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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崭新热情的满足感似乎很奇怪,但对她们来说又极其自然,其中有某种细腻与迫切几乎不是她们的意志所能掌控的。在玛莉与史蒂芬看来,她们的爱就和大自然一样原始而古老。如今她们受到造物主与造物主那热切的创造欲所支配,那股欲望有时会盲目地扫掠过所有范围,不管是否会开花结果。那股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生命力会紧紧抓住她们,让她们成为它本身的一部分,因此永远不可能创造出新生命的她们,在这样的时刻却是与生命泉源同在……呵,多么伟大又难以理解的非理性!

但过了这条汹涌湍急的河流,便是祥和且平静无比的避风港,在这个港湾里,身体可以满足地休息,唇边说着缓慢慵懒的言语,眼中蒙上一层模糊的金色雾霭,使人盲目的同时也揭现一切的美。史蒂芬伸出手触摸躺在身旁的玛莉,光是感觉到她近在咫尺便觉得快乐。时间会悄悄流向黎明或黄昏;花朵会在百花盛放的花园中开放闭合;如果刚好是晚上,乞丐们也许会唱着歌来到花园,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灵巧地弹着吉他唱歌,歌曲的古老旋律来自西班牙,歌词却是直接发自岛屿的内心:

呵,我所爱的你,又小又纯真;

你的唇凉如月升时的大海。

但月亮西沉后太阳移近;

夜晚结束后早晨来临。

太阳的吻温暖了大海,

我的吻更能温暖你的唇。

呵,我所爱的你,又小又纯真。

现在玛莉再无须不安地叹息,再无须将脸颊靠在史蒂芬肩上,因为她的安身之所理应在史蒂芬怀中,而她也会躺在她怀中,内心洋溢着所有幸福恋人在这种时刻都会有的宁适。她们会一起坐在小凉亭里眺望汪洋大海,夕阳余晖映红了海水,接着海面转变成一种柔和模糊的紫,随后再度被非洲夜晚给点亮,趁着月亮迅速东升以前,闪烁着奇特的深蓝光辉。“你的唇凉如月升时的大海,但月亮西沉后太阳移近。”

当史蒂芬将玛莉拥在怀中,会感觉到自己的确是这女孩的一切:是父亲、母亲、朋友、恋人,一切都是;而玛莉也是她的一切:孩子、朋友、钟爱的人,一切都是。但玛莉,因为是个十足的女人,所以只会躺靠着什么都不想,不欣喜若狂也不心怀质疑,她觉得无须质疑,因为对她来说现在只有一样要紧事,就是史蒂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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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恋人最无情的敌人——毫无所感地大步迈向春天。时值三月,九重葛在下方热闹喧腾的港口热情绽放,至于上面的欧罗塔瓦老城则盛开着一丛丛白山茶。别墅花园里的柳橙树开花了,眺望大海的小凉亭也爬满一株老紫藤,那紫藤树的主干粗壮得有如三棵树苗。尽管一想到要离开欧罗塔瓦难免令人遗憾,但史蒂芬仍感到深切的幸福并充满感激。她从不敢奢望的幸福如今占据了她的身心,而玛莉也同样幸福。

史蒂芬会问她:“我让你满足吗?告诉我,这世上还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玛莉的回答总是一成不变,她会很认真地说:“我只要你,史蒂芬。”

拉蒙眼见这两名英国女子如此亲昵,已经开始有所揣测。他会耸耸肩——天啊!这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们对他很有礼貌又慷慨得不得了。虽然年纪大的那个脸上有一道丑陋的红疤,年纪轻的那个似乎并不在意。不过年轻的那个倒是很美,美得有如圣夜……总有一天她会找到一个爱她的真男人。

至于康奼和斜视的伊丝美拉妲,则因为赚了不义之财而守口如瓶。多亏史蒂芬对于糖和蜡烛这些小东西的价格全然不在意,才让她们荷包满满。

伊丝美拉妲那只有毛病的眼睛相当锐利,但她却对康奼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康奼则回答:“我也是,最好就当作没什么好看的。她们很有钱,高大的那个根本满不在乎——她百分之百信任我,我也尽量地拿。她全副心思都在那个小女朋友身上,我真的觉得要偷她的钱很简单!谁知道呢?她们两个的确有古怪——不过我看不到,这样比较好,再说她们不过就是英国人嘛!”

