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圣洛克街上的小旅馆是强纳森·布洛凯介绍的,六月某日傍晚,当史蒂芬与扑通身心俱疲地抵达旅馆,发现房间客厅里摆满亮丽的玫瑰(这是送给扑通的),桌上则放了两盒给史蒂芬的土耳其香烟。她们后来得知,布洛凯专程从伦敦写信来安排这些东西。
她们来到巴黎还不到一星期,布洛凯就现身了:“嗨,亲爱的,我来看你们了。一切都还好吗?被照顾得还周到吗?”他往唯一一把舒服的椅子上一坐,便开始对扑通大献殷勤。听说他在巴黎的公寓租出去了,她们下榻的这间旅馆又已经没有房间,他只好住到莫里斯去。“不过我不会带你们去那里吃午饭,”他对她们说,“今天天气太好了,我们去凡尔赛。史蒂芬,帮个忙,摇铃叫人备车吧!对了,波顿适应得如何?他记得要靠右边驾驶、从左边超车吧?”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担忧。史蒂芬心情愉快地劝他安心,她知道他坐车容易紧张。他们在水池饭店用午餐,布洛凯为了点一些特别的菜色,煞费苦心。侍者们都很热情,显然与他熟识:“好的,先生,马上来……等一下,先生!”他们就让其他客人等着,先为布洛凯上菜,史蒂芬看得出来这让他很开心。整顿饭吃下来,他都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巴黎,就像恋爱中的人谈论自己的情妇。
“史蒂芬,我很久很久都不会回英国去。我就是要让你爱上它。你等着瞧,我会让你爱它爱到一写起文章就有如天生的英才。再没有什么比爱更能激发灵感的了,你一定要和巴黎谈场恋爱!”然后他急切而专注地看着史蒂芬问道,“我想你应该能恋爱吧?”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他又把眼睛凑到钥匙孔上了。他的好奇心有时候实在很幼稚。因为她看见他的脸垮下来。
“好吧,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他嘟囔着。
“别傻了!又没什么好说的。”史蒂芬微笑道,却暗自警惕要小心。布洛凯的好奇心看似只是幼稚,其实才是最危险的。
他当机立断不再谈论私人问题,反正再怎么刺探,也只是白费工夫,她太聪明了,不可能露出马脚,尤其是在机警的老扑通面前。他吩咐买单,账单送来后,还皱着眉头一一核对。
“领班!”
“是的,先生。”
“你们弄错了,我只点了一瓶白兰地……还有这里也错了,我点的是两份马铃薯,不是三份。你们真应该仔细一点!”布洛凯一生气总是很苛刻,“马上去改过来,太叫人恶心了!”他粗鲁地说。史蒂芬叹了口气,布洛凯听到后,脸不红气不喘地抬起头说:“凭什么要我们花冤枉钱?”之后他忽然又心情好转,给了侍者一笔可观的小费。
· 2 ·
想学会当一个完美的导游简直难如登天。的确,要精通这门艺术非得是个地道的艺术家,不仅要能敏锐察觉事物的对比差异,还要懂得鉴赏整体效果而不只是注重细节,最重要的还得具有想象力;而布洛凯呢,只要他有心就可以是这样一名导游。
他挥手将专业导游赶到一旁,亲自带她们参观宫殿的一部分。他为史蒂芬回忆着过去,让无数人重回此地,于是她仿佛看见年轻的太阳王带领众人翩翩起舞的壮观场面,仿佛听见小提琴振动的节奏,以及舞者律动的踩踏声响彻长长的镜厅,仿佛看见一面又一面的镜子里,那另一群神秘舞者亦步亦趋地随之舞动。但他为她重新塑造的形象中,最巧妙的莫过于随后而来那个不幸的王后;不知为何这个不快乐的女人对史蒂芬就是有一种个人魅力。在这偌大的宫殿,王后所选择居住的那些简朴小房间确实深深触动了史蒂芬——它们看起来那么荒凉,充满了不快乐的心思与情绪,即使到了今日仍未被完全遗忘。
布洛凯指着小客厅里壁炉上的简单摆饰,然后看着史蒂芬,轻轻地说:“那些是朗巴勒夫人送给王后的。”
她点点头,只隐约意会到他话中的含义。
不一会儿,她们跟着他来到外面的庭园,眺望那片绵延四分之一里长的“绿毯”与草地尽头另一端又直又美的水道。
