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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买下了雅各街的房子,因为当她从街上转入那个灰暗的拱道来到铺着鹅卵石的院子,一见到荒废的屋子矗立在眼前,就马上知道自己会住在这里。我们有时候是会这样,会对某些住处直觉地产生好感。
院子有围墙环绕,阳光灿烂。右侧有几扇铁栅门通往宽阔、杂乱的花园,园里虽然一片凄然荒芜的景象,却仍有一些长得极好的树木,昔日草坪中央则立着一座早已长满杂草的大理石喷泉。有人在花园最远的角落建造了一个半圆形神殿,但因时日久远,如今的神殿几乎已成废墟。
房屋本身需要无穷无尽的整修,不过房间大小的规划很仔细,可以安静不受干扰。有一间面向花园的漂亮房间就当史蒂芬的书房,她可以在里面清静地写作;石板地大厅另一侧有一间较小却舒适的餐厅;经过石阶,位于角楼里的一个圆形小房间可以作为扑通的私人小窝。楼上有足够的卧房与客房,还有两间浴室的空间。史蒂芬看过房子后,第二天便写信答应购买。
华勒莉离开巴黎前打电话问史蒂芬喜不喜欢那栋老屋,听说她已将屋子买下,随即表达欣喜之情。
她说:“这下子我们成近邻了。但在你有所表示之前,我不会去打扰你,即使等我秋天回来以后也一样。我知道你会有好几个月穷于应付那些工人,真可怜,我很替你感到难过。但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过来看看你……若是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别客气……”她把圣托贝的地址给了她。
自从离开莫顿以后,这是史蒂芬头一次专心致力于打造一个家。她通过布洛凯找到一名年轻建筑师,他似乎非常乐意执行她的所有指示,像这种避免将自己的观点强加于客户身上的建筑师倒是少之又少。于是雅各街这栋荒废老宅涌入了大批工人,从一大清早便开始敲敲打打、剐剐擦擦,弄得整天尘雾弥漫直到晚上——他们一边抽着浓烈呛鼻的烟草,一边开玩笑、争吵、偷闲、吐痰或断断续续地哼歌。很快地(而且快得惊人),无论走到哪里似乎都会踩到湿水泥,或是干干、沙沙的砖屑与碎石堆,因此扑通会抱怨说自己的鞋子都毁了,而史蒂芬那干净的蓝色哔叽衣肩也变成灰色,连头发都覆上厚厚的灰尘。
有时候建筑师会在晚上到旅馆来,做长时间的讨论。他和史蒂芬伏在桃花心木小桌上,专注地研究设计图,因为尽管做了改造,她还是希望能完整保留屋子的特质。她决定将书房布置为帝国时期风格,灰色墙面配上帝国绿的窗帘,因为她爱极了那张与拿破仑一世同时期、大而宽敞的写字桌。餐厅的墙壁要用白色,配棕色窗帘,至于角楼里扑通的圆形小窝则应该漆成黄色,制造阳光的错觉。由于一心只想着这些事情,史蒂芬几乎没有发现强纳森·布洛凯突然离开巴黎,到奥地利的提洛尔山上去了。转眼间就要阮囊羞涩的他,不得不赶紧写两部能赶在冬天于伦敦上演的剧作。他寄了三四张冰河的风景明信片给她,之后便再无音信。
到了八月底,工程进展得很顺利,史蒂芬便与扑通开着车前往各个城镇村庄寻找旧家具,她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乐在其中。她会忽然察觉自己边开车边吹口哨,晚上回到某间简朴的旅舍时也会胃口大开,想饱餐一顿。每天早上她都勤练哑铃,为击剑做准备。离开莫顿以后,在伦敦那段时间太沉迷于工作,因此再也没有击剑过,但现在即将在布伊松面前击剑,自然得勤练哑铃。在这两个月的假期当中,她渐渐喜欢上淳朴、丰饶的法国乡村,甚至也喜欢上巴黎了。这种喜欢绝不可能像她对莫顿四周的山丘与绵延河谷的爱,因为那份爱可以说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但是她为这个即将给她一个家的法国,付出了淡淡的、非常真诚的感情。每经过一里路,她内心便多一分感激,懂得感激原就是她最大的特质。
