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随着莫顿大宅马厩的解散,他们的忠仆也跟着倒了。老威廉斯终于不敌高龄,整个人完全被击垮。他心里哀伤加上肠胃和手脚也都不行了,便领了一笔退休金回到自己舒适的小屋去养老;冬天里又是咳嗽又是嘟囔抱怨,夏天里则是搬张椅子坐在整齐漂亮的小花园里,腿上盖着毯子,郁闷地抽烟斗。
“真是不应该,”他现在老是这么说,“何况她又是个打猎技术那么好的女人!”
然后他便开始怀念辉煌的过去,也开始为菲利浦爵士感到伤心。威廉斯还爱着这个主人,所以会小小哭泣一番,妻子只好给他端来一杯浓茶。
“好啦,亚瑟,你很快就会见到主人了。你跟我都老了,不必等太久的。”
威廉斯听了怒目以对:“我不是在想天堂,天堂里又不会有马,我是希望主人回到我的马厩来。天才晓得这里有多需要一个主人!”
如今除了为安娜拉车的马之外,那一度赫赫有名的马厩里只剩四匹马了:拉弗瑞、菲利浦爵士那匹年轻英挺的栗色马、一匹名叫詹姆斯的矮脚马,还有年纪大了的柯琳丝,因为年老体衰出现了一些坏毛病,还是继续在吃它的干草床。
安娜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剧变,现在的她面对多数事情都是如此。这段时间里关于莫顿的事,她几乎从未反对过女儿的意见。但安排卖马事宜造成史蒂芬的负担:她一一与猎马道别,一一看着它们被牵出院子,哽在喉头的块垒几乎令她窒息,等到马匹都走了,她回到拉弗瑞身边希望得到安慰。
“拉弗瑞啊,我实在太顽固不化了……看着它们离开我还是介意得不得了!我们就别去看那些空空的厩房了……”
· 2 ·
又过了一年,史蒂芬满二十一岁,成了富有、独立的女人。现在她随时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扑通依然还是家庭教师,有点郁郁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就是史蒂芬现在都穿男装式的订制服,而安娜迫不得已也不再反对了。史蒂芬慢慢地重新展现出生命活力,这倒也正常,因为年轻人不应该为了死者意志消沉,不应该深陷于无法宽解的忧伤。她依然悼念父亲,永远都会,但在拥有健康身体的二十一岁,她终于留意到了阳光,闻到了泥土香并心怀感激,也忽然知道并庆幸自己还活着,尽管有死亡存在。
在那年六月初的这样一个早上,史蒂芬驾车来到厄普顿。她本来要到银行兑现一张支票,本来要去镇上的马具店,本来要去买一双新手套,结果一件事也没做成。
狗是在肉店门外打起架来的。肉店老板养了一条又老又凶恶的万能犬,这条万能犬依照长久惯例占据了店门口的老位子。有一条体型很小、全身雪白的西高地犬,踩着轻盈但挑衅的脚步沿街走来,也许是想找麻烦,若是如此,确实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它吠得格外大声,史蒂芬不禁停下车来,从座位上转身看看出了什么事。肉店老板跑出来后,场面更加混乱,他大声呵斥,但两条狗都不予理会,他便试着去抓自家狗的尾巴,但尾巴很短实在难抓。这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个不顾死活的年轻女子,拿着阳伞像手持长矛似的打算加入战局。她绝望的哭喊声压过了狗的吠叫:“东尼!我的东尼!没有人能来阻止它们吗?我的狗快被咬死了,就没有一个人能来阻止它们吗?”而她自己也的确试图阻止,只不过阳伞一出手就断了。
但东尼不停狂吠,就跟白鼬一样好斗,再加上万能犬已经咬住它的背,史蒂芬见状连忙下车——东尼几乎是危在旦夕。她一把抓住凶恶老狗的颈背,肉店老板则冲去提一桶水。那名奋不顾身的女子抓住爱犬的一条腿;她往这边拉,史蒂芬往那边拉,两人一起使力。接着史蒂芬用力一扭,万能犬分了心,转而想去咬她,既然只有一张嘴,只好放开东尼,于是东尼立刻被主人紧紧抱入怀中。肉店老板提着水赶回现场时,史蒂芬还牢牢抓着万能犬的脖子。
“真对不起,戈登小姐,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喏,把这只灰色恶魔带去好好打一顿吧。那条狗只有它一半大,它怎么能咬得那么狠?”
另一方面,东尼浑身是血,女主人似乎也被咬了。她一边努力地按住东尼的伤口,一边又要吸吮自己血流不止的手。
“还是把你的狗交给我,我们到对面的药房去,你的手需要包扎。”史蒂芬说道。
女子随即将东尼交到她怀里,虚弱无力地淡淡一笑,似乎就要崩溃。
“现在都没事了。”史蒂芬很怕女子会哭起来,很快地说道。
“你觉得它能活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当然可以,只是你的手……我们到药房去吧。”
“我不要紧,我关心的是东尼!”
