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尽管人类有着不理性的毁灭意志,却有一样东西永远无法消灭,那就是他们自己的理想主义,这是人类存在本身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发动战争的或许是上了年纪、愤世嫉俗的人,但被迫打仗的却是抱持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因此势必会出现一些不一定能被理解的迅速反应与盲目冲动。人会一面诅咒一面杀戮,却也会做出自我牺牲之举,为他人献出生命;诗人会笔尖蘸血写作,但写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坚定有礼的友谊会由此产生,以便在面对憎恨与毁灭时能承受得住。由于对理想的强烈欲望如此执拗,尤其是在遭逢巨变时,因此人类在刻意破坏美之后,肯定会立刻努力地创造新的美,以免在自己制造的苍凉中死去;而玛莉内心属于克尔特人的灵魂也感受到了这股强烈的欲望。

克尔特人的灵魂是梦想,也是历经悠远世代流传下来的渴望的堡垒,在这当中有一种无法言喻的不满足,因此必须不断找寻。如今,仿佛受到某种神秘吸引力的驱使,仿佛受到某种无法抗拒的冲动所激励,玛莉在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情形下,带着满怀的信心与天真转向了史蒂芬。谁敢妄称自己能诠释命运?不管是自己的或是他人的。这个女孩何以竟会闯入史蒂芬的人生道路,或者其实是史蒂芬闯入她的?难道这个世界还不够大?或许吧,也或许有某个无情的智者早已用指头将她们的相遇写在石板上了。

年幼便失去双亲的玛莉与一名已婚的表亲住在威尔斯的荒地里,在这个经济拮据的家中并不受欢迎。她没受什么教育,只在邻村一间私人的小学校念过一点书。她对人生、对男女关系一无所知,对自己本身,对自己热情、勇敢、冲动的本性了解更少。由于这位表亲是医生,加上病患广布,出诊时非开车不可,她才学会驾驶与照顾汽车,担任他的无薪司机——在有限的范围内,她堪称是个好技工。但是战争让玛莉对自己的狭隘生活大为不满,虽然战争爆发时她还不满十八岁,却已经急于独立,而家人也没有反对。然而,在一个威尔斯的村庄并没有什么发展机会,因此一直毫无结果,直到她无意中从当地牧师那里听说了布雷克史毕尔小组——牧师与该小组的创立人是老友,还亲自为玛莉写了推荐信。于是这个女孩离开安静偏僻的威尔斯后,历经千辛万苦,才终于来到法国,之后还得穿越饱受战争摧残、一片混乱的地区。玛莉并不像布雷克史毕尔太太所想的那么脆弱或胆小。

一开始,史蒂芬想到要教导新成员就觉得无聊,但过了一些时候,当女孩不在身边,她竟会想念她。再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会留意到玛莉的头发长长后,低低地覆住前额,会留意到她眼尾微微上扬的灰色眼睛间距很宽,还会留意到她浓密的睫毛突然往后拂掠;史蒂芬会被这些景象所触动,忍不住伸手抚摸女孩的头发片刻。命运不停地将她们绑在一起,无论是休憩或危险时刻,她们即使想逃避也逃避不了,而事实上她们并不想逃避。她们宛如冷酷而复杂的生存游戏中的棋子,被一只无形的手在棋盘上移来移去,但移动时总是在一起,因此便逐渐将对方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

“玛莉,你在吗?”

多此一问——答案总是一样的。

“我在,史蒂芬。”

有时候玛莉会谈起未来的计划,史蒂芬则微笑聆听。

“我要进办公室上班,我想要自由。”

“你那么小,放进办公室会找不到人。”

“我有一米六五高呢!”

“真的吗?玛莉,但总觉得你很小。”

“那是因为你太高了。我还真希望我能长高一点!”

“不,不要那么想,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这就是你啊,玛莉。”

玛莉想听关于莫顿的事,而且百听不厌。她会要史蒂芬拿出照片来,有父亲的、母亲的(玛莉觉得她很漂亮)、扑通的,当然还有拉弗瑞的。然后史蒂芬得告诉她关于伦敦的生活,接着是关于巴黎的新房子,也得谈谈她自己的事业与抱负,虽然她的两本小说玛莉都没读过——图书馆从未订购过。

但有时候史蒂芬的脸会蒙上一层阴影,因为有些事不能告诉她,因为在她奇怪的人生经历中,有些空隙必须以一些小谎言与借口来搪塞。低头看着玛莉那对清澄的灰色眼珠,她晒得黝黑的脸会忽然涨红并感到内疚,这种感觉会触及女孩的心,令她困惑,也让她忍不住要拉起史蒂芬的手握住片刻。

有一天她忽然说道:“你不快乐吗?”

