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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戒指,雷夫几乎不置一词。他能说什么呢?邻居的女儿送给自己妻子的礼物,确实是贵重得异乎寻常,但他又能说什么?他只能自个儿生闷气。但史蒂芬会看到他直盯着安琪拉戴在右手中指的珍珠戒指,那双虚弱的小眼睛显得比平常更红,或许是愤怒的缘故——
光从眼睛实在很难看出他是想哭或是愤怒。
由于那双眼睛时常露出威胁的眼神,史蒂芬不得不扮演调解的角色,而且还得无视于他的粗鲁态度,现在他都是公然表现出粗鲁与敌意。此外他还会凌辱。他常常当着史蒂芬的面凌辱妻子,几乎像是乐此不疲;有她在场,似乎会激发这个男人所有粗野、心胸狭窄与残酷的内在特质。他会几乎毫不掩饰地影射过去的事,一面斜觑着史蒂芬。有一天史蒂芬看到安琪拉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的样子,气得连发根都涨红,雷夫见了大笑着说:“你也知道,我只是个普通生意人,你要是不喜欢我的言行,那最好还是别来了。”史蒂芬看见安琪拉的眼神,便也试着赔笑。
真叫人打心眼里作呕。她觉得这是自贬身价,觉得自己正逐渐失去所有的骄傲感,甚至连一般的体面也没了,因此傍晚回到莫顿时,便不愿正视这栋老宅子。她也不想面对悬挂在大厅里的祖先画像,逼不得已只好掉过头去,以免他们以沉默谴责她不配当他们的子孙。但有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爱得更加强烈,因为失去太多了——如今除了安琪拉·寇斯比,她什么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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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昔日学生的一切优点就要被这致命的衰颓所毁,扑通偶尔会在心里大声呻吟,甚至与上帝争辩。是的,她确实像约伯一样与上帝争辩;想起他遭苦难时说的那些话,她得替史蒂芬说出来:“你的手创造我,造就我的四肢百骸,你还要毁灭我。”现在撇开其他事不说,她还得知了罗杰·安崔姆的介入。不是史蒂芬吐露的,当然不是,而是谣言总是传得飞快。罗杰一有空,多半就往农庄跑。听说他常常从伍斯特过去。因此过去不常祈祷的扑通,如今不得不效法约伯和上帝争辩起来。既然上帝倾听的是心声而不是口中的话语,他或许会原谅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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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痛苦折磨得麻木而且一天比一天不理智的史蒂芬,发现自己比不上罗杰。他冷静、自信、傲慢且得意扬扬,他喜欢折磨人的性子也没有随着长大成人而消失。罗杰可不笨,根据情况研判之后,他凭着男性本能,立刻深深憎恶这个可能挑战他所有权的人。不仅如此,那份男性本能也被激怒了。他会瞪着史蒂芬,像在看一匹先天不健全的马,然后将视线移到安琪拉脸上停留。那是情人的眼神,想要占有的、苛求的、执拗的眼神,如果雷夫刚好不在场的话。而安琪拉眼中也会浮现一种史蒂芬曾见过多次的神情。那对蓝色眼珠会慢慢覆上一层薄雾,变得迷蒙,好像在隐藏什么。这时史蒂芬会突然剧烈发抖,站都站不稳,非得坐下来紧紧握住双手,以免罗杰看出她的手在颤抖。但罗杰已经看出来了,还会缓缓露出那盛气凌人的会心微笑。
有时候他和史蒂芬会暗中看着对方,年轻的脸双双被一种可厌的东西所损伤,那是两具人体出于本能的互相排斥,他们俩谁也没办法——尤其现在又多了一个女人的煽动。接着雷夫也加入这个秘密感情的旋涡。他会从史蒂芬到罗杰再到妻子,一个个盯着看,看到双眼发红——谁也不知道是因为泪水或是愤怒。有一度,这三个拥有共同欲望的人,形成一个怪诞的三角关系。但不一会儿,两个互相憎厌的男人便会因为更加痛恨史蒂芬,而可耻地结为盟友;史蒂芬猜到了这一点,也同样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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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情况长此以往不可能安然无事,到了圣诞节便开始互相指责了。安琪拉越来越无法自拔,而且当着史蒂芬的面也不一定会收敛。来信上有罗杰的笔迹,此时已嫉妒得快发疯的史蒂芬便要求看信。她拒绝了,吵闹场景跟着上演。
“那个男人是你的情人!我热切渴望的结果就是这个吗?就是让你献身给罗杰·安崔姆吗?让我看那封信!”
“你竟敢诬赖罗杰是我的情人!不过就算他是,也不关你的事。”
“你信给不给我看?”
