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那年秋天寇斯比夫妻俩北上苏格兰,史蒂芬则和母亲去了康瓦尔。安娜身子不好,需要换个环境,医师提到了水门湾,因此她们才会上康瓦尔去。对史蒂芬而言,去哪里都无所谓,反正都不能到苏格兰去找安琪拉。安琪拉的态度相当强硬:“不行,亲爱的,这行不通。我知道雷夫一定会大发雷霆,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们上苏格兰。”所以这件事也只好就此不提了。现在史蒂芬可能就满腹心事、愁眉不展地呆坐,安娜则是气定神闲地看书,不问问题。她极少拿问题去烦女儿,也极少对她的信件表露兴趣。

扑通偶尔会从莫顿写信来,安娜认出笔迹便会问:“家里都还好吧?”

史蒂芬会回答:“是的,母亲,扑通说一切都好。”的确没事——在莫顿。

但苏格兰方面的音信似乎来得很慢。史蒂芬写去的信经常石沉大海,就算接到回信也无法令人满意,因为安琪拉出于谨慎,对于信件内容审查非常严格。史蒂芬发现,为了安抚这个审查官,自己写信也得小心翼翼。

她每天会去找旅馆门房两次,他是个脸红彤彤的好心人,颇能同情恋人的相思之苦。“有我的信吗?”她会尽可能表现出一副想到信就觉得无聊的样子。

“没有,小姐。”

“七点还会送一次信是吗?”

“是的,小姐。”

“那……谢谢你了。”

她问完便信步走开,留下门房暗自思忖:她看起来不像是有男人的女孩,但世事难说得很。不管怎么样,她看起来很焦虑,只希望这个可怜的小姐没事。他开始对史蒂芬大感兴趣,有时候还会跟妻子提起她:“爱莉丝,你有没有注意到她?一个外表很古怪的女孩,个子高得不得了,老是穿衬衫打领带,你知道的,就是像个男人。到了晚上,好像也只是换一套西装,换上深色的,从来就不穿晚礼服。那个母亲依然是个美人,但说到女孩呢……我不知道,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过我倒是很惊讶她有男人,肯定有,看她那么注意信件就知道了,有时候真替她难过。”

但她上门房也不一定每次都空手而回:“有我的信吗?”

“有的,小姐,只有一封。”

他会用一种慈父的神情看着她,很高兴她的男人写信来了,史蒂芬从表情猜到他的心思后,总是又尴尬又生气。她会一把抢过信匆匆来到海滩,那儿有慈悲的岩石提供掩护,不太可能出现慈父般的人,只会偶尔飞过一只海鸥。

但她读着信,内心却感到空虚,好像全身都剧烈疼痛起来:“亲爱的史蒂芬,很抱歉没有早一点写信,只是雷夫和我一直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在这里的社交活动真是应接不暇,我很高兴他办了那场盛大的狩猎会……”这阵子安琪拉写的都是这些事——也许是因为谨慎的缘故。然而,有一天早上来了一封长得出奇的信,详述了安琪拉的一举一动:“对了,我们遇见了安崔姆家的男孩,罗杰。他住在皮考克家,雷夫和这家人很熟,他们有一座很棒的古老城堡,我一定跟你提起过他们吧?”接着便开始仔细描述这座城堡,以及皮考克家的族谱。再接下来就提到:“罗杰说了不少你的事情;他说你们小时候他常常捉弄你,还说有一天你想找他打架——我听了笑得直不起腰,那真是太像你的作风了,史蒂芬!他不仅长得好看,性情也好。他跟我说他们的部队驻扎在伍斯特,我便邀请他随时到农庄来坐坐。我想,伍斯特的生活一定无聊得慌……”

史蒂芬看完信后凝视大海片刻,才陡然起身。她将信收进口袋,扣起外套的纽扣,因为觉得冷。她现在需要走走路,走很长很长的路。于是她迈开急速的步伐朝纽基走去。

· 2 ·

在康瓦尔那漫长而焦虑的几星期当中,史蒂芬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知,自己与母亲之间的鸿沟实在太宽了,两人根本不可能靠近。但看着安娜安详老去的脸,史蒂芬仍会再次震慑于它的美,那种美似乎抚慰了岁月,成功地超脱于时光与悲伤之上。如今就和孩提时候一样,那美依然让她感到惊奇:它是那么平静、那么自信、那么完整——还有母亲的深邃双眼,蓝如远山,如今再加上迷蒙眼神,仿佛在凝望远方。史蒂芬的心会忽然微微一紧,一股巨大的失落感袭将上来,还有一种不完全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或为什么失去的感觉——她盯着安娜,就像沙漠中口渴的旅人盯着水的幻影。