“它没事。等你的手处理好以后,我们马上带它去看兽医。我知道有个医师很不错。”
药师替她涂了相当强的石碳酸消炎药。她的手有两根手指被咬,史蒂芬看着这个陌生人紧咬小小的牙齿默默忍痛,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气。手包扎好之后,她们开车前往兽医处,幸好医师在,可以替可怜的东尼缝合伤口。史蒂芬抓住它的前脚,自己也受伤不便的女主人则尽可能抱着它的头。她不停将狗的脸按压在自己肩上,或许是为了不让它看见针头。
“亲爱的,别看……你不能看哦,宝贝!”史蒂芬听见她低声对东尼说。
狗终于也上了消炎药包扎好了,史蒂芬这才有时间细细端详这位同伴。她忽然想到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便说:“我叫史蒂芬·戈登。”
“我叫安琪拉·寇斯比,”对方回答道,“我们买下了‘农庄’,就在厄普顿另一头。”
安琪拉·寇斯比有一头惊人的金发,但与其说是金色,其实更像是银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很像中世纪骑士的侍童。当时主要流行的是往上梳拢的庞巴度发型与满头鬈发,她那头齐耳直发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她的肤色非常白皙,史蒂芬认定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太有血色,那张相当宽阔的嘴也绝不会红润,而是随时保持淡淡的珊瑚色。她身上唯一显现出色彩的,似乎就是那双眼睫毛又长又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蓝色,几乎像是染上淡淡的紫,眼中还带着童稚的率直——非常天真无邪、充满信赖的眼神。史蒂芬望着那双眼睛,想起之前听说过有关寇斯比家的谣言,不禁义愤填膺。
据她所知,寇斯比夫妇深受厌恶。男方是个有头有脸的伯明翰大亨,从事的似乎是五金行业,最近才由于健康因素退休,至少传闻如此。听说他的妻子曾在纽约登台,因此出身可疑——其实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她的奇怪发型让人有了疑心的理由。一个当过演员的美国妻子,对寇斯比而言是非常不良的资产。而寇斯比本身给人的印象也不好,以本郡的标准来看,他太会吹嘘。再者他表现出了不可饶恕的吝啬,给猎狐会的乐捐金额竟只有区区五基尼,还写信说自己因为健康不佳无法参与打猎,甚至希望猎狐会能避开他土地上的猎区!此外,“农庄”为了钱的缘故而被牺牲,也让每个人自然而然产生憎恨——这栋都铎式的宅子规模虽小,却是完美无缺。不过前屋主蓝姆西上尉刚刚过世不久,身后留下庞大债务,于是他的继承人,一个住在伦敦的年轻表亲,立刻将屋子卖给第一个出价的有钱人,寇斯比先生也就这么到来了。
史蒂芬看着安琪拉,想起这些事,但一瞬间似乎都不重要了,因为此时那双纯真的眼睛正在看她,只听到安琪拉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救了我的东尼,你人真好!要不是你来,他们会让它就这样被咬死,而我实在太爱东尼了。”
她说话时带着软软、浓浓、拉长音调的南方腔,一种慵懒、闲散而恬静的声音。这种拉长音的南方软语,听在史蒂芬耳里十分新鲜,而且出乎意料地悦耳。她顿时发现这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子——仿佛生长在黑暗中的某种奇花,某种色泽浅淡的罕见花朵,毫无瑕疵或污点,于是史蒂芬红着脸说:“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载你们回农庄。”
“我们当然愿意了。”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东尼说它会非常感激,对吧,东尼?”东尼无力地摇摇尾巴。
史蒂芬拿了车上一条小毯子把狗包起来放在后座上,它好像筋疲力尽地趴伏着。然后小心地扶安琪拉上车,再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
不一会儿,安琪拉说:“多亏了东尼,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一直很盼望能认识你!”她用令人不知所措的眼神盯着史蒂芬看,接着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似的微微一笑。
史蒂芬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盼望着想认识她。她顿时感到害羞,也同时起了疑心。“是谁跟你提起我的?”她蓦然问道。
“好像是安崔姆夫人……没错,就是安崔姆夫人。她说你的骑术很高明,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不再打猎了。哦,对了,她还说你能像男人一样击剑,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史蒂芬喃喃回答。
“那等我看了以后再告诉你像不像,我父亲曾经是很有名的剑士,所以我在美国的时候对剑术涉猎颇多。戈登小姐,也许哪天我可以看看你击剑吧?”