她们在十月底回到巴黎。现在得开始挑选地毯与窗帘,挑选白色织品店的美丽被毯(这些被毯经过精巧染色,可以搭配任何卧室),挑选高级布品与黄铜厨具组等昂贵物品,不过最后这项工作交给了扑通。大批工人终于离开了,改由来自布列塔尼的一家人进驻:面色黝黑、四肢强健、外表能干,成员包括母亲、父亲和女儿。管家皮耶以前是渔夫,但海上的艰苦生活使他未老先衰。由于感染风湿热导致心脏衰弱,不再适合过费力的捕鱼生活,转行当管家已有数年。他的妻子宝琳年轻得多,厨房由她负责,而他们十八岁的女儿阿黛儿则帮父母亲料理家务。
阿黛儿快乐得有如春天的乌鸫,常常好像忍不住就要啁啾啼鸣。但宝琳曾眼睁睁看着海上刮起狂风暴雨,而家里的男人出海捕鱼还没回来;她的父亲和一个兄弟都葬身海底,所以宝琳脸上几乎没有笑容。她个性抑郁,总喜欢钻牛角尖地想着别人的不幸。至于皮耶则是喜怒不形于色,有一副好心肠又很虔诚,从眼神可以看出他曾是个习惯辽阔视野的人。他剪了个平头,一头短硬灰发,体态也很笨拙,走路时两腿有点开开的,好像怎么也不信任一间不会动的房屋。他第一眼看到史蒂芬就喜欢她,这真是幸运,因为布列塔尼人的友善态度是用钱也买不到的。混乱状态就这样慢慢恢复了秩序,到了圣诞前夕,也就是她二十七岁生日当天,史蒂芬搬进了古老左岸区雅各街上的家,从此展开她在巴黎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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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芬与扑通单独在棕白相间的餐厅里吃着圣诞晚餐。扑通买了一棵小圣诞树,修剪之后挂上一些彩色蜡烛。有个圣婴小蜡像从枝头微微前倾、偏斜,好像在找给他的礼物——只是现在什么礼物都没有了。天才刚黑,史蒂芬便笨手笨脚地点亮蜡烛,然后与扑通一块儿伫立凝望着树,但并未出声,因为两人想必都忆起了往事。然而皮耶就和所有熟悉大海的人一样有一颗童心,他立刻大声惊呼:“啊,这圣诞树真好看!”他还把脸色抑郁的宝琳从厨房叫出来,她也发出惊叹,然后两人又一同把阿黛儿叫来,三人同声惊叹道:“这圣诞树真好看啊!”到头来圣婴小蜡像倒也没有太在意他的礼物了。
当天晚上宝琳的两个弟弟来了(他们是驻扎在巴黎近郊的士兵),另外还带了一个名叫尚的年轻人,他正在热烈追求阿黛儿。很快地,厨房便传出歌声与笑声,当史蒂芬上楼到卧室去找一本书,正巧见到因为那个年轻人尚而脸色绯红、双眼炯炯发亮的阿黛儿——她匆匆忙忙将床罩掀开一角后,便展开爱的翅膀飞回厨房去。
史蒂芬慢慢地下楼回到书房,看见坐在炉火边的扑通,觉得她好像累了,两手几乎静止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在打盹。史蒂芬很轻地翻开书,不想惊醒这个娇小的灰衣女人,她坐在那张巨大皮椅上显得格外瘦小,还愧疚似的不停点头。不过这本书似乎根本不值得一读,没多久史蒂芬就把书放到一旁,直盯着火光摇曳的柴火,由于天气严寒,木柴发出低低的嗡鸣并燃烧着蓝色火焰。马尔文丘很可能下雪了,伍斯特郡烽火岗上也可能已有厚厚的积雪。英国营地上的空气会带有冬天与旷野的香甜气味,远处下方的河谷则闪烁着点点微光。莫顿的湖水应该已经冻结,因此天鹅彼得会显得友善,因为冬天里总是靠她喂食。它现在想必老了吧,那只名叫彼得的天鹅。咕!咕——咕!然后彼得就会摇着屁股朝她走来。平时在水上优雅悠游的它,会为了她手上那一大块干硬面包,摇摇摆摆、姿态笨拙地朝她走来。尚和他的阿黛儿在厨房里……这男孩长得不错,史蒂芬见到了……他们还年轻也都非常快乐,因为得到了双方父母的同意,所以有一天会结婚。然后小孩会跟着出世,肯定会生得太多,因为尚的财力十分有限,但人的一生势必要为自己的欢娱付出代价——孩子便是他们要付的代价,这对史蒂芬而言再公平不过了。想起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的她还小,和父亲在地板上蹦跳嬉戏,到马厩去烦威廉斯,打扮成年轻的纳尔逊在柯琳丝面前装模作样,而柯琳丝偶尔会对年轻的纳尔逊发脾气。她已年近三十,都做了些什么呢?写了一部好的小说和一部很糟的小说,中间夹杂了少数几篇平庸的短篇故事。不过呢,她很快就会再次提笔——已经有一本小说的构想了。但她叹了口气,扑通惊醒过来。
“是你吗?亲爱的,我睡着了吗?”
