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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爵士的死剥夺了他孩子的三样东西:真正理解她的心灵同伴、她与世界之间的坚强壁垒,还有最重要的一样是爱——为了不让她受苦而欣然承受一切痛苦的那份忠贞不渝的爱。
震惊带来了堪称幸运的麻木感,从麻木中复苏的史蒂芬面对第一波深切的悲痛,只能完全茫然地呆立,犹如一个孩子不知怎的松开了始终牵引着他的手,迷失在人群中而不知所措。想到父亲,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依赖这个极度仁慈的男人,有他随时保护的感觉有多么可靠,她又多么将这份保护视为理所当然。因此除了持续不断的哀伤,与随时随地渴望有他陪伴的心痛之外,她也体会到真正孤独的滋味。一想到父亲在世期间自己有多常感到孤单,她便觉得不可思议,因为那时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触到他,只要一说话就能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在眼前。如今她还认知到小东西带来的凄凉,认知到那些没有生命、继续存留下来的小东西(像是一本书、一件旧衣、一封未完成的信、一张心爱的扶手椅),隐藏着令人痛苦无比的力量。
她心想:它们继续留着……它们毫无意义,却继续留了下来。碰触这些东西很痛苦,但她总是忍不住会去摸。多奇怪,这张旧扶手椅的寿命比他还长,这么一张旧椅子……摸着椅子皮的皱痕,摸着椅背上因为父亲的头经常倚靠而凹陷的地方,她会恨这个没有生命却存留的东西,也可能会爱它而不禁哭泣。
莫顿变成一个缅怀的地方,用回忆将她团团围住、握在掌心。这很苦,但如今她更爱它了,爱它的每块石头,爱它草地上的每根草。她想象宅子也为父亲哀伤,并转而向她寻求安慰。为了莫顿,日子必须过下去,所有繁杂琐事必须照例完成。有时候她可能会质疑为何非得如此不可,可能会在刹那间充满愤恨,但一转念,又会把这个家当成一个需要她与母亲照顾的生物,愤恨之情便随之消散。
她非常严肃认真地听着伦敦来的律师说话。“你母亲在世时,这房子归她所有。”他对她说,“她去世后自然就是你的了,戈登小姐。不过令尊另外做了安排:再两年左右,当你年满二十一岁,将能继承一笔可观的收入。”
她问道:“那样的话,莫顿的钱够用吗?”
“何止够用而已。”他微笑着做出保证。
在这栋宁静的老宅中有其纪律与秩序,死神来了又走了,这些却没有消失。一如旧衣与心爱的椅子,纪律与秩序在此巨变之后存留了下来,填补各个空虚的厅房,有时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怪异感觉,一种令人非常迷惘的新疑惑:生与死,究竟何者才是真实的?仆人们刷洗、打扫、掸灰尘。有个年轻钟表师傅每星期会从马尔文来一趟,十分谨慎准确地为时钟调时间,他走后所有的钟都会在同一时间响起——相当急促地同时响起,好像对于时间莫大的重要性感到慌张。扑通核计账目,给厨子列清单。高大的男仆擦窗子——面向草坪那扇明亮的窗子和半圆扇形窗。花园的工作一切如常。园丁修枝、松土、勤奋栽种。布谷鸟欣喜迎接渐渐转浓的春意,树木开了花,菲利浦爵士书房外的老式单瓣郁金香也绽放得鲜艳亮丽,那是他最喜爱的花。鳞茎已经依照惯例种下,现在也依照惯例开出郁金香。马厩里的猎马已经赶到牧场上去,天花板与墙壁也重新粉刷过。威廉斯到厄普顿买了绳带,马夫们正忙着编扎;山毛榉树林旁的一处马场里,有两匹母马生了健壮的小马——莫顿大宅里的所有事情,就这样依循时序完成。
但有些人的脸上从此失去了笑容,如今号令如山的安娜便是其中之一,她默默地承受哀伤的打击,眼中流露出耐心等待的神情。她对待史蒂芬虽然温柔,却极其冷淡,即使在这最需要的时刻,她二人仍无法超越那道藏伏已久的屏障。但史蒂芬越来越依恋莫顿,早已完全放弃就读牛津的念头。扑通试图说服她改变心意,每天提醒学生,菲利浦爵士非常渴望她能去,却都只是徒劳无功,因为史蒂芬总是这么回答:“莫顿需要我,父亲会希望我留下,因为他教我要爱这个家。”
扑通也无能为力。被迫保持缄默的她能做些什么呢?她不敢让史蒂芬了解自己的情况,不敢说:“为了你自己好,你必须上牛津,将来你会需要智慧所能给予的一切武器,像你这样的人,你会需要每一种武器。”若是说了,史蒂芬一定会开始提出疑问,而她身为老师必须负起责任,绝不能回答那些问题。
