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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安娜·戈登将女儿找来。史蒂芬看见母亲纹丝不动坐在她那间宽敞的、随时弥漫着淡淡的香鸢尾根、蜂蜡与紫罗兰香气的起居室里,纤细白皙的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手底下紧压着两封信。史蒂芬仿佛在这一瞬间发现母亲是个很老的女人,而且这个很老的女人有一双无情、冷酷、充满责难的可怕眼睛,使她不由得在那注视下感到畏缩,因为那是母亲的眼睛。
安娜说:“把门锁上,然后过来站在这边。”
史蒂芬不发一语地照她的话做。于是这血肉相连的两人就隔着一道鸿沟面对着面。
随后安娜递给女儿一封信,只说了一句:“读吧。”
史蒂芬读了起来:
安娜夫人慧鉴:
提笔之际深感厌恶,实因有些事不堪想象,更不堪诉诸文字。
但既已决定不容令嫒再登鄙人家门,也不容内人再访莫顿,应有必要向您提出解释。随信附上令嫒写给内人的书信誊本,如此理应清楚,无须赘言,唯附带一句:戈登小姐送给内人的两件昂贵礼物就此退还。端此
雷夫·寇斯比敬启
史蒂芬仿佛化成石头般呆立了片刻,连一块肌肉都没有抽动,接着她不言不语地将信交还给母亲,安娜也默默地收下。“史蒂芬,当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以后,请原谅我。”那串幼稚潦草的字句好像瞬间着了火,将史蒂芬放在口袋里触摸着信的手指给烧焦了——原来安琪拉做了这个。在闪亮炫目的刹那间,女孩全明白了:可悲的懦弱、对背叛的担忧、对雷夫的恐惧,也害怕他一旦得知她与罗杰共度不清白的一夜后会做出的事。唉,其实安琪拉大可以放过她这次,不必再向忠贞不贰、全心全意的她捅上最后一刀,不必再让她的爱情中最美好、最神圣的部分遭受最后一次羞辱——安琪拉竟然会担心遭到这个爱她的人的背叛!
但这时候母亲又开口了:“还有这个,你看看这个,告诉我是不是你写的,还是那个男人在说谎。”史蒂芬不得不透过雷夫·寇斯比书记式的僵硬笔迹,一页又一页读着她自己对自己的可悲嘲弄。
她抬起头说:“是的,母亲,是我写的。”
这时候安娜开口了,她说得很慢很慢,好像一个字都不能遗漏,而那个缓慢平静的声音比愤怒更骇人。“你从小到大,我都对你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她说道,“那是一种肉体上的排斥,既不想碰你也不想让你碰触,做母亲的人有这种感觉真是可怕,所以我常常很不快乐。我常觉得自己不公平、不正常,结果我现在知道我的直觉没错,不正常的人是你,不是我……”
“母亲……别说了!”
“不正常的人是你,不是我。你这样的人是违逆天地万物的一种罪恶,尤其是违逆了养育你的父亲,而你竟敢与他如此神似。你竟敢长得像你父亲,你那张脸对已故的他就是活生生的羞辱,史蒂芬。以后只要一看到你,就无法不想起你的脸和你的身体对于养育你的父亲是多么致命的耻辱。现在只能感谢上帝,让你父亲在被迫承受这奇耻大辱之前去世了。至于你,我宁可看你死在我的脚边,也不愿你做出那种事站在我面前——在你承认是你写的那封信里,你称之为爱,其实是一种伤风败俗的恶行。你在信中说的话只能是男女之间的对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却成了肮脏猥亵的堕落言语,违逆了自然,也违逆了创造自然的上帝。真是令人厌恶,你让我觉得想吐……”
“母亲,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我的母亲……”