“只睡了几分钟,扑通。”
扑通瞄了手腕上新的金表一眼,这是史蒂芬送她的圣诞礼物。“都过十点了,我该去睡了。”
“好啊,去睡吧。希望阿黛儿已经帮你装好热水瓶,那个尚把她弄得晕头转向的。”
“不要紧,我可以自己来。”扑通微笑道。
她离开后,史蒂芬继续坐在柴火边,双眼微闭,嘴唇紧抿。她必须将过去这些思绪全部抛开,强迫自己思考未来。怀想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根本是错的,不但无益而且软弱又病态。她有她的工作,亟须完成的工作,但绝不能再写出没有价值的书。她必须证明像她这种人,尽管遭遇种种阻碍,尽管这个世界极尽所能地想打倒她,她还是能够攀上成功的高峰。她的嘴形变得严酷,本该属于梦想家、属于恋人的敏感双唇,逐渐呈现憎恨与痛苦的线条,使得她整张脸看起来不似从前漂亮。那一刻,与父亲的神似好像也从她脸上消失了。
没错,这个世界试图将她打倒,这个自大自满、充满自以为是的行为准则的世界,而这些准则全都是为了让那些自认为正常而趾高气扬、自鸣得意的人去打破。他们践踏着其他数以千计、天晓得为了什么原因生来便与他们不同的人,他们傲然展现自己的愤怒,执行他们所谓的正义审判。他们犯下卑劣罪行,有时甚至于下流,犹如淫荡的禽兽——但他们却是正常人!再下流的人也能轻蔑地指责她,并获得高声喝彩。
“让他们全下地狱去吧!”她喃喃自语。
厨房里再度传来歌声。几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和谐而愉快地扬起,其中混杂着阿黛儿的稚嫩歌声,还不太听得出性别,像是唱诗班男童的声音。史蒂芬起身打开门,定定地站着凝神细听。歌声从这些单纯的人心里流泻而出,舒缓了她过度紧绷的神经。她并不嫉妒他们的快乐,她不憎恨年轻的尚和他的阿黛儿,或是在年轻时做了一个男人该做的事的皮耶,又或是经常积极展现女性特质的宝琳。离开莫顿这些年来,她变得尖刻了,却还不至于尖刻到憎恨单纯的人。她正听得入神,他们忽然停顿片刻,随后才又开始唱起一首忧伤的歌曲,那种忧伤充斥于大多数人的灵魂之中,尤其充斥于农民的坚忍灵魂之中。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她可以十分清楚地听到轻柔的布列塔尼歌词。
神父,你要怎么办?怎么为我们做弥撒?
当夜晚真正降临,我便会实现我说的话。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没有上等质料桌巾。
我会将亲爱的主,放在一面船帆相衬。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什么蜡烛都没有。
圣母玛利亚将会,点亮天上的星斗。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没有响亮的管风琴。
耶稣将会弹奏,汹涌波涛的琴音。
哎呀!神父,你要怎么办呢?
神父,你要怎么办?万一有敌人来打扰。
我祝福你们一次,共和军收获丰饶。
史蒂芬随手关上书房的门,一面沉思一面上楼回到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