扑通觉得实在太可恶了,世界这只狡猾的老鸵鸟,为了自己的安逸舒畅,便施行这种顽强自私的沉默暴政。这世界把头埋在传统习俗的沙中,什么都看不见,就能逃避真相了。它对自己说:“假如眼见为凭,那么我不想看见,假如沉默是金,那么在这个时候,沉默也是高度权宜之计。”有时候扑通真的好想对世界大吼。
有时候她想着要辞职,这么为史蒂芬烦恼实在太累人了。她会暗想:我自己在这儿担心有什么用?我帮不了那个女孩,但我能帮我自己——看起来这纯粹是自保的问题。但紧接着她内心里忠诚的那部分便会反驳道:最好再撑下去,她很可能有一天会需要你,你得在这里帮她。于是扑通决定留下来。
她们几乎都不上课了,忧伤的史蒂芬变得懒散,不再关心自己的功课,也无法从写作中获得慰藉,因为愁绪引发的结果往往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文思泉涌便是肠枯思竭,而发生在史蒂芬身上的是后者。她冀望从文字中找到纾解的出口,但如今文字总是回避着她。
“我再也写不出来了,没有灵感了,扑通——他把它带走了。”说完便流下泪来,泪水溅落在纸上模糊了字句,她自知那几行字内容贫乏,几乎或完全没有意义,更加悲从中来。她像个孩子愁容满面地呆坐,扑通心想第一次遭逢哀伤的她看起来多么幼稚,也暗暗惊讶那些泪水竟让一向强健的她变得如此颓唐。由于她自己的泪水也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只好不时厉声对史蒂芬说话。这时史蒂芬便会去甩动她的大哑铃,试图借由运动来发泄,试图让肉体筋疲力尽,因为她的心已经忧伤得疲惫不堪。
八月到了,威廉斯带回了牧场上的猎马。史蒂芬偶尔会起个大早,帮忙带马儿去运动,但尽管如此,老人心中仍忧虑不安,因为她显得很古怪,竟不愿讨论狩猎的事。
他暗忖:可能是因为父亲死了,但这是她血脉里的强烈本能,只要出去痛快地跑趟马就会没事了。也许他还会耍心机指着拉弗瑞说:“喏,史蒂芬小姐,你瞧瞧它那四条腿,这家伙真是好样的,在牧场上把状况保持得这么好!我相信它是有意的,就怕错过任何一天的打猎。”
然而秋天无声无息地消逝,冬天也快过去了。猎犬就聚集在莫顿的大门外,但史蒂芬并没有向马厩下达威廉斯焦急等候的指令。到了三月的某天早上,他再也按捺不住,突然责备起史蒂芬来:“你让我的马儿在厩房里都发霉了,史蒂芬小姐,这实在太不应该,你是那么优秀的骑士,我们的马也是这一带顶尖的,而你的父亲对你的骑术又是那么自豪!”接着又说,“史蒂芬小姐,你该不是想放弃吧?后天你何不就骑着拉弗瑞去打猎呢?猎犬会在厄普顿不远的地方会合,史蒂芬小姐,快说你不会全部都放弃!”
他老迈忧心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水,为了安抚他,她只回答一句:“那好吧,我后天去打猎。”但说也奇怪,对狩猎的期待已不再为她带来乐趣,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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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早上,高空中有阳光闪耀、云彩疾飞,史蒂芬骑着拉弗瑞进入厄普顿,越过横跨塞汶河上的桥,到厄普顿邻近的村庄参加狩猎聚会。缓缓跟在她身后的副手骑着菲利浦爵士最喜爱的小马之一,那是一匹非常瘦、善解人意、性情躁烈的栗色马,此时正全神贯注地准备迎接任何状况,但她身旁却只剩回忆与心痛。不过她有时还是会猛然转过头去,好像旁边一定会有什么人在。
她的心中满是千奇百怪的想象。她看见父亲非常严肃而焦虑的模样,不像旧日和她一起前往聚会时那么轻松愉快。由于这一天是如此生气勃发,史蒂芬实在难以忍受死亡的念头,即使是一只小红狐狸也不例外。她发现自己会这么想:要是今天早上发现了狐狸,那我们两个都会孤单无助,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在聚会上,她饱受自己的敏感胆怯所折磨,想象大伙儿在背后议论纷纷。如今已经没有人会耐心地弓着背,为她阻隔那些不友善的人。
安崔姆上校走上前来。“史蒂芬,真高兴能见到你。”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僵硬,因为尴尬的缘故——每个人都有点尴尬,面对遭逢丧亲之痛的人总是如此。
只是她又有一种那么令人窘迫、那么疏离的感觉,使得每个想要表达善意的冲动都退缩了。想起菲利浦爵士、想起他的死对他女儿的打击,他们也觉得不知如何面对,因此好多人始终没有开口招呼。