“我为什么会不快乐?”史蒂芬微笑着问。

但其实现在有些夜晚,即使经过长时间的辛苦勤务,史蒂芬还是难以成眠,听着炮声越来越近,心里想的却不是炮弹,而总是玛莉。这时一股浓浓的柔情像轻薄的海雾般逐渐将她淹没,同时遮蔽了礁岩与岬角。她仿佛平静、安详地朝某个幸福宁静的港口漂流而去。她会伸手轻抚躺在一旁的女孩的肩膀,小心翼翼地以免吵醒她。接着雾散了:“天哪!我在做什么?”她会猛然坐起,惊醒睡梦中的女孩。

“史蒂芬,是你吗?”

“是我,亲爱的,继续睡吧。”

这时会响起一个气恼、委屈的声音:“你们两个还不闭嘴。真讨厌,我才刚要睡着呢!你们为什么老是说个不停!”

史蒂芬会重新躺下,暗想道:我真傻,这根本是自寻烦恼。我当然会喜欢上这孩子,她那么勇敢,几乎每个人都会喜欢上玛莉。我为什么不能拥有感情和友谊?我为什么不能有真正的人情味?如果我们俩都安然度过战争,战后我可以帮助她自立,也许可以买个店面给她。那片遮掩住礁岩与岬角的薄雾会再度凝聚,模糊所有视线,抹去往事那赤裸、丑陋的轮廓。再说了,这孩子喜欢我又有何妨?能赢得这个年轻女孩的感情该有多好。

· 2 ·

德军已逼近贡比涅到危险的地步,布雷克史毕尔小组奉命撤退。如今的基地是一座城堡废墟,位于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庄外围——说微不足道却也不尽然,因为这里塞满了弹药。下勤务之后,几乎随时都得待在阴暗、散发潮湿气味的防空洞里,这防空洞其实是半毁的地窖,不过有粗重的梁木再堆上沙包保护着。白天里小组成员会像溜出洞的狐狸一样溜出来,制服上满是泥土碎石,眼睛不停眨动,双手被湿气给冻僵了,因为太冷、太僵,经常连发动引擎都是一大问题。

这时候发生了一两件小事故。布列斯在转动曲柄发动引擎时手腕骨折了。布莱克尼和另外三名组员在一处救护站遇上一场非常猛烈的轰炸,便爬进一座旧砖厂的废弃砖炉里避难。她们在那儿蹲了八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德军炮手则对着高大醒目的烟囱拼命猛轰。最后差点被砖灰呛得窒息的她们好不容易爬出来以后,布莱克尼眼睛里跑进了东西,她用手一揉,结果造成急性发炎。

霍华照顾秀发的热情已经开始令人不耐。她会自己坐在防空洞的一角,平静得就像坐在庞德街某家美发院里,完成梳发的仪式后,便对着随身的小镜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自己。不幸的眼睛蒙上绷带后,布莱克尼看起来更像猴子了,一只生病的猴子,而她异常精简的对话对于振奋小组士气并无帮助。这阵子她似乎完全失去说话能力,像是回复到原始人类的状态。她对生活的唯一评论就是:“不知道啊……”而且总是带着轻松上扬的语调。这句话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是毫无意义,端看你如何诠释。她一直把它当成万灵丹,用来面对被她视为造物蠢行的种种灾祸。“不知道啊……”这个又穷、又老、又敏感、又惜字如金的布莱克尼,她确实不知道。史蒂芬发现为小组分发口粮(冷肉、沙丁鱼、面包和发酸的红酒)的法国士兵,正试图拆解一个空投的炸弹。他面带微笑地解释说,德国人装填弹药的手法很狡猾:“我就是找不出到底是怎么做的。”说着伸出左手来,少了一根指头。“这个,”他依然带着笑容对她说,“是炮弹造成的,很小一颗炮弹,当时我也是在拆解。”当她口气严厉地予以告诫时,他倒生气了:“我只是想把这个送给妈妈!”