为免被扑通听见,布洛凯压低了声音说:“她二人经常在日落时分来这里,有时候会命人划船载着她们在夕阳下游运河,你不能想象吗?史蒂芬,她们一定常常觉得很痛苦,这对可怜人,对于欺骗与伪装厌恶到极点。你难道不曾厌倦过那种事吗?天哪,我可有经验!”但她没有回答,因为现在他话中的含义很清楚了。
最后他带她们来到爱之殿,这座殿堂静立在岁月的沉寂当中,而岁月底下则长年压着恋人们死去的心。从这里再到王后小屋,那是王后心血来潮建造的,一个不得体又愚蠢但却可爱的女人,所突发的不得体又愚蠢的奇想——在农民饱受蹂躏、挨饿的时候,她想必是想扮演农民。小屋已亟须修缮,虽然树上有鸟儿啼鸣,还有午后的阳光灿烂,这地方却充满忧郁。
开车回巴黎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语。扑通是因为太累,史蒂芬则被一股哀伤压迫着——那是当我们见到美丽事物便会油然而生的一种巨大却十分美丽的哀伤,那是在凡尔赛心中隐隐作痛的哀伤。布洛凯欣然与史蒂芬面对面,坐在车上那张又小又硬的折叠座椅。若是坐在驾驶旁边应该会舒服些,他却宁可与史蒂芬对面而坐,而且同样沉默,只是在渐浓的暮色中偷偷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临分手前,他似笑非笑淡淡地说:“明天,趁你还没忘记凡尔赛,我要你来看看古监狱。非常具有启发性——关于前因后果。”
那一刻史蒂芬对他厌恶至极。然而他还是激发了她的想象力。
· 3 ·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布洛凯尽可能带着史蒂芬去见识他希望她见识的巴黎,而其中多半都是旅游胜地。再来他会带她进入略微复杂的地点,当然这还得要他兴致不减。然而,目前他认为还是像亚甲一样小心谨慎为上(1)。他对这个女孩的执念已经到了非比寻常的地步。向来以打探他人隐私技巧高明为傲的他,面对这个不正常的年轻女孩却是彻底挫败。她的不正常是毫无疑问的,但他真正急于知道的是她对自己的不正常作何感想——他十分确定她为此感到忧心。而他是真的喜欢她。他对男男女女的挑剔态度或许肆无忌惮,至于乐趣方面也很愤世嫉俗,本身是个倒错者的他暗暗地痛恨这个世界,也知道这个世界暗暗地痛恨他。不过他倒是以自己的方式为史蒂芬感到难过,这点令他很惊讶,因为他以为强纳森·布洛凯早就没有同情心了。但这顶多只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同情,绝不可能捍卫她或保护她,只要再兴起任何奇思怪想,这份同情心便会消退,而他目前的奇想就是把她留在巴黎。
史蒂芬对他虽不抱幻想,却也不知不觉中了他的计。值得庆幸的是,布洛凯具有转移注意力的功能,能让她不去想起英国,也多亏他高明的引介,让她喜欢上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因此有时候她对他极其容忍,甚至近乎感激,也感激巴黎。而扑通也同样觉得感激。
突然与莫顿彻底决裂的压力使这个忠实的娇小灰衣女人受到影响,如果史蒂芬来征询她的意见,她恐怕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某些夜里她会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沉寂大宅里那个逐渐老去又不快乐的母亲,随即产生怜悯之情,那是过去便曾对安娜产生过的怜悯之情——直到想起史蒂芬为止。接着扑通会试图以最冷静的头脑思考,试图坚持住那颗从不曾令她失望的勇敢的心,试图对史蒂芬的未来保持坚强信心——只是如今的她偶尔会觉得自己几乎老了,会体悟到自己确实是渐渐老了。每当安娜寄来语气平和而友善的信,却只字未提史蒂芬,她就会感到害怕,是的,害怕这个女人,还有些时候几乎是害怕史蒂芬。因为从这些谨慎而有所保留的信中,完全看不出来信者内心的情绪起伏;而当史蒂芬认出字迹却面无表情,也完全猜不出她的心思。她会转过头去,不问任何有关莫顿的问题。