但培德罗非常难过,因为他爱上了玛莉,现在当她和史蒂芬骑骡上山,他却只能待在家里的花园。现在她们似乎想要独处,不管带什么食物都会塞进一只袋子里。现在是春天,情深意浓的培德罗照顾玫瑰的时候叹气,用脚趾头碾压硬土的时候也叹气,对着好脾气的拉蒙摆臭脸,杀苍蝇的时候带着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还低声唱着充满渴望的歌:“唉——呀——呀!你好像一座山。多希望我能融解你的纯洁白雪……”

“多希望我能踢你的屁股!”拉蒙咧嘴笑道。

有天晚上,玛莉以不流利的西班牙语请培德罗唱歌,培德罗便去取来吉他,可是一旦当着玛莉的面,他却只能结结巴巴唱出一首丝毫不带热情与渴望的幼稚老歌:

我生在一块浪花冲击的礁石上;

那是西班牙属地,叫特内利非。

我生在一块……

培德罗闷闷不乐地唱着。

史蒂芬很同情这个瘦瘦高高、眼中充满相思之苦的男孩,为了安慰他,便拿出十块钱银币要给他——她知道这里的人很重视钱。不料培德罗像是长了莫大的志气,竟委婉却坚定地予以拒绝,然后突然哭起来,小吉他也没拿,便飞也似的跑开。

· 3 ·

现在的白昼都太短暂,而夜晚,那些气候微温、月光美得不可思议的春夜也是一样。她二人都感觉到有个什么正在逝去,因此会转而想想未来。未来已经非常接近了,再不到三星期就得启程回巴黎。

玛莉会蓦然紧抱着史蒂芬:“心爱的,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离开你,我要怎么活下去?”

于是谈论未来往往会转变成谈情说爱,爱情总是超脱于时间之外。她们无论嘴里说的或心里想的,都是其他无数恋人曾说过的话,因为爱情是造物主有史以来最甜美的单调构想。

“答应我,史蒂芬,说你永远不会不爱我。”

“绝对不会,你也知道我无法不爱你,玛莉。”

就连她们自己听到这样的誓言都觉得愚蠢可笑,因为根本不足以表达真正的心意。语言这容器太小了,装不下属于身与心并多少也唤起了灵魂感应的那些情感。

这段时间当她们上山途中,爬上欧罗塔瓦旧城的长坡道时,都会停下来细细观察某些花朵,或是凝神俯望那些狭窄阴暗的小巷弄。到达凉爽的高处后,便松开骡子让它们安静地吃草,她们则坐下来手牵手遥望泰德峰,试着将这些景色烙印在脑海中,因为一切都会逝去,她们希望能记住。羊铃打破了美好的宁静,也打破她们幻梦中更深沉的宁静,但铃声也是美好的,也是她们幻梦的一部分,宁静的一部分;所有的事物似乎都结合在一起,融为一体,正如她们俩现在也合而为一了。

她们不再觉得自己是孤独、饥饿、遭遗弃的人,不再觉得不被爱、不受欢迎、遭世人鄙视。她们是漫步在生命葡萄园里的恋人,正摘取着园中温暖甜蜜的果实。爱情让她们有如展开一对火翼高飞起来,让她们变得勇敢、恒久、不屈不挠。相爱的人不可能有所欠缺——大地本身更不吝给予最丰富的物产。接触到她们健康而充满欲望的身体之后,大地仿佛活了过来——相爱的人不可能有所欠缺。

在欧罗塔瓦最后这些令人心醉的日子,就这样在一大片迷蒙的幻影与光彩中飞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