每个人都开始觉得神经紧绷,大概只有布莱克尼例外,她已经全然没有感觉了。由于缺少了两个人,现在小组的其余成员不得不像做苦工一样——有一次,史蒂芬和玛莉几乎连续不停地工作了七十个小时。紧绷的神经必然会伴随着紧绷的脾气,可能为了一点小事就会突然吵得不可开交。布列斯和霍华互看不顺眼两天之后,便又没了劲,因为最近对史蒂芬产生了新的不满。大家都知道史蒂芬和布莱克尼的驾驶技术远比其他组员高明许多,因此理应轮流与所有组员搭配出勤;但可怜的布莱克尼那只发炎的痛眼还在治疗中,而史蒂芬持续只和玛莉搭档。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无比勇敢、心胸宽大,通常都很乐于互相帮助,分担彼此的责任,论及友情也都是宽容体贴。她们宠爱并敬佩组上这位最年轻的成员,大多数人也都喜爱并尊重史蒂芬,然而现在却起了幼稚的嫉妒心,耳尖的布雷克史毕尔太太也听说了此事。

某天早上,布雷克史毕尔太太将史蒂芬找来,她坐在一张路易十五风格的写字桌前,这张桌子不知怎的竟在残破的城堡中完好地保留了下来,现在摆在她办公用的阴暗防空洞中。她的右手放在一张地形图上,看起来像个非常慈爱的将军。军官丈夫在战争中捐躯,有两个高大的儿子和三个女儿,她和所有军中女眷一样过着狭隘而传统的生活。但一直以来她想必也在下意识里充实知识,才能在转瞬间变成洞悉人性的领导者。此时她越过硕大的胸脯看着史蒂芬,眼神中并无不友善,却若有所思。

“请坐,戈登小姐。是有关鲁维林的事。当初我请你用她当副手,现在我想也该让她更独立一点。她必须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冒险,不能老是黏着人……请别误会,我非常感激你为这女孩做的一切……可是你的确是我们最优秀的驾驶员之一,在现在这种时机,优秀的驾驶技术事关重大,可能攸关生死,这点你自己也明白。所以呢……你每次都和玛莉一起出勤,这对其他人来说似乎不太公平。是啊,对其他人当然不公平。”

史蒂芬说:“你的意思是她要轮流和每个人出去……比方说和瑟罗?”尽管她尽可能表现得若无其事,还是难以控制住颤抖的声音。

布雷克史毕尔太太点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接着她缓缓地说,“现在是艰苦时期,这种时候很容易生出许多纯属虚构的感情,完全就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蘑菇一样没有根,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当中。但戈登小姐,我相信你也会同意,我们有责任阻止任何可能受感情左右的友谊,我猜得没错的话,玛莉·鲁维林对你就有非常类似的感觉。这当然很正常,是一种自然反应,但并不明智,没错,我不认为这是明智的。有点太像学生时期的味道,可能会招来小组同人的讪笑。你的地位太重要了,不能发生这种事,我可是把你当成我的副指挥官看待的。”

史蒂芬平静地说:“我了解。我马上去跟布莱克尼讨论更改玛莉·鲁维林勤务表的事。”“好的,就这么办吧。”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说完便俯身研究地形图,没有再看史蒂芬一眼。

· 3 ·

先前史蒂芬为玛莉的安全担忧,如今更加担忧十倍。前线的情势变化莫测,救护站的地点也不断变动。有一名协约国联军驾驶员将救护车开到前一晚的救护站所在,却遭到德军射击。每个防区都是战云密布,截至目前,小组里还未发生重大伤亡,确实相当不可思议。现在联军已经开始缓缓前进,一米一米、一里一里地,非常缓慢但踏踏实实;从一个年轻大国输入的青春鲜血,让联军再度振奋起来。

关于玛莉的安危,最让史蒂芬放心不下的是瑟罗,因为她是那种根据自己的不当判断而不顾一切的恼人驾驶员。她过度勇敢,真正遇上危险时又有自我卖弄的倾向。史蒂芬会有很长时间不知道情况如何,而且经常得在玛莉回到基地以前出勤,心里依旧挂念着她的安危。