是啊,扑通自觉老了也真的害怕,这两种感觉都令她深恶痛绝,因此身为一个不轻易认输的斗士,她昂扬起下巴叫来一杯通宁水。然后勉强撑起身子,陪着从不疲倦的史蒂芬与布洛凯穿梭在巴黎的迷宫中,在卢森堡宫与卢浮宫的展览厅中,爬上埃菲尔铁塔(谢天谢地,有电梯),沿着和平街而下,再上蒙马特山丘(有时搭车,但多半是步行,因为布洛凯希望史蒂芬能亲身体验巴黎),最后很可能还会去吃一顿让疲惫的扑通无福消受的大餐。餐厅里的人会盯着史蒂芬看,虽然她会假装没有发现,扑通却知道史蒂芬尽管外表若无其事,内心其实愤恨不平,觉得既尴尬又别扭。而且因为扑通累了,一旦发现那些人注视的目光也会觉得别扭。
虽然有坚毅昂扬的下巴和通宁水助阵,有些时候扑通仍不得不服输,留下来休息。这时独自留在巴黎旅馆的她,会忽然非常想念英国——的确很荒谬,但事实如此,她感觉到英国强烈地扯动她的心弦。这种时候她会渴望一些荒谬的东西,例如在多佛列车上的小圆面包、英国脚夫(那些蓄着短而浓密的小络腮胡的老脚夫)的红润脸庞、哈洛德百货、装填着舒适椅垫的扶手椅、培根加蛋、布莱顿的海边。扑通独自想着这些荒谬的事物,便感觉到英国强烈地扯动她的心弦。
某天晚上,她疲乏的心思情不自禁地跳回到她与史蒂芬初识的年代。当年在莫顿的授课室里,将那个瘦瘦高高的十四岁小女生慢慢训练成才,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她还能听见自己说:“你忘了一件事,史蒂芬。书没法走到书架那边去,但你可以,所以请你把书拿过去好吗?”接着又说,“你毫无章法可言,就连我的大脑也承受不了。”史蒂芬十四岁——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经过这些年,她,扑通,已经非常疲倦,倦得不想再为史蒂芬找出路,找逃避、圆满的路。她们两人好像一直在一条漫无止境的不归路上辛苦跋涉,她是个本身未能圆满、年华也逐渐老去的女人,而史蒂芬还年轻也还勇敢——但总有一天她的青春会消逝,勇气也会在无穷无尽的跋涉中耗尽。
她想到了布洛凯,强纳森·布洛凯,他实在不配与史蒂芬为伍,这个人太恶毒、太愤世嫉俗,而且因为聪明所以危险。但事实上,扑通是感激他的,由于处境如此艰难,所以她感激布洛凯。接着她回想起另一个男人,马丁·哈兰——她曾对他寄予如此厚望。他是那么单纯、诚实、善良——扑通觉得善良更为重要。但对史蒂芬这样的人而言,马丁·哈兰这种男人几乎不可能存在;作为朋友,他们会令她失望;作为情人,则是她会令他们失望。那么还剩下什么呢?强纳森·布洛凯?物以类聚。不,不会的,多么令人无法忍受的想法!这种想法对史蒂芬是一种侮辱。史蒂芬高贵又勇敢,对朋友坚定、对爱人无私,想到她只能与强纳森·布洛凯之辈的男女为伍,实在让人难以接受……话又说回来,不然还有什么呢?还剩下什么?寂寞,或者更糟,更糟得多,因为心灵被大大贬低,人生只能不断地找借口,思想与行动都得谨慎小心,即使不是主动撒谎,也是以隐瞒事实的方式撒谎,因为随时都懂得以沉默明哲保身,而成为这个世界不公不义的共犯,还会借由欺骗来结交自己敬重的朋友进而维持友谊,因为即便是受敬重的朋友,一旦得知真相也会转身就走。
扑通猛然将思绪打住,这样对史蒂芬根本毫无帮助。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于是她起身走进卧室,洗脸、梳整头发。
“我简直不成人形了。”她盯着镜中的自己,悲哀地想。在那一刻,她看起来的确比实际年龄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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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将近七月中,布洛凯才带史蒂芬到华勒莉·西摩家去。华勒莉前一阵子不在,现在也只是在前往圣托贝别墅中途,顺道在巴黎停留几日。
