧室里闲晃,要小心……当然,我是说在莫顿的时候……因为我母亲的关系,她不能理解这种事,在她看来这是天理不容的事,是一种侮辱……”此外眼神、言辞都要谨慎,就连碰个手也会有罪恶感,还要漫不经心地假装两人只是寻常朋友,“玛莉,不要用关怀的眼神看我!今晚你就是这样……别忘了有我母亲在。”

这充满谎言与欺骗的泥淖,真叫人无法忍受!对她们而言,神圣的一切都遭到贬抑——对爱的严重贬抑,也因而大大贬抑了玛莉。玛莉,那么忠诚又那么勇敢,只可怜她在生命战场上那么缺乏经验。她只得到情人口头上的警告,一旦面对实际行动,光是口头言辞又有何用?还有那个日渐年迈的妇人,她的恍惚眼神却可能极度残酷、充满非难,也可能带着嫌恶转而注视玛莉,就像她一度注视过史蒂芬的眼神:“我宁可看你死在我的脚边……”可怕的说辞,但那个日渐年迈、眼神恍惚的妇人,她是认真的——她明知自己是个母亲,还说出这样的话。但至少应该瞒着玛莉。

她开始思量那个曾经折磨过她但也被她深深伤害过的老妇人,想到那深刻的伤口,尽管她满腔愤怒也不免畏缩,接着愤怒逐渐化为一股微弱且近乎迟疑的怜悯。可怜、无知、盲目、不可理喻的女人;她自己也是受害者,为了大自然那丝毫不可解的反复无常而牺牲了自己的身体。是啊,都已经有两人受害了,如今非得再多一人吗?而且还是玛莉?她忍不住发抖。在那一刻她无法面对,她是软弱的,完全被爱情击垮了。她越来越贪恋她二人的结合所带来的幸福、欢乐与平静。她试图将整件事的重要性减到最低,她会说:“只有十天而已,我只是需要过去处理这件事。”玛莉很可能会觉得自己没有受邀到莫顿是理所当然,便不会提出疑问,其实她从不问问题。但玛莉会觉得这样的蔑视是理所当然的吗?她内心充满恐惧,坐在那里为了这转眼逼近的乌云担惊受怕——害怕但下定决心不屈服,不让它在自己的默许下坐大。

如今只有一样武器能阻止它。她站起来打开窗户:“玛莉!”

女孩浑然不觉地带着大卫匆匆进屋:“你叫我吗?”

“对……靠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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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并深感受辱的玛莉让史蒂芬一人去了莫顿。她没有被能言善道的史蒂芬所骗,如今对安娜·戈登再也不抱幻想。安娜夫人对她们俩的关系有所怀疑,所以不想见她,这点相当清楚,清楚得残酷——但她慈悲地对史蒂芬隐瞒了这些念头。

她到车站,面带微笑地送史蒂芬走:“我每天都会写信。亲爱的,把外套穿上吧,别回到莫顿却染上风寒。还有,到达多佛的时候记得发电报。”

然而此刻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她忍不住掩面哭泣,因为她在这里,史蒂芬却在英国……何况这是她们第一次真正分离。

大卫坐着看她,闪亮的眼睛反映出她内心的烦恼;然后它站起来伸出一只爪子压在书上,认为该是把书合上的时候了。它不懂得拉弗瑞的语言(那种包含了许多细微声音与细微动作的语言),只是一只笨拙、不会说话的动物,却有毫不保留的爱。对玛莉的爱与深深的感激几乎都要让它心碎了,此时看到她不快乐,它真想把耳朵往后贴伏发出绝望的长嚎。它想发出巨大的声音,像丛林野兽发出的那种声音——大卫曾听母亲说过狮子、老虎等猛兽,因为母亲在很久以前曾经跟随一名年老的法国上校到非洲去。然而它却出其不意地舔了舔玛莉的脸颊——味道真奇怪,它心想,好像海水。

“大卫,你想出去走走吗?”她柔声问道。

大卫用力地摇动镰刀般的尾巴表示同意,然后开始蹦蹦跳跳,脚爪落在地上砰砰作响,还汪汪叫了两声逗她开心。以前她似乎觉得这些举动很有趣,但现在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它的蹦跳。不过她已经戴上帽子、穿上外套,因此还在吠叫的它便跟在她后面穿过院子。