此时史蒂芬的脸已经红得像甜菜根,手里的方向盘也抓得好紧,似乎想弄疼它。她好想转头看看同伴,想看她的欲望几乎难以压制,然而却连眼珠子都似乎僵住了无法转动,因此只能沉默不语地凝视尘土弥漫的长路。
“别这样惩罚那可怜的木头。”安琪拉轻声说,“它也不想自己只是块木头呀!”接着她有如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万一东尼被那只畜生咬死了,我该怎么办?我散步的时候也只有它陪着我……要是没有东尼,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它是那么忠心又可爱的小东西,这些日子我有点依赖这条狗……一个人散步太沉闷,但我又一直很喜欢散步……”
史蒂芬想说:我也喜欢散步呀,偶尔就让我和东尼一起陪你吧。随后顿时鼓起勇气,猛然转头看着这名女子。当两人四目交接,互相凝视片刻后,史蒂芬心中隐隐泛起波澜,车子忽然危险地偏离了一下。“对不起,”她急忙说道,“这样的开车技术实在差劲透了。”
但安琪拉没有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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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转进来停下的时候,雷夫·寇斯比就站在敞开的门口。史蒂芬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按理说应该已经十分破旧却仍洁净无瑕的灰色粗呢西装。不过他身上的一切都有一种充满活力的崭新气息,就连头发也带着全新的感觉——那稀疏的棕色头发像打过蜡一样闪闪发亮。
不知道他是不是把头发和靴子一起送去清理。史蒂芬暗想,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这个男人不太有特色,不矮也不高,不胖也不瘦,不老也不年轻,不是好看也不是太丑。要是问他妻子,她会说他就是个“普通男人”,这样的形容非常贴切,因为他唯一的特色就是那身新意与嘴形流露出的暴躁神情——从嘴巴看起来,他非常暴躁易怒。
他说话时尖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躁。“你到底在做什么?都已经两点多了,我从一点就开始等,午餐肯定是不能吃了。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尽量准时一点,安琪拉!”他似乎并未留意到史蒂芬的存在,仍继续旁若无人地唠叨。“我知道了,你那条该死的狗又打架了。我真打算好好教训它一顿。你那只手又是怎么回事……你该不是自己也被咬了吧?我说真的,安琪拉,这有点太过分了!”他整个态度就好像在申诉个人的满腹委屈。
“反正啊,”安琪拉拖长了音说,一面伸出包扎的手来让他瞧,“我不是去修指甲,雷夫。”她的声音中很明显带着些微挑衅,他立刻恼怒地退缩了一下。这时她似乎才忽然想起史蒂芬:“戈登小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先生。”
他弯腰行礼,同时冷静下来说道:“谢谢你载我内人回来,戈登小姐,你人真是太好了。”但他显现的态度并不友善,不仅继续瞪着安琪拉被狗咬伤的手,史蒂芬觉得他的口气也很无礼。
她从车上下来,发动引擎(1)。
“再见。”安琪拉微笑着伸出手,是左手,史蒂芬握住时太过用力。“再见,哪天过来喝下午茶吧。我们有电话,厄普顿二十五号,这几天就打电话来约个时间。”
“非常谢谢你,我会的。”史蒂芬说。
· 4 ·
“车子故障了吗?”史蒂芬在三点垂头丧气地走进授课室时,扑通语气爽朗地问道。
“不是,是寇斯比太太的狗打架了,她被咬伤,所以我开车送她回农庄。”
扑通竖起了耳朵。“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一些传言……”
“她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那样。”史蒂芬顶了回去。
扑通听了之后默默地思考良久,但思考后所提出的建议却不见得明智,像扑通这回就大大失言了:“她很难应付对吧?史蒂芬,听说她先生是在纽约某个地方发现她的,安崔姆夫人说她在音乐厅表演,我想你是不得不顺道载她一程,不过要小心点,我想她是个很会得寸进尺的人。”
史蒂芬像个情绪化的小学生发火了:“你要是这么想,我就不谈她的事了。认真说起来,寇斯比太太和你、和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一样端庄。你们这些讨厌的闲言碎语真是烦死人了。”她话一说完便倏地转身,大步走出授课室。
“天哪!”扑通皱起眉头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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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史蒂芬打了电话到农庄。“是厄普顿二十五号吗?我是戈登小姐……不,不是的,是莫顿的戈登小姐。请问寇斯比太太还好吗?狗也好吗?寇斯比太太的手没有痛得太厉害吧?好的,你去问问看,我当然可以等。”她觉得害羞,却又异乎寻常地大胆。
不久管家回来了,口气严肃地说寇斯比太太刚看过大夫,因为手疼,现在已经上床休息,至于东尼已经好些了,谢谢她的关心。他接着又说:“夫人问您这个周日想不想来喝茶。如果您能来,她会非常开心。”
史蒂芬回答道:“请你谢谢寇斯比太太,并转告她星期日我一定到。”接着她把话重复一遍,说得很慢很慢,中间还有停顿,“请你……谢谢……寇斯比太太……并转告她……星期日……我一定到。你都听清楚了吗?我说得够明白吧?我说我星期日会来喝茶。”
(1) 早期的汽车是手摇式发动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