某天晚上,她突然兴起一股荒唐的冲动——冲动地想对这个女人(她自己的焦虑躯体曾在她那优雅完美的躯体内安顿、胎动过的女人)吐露心事。她想诉诸母性,想恳求,不,是强迫它理解。她想说:“母亲,我需要你,我迷失了——请你在黑暗中牵引我。”可是天哪,这多愚蠢、多疯狂!这样的告白无异于自私的背叛!弃守安琪拉,背叛她——真是难以想象的愚蠢、疯狂。

但有时候当安娜和她一同坐着眺望康瓦尔的朦胧海岸,听着隐约澎湃的海浪声与海鸥互相叫唤的声音,当她们一同坐在那儿,史蒂芬会觉得自己一心只想着安琪拉·寇斯比,想着她的狠心、她的温柔,那么就在她身旁跳动着的母亲的心想必也会受到影响而加速吧,因为她不也曾仰赖过那颗心的庇护吗?现在她的需求变得太强烈,经常忍不住便拉起安娜冰凉的手握住片刻,试图从中获得些许慰藉。

但是触摸到那只冰凉、纯洁的手总会令她悲伤,会让她的心因为渴望得到许多单纯高尚的人所享有的那些单纯、正直、高尚的事物,而隐隐作痛。那一切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平淡无奇,对她而言却是非常令人满足又完美。一对手挽着手走过的恋人——就只是沉默含蓄、订了婚的一对,既不漂亮、不聪明,也不富裕,就只是沉默含蓄、订了婚的一对——在她羡慕的眼中也会具有谁都无法理解的光彩与骄傲。因为倘若她与安琪拉是那对幸运的恋人,她们就能快乐而得意地站在安娜面前。安娜这个做母亲的也会面带微笑、轻声细语,同时给予包容,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恋爱时光。无论她们去到哪里,老一辈的人都会回想起自己的爱情,因而面带微笑、轻声细语。知道全世界都因为你的喜悦而喜悦,这肯定是人世间最接近天堂的感觉。

有一天晚上,安娜望向女儿:“亲爱的,你累了吗?看起来有点疲倦。”

这个问题出人意料,因为史蒂芬的健康体魄与充沛精力众所周知,她应该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会不会是母亲终于看出她内心疲惫至极?这一瞬间史蒂芬忽然毫不害臊地变得孩子气,说起话来像个要人安慰的孩子。

“是啊,我累坏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已经筋疲力尽,我累坏了。”她重复一遍。听到自己如此软弱地争取同情,她十分诧异,却又无法抗拒。假如安娜在那一刻伸出双臂,可能马上就会知道安琪拉·寇斯比的事。

不料她却打了个呵欠:“是这空气的关系,太绵密了。回到莫顿以后我会很高兴。现在几点?我都快睡着了。我们还是上楼睡觉吧,你说呢?”

这犹如泼了一盆冷水,对这女孩的自尊来说也是件好事。她让自己镇定下来说道:“好啊,走吧,都过十点了。我真讨厌这软绵绵的空气。”这时她想起刚才争取同情的软弱,不禁红了脸。

· 3 ·

史蒂芬毫无遗憾地离开康瓦尔,这里的一切无一不令她感到沮丧。若在其他时候,此地那颇为阴森的美感应该会深深吸引性格阳刚的她,但在与安琪拉·寇斯比相隔两地这漫长的几个星期,却只是更添忧郁。她越来越慌乱不安,疑虑与模糊的恐惧不断压迫着她;她惶恐,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挽留,也不确定安琪拉愿不愿意被这份危险却贫血的爱所挽留。受到剥夺的身体令她困扰不已,于是她踩着沉重脚步踏遍海滩与岬角,诅咒自己体内的青春活力,也试图踩熄自己的炙热血气,却只是让它更加炽盛。

