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史蒂芬在伦敦找到工作后不久,波顿便到伍斯特入伍去了,如今他重新回到巴黎,嚷嚷着要一辆新车。
“这辆车看起来很逊!好像塌鼻子,很奇怪,整个引擎盖都缩进去了。”他说道。
因此史蒂芬买了一辆雷诺的旅行车,又给玛莉买一辆时髦的敞篷小车。选车是一大乐趣,玛莉的车还放在展示厅时,她就爬进爬出至少六次。
“舒服吗?”史蒂芬不得不一再问道,“后座要不要多塞一点垫料?你真的喜欢这种灰色斜纹布吗?要是不喜欢可以重新换椅套。”
玛莉笑着说:“我爬进爬出纯粹只是为了炫耀,要让大家知道这是我的车。车子会很快就送来吗?”
“应该可以马上送吧。”史蒂芬微笑回答。
现在她觉得有钱实在太好了,因为钱可以替玛莉做许多事。她们俩在商店里有时候想必像两个小孩,不停地拖出一堆商品来看。她们开着新的旅行车到凡尔赛,在美丽的花园里漫步数小时。在史蒂芬眼中,王后小屋不再显得悲戚,因为她和玛莉将爱带回了小屋。她们也开车到枫丹白露的森林,所到之处都能听到鸟儿的歌声,挑衅的、欢欣的、挑逗的歌声:“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好快乐,史蒂芬!”史蒂芬心里也高喊回去:“我们也是。看看我们,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我们好快乐!”
如果没有开车到乡下去,或是以洗劫巴黎为乐,史蒂芬就会去击剑以保持身体健康。她会有前所未见的击剑表现,因此布伊松偶尔会咧嘴笑说:“喂喂!我又没害过你,你怎么一副想杀我的样子!”
放下剑后,他可能会转向玛莉,依然咧着嘴笑说:“你的朋友是吧?她击剑技术好极了,击刺时像男人一样,那么有力、那么优雅。”无论如何,布伊松这么说真是有雅量。
但布伊松也会突然大发雷霆:“我付给厨子超过七十法郎全白费了!老天哪!这叫打胜仗吗?我们要挨饿,奶油也缺、鸡肉也缺,情况还没变好却反倒更糟了!我们这些好心的法国人全都是白痴,我们自己挨饿去养肥那些德国人,他们有一点感激吗?岂有此理!是啊,他们很感激,就因为太爱我们了,才往我们脸上吐口水!”而这种情绪经常发泄在史蒂芬身上。
然而他对玛莉多半都很有礼貌:“你喜欢我们巴黎吗?那就好,我很高兴。你和戈登小姐住在一起,希望你能劝她少抽点烟,免得伤身。”
虽然他脾气大,玛莉却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关心史蒂芬的击剑。
· 2 ·
六月底某天晚上,强纳森·布洛凯一派祥和地走进来:“哈喽,史蒂芬!我来了,我又出现了,不是因为我爱你,我恨死你了。我已经拖了好几个礼拜不来找你。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连在明信片上写一行字也不肯!这里头大有问题。扑通呢?她以前对我很好,我要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哭泣……”他猛地打住,因为看见玛莉·鲁维林从角落的大扶手椅站起来。史蒂芬说:“玛莉,这位是强纳森·布洛凯,我的一位老朋友,我们同是作家。布洛凯,这位是玛莉·鲁维林。”
布洛凯很快地瞥了史蒂芬一眼,然后弯身行礼,并严肃地与玛莉握手。
现在史蒂芬即将看到这个奇怪而难以捉摸的人的另一面。他极尽礼貌与圆滑之能事,施展自己的魅力,没有任何言语或表情透露出他敏捷的心思已经看清情势。布洛凯的态度会让人以为他毫不知情,但事实绝非如此。
史蒂芬开始颇感兴趣地端详他,他们俩从战前便未曾再见面。他变得粗壮,身材比较结实,又宽又挺的肩膀长出了肌肉。她觉得他的脸确实苍老了些,眼睛下方出现了小眼袋,嘴角也多了相当深的皱纹——战争在布洛凯脸上留下了印记。没变的只有他的手,那双像女人一样白皙细致的手。
他说:“所以说你们两个在同一个小组。那史蒂芬真是太幸运了,我是说既然老扑通回英国去了,她会寂寞得不得了。看得出来史蒂芬表现很杰出——又有十字军功章又有一道好看的疤痕。别反驳,亲爱的史蒂芬,你也知道它很好看。至于我,只得到一个严重扭伤的脚踝。”他大笑道:“你能想象吗?大老远跑到美索不达米亚,却踩到柳橙皮滑了一跤!早知如此,待在巴黎也许还好一点。对了,我现在又有自己的公寓了,希望你能带鲁维林小姐来吃个中饭。”
他起身离去的时机恰到好处,既不会晚得令人尴尬,也不至于早得像是另有暗示。但是当玛莉走出房间去叫皮耶,他忽然钩住史蒂芬的手臂。
“祝你好运,亲爱的,这是你应得的。”他低声说道,锐利的灰色眼睛几乎变得温柔,“希望你会非常、非常快乐。”
史蒂芬平静地将手臂抽出,脸上略显讶异。“快乐?谢谢你,布洛凯。”她面带微笑,边说边点上烟。
· 3 ·
她们实在不舍得离开家,那年夏天便一直待在巴黎。总是有做不完的事情,例如玛莉的卧室要整个重新装潢,她睡在扑通以前那个面向花园的房间。当市区太闷,她们便愉快地开车到乡下,找一间小旅店待上两晚,因为法国多的是翠绿宜人的所在。她们曾到强纳森·布洛凯位于维克多·雨果路的公寓,与他共进过一两次午餐,公寓很美,因为他极具品位;后来在他出发前往多维之前又一起吃了晚饭——他始终表现得谨小慎微。狄佛姐妹去度假了,布伊松要在西班牙待一个月——不过那年夏天她们又哪需要别人?没有出门的晚上,史蒂芬会念书给玛莉听,将女孩可造的思想导引进尚未开拓的新领域,教她体会书本所能带来的乐趣,一如菲利浦爵士往日教导女儿那样。玛莉自出生以来读过的书少之又少,因此书本的选择简直是无限多,但史蒂芬非得从那本有关她们的巴黎的不朽经典著作《彼得·伊贝森》开始念起。玛莉问道:“史蒂芬,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你想我和你也能做真实的梦吗?”