开车前往她位于伏尔泰堤道的公寓时,布洛凯开始赞誉起这位女主人,称赞她的机智与文学才华。她会写一些细腻的讽刺作品与关于希腊风俗民情的有趣小品,后者写得十分坦率大胆,不过华勒莉的生活本来就很坦率大胆。布洛凯说她是那种很可能会名垂青史的先驱。她的小品文大都以法文写成,因为精通双语是她的诸多优点之一;她也非常富有,因为有一位美国的伯父很有先见之明地将财产留给她;她也相当年轻,才三十出头,而且(据布洛凯说)长得也美。她以非常平静的心在生活,因为从不担忧也鲜少苦恼。她坚信在这个丑陋的时代,人应该尽情地追求美。但史蒂芬可能会觉得她有些放荡不羁,在爱情方面,她可是个自由思想者,她的风流情史即使经过修订,还是足以写满三大本。有伟大的男人爱过她,伟大的作家写过她,据说其中有一人因为遭到拒绝而轻生,只是华勒莉对男人并无兴趣——不过要是去参加她的派对就会发现,她有许多忠实的男性友人。在这方面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可以忠实地做自己,男人并不憎恨她。但当然所有的聪明人都能领悟到她不同于一般人,等史蒂芬见到她那一刻就会明白了。
布洛凯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音调也变成史蒂芬向来厌恶又害怕的娘娘腔。“天哪!”他轻笑着尖叫道,“一想到你们碰面的情形我就好兴奋,我可以感觉到这将会是重要时刻。太好玩了!”他白皙细致的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做出那些愚蠢的手势。
她冷冷地看着他,一面狐疑自己怎么受得了这个年轻男人——的确呀,她选择了忍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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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勒莉的公寓给史蒂芬的第一印象,就是一大片杂乱无章的壮观景象。这片凌乱有种幸福无比的感觉,就好像女主人太沉迷于其他事务,无暇管束它的行为。没有一样东西是在它该在的位置上,多数都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而且全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就连宽阔的客厅也不例外。某人身上的东方香水味与插在一只十六世纪圣餐杯中的晚香玉的香气混在一起。有张气派豪华的长沙发占据了阴暗壁凹的大部分空间,沙发上摆了一盒富勒牌薄荷软糖和一把鲁特琴,只不过琴弦断了。
华勒莉带着欢迎的笑容走上前来。她并不漂亮也不引人注目,倒是四肢的比例非常匀称,给人一种高大的错觉。她举止大方,从那完美的比例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娴静优雅的气质。脸上神情富幽默感、沉静而世故,眼睛非常和善、非常蓝、非常明亮。一身白衣,线条优美又纤瘦的肩膀上披着一条大大的白色狐皮。此外她有一头浓密金发,正兀自忙着摆脱那些发夹,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头发不喜束缚,就和这间杂乱无章的公寓一样。
她说:“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戈登小姐,快请进来坐。想抽烟的话也请随意。”史蒂芬的手指泄了密,她瞥见了便赶紧补上一句。
布洛凯说:“那是当然,真是太好了!我感觉得到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史蒂芬心想:这就是华勒莉·西摩了。
他们才一坐下,布洛凯就开始对女主人提出一连串私人的问题。在车内已然酝酿的情绪现在变得极具攻击性,因此他在椅子上焦躁地动来动去,不断做出一些不当的小手势。“亲爱的,你看起来美极了!但跟我说说吧,你是怎么处置波琳丝卡的?在卡布里的蓝洞把它淹死了吗?但愿如此,亲爱的,它实在太讨厌了,又脏兮兮的!快跟我说波琳丝卡的事。你把它带到卡布里以后,它的表现如何?你把它淹死以前,它有没有再咬过人?我一直都好害怕,我最讨厌被咬了!”
