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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回到莫顿时扑通等在大厅里,脸上带着她特有的温暖笑容,但也总透露着一点点嘲讽又怜悯的味道,那古怪复杂的笑容让她的脸格外引人注目。一见到这个忠心耿耿的娇小灰衣女子,史蒂芬便深切领悟到自己很想念她。她发现自己思念这个人的程度,与她的身形(现在似乎又缩水了)完全不相称。离家数周后再回来,扑通似乎变得更矮小了,史蒂芬拥抱她的时候忍不住笑起来,随后冷不防地直接将她抱离地面,轻而易举地就像抱一个小娃娃。莫顿有柴火燃烧的好味道,莫顿也有美好家园的好景象。史蒂芬带着非常类似满足的心情叹了口气:“天哪!我好高兴回家来了,扑通。我前世一定是只猫,我讨厌陌生的地方,尤其是康瓦尔。”

扑通露出冷笑。她自以为知道史蒂芬为何讨厌康瓦尔。

喝完下午茶后,史蒂芬在屋里逛来逛去,伸出充满爱的手一下摸摸这个,一下摸摸那个。但很快便往马厩去,带了糖给柯琳丝,也带了红萝卜给拉弗瑞;而拉弗瑞正在宽敞、充满干草香的厩房里等着史蒂芬。它的喉咙发出小小的怪声,那双温柔的爱尔兰眼睛在说:“你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我已经等烦了,等着你回家等烦了。”

她回答说:“是的,我回到你身边了,拉弗瑞。”

她说着用强壮的手臂抱住它的脖子,他们在一起聊了大半晌——不是用爱尔兰语或英语,而是用一种安静的语言,话语极少,却有许多远胜于话语的小声音和小动作。

“你走了之后,我发现一件奇妙的事。”它告诉她,“我发现你就像我的上帝。我们这种较卑微的子民,有时候好像只能透过人的形象认识上帝。”

“拉弗瑞,”她轻声地说,“呵,我亲爱的拉弗瑞……你来到莫顿的时候我还那么小。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去打猎那天,你跳过北侧大马场的那片高大树篱。跳得多好啊!应该要写进历史的。你又冷静又沉着,真是了不起。你这么棒真是谢天谢地——我当时还只是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们这么做实在太不明智了,拉弗瑞。”

她给它一根红萝卜,它心满意足地从它的上帝手中接下萝卜嚼了起来。她看着它咀嚼,心里也很满足,并希望那根红萝卜汁多味甜,希望它纯真的喜悦能充盈满溢。她确实像上帝一样照顾它的需求,在饲料槽里为它将晚餐搅拌好,将水桶提到它嘴边让它吸吮那清凉、清澈、有益健康的水。一个马夫搬来几捆新鲜的干草,解开后撒在拉弗瑞的草床上,然后取下漂亮的红蓝相间的日用盖毯,再为它束上温暖的夜用毯。在另一端窗边的厩房里,菲利浦爵士那匹栗色年轻小马正大声踢着板子要吃晚餐。

“好啦,马儿!走开!别再踢木板了!”马夫连忙赶去喂食栗色马。

已经将两颗糖吐出的柯琳丝,现在正忙着享受它的病态嗜好。它身体两侧鼓胀得几乎就要爆裂——因为稻草难消化,加上可怜的老柯琳丝已经没了臼齿,才会膨胀得像个气球。它睁着什么都看不见的泛白的蓝眼睛盯着史蒂芬,她一触摸,它就低声咕哝,那无礼的声音意味着:“少来烦我!”因此一番温言规劝后,她也就任由它耽溺在恶习与消化不良中了。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她慢慢走向那个人的家,那个曾经主宰过他们家昔日显赫、如今凋零的马厩的人。灯光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口流泻出来迎接她,于是她踩着灯光前进。一道细细的金光一路直通老威廉斯那间舒适小屋的门口。她看见他坐在那里,腿上摆着《圣经》,满脸不高兴地透过眼镜盯着《圣经》看。他养成了看《圣经》念出声的习惯——一项沉闷的消遣。他现在就在这么做。史蒂芬进屋后听到他喃喃地念着启示录:“马的头好像狮子头,有火、有烟、有硫黄,从马的口中出来。”

他一抬头,赶紧摘掉眼镜:“史蒂芬小姐!”