但如今这场严酷考验终于告终,她开始觉得不那么消沉了。再过一星期,安琪拉就会从苏格兰回来,到时候至少能宽解望穿秋水的双眼——为了想看心爱的人一面而望穿秋水的双眼是很可怕的。再者安琪拉的生日也快到了,自然多了一个送礼的借口。因为雷夫的关系,安琪拉严禁她送礼,即便只是小小的纪念品也不行——但生日毕竟不同,总之史蒂芬已经铁了心打算冒险一试。所有的恋人都会有给予的冲动,而她的这股冲动越来越强烈,于是她开始想象安琪拉戴上一顶堪与埃及艳后匹配的王冠,还会呆坐盯着存折看,一看到余额眼里便冒出怒火。如果不能花在自己心爱的人身上,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好吧,这次就应该这么花,而且要大大花一笔,这份礼物的金额没有上限!

金钱顶多只是个没有价值又麻烦的玩意儿,但至少能让恋人宽心。当他的荷包变轻,心也会跟着轻松,但这也称不上什么优点,因为这样的给予可能是人类最阴险的一种自我放纵。

· 4 ·

史蒂芬若无其事地对安娜随口说道:“回莫顿的路上,顺便到伦敦待个三四天好吗?你可以去买点东西。”安娜想到家里一些布品需要换新,便同意了,不过史蒂芬想的是庞德街上的珠宝店。

如今人已经来到伦敦,并住进一间安静昂贵的旅馆,但对史蒂芬而言,安琪拉生日礼物的问题却似乎才刚开始。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者安琪拉想要什么,这才更重要得多;而母亲出门似乎不喜欢没有人陪,她也不知该如何摆脱。史蒂芬在这四天当中有三天是急躁的,安娜好像从未如此依赖她。如今在莫顿,她们几乎是各过各的,但在伦敦却总是形影不离。尽管计划好了,却找不到借口独自前往庞德街。不料到了最后一天,也就是第四天早上,安娜因为头疼得厉害而不支。

史蒂芬说:“如果你真的不需要我在这里,我想出去透透气……我觉得精力充沛!”“好,你去吧……我不想把你关在房里。”安娜呻吟道,她现在只想要清静和一颗阿司匹林。一走出人行道,史蒂芬便拦下第一辆出租车,整个人兴高采烈得可笑。“到庞德街,皮卡迪利那一头。”她边吩咐边跳上车关上门,然后又很快地把头探出窗外:“到那个转角的时候,请你停车。你不用开到庞德街,我走过去就好。请你在皮卡迪利的转角停车。”

但当她确实站上街角(左侧街角)了,又开始怀疑该从庞德街的哪一侧着手。应该试试右侧,还是继续留在左侧呢?她决定先到右边碰碰运气。过街后,她开始沿街慢慢走。每到一间珠宝店,她便驻足端详橱窗内展示的商品。现在倒是有个新问题令她烦恼,宝石的问题,种类实在太多了。该挑祖母绿或红宝石,又或是单纯钻石就好?哎呀,当然不是祖母绿或红宝石了——安琪拉的肤色得搭配白色。白色,有了!珍珠串,不,单颗珍珠,一颗完美无瑕的珍珠做成戒指。安琪拉曾经语带羡慕地形容过这样一枚戒指,只可惜出处在巴黎。

这个外表男性化的女孩看女性饰品看得如此目不转睛,引来了路人的目光。有个男人笑着用手肘碰碰同伴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呀!”

“我的老天!就是说啊!”

她听见了,走入店里时的兴奋之情顿减。

她很大声地说:“我要买一枚珍珠戒指。”

“珍珠戒指?女士,要哪一种呢?”