“对,我是你的母亲,但尽管如此,你还是让我觉得遭到天谴。我自问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女儿拉下万丈深渊?还有你父亲,他又做错了什么?关于这个,关于你肉体的那些欲望,你不平衡的心理与不受控的身体那些不正常的渴望,你竟敢用爱这个字眼,你竟用了这个字眼。我才是爱过的,你听到了吗?我才是爱过你父亲,而你父亲也爱我。那才叫爱。”
此刻史蒂芬登时领悟到,除非她立刻猝死在这个曾经怀了她十个月的女人脚边,否则有件事她绝不敢轻易放过而不加以反驳,那就是对她的爱的严重诋毁。她内在的所有力量全都高涨起来反抗,来保护她的爱不受到如此难堪的污蔑。那是她的一部分,若是保不住它,那就连自己也保不住了。她必须与那份爱的勇气共浮沉,挺身宣示它被宽容以待的权利。
她举起手来示意安静,示意那个缓慢平静的声音不要再说话,然后她说道:“我的爱正如我父亲对你的爱。正如男人爱女人,我就是那样去爱的,用保护的心态,像我父亲一样。我想要付出我所能付出的一切,这让我觉得自己非常强壮……也很温柔。这是好的、好的、好的——我愿意为安琪拉·寇斯比舍命一千次。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和她结婚、带她回家,我想带她回到莫顿这个家。我之所以像男人一样爱她,那是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女人。我从小到大从来不觉得自己像女人,这个你也知道——你说你一直不喜欢我,说你的身体始终有种奇怪的排斥感……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和别人不一样,但我知道我就是不一样,所以你才会有那种感觉吧。这点我原谅你,虽然不管怎么样,都是你和我父亲生出我这个身体……但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竟敢企图让我对自己的爱感到羞耻。我不觉得羞耻,没有什么好羞耻的。”说到这里,她有点语无伦次地结巴起来,“它是美……美好又高尚的,是我最好的部分……我全部付出不求回报……我只是毫无希望地继续爱着……”此时话声中断,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而安娜冷冷的声音好似冰水浇淋在那个愤怒又饱受折磨的心灵上。
“你说完了,史蒂芬。我想我们之间已无须再多说什么,只有一件事,就是我们两人不能一起住在莫顿,现在不行,因为我可能会开始恨你。是啊,虽然你是我的孩子,我还是可能开始恨你。我们俩不能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我们当中得有一个人走,该是谁呢?”她望向史蒂芬等候着。
莫顿!她们俩不能同住在莫顿。女孩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住,用力拧绞。她瞪着母亲,一时惊呆了,安娜也回瞪着她——在等候她的回答。
但突然间史蒂芬恢复了男子气概,说道:“我明白了。我会离开莫顿。”
随后安娜要女儿坐到身边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才会尽可能不引起议论。“为了你父亲的名誉,你得帮我,史蒂芬。”她说史蒂芬最好带扑通一起走,如果扑通愿意的话。她们可以住在伦敦或国外其他地方,借口说史蒂芬想念书。史蒂芬可以时常回莫顿探望母亲,到时候要特意让别人看到她们俩在一起,为了顾及面子,也为了她父亲。她需要什么都可以从莫顿带走,不管是马或是其他任何东西。万一她自己的收入不够用,会有部分租金收入支付给她。一切都要做得恰恰当当,不要太过仓促,不要引人怀疑母女不和:“为了你父亲我才要求你这么做,不是为了你或为了我,而是为了他。史蒂芬,你同意吗?”