“坐着……你坐着就好,威廉斯。”

但威廉斯有卑下之人的傲气。他很以自己严格的服侍传统为傲,这份骄傲不容他当她的面坐着——尽管他们已有多年的好交情。只是他一开口就非得发发牢骚不可,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大摇大摆在马厩里四下走动,摩挲着下巴模仿他的每个表情与举动的小小孩。

“你真不应该养马,史蒂芬小姐,看看你就这样丢下它们跑掉。”他抱怨道,“拉弗瑞这阵子胃口都不好。我一直跟那个吉姆说你还真不把它当回事啊!那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还给我回嘴,好像我连表达意见的权利都没有。不过我跟他说了:‘你等着吧,小子。等我见到史蒂芬小姐你就知道了!’”

威廉斯就是离不开马厩,而到了马厩就是忍不住要碎嘴念叨。他或许已经不管事了,却尚未被老迈击倒,马夫们都痛苦地体会到这点。只要听到院子里响起他那沉重的橡木拐杖声,吉姆和底下的人就会急忙藏起马梳和刷子。威廉斯不需要眼镜,照样把不整齐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我说这里到底是马厩还是猪窝啊?”这是他现在打招呼的习惯用语。

他的妻子匆匆从厨房出来。“坐啊,史蒂芬小姐。”她掸了掸一张椅子。

史蒂芬坐下后,瞄一眼还翻开放在桌上的《圣经》。

“是啊,”威廉斯闷闷地说,倒像是她说了什么,“现在我只能读一读关于天上的马了。像我这种人,服侍过菲利浦·戈登爵士,还骑过不管是这个郡还是哪个郡都最优秀的猎马,有这样的结局算好的了!我才不相信什么会吐火、吐硫黄的狮头兽,那都是违反自然的。不管是谁写的启示录,他绝对没进过马厩。我也不相信什么天上的马——天堂不会有马的,而且照这描述看来,没有倒也好。”

“亚瑟,你太让我吃惊了,竟然对《圣经》这么不敬!”妻子厉声谴责他。

“算了吧,这又不是马厩的百科全书,这是可以肯定的。”威廉斯咧嘴笑了笑。

史蒂芬的目光轮流在他们身上打转。他们都老了,非常老了,已经来日无多,很快就会完成他们生命的周期,到时候威廉斯便能与圣徒约翰争辩有关天堂之马的问题了。

威廉斯太太很抱歉地看她一眼:“你别怪他,史蒂芬小姐,他越来越孩子气。他都不看《圣经》好看的部分,只看和战车之类有关的。凡是和马有关的他都会看,可是他又什么都不信……真是无药可救!”但她看着老伴的眼神却有如母亲,非常温柔而包容。

史蒂芬看着这两人的相处,可以想象他们的旧日模样,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大好年华。她仿佛透过尘封的岁月,隐约瞥见当年和小伙子威廉斯交往时在小路上徘徊的女孩。看着身子微微抽动、佝偻着背站在她面前的威廉斯,她仿佛隐约瞥见那个非常强壮又英俊的年轻人走在小路上,低低偏斜着头,有时轻声细语有时亲吻。见他们相守到老,她感到心痛,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史蒂芬。与他们光荣的年岁相比,她的青春似乎一文不值,因为他们依然相守。

她说:“叫他坐下吧,我不要他站着。”她起身将自己的椅子推给他。

但老威廉斯太太缓缓地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没办法,史蒂芬小姐,在你面前他是不会坐的。请你原谅,要是强逼着亚瑟坐下,他会很难过,他会觉得服侍主人的日子真的结束了。”

“我不用坐。”威廉斯说道。

于是史蒂芬向他二人道了晚安,答应很快会再来看他们。威廉斯一跛一跛地走到小径上来,这时整条路上一片金黄,因为小屋的门敞开,灯光流泻在路面上。她发现自己再次踩着灯光前进,威廉斯则站着目送她离开,头上没有戴帽子。随后当她从树下走过,双脚又重新没入黑影中。

但不久飘来一阵熟悉的香味,是莫顿那宽阔而友善的壁炉里正燃烧着柴火。燃烧的柴火……很快地湖面便会结冰……“当你和我在冬天里来站在这儿,那夕阳底下的冰面看起来就像黄金厚板……当我们往回走,还没看到柴火,远远地就能闻到那味道,我们很喜欢那种好气味,因为它代表了家,而我们的家就是莫顿……因为它代表了家,而我们的家就是莫顿……”

呵,那柴火燃烧的香气多么令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