她又再度闷闷地暗想:我们两个将会很孤单,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我们。
他们在第一个隐蔽处就发现了狐狸,接着奔过广阔、光秃秃的草地。拉弗瑞向前飞奔之际,她的奇怪幻想越来越强烈,最后开始在脑中萦绕不去。她想象着自己被追逐,猎犬不是在前面而是在背后,那些兴奋得脸色发红、眼睛发亮的人正在追她,冷酷、无情地紧追不舍——他们为数众多,而她势单力薄,每个人的手都要攻打她。为了甩开他们,她冷不防地独辟蹊径,让拉弗瑞跑过几个危险的地方;但它欣然地将肌肉伸展到极限,安全落地。然而她依然想象自己遭到追捕,而且现在是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全世界都怀着恨意、带着凶猛残暴的毁灭意志在追她,全世界都在对付一个微不足道、无处可寻求同情或保护的生物。她的心害怕得纠结起来,她多么畏惧那些脸泛红光、眼睛发亮、紧追在后的人。这一生中面对艰难痛苦从未失去勇气的她,此时竟然惊恐得冒汗,拉弗瑞由于猜测到她的恐惧而继续加速,越跑越快。
这时史蒂芬看见正前方有东西在动,猛地停下拉弗瑞后,目不转睛地瞪着那样东西。一长条缓缓爬行、沾满泥水的红色毛皮,伸着舌头,拼命吸入空气的肺痛苦得就要爆裂,被追得无处可逃而绝望的双眼闪着惊恐的光,不停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史蒂芬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它在寻找造它的上帝。”
那一刻,她觉得绝对有必要相信那只受伤的野兽也有自己的创造者,她自己的眼睛也闪着光,但却是模糊视线的泪光,因为她实在太需要相信了,这个源自精神痛苦的需求比肉体的痛苦还要剧烈。那东西一跛一跛地,尾巴在地面拖行,史蒂芬跳到地上,朝着那悲惨的畜生伸出双手,满心希望救助保护它。但是狐狸不信任这双慈悲的手,转而爬进一丛小灌木。就在此时,猎犬群以可怕而致命的静默从她身边疾奔而过,鼻子贴地嗅着。紧接着奔驰在后的是安崔姆上校,他将身子伏低,以免撞到树枝,再后面则是两名猎人和极少数几个能挺过这趟艰难路程的大胆骑士。不久,灌木丛中传出一阵狂野的喧嚣,猎犬欣喜若狂地高声吠叫,史蒂芬很清楚那个声音意味着死亡——她很慢很慢地重新骑上拉弗瑞。
骑马回家的路上,她感到彻底的疲惫与茫然。她又开始满脑子想着父亲——他仿佛离得好近,近得不可思议。有一度她似乎听到他的声音,但侧耳倾听时一片悄然,只听到拉弗瑞节奏疲乏的蹄声。脑子较为冷静之后,史蒂芬觉得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是父亲教的。他生前教了她勇气、真理与荣誉,死后又教了她慈悲——透过伟大的死亡冒险之旅,他将自己原本缺乏的慈悲教给了她。她顿时心中雪亮,领悟到所有的生命都是同一生命,所有的悲喜其实也都是同一悲喜,所有的死亡都是同一死亡。她知道因为自己目睹过一个男人在巨大痛苦中,带着不朽的勇气与爱死去,所以她再也无法任性地让任何可怜、不幸的生物受到摧残或痛苦。就这样菲利浦爵士虽然死了,却继续存活在当天出现在他孩子身上的慈悲性情当中。
只不过身体离心还很遥远,还眷恋着人世的原始欢乐——眷恋阳光与风与连绵起伏的美好草地,鲁莽行为所带来的短暂兴奋,因此当史蒂芬感觉到拉弗瑞夹在自己强壮有力的双膝之间,心中忽然充满遗憾。是的,在此顿悟的一刻,她感到无限悲伤,便对拉弗瑞说:“拉弗瑞,以后我们俩再也不去打猎了,我们再也不会一起出去打猎了。”
它以自己的方式理解了,因此她感觉到它的身侧鼓胀,认命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还听到它发出理解的叹息时,潮湿的肚带皮革吱嘎作响。因为拉弗瑞依然热爱追逐,热爱精彩、不可预知的危险,热爱清爽的早晨与结霜的夜晚,也热爱那条总是通往家的昏黄长路。它拥有牲畜的古老智慧,这是事实,但这份智慧并非对杀戮懵然无知,在它温和忠实的内心深处,其实潜伏着某个野蛮祖先遗留下的一段回忆。回忆里包含了杳无人烟的辽阔空间、战役中剧烈翕张的鼻孔与龇露的牙齿、每次稳稳一踢就必定致命的马蹄、浓密蓬乱又有如旗帜飞扬的鬃毛,还有伴随着那堂皇旗帜、野蛮得不可思议的尖锐嘶鸣。因此现在它也感到无限悲伤,叹着气直到坚固的肚带开始吱嘎响,然后才站定下来大大地甩动身子,试图将沮丧甩除。史蒂芬向前俯身拍拍它的脖子。“对不起,真对不起,拉弗瑞。”她一脸严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