现在史蒂芬总是阴沉着脸到处执行勤务,但勇气与诚挚始终不变。她们每个人所冒的险一天大过一天,因为眼看即将战败的敌人越来越不把人当一回事。史蒂芬唯有亲自载着玛莉的时候,才较为安心。玛莉仿佛失去某种生气,失去至今为止她所仰赖的某种力量,整个人消沉了,在两人都下勤务后的短暂相处时刻,史蒂芬看着消沉的她,知道此时玛莉·鲁维林完全凭着克尔特人的那股勇气支撑着,才不至于崩溃。由于现在太常分开,因此就连偶然的碰面也变得格外重要。她们可能在早上备车时见到面,这时两人会相靠一会儿,好像这片刻亲近便能带来安慰。

史蒂芬会收到家书,也会想读给玛莉听。扑通除了写信之外,还会寄来食物,有时甚至是战前才能享受到的奢侈品。要买到这些,想必用了贿赂收买的手段,因为英国的各种物资都越来越少了。扑通似乎有一张巨大的战事地图,上面用大头针钉着鲜艳的小三角旗。每当战线移动,哪怕只有一米,扑通的钉子也会跟着移位。自从史蒂芬离开她上了前线,这场战争对她而言变得非常切身。

安娜也写了信,史蒂芬从她信中得知罗杰·安崔姆的死讯。他为了救一名受伤的上尉遭射杀身亡,获颁了维多利亚十字勋章。当时他独自前往两军之间的中间地带,拯救陷入昏迷的战友,将伤者送到安全地点时,自己的头部却中弹。罗杰,那么缺乏同理心、那么粗鲁、那么残忍又毫无悔意的一个流氓,就因为完全的无私而在一眨眼间变成了不起的人物。人类对于理想那永恒而强烈的欲望就这样降临在罗杰身上。史蒂芬坐在那儿读着他去世的消息,顿时明白自己是希望他好的,他的勇气已经将一股巨大的苦涩感从她的内心与生命中永远抹除。如此死去的罗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实践了不分敌友都适用的守则,那就是不变的奉献守则。

· 4 ·

情势愈演愈烈。到了该年六月,已有七十万名美国士兵来到鲜血遍地的法国战场,为了捍卫自由奉献生命。这些健康强壮的男人远离自己家乡的草原、家乡高高的玉米田、家乡的农场与城市,加入作战,几乎不会得到什么,却可能失去很多。这不是他们的战争,他们却伸出援手,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国家也年轻,而年轻的理想永远都充满希望。

七月里,联军展开反击,值此胜利在望之际,法国也彻底体验到军队撤退后满目疮痍的凄怆。不仅家园焚毁,乡间原本应该枝叶繁茂的树木也全被砍倒,尸横遍野,果园整个被夷平,这是大军如浪潮般翻腾涌退之际出现的一股反作用力,一股毫无节制的破坏力——因为对于即将面临的彻底挫败感到愤慨、惊异、不敢置信,甚至发狂。他们必定是发狂了,因为再没有人比德国人更爱护树木了。

史蒂芬开着车穿过这片饱受蹂躏的乡间时,忽然想起了马丁·哈兰。他曾经那么满怀敬意与怜惜地触摸山丘上的古老荆棘丛:“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马丁相信树木也有天堂,只要信仰虔诚,便能进入树林天堂。看着那些枝叶繁茂的可怜尸体,史蒂芬也很想相信有那样的天堂。直到最近为止,她已经多年未曾想起马丁,他属于一个最好能遗忘的过去,但现在却偶尔会好奇他的现况。或许他死了,在站立处被击倒了,许多人都死在自己站立之处,和果树一样。想到他可能也来了法国,可能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作战、死去,感觉好奇怪。但也许他并没有遭到杀害——她从来没有跟玛莉提起过马丁·哈兰。