她迟疑了一下,无法描述自己想要什么:“我也不太知道……可是一定要很大。”

“您自己要戴的吗?”她觉得男店员似乎笑了一笑。

他当然没有,但她结巴起来:“不……不是的……不是我自己要戴,是朋友要的。她请我帮她挑一个大大的珍珠戒指。”这些话连她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愚蠢又心虚。

这间店里没有符合她要求的东西,于是她只得再次面对庞德街上的枪林弹雨。这时她加快脚步,觉得像是在迈步行进,放慢脚步又像在无聊闲晃,而且她老是意识到有人盯着她看,或者应该说她想象有人盯着她看。方才在店里说要买一枚又大又完美的珍珠戒指时,她几乎可以确定店员都露出狐疑的表情,一眼在玻璃上瞥见自己的倒影后,心想他们当然会狐疑了——她的外貌让人既无法与珍珠联想在一起,也看不出她付得起这个钱。她偷偷将手伸进口袋,摸着令人欣慰的支票簿获取些许勇气。

走完这条大街的东侧后,她迅速地穿越到对面,开始往回走向最初的街角起点。此时的她已经相当沮丧又生气。若是不能在庞德街找到她要的东西怎么办?她全然不知道还能上哪去找——她对伦敦的认识很有限。不过众神似乎还是慈悲的,没多久她来到一间小小的、乍看之下很普通的店门前。事实上它可一点也不普通,所以朴实无华的橱窗才会加装半高的铁窗。接着她看得两眼发直,因为就在一个白色天鹅绒垫子上放了一颗珍珠,宛如浑圆闪亮的大理石珠子,镶在纤细的白金戒环上——简直就像神圣的天堂之珠!安琪拉在巴黎看到之后始终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样一枚戒指。

站在柜台后方的人看起来相貌堂堂。他已上了年纪,戴着玳瑁框眼镜:“是的,这位女士,这的确是非常精美的一件作品。镶座是法国制的,只有一个细细的白金环圈,丝毫无损珍珠的美。”

他轻轻地从软垫上拿起戒指,史蒂芬也同样轻轻地把它放到自己的掌心。在她肌肤的映衬下,珍珠闪耀着比白色更白的光泽,而她的皮肤则显得饱经日晒风霜。

接着那位尊贵的老绅士低声说出价格,同时好奇地觑了女孩一眼,见她不惊不慌便又说道:“您要不要戴到手指上,看看效果如何?”

然而顾客一听这话却红了脸:“我的手指根本不可能戴得下!”

“我可以按照您需要的尺寸放大。”

“谢谢,不过这不是我要戴的,是给一个朋友的。”

“您知道那位朋友的尺寸吗?例如说手套?您认为她的手是大还是小?”

史蒂芬立刻回答:“她的手很小。”随即又显得也觉得十分不自在。

这时候老绅士毫不掩饰地直视着她,低声说:“很抱歉,实在太像……”然后放胆问道,“请问您和莫顿大宅的菲利浦爵士是不是亲戚?他已经去世……大概有两年了……是意外事故。我记得是树倒了……”

“哦,是的,我是他女儿。”史蒂芬说道。

他点头微笑道:“可不是嘛,可不是嘛,一定就是他女儿。”

“你认识我父亲?”她吃惊地问。

“令尊年轻的时候,我们很熟呢,戈登小姐。当年菲利浦爵士是我的顾客。他读牛津时的第一对珍珠袖扣就是在我这儿买的,另外还至少买了四个领带饰针——菲利浦爵士在牛津的时候挺注重打扮的。不过有件事您可能会感兴趣,令堂的订婚戒指是我帮他做的,是个大大的半环形戒指,镶的是非常高级的钻石……”

“那是你做的?”

“是的,戈登小姐。我清楚记得他拿了一张安娜夫人的小像给我看……我还记得他说的话。他说:‘她是那么纯洁,只有最纯洁的宝石才配碰触她的手指。’其实,他在伊顿中学就认识我了,所以才会向我提起令堂,我深感光荣。是啊,哎呀,哎呀,令尊当时很年轻,深陷情网……”

她突然说道:“这颗珍珠也和那些钻石一样纯吗?”

他回答:“毫无瑕疵。”

于是她掏出支票簿,他则递上一支笔,让她开出一张巨额支票。

“不需要什么证明吗?”她瞄了一眼他必须信任她的金额,问道。

他却笑起来:“恕我冒昧,您的脸就是证明了,戈登小姐。”

因为他认识她的父亲,因此两人握了手,然后她带着放在口袋里的戒指走出店门。她一面走一面陷入沉思,就算有人盯着看,她也不再留意了。她耳中不停响起昔日那句话,很久很久以前父亲自己也是年轻恋人时说过的话:“她是那么纯洁,只有最纯洁的宝石才配碰触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