史蒂芬回答:“我常常在想我们会不会一直都在做真实的梦,真实的世界会不会只存在于梦中。”随后她们谈论了一会儿,关于梦这种看似虚幻、对恋人而言却又非常具体的东西。
有时候史蒂芬会念法文,因为她希望玛莉更深入体会这个迷人语言的魅力。她就这样费尽心思,慢慢地为玛莉不甚完整的教育填补较大的缺口。而玛莉听着史蒂芬低沉又总带点沙哑的声音,便觉得从史蒂芬口中说出的话语比音乐更优美动听、更振奋人心。
这个时候,开始有许多温柔友善的事物见证了玛莉的存在。例如,安静的老花园里有了花,喷泉水池里有了几条红色大鲤鱼,还有两对白色扇尾鸽住在由一根木杆高高撑起的鸽舍里,不停发出欢乐的咕咕叫声。这些鸽子全然不把史蒂芬放在眼里,到了八月便会飞到她窗边,低而沉地咚的一声落在她桌上,大摇大摆走来走去,直到她拿出玉米喂食。由于这是玛莉的鸽子,玛莉爱它们,因此史蒂芬会发笑,和鸽子一样心平气和,还会拿食物贿赂它们那圆鼓鼓的小嗉囊,耐心地哄它们回到花园。角楼里原本供扑通作为私室的房间,现在放了三笼玛莉救回的动物,这些色彩鲜艳的小鸟羽翼凋零,眼睛也因为缺乏阳光而长了一层薄膜。玛莉老是会从河岸边那些可怕的鸟店带回这样的鸟,因为太爱惜这种痛苦无助的小动物,连她也跟着痛苦。看到一只受虐的动物会让她挂心好几天,因此史蒂芬常常半认真地大喊:“去把巴黎所有的动物店都买下来吧……怎么样都好,亲爱的,就是不要不快乐!”
多亏玛莉的悉心照护,那些色彩鲜艳的小鸟可以恢复到一定程度;只是她总会买病情最严重的鸟回家,已经有不少只告别了这个令人沮丧的世界,前往一个但愿是温暖的野生天堂——花园里已出现几座小小坟墓。
后来有一天早上,史蒂芬要写信回莫顿,玛莉便独自出门,碰巧又遇上一只孤零零的动物跟着她回到雅各街的家,并长驱直入史蒂芬一尘不染的书房。它身形庞大、笨拙难看、瘦得不像话,鼻子、背上、腿上、肚子上到处都是泥巴,而且已经干硬。它的爪子粗大、耳朵很长,尾巴和老鼠一样光溜溜的,却向上弯曲像把小镰刀。它的脸光滑得有如丝绒,闪闪发亮的眼睛有着琥珀的颜色。
玛莉说:“史蒂芬啊……它想跟来。它有只脚在痛,你看它,走路一跛一跛的!”
此时这条流浪狗蹒跚地走到桌边,然后停下来无声地看着史蒂芬,史蒂芬只得摸摸它那焦虑、毛发蓬乱的头:“我想这就表示我们要收留它了。”
“亲爱的,恐怕非这样不可……它说很抱歉,它是条杂种狗。”
“它不用道歉,”史蒂芬微笑道,“它是爱尔兰水猎犬,所以没问题,只是天晓得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我在巴黎从没见过这种狗。”
她们喂它吃了东西,稍后到了下午又在史蒂芬的浴室给它洗了澡。替狗洗完澡以后的浴室实在吓人,便留给阿黛儿收拾善后。浴室成了一处泥淖,但玛莉救回的狗却改头换面,除了丝绒般的迷人脸蛋和弯曲如镰刀的奇怪尾巴之外,全身覆满巧克力色卷毛。接着替它包扎了伤脚后带它下楼,玛莉想知道所有关于它的信息,史蒂芬便从书房书架底下的柜子翻找出一本有关狗的图解书。
“啊,你看!”玛莉越过她的肩膀看书时惊呼道,“它其实是威尔斯狗,不是爱尔兰狗:‘豪威尔·达国王的威尔斯律法中首次记载了这种聪明的猎犬,后由伊比利人引进爱尔兰……’原来如此,所以它才会跟着我回家,它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威尔斯人!”
史蒂芬笑着说:“是啊,它跟你一样发际也有美人尖……这想必是你们的民族缺陷吧。那么该怎么叫它呢?名字很重要,要短一点才好。”
“大卫。”玛莉说。
狗儿严肃地轮流看着两人,然后来到玛莉脚边趴下,下巴抵在包扎的脚爪上,满足地嘟囔一声闭上眼睛。于是,最近还一直是两人的世界,突然间变成了三个。有史蒂芬和玛莉,还有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