华勒莉皱了皱眉:“我觉得它挺好的。”
“那么你真的把它淹死了,亲爱的!”布洛凯尖叫道。
接下来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一些史蒂芬听都没听说过的人的闲话:“蓓特被抛弃了,你听说了吗?亲爱的,你想她会不会去当修女或是吸毒什么的?像她这种性情,谁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对吧?雅拉贝拉和珍·葛瑞格跑到丽都岛去了。葛瑞格家刚刚意外继承了一大堆钱,所以希望趁着她们还可以的时候……我是说还有钱的时候,好好地狂欢耍笨吧。对了,你有没有听说瑞秋·莫利斯的事?听说……”他的话有如春天涨水的小河源源不断,华勒莉则是打着哈欠,神情显得无聊,每次回答也只用一两个字打发。
史蒂芬坐在旁边静静地抽烟,黯然寻思:说了这么多全是因为我。布洛凯想让我明白,他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同时也想让华勒莉·西摩知道……这么做大概是要让我受欢迎吧。在这里至少无须伪装,她却不知道该为此感到被冒犯还是松了口气。
但不一会儿,她开始觉得华勒莉眼中带着评价的意味。史蒂芬心想,她在对她进行评估,并暗暗对结果感到满意,于是一股怒气慢慢上涌。华勒莉·西摩暗自赞许并不是因为这位客人是个端庄正派的人,乐于工作、受过良好的智能训练、有朝一日可能成为不可多得的人才,而是因为她显露出一个不正常的人所有外在的耻辱烙印,就好像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伤痕——华勒莉是为了这个而赞许。
这时,华勒莉仿佛感应到这些苦涩思绪,忽然对史蒂芬微微一笑,然后背转向正在喋喋不休的布洛凯,开始十分严肃地与女客人谈论起她的作品、书籍与人生。谈话过程中,史蒂芬逐渐体会到许多人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发现的魅力;这股魅力倒不在于肉体的吸引力,而在于她的诚挚殷勤与善解人意,在于她非常乐于取悦人,也在于她情不自禁地追求各种形式的美——是的,这些正是她的魅力所在。继续聊着聊着,史蒂芬也渐渐明白她不只是一个嬉戏于爱情园地中的狂放女子,而是一个生错了年代的人,一个被拴在基督教年代的异教徒,她肯定很认同皮耶·卢易(2)说的:“现代世界已遭丑陋入侵而沦陷了。”她似乎也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隐隐看见狂热分子那种苍白却炽烈的光芒。
不久,华勒莉·西摩问她打算在巴黎待多久。
史蒂芬回答道:“我会定居下来。”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吓一跳,因为到了这一刻她才做出这个决定。
华勒莉显得很高兴:“你如果想找房子,我知道在雅各街有一间,那屋子已经破旧不堪,不过有个很美的花园,你何不去瞧瞧?明天去吧。当然你一定得住在这一边,左岸是巴黎唯一可取之处。”
“好,我会去看看那栋老房子。”史蒂芬说。
于是华勒莉走到电话旁,打电话给屋主,约了第二天上午十一点看房子。她警告道:“那栋老房子屋况很凄惨,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想自找麻烦住进去,但你要是买下来就会改变这一切,因为我觉得你会把它变成你的家。”
史蒂芬不由得脸红。“我的家在英国。”她很快地说,因为思绪已在瞬间飞回莫顿。
但华勒莉回说:“一个人可以有两个家,或很多个家。对我们可爱的巴黎礼貌周到些,让它有幸成为你的第二个家吧,它会感到非常荣幸的,戈登小姐。”她偶尔会说出这种拘谨的客套话,出自她口中却听起来老派得怪异。