史蒂芬回答道:“我同意。”
安娜接着又说:“你现在离开吧,我累了,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不过我很快就会找扑通来商讨,她以后跟你一起生活的事。”
于是史蒂芬起身离去,留下安娜·戈登一人。
· 2 ·
仿佛受到某种天生本能的牵引,史蒂芬直接来到父亲的书房,坐在他遗留下的旧扶手椅上,双手掩面。
比起现在心灵上这新的孤寂,以前所有经历过的孤寂都不算什么了。一股巨大的苍凉感横掠过心头,她深深觉得需要大声呐喊、要求得到理解,需要解开她这个多余之人的存在之谜。她的周围全是晦暗的断垣残壁,她的爱就被压在底下淌血,被安琪拉·寇斯比伤害得无地自容,被她母亲污蔑亵渎得无地自容——悲惨、痛苦、毫无自卫能力的爱,就被压在废墟底下淌血。
试着望向未来时感觉茫然,试着回顾过往又感觉恍惚。她必须离开,她要离开莫顿了。“离开莫顿,我要离开莫顿。”这些字句在脑中发出单调的轰然声响,“我要离开莫顿。”
这栋美丽气派的宅子不会再认得她了,还有她曾在懵懂的孩提时代听到布谷鸟叫声的花园,和她第一次亲吻安琪拉·寇斯比(像情人一样与她接吻)的湖畔,也都一样。那片气味香甜的美好牧草地与平平静静吃着草的牲口,她将离它们而去;还有那片保护着可怜而不快乐的恋人的山林,那慈悲的山林;还有傍晚时野蔷薇萎靡不振的小径;还有塞汶河畔的厄普顿这个古老小镇,镇上留下战火痕迹的教堂与黄浊的河水,那是她与安琪拉·寇斯比邂逅的地方……
春天将席卷莫顿城堡,为空旷的公有地带来清新的强风。春天将席卷整个谷地,从科兹窝丘陵直到马尔文,带来成千上万的黄水仙,为湖边的山毛榉树林带来蓝铃花,为天鹅彼得带来需要保护的小天鹅,带来阳光温暖宅子的旧砖——但到了春天她已经不在了。夏天的玫瑰不会是她的玫瑰,还有秋天里发亮的树叶地毯和冬天里山毛榉的美丽姿态,也都不是她的了:“冬天傍晚这些湖水都结冰了,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那夕阳底下的冰面看起来就像黄金厚板……”不,不,不要再想起这个,太沉重了……“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
她站起来在房里四下走动,触摸着亲切而熟悉的物事;抚摸书桌,拿起一支笔细看,发现它已在桌上闲置太久生锈了;接着打开书桌一个小抽屉,取出父亲上了锁的书柜的钥匙。母亲说她想带走什么都可以——她要带一两本父亲的书。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特殊的书柜,若问她为何突然想这么做,她可能也说不上来。奇怪的是,将钥匙插入后转开的动作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她开始慢慢地、懒散地将书册取出,几乎也不看书名,只是让自己有事情做罢了,她心想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后来她发现接近底层的书架上有一排书放在其他书后面,紧接着她拿出其中一本,看到作者的名字是“克拉夫特·埃宾”,她从来没听说过。不过她还是翻开了那本老旧的书,之后看得更加仔细,因为父亲以学者般的小字加注了眉批,而且她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名字——她蓦地坐下,读了起来。过了许久,她又走回书柜拿出另一本,接着再一本……太阳已慢慢下山,花园被阴影遮得越来越暗。书房里几乎已经没有光线可供阅读,她只好拿着书到窗边,将脸贴近书页,但仍然在昏暗中继续读着。
然后她突然间已经站起身,大声地在说话——在跟父亲说话:“你知道了!你一直都知道,却因为怜悯而没有告诉我。父亲啊……像我这样的人有那么多……数以千计悲惨、多余的人,没有权利去爱,没有权利受到同情,因为他们有残缺,可怕的残缺而且丑陋……上帝真残忍,他在创造的时候让我们有了瑕疵。”
接下来她也不知怎的就找到父亲那本破旧的《圣经》,站着求上天给她一个神谕,她只求上天降下一个神谕。《圣经》落下后翻开在接近开头处。她读着:“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史蒂芬随即将《圣经》抛开,彻底绝望而沮丧地跌坐下来,身子前后晃动,带着一种突兀却规律的节奏。“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她开始随着这些字句的节奏摇晃,“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给该隐……给该隐。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
这就是扑通进来时发现她的模样,扑通说:“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史蒂芬。你现在所受的所有痛苦我都受过。当时我跟你一样非常年轻,但我还记得。”
史蒂芬抬起茫然的双眼。“你愿意跟上帝立了记号的该隐走吗?”她说得很慢,由于并未了解扑通的意思,便又问了一次,“你愿意跟该隐走吗?”
扑通伸手搂住史蒂芬弯驼的肩,说道:“你有工作要做,来做吧!其实啊,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或许反而是有好处的。你可以用奇妙的双重观点写作,由个人的体验认知来写男人与女人。没有什么是绝对的错置或浪费,这点我敢肯定——我们都是自然的一部分。总有一天世人会承认这一点,但目前还有许多工作有待完成。还有很多人和你一样,但也许比较不坚强或比较没有天分,为了这许多人,你必须有勇气去闯出名堂来,我会在一旁帮助你的,史蒂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