“不给。”
“那是罗杰写的。”
“我真受不了你。随便你怎么想好了。”
“我该怎么想?”接着出于渴望之故,吞吞吐吐说出赤裸裸告白的双唇逐渐发白,“安琪拉,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这么对我,我承受不了。当你爱我,要承受比较容易,我忍耐是为了你,可是现在……听我说,听我说……安琪拉,你听我说……”
这时候,倒错者那随时伺机发作的敏感神经紧紧攫住史蒂芬。她全身的神经像通了电的电线,无情地折腾她,以至于突如其来的关门声或是东尼的吠叫声,都有如一拳打在她畏缩的肉体上。晚上躺在床上她得捂住耳朵,因为时钟的嘀嗒声在黑暗中听起来像雷鸣。
安琪拉开始经常找借口上伦敦:得去看牙医、得去试穿一件新衣服。
“那好,我跟你去。”
“为什么呀?我只不过去看个牙医!”
“好呀,我也去。”
“你不能去。”然后史蒂芬就知道安琪拉为什么要去了。
那一整天她满脑子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画面。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里,都会看到他们在一起,安琪拉和罗杰……她心想:我快疯了!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们,好像他们就在这房里,在我眼前。于是她用手蒙住双眼,却只是让画面更清晰。
她会以带东尼出去散步为由,像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在农庄徘徊。而雷夫多半也会在光秃秃的玫瑰园里游荡。他眼光往上一瞥或许会看见她,然后(羞愧到了极点的)两人都会显得内疚,因为能够了解对方的寂寞,在那一刻,那份寂寞之情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乎在彼此心里成了朋友。
“安琪拉去伦敦了,史蒂芬。”
“我知道,她去试她的新衣服。”
说完两人都垂下眼睛。接着雷夫可能会高声说:“你要找狗的话,它在厨房。”然后便背转过身,假装察看他的玫瑰。
史蒂芬叫唤东尼后,徒步到厄普顿,然后沿着雾气弥漫的河岸走。她会静立不动地凝望河水,但等到冲动过后,她会吹口哨叫狗,同时转身匆匆回到厄普顿。
后来有一天下午,罗杰开着车来接安琪拉到山上兜风。新年过了,春天悄悄来临,空气中有树液与各种植物茁长的味道。温暖的二月接着冬天之后到来,在那些可以让恋人毫无顾忌坐靠在一起的山林间,有许多鸟雀骚动着,安琪拉便曾在此被史蒂芬紧紧搂在怀里,热切地吻与被吻。回想起这些事,史蒂芬转身就走,实在无法再忍受。回家后她走到湖边,毫无预警地哭了起来。她整个身体仿佛都被泪水溶解,腿一软跪倒在莫顿慈爱的土地上,泪流如血。除了那只名叫彼得的白天鹅,没有人看到这些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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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怕而令人心碎的几个月。对安琪拉·寇斯比的爱得不到满足,让她日渐憔悴。现在她偶尔会绝望地想到自己那些无用武之地的存款。有一些卑劣至极的想法会出现,但怎么都挥之不去。罗杰并不有钱,而她已经很富有,将来甚至会更富有。
她上伦敦西区的一家裁缝店选了几套新衣;马尔文那个替她父亲做衣服的师傅已经老了,以后她会到伦敦订制。她订了一辆时髦的红色汽车,长车身、六匹马力的“美特路吉克”。这是那一年出产跑得最快的车之一,自然价格不菲。她买了十二双手套、几双厚的丝质长袜、一枚镶有方形蓝宝石的领巾别针和一把新雨伞。另外,她在庞德街看见一套白色广东绉纱睡衣,禁不起诱惑也买了。睡衣之后是一件男用的锦缎睡袍,浮花图饰华丽得惊人。接着她去修指甲但没有涂指甲油,还在店里买了古龙水和一盒康乃馨香味的肥皂和滋润的护指甲霜。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她买了一个镶钻扣环的金色袋子要送安琪拉。
她总共花了一大笔钱,也获得一种短暂的满足。但搭火车回马尔文的途中,她凝望窗外的眼神再度变得苍凉。金钱买不到她生命中唯一需要的东西,它买不到安琪拉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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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她直盯着镜中的自己,越看越厌恶这副身躯的健壮肩膀、小而结实的乳房,以及运动员般的修长双腿。这辈子她都得拖着这个身体,就像心灵上的一个巨大镣铐。这个异常炙热却又贫瘠的躯体必定充满热爱,但它所仰慕的对象却从未以热爱回应。她很想残害它,因为它让她感到残酷;它是如此白皙、如此强壮、如此自给自足,却又如此贫乏而不快乐,她不禁热泪盈眶,满腔恨意顿时化为怜悯。她开始为它哀伤,手指带着怜悯触摸乳房,轻抚肩膀,两手轻轻滑下笔直的大腿——何等贫乏又孤寂的躯体啊!
接着,就在扑通正为了她祈祷的那一刻,她也不得不开始盲目地祈祷;她几乎想不出什么称得上祷告词或是能表达她意图的字句,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意图。但她有爱,并在爱当中寻求创造了她,甚至创造出这份苦涩的爱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