布洛凯显得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有时受到华勒莉冷落就会这样),一面抱怨右眼上方疼痛。他幽幽地说:“我得吃一点非那西汀,我右眼上方老是会奇怪地发疼,你们觉得会不会是额窦的问题?”他受不得一丁点的痛。
女主人叫人拿来非那西汀止痛药,布洛凯吞了两锭。“华勒莉不再爱我了。”他用哀戚的眼神看着史蒂芬,叹气道,“真是叫人伤心,不过每当介绍我最要好的朋友互相认识,就会这样——他们总是一拍即合,然后把我晾在一边。不过感谢老天,我这个人一向宽大为怀。”
他们都笑起来,华勒莉要他躺到长沙发上,他身子一倒正好压在鲁特琴上。
“天啊!”他呻吟道,“这下伤到脊椎了——都怪我身上太没肉了。”说着便拨弹起鲁特琴上仅存的一根弦。
华勒莉走到凌乱的书桌前,写下一串地址:“这些对你也许会有用,戈登小姐。”
“史蒂芬!”布洛凯尖声说道,“叫这个可怜的女人史蒂芬就好!”
“可以吗?”
史蒂芬同意了:“就请这么叫我吧。”
“那好,叫我华勒莉,就这么说定喽?”
“一言为定。”布洛凯宣布道。他技巧出神入化,仅以单弦便弹出了《我的太阳》,弹到一半忽然停住:“我就知道还有件事……你的击剑,史蒂芬,你忘了击剑这回事了。我们说好要跟华勒莉问布伊松的地址,据说他是全欧洲顶尖的大师。”
华勒莉抬起头来:“这么说史蒂芬会击剑喽?”
“会!她可是非常出色的击剑冠军高手呢。”
“他从来没看过我击剑。”史蒂芬解释道,“我也绝对不可能成为什么冠军。”
“你别信她,她这是谦虚。我听说她的剑术就跟她的文笔一样杰出。”他坚称。不知怎的,史蒂芬竟有些感动,布洛凯是想炫耀她的才华。
片刻后,她提议让他搭便车,他却摇头:“不了,谢谢你,亲爱的,我要留下来。”于是她向他二人告别,但离开时听见布洛凯对着华勒莉窃窃私语,而且十分确定当中提到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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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你对西摩小姐印象如何?”二十分钟后史蒂芬回来了,扑通这么问她。
史蒂芬迟疑地说:“我也不太确定。她非常友善,但我总忍不住觉得,她喜欢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是……因为她认为我是那种人,扑通。不过也许是我想错了,她人真的很好。倒是布洛凯糟糕到了极点,那可怜的家伙!这里的环境好像让他高兴得昏了头。”她颓然跌坐到椅子上,“扑通啊,扑通,这事情真麻烦。”
扑通点点头。
接着史蒂芬出其不意地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在巴黎住下来。明天我们去看一栋房子,在雅各街上的一栋花园老屋。”
扑通犹豫片刻后说:“这事只有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住在城市里会快乐吗?你是那么喜欢乡下的生活。”
史蒂芬摇着头说:“那都过去了,亲爱的,对我来说,莫顿以外的地方都不算乡下。但在巴黎,我或许能建立一个家,我可以在这里工作……此外当然还有这些人……”
扑通的脑袋里开始砰砰作响。“物以类聚!物以类聚!物以类聚!”这句话不停地敲击。
(1) 出处为《圣经·撒母耳记上》十五章三十二节:“亚甲就欢欢喜喜地来到他面前……”但根据英王钦定本,则是“小心谨慎地来到他面前”。
(2) 皮耶·卢易(Pierre Louÿs, 1870-1925):法国诗人兼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