所有的思绪最后似乎都会回到玛莉身上,最近除了担心她的安全之外,也为了她必须目睹的景象而日益苦恼——那些景象远比忍耐的伤员更可怕。现在到处都是战争留下的残骸,像是被有毒的大海吐出冲上岸的漂流物,在太阳底下腐烂、化脓——人类蠢行的种子滋生出的腐败。近日里当她们一起出勤,曾有两次碰上了史蒂芬真不希望她看见的景象。有一次是四分五裂的德国炮车,还有已经僵硬的马尸和三名死去的炮手——死相可怕,三人的脸像黑人一样,因为毒气而发黑肿胀,又或者是因为腐烂的关系?另一次则是一匹受伤遭弃的战马,前腿像块破布似的悬挂着,不远处倒卧着一个战死的年轻骑兵,史蒂芬掏出手枪将马射死,玛莉却忽然啜泣起来:“天哪!天哪!它多可怜,它不会说话。看到一只不能开口问为什么的动物这样受苦,实在好可怕!”她哭了好一会儿,史蒂芬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此时,小组正跟着稳定前进的联军军队缓缓前行。基地慢慢地在破败荒废的小村庄之间移动,她们的住宿地点也随之变动。每间房舍几乎都没了屋顶,或者应该说除了四堵墙壁几乎什么也不剩,她们往往得躺着仰望群星,而星星也会漠然而无动于衷地回望她们。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她们开始非常缺水,因为听说水井大都被下了毒,此时缺水的确是一大折磨,严格限缩了梳洗的奢侈享受。偏偏这时候,布列斯为了寻找一个毫不体谅人而消失不见的救护站,受到了攻击。她和那名联军救护车驾驶员一样遭到射击,只不过射中她的是一颗子弹——害她上臂受了皮肉伤,却足以让她暂时无法工作。她必须被送回医院,因此小组再度人手短缺。

天气转热了,继湿冷之后,日夜似乎变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昼里,伤者必须躺在太阳底下,一面等候被抬上救护车一面受苍蝇折磨。然而祸不单行,灾难似乎总是接二连三,史蒂芬的脸被炮弹碎片击中,右脸颊划伤得十分严重。救护站里矮小的法国医师利落地为她缝合伤口,缝完包扎好之后,他深深一鞠躬说道:“这位小姐将留下象征勇气的光荣疤痕。”他说完再次鞠躬,最后史蒂芬也不得不深深鞠躬回礼。但幸运的是她还可以工作,这对人手不足的小组而言才是最大的益处。

· 5 ·

在一个天空蔚蓝、阳光普照的秋日下午,一位白发白须的将军在史蒂芬胸前别上了法国的十字军功章。第一个上来的是慈母般的珂萝德·布雷克史毕尔太太,被大胸脯撑起的上衣似乎太紧了些,接着是史蒂芬和她们那个勇气可嘉、不屈不挠的小组的另外一两名成员。将军一一亲吻她们每个人的双颊,同时有一队空战英雄的战机在头顶上盘旋;部队举枪致敬,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士兵,眼中带着作战的坚定神色——法国人对这种事向来兴趣浓厚。不久,史蒂芬那枚十字军功铜章的绶带上便会出现三颗小星星,每颗星都代表她在战报中受到表扬。

当天傍晚她和玛莉走过田野,前往一个距离住宿处不远的小城。她们暂停片刻看夕阳,玛莉轻抚着那枚新勋章,然后直视史蒂芬的双眼,嘴巴微微颤抖,史蒂芬这才发现她在哭。之后她们想必手牵手走了一会儿。有何不可呢?又没有人会看见。

玛莉说:“我这一生一直在等一样东西。”

“亲爱的,等什么?”史蒂芬轻声问道。

玛莉回答说:“我一直在等你,好像等了好久好久,史蒂芬。”

史蒂芬脸颊上才刚愈合的伤口涨成深红色,她能怎么回答呢?

“等我?”她结巴道。

玛莉认真地点点头:“对,等你,我一直在等你。等到战争结束后,你就会把我送走。”她说着忽然抓住史蒂芬的袖子,“让我跟你走吧,别赶我走,我想留在你身边……我说不上来……但我就是想在你身边,史蒂芬。史蒂芬,说你不会赶我走……”

史蒂芬合掌握住十字军功章,但这块象征英勇的金属触手冰凉,在那一刻的感觉冰冷死沉,正如同为她赢得勋章的那份勇气。她凝视着前方的夕阳,为了自己即将说出口的答案而发抖。

接着她说得很慢:“战争结束后……不会的,我不会把你从我身边赶走,玛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