他们沿伏尔泰堤道信步走着,玛莉停下来望着雾气迷蒙的河水。

“要不要我跳进去叼一只老鼠回来给你?”大卫疯狂地前后冲来冲去,像在问道。

她摇摇头。“别再这样,大卫,乖一点!”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凝视河面。因此大卫也直愣愣地看着,但它看的是玛莉。

转瞬间,她眼中的巴黎失去了魅力。说穿了,它又代表什么?只是一个异国的大城市,一个属于异族的城市,这些人既不在乎史蒂芬,也不在乎玛莉。她们是被放逐的人。她在心里反刍着这个字眼:放逐,听起来是不受欢迎的、孤单的。但史蒂芬为什么会变成被放逐的人?为什么会从莫顿自我放逐?奇怪的是玛莉从未问过她,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想过要问。她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暮色逐渐降临,同时带来剧烈的渴望,渴望看到、听到、触摸到,想要感觉史蒂芬就在身旁的这种渴望,几乎让她心痛。可是史蒂芬留下她一人去了莫顿……莫顿,那里肯定是史蒂芬真正的家,而在那个真正的家里没有玛莉的位置。

她并不愤恨,也没有谴责这个世界,谴责自己或史蒂芬。她的心思不懂得与问题搏斗,也不懂得要求公平正义或解释,她只知道自己的心感觉受伤了,所以任何小事都让她觉得痛。想到史蒂芬被她从未见过的物事所包围,她觉得痛——那些桌子、椅子、图画,全都是史蒂芬的老友,珍贵而熟悉,对玛莉而言却很陌生。想到史蒂芬从小就睡在里面的卧室她无缘得见,想到史蒂芬曾在里面读过书的授课室她无缘得见,想到莫顿的马厩、湖水与花园,都让她觉得痛。想到那两个她无缘得识、现在想必正等着史蒂芬的女人,她也觉得痛——扑通是史蒂芬深爱且敬重的人,而安娜夫人她极少提起,玛莉觉得这位夫人永远不可能喜欢她。玛莉蓦然想到史蒂芬有一大段人生是她所不知道的,不禁有些惊愕;在她二人终于找到彼此之前,她的人生已经过了许多年。她怎能奢望连接上那段过去?因为那是属于一个她可能进不了的家。这时,身为女人的她忽然极为渴望一个家所代表的祥和与愉悦,诸如安全、平静、尊重与荣誉、慈祥的双亲、和善的邻居、能与朋友分享的快乐、能够傲然示人的爱。史蒂芬最渴望给予自己心爱的人的一切,如今这个人忽然也忍不住极度渴求起来。

她们之间就好像被一条神秘的绳索牵系着,就在这一刻,史蒂芬也感到心烦意乱,为了莫顿,为了这个可能无法与玛莉分享的家而烦扰不已。她想着被独自留在巴黎的女孩,因为她遭受羞辱而感到愧疚,因为她富于同情心而感到同情、痛苦——这女孩本该随她一起到英国,本该受到莫顿的欢迎与尊重。之后她猛然想起过去的一句话,很可怕的话:“史蒂芬,你能娶我吗?”

玛莉转身走回雅各街。大卫沮丧又焦虑地在她身旁磨磨蹭蹭。不知道她心情为什么沉重,但它已经想尽办法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假装去追鸽子、对着一个吓坏了的乞丐狂吠、叼了一根木棍回来求她丢掷、抓着她的裙子有礼貌地拉扯,到最后因为拼命想吸引她的注意,还差点被出租车给碾过。最后这次尝试确实惊醒了她,结果她给它系上了皮绳——可怜的大卫惨遭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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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进到史蒂芬的书房,坐在宽敞的写字桌前,现在突然之间她只感觉到一种痛,就是她对史蒂芬的爱带来的痛。因为有爱,所以希望给予慰藉,每个温柔深情的女人都有强烈的母性。那封信中写了许多文采较差的人最好不要碰触的内容:忠诚、信念、安慰、奉献,除此之外,她还给史蒂芬写了更多。她端坐着,内心仿佛鼓胀起来,回应某种强有力的挑战。

玛莉就这样迎战并击败这世界首次试图对她们展开的猛烈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