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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里下了几场暴风雪,强烈程度已经多年未见。山丘上密密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的雪白,山脚下的谷地和莫顿的广阔花园也都一样——放眼望去一整片白雪茫茫。湖水结冰了,山毛榉的树枝宛如水晶,光亮树叶地毯变得脆硬,脚一踩便噼啪作响,这是这个一向万籁俱寂的地方在冰封的天地里唯一的声响。那只傲慢的天鹅彼得已变得友善,现在和家人都很欢迎早晚会去喂食的史蒂芬,并十分欣然地接受她的慨赠。安娜在草坪上放了一个喂鸟用的盘子,装着切碎的板油、种子和小团小团的面包屑;至于马厩里,老威廉斯把干草铺成大圈供马匹活动,因为莫顿四周的路况太糟,马儿根本出不了院子。
花园静静地躺在雪中,丝毫未受扰乱惊动。只有园中一名成员感到忧虑,就是那棵老雪松,因为横空的枝丫被积雪压得发疼——它那些枝干就像老人家的骨头一般脆弱,所以它才忧心忡忡。偏又不能出声呐喊或是抖落身上的沉重负担,不行啊,它只能耐心忍受,希望安娜会发现它的苦恼,因为她每年夏天都会坐在它的凉荫下——自从许多年前的某一天,当时她坐在树荫下梦想着要为丈夫生个儿子。某天早上,安娜终于留意到它的处境,便开口呼唤菲利浦爵士,爵士急忙从书房跑来。
她说:“你看,菲利浦!我替我的雪松感到害怕,树枝都压弯了,我真担心。”
于是菲利浦爵士遣人到厄普顿,买链子和结实的毛毡垫来支撑树枝,他自己则得指挥园丁爬到树上去推落积雪,还得确保毛毡垫安置妥当,以免磨损了树枝。因为这是他心爱的安娜所心爱的雪松,因此他必须站在树下指挥园丁。
忽然间,响起一阵可怕的断裂声。“爵士,小心!菲利浦爵士,小心啊,爵士,树枝断了!”
轰隆一声,接着一片静寂,可怕的静寂,远比那断裂声更可怕。
“菲利浦爵士,天哪,在他胸口上!压在他胸口上了……是大枝干断了!去请大夫,快去请伊凡斯大夫。天哪,他嘴巴流血了……树枝压在他的胸口……有没有人去请大夫啊?”
霍普金斯先生发出严肃又颇有架势的声音:“稳着点,汤玛斯,你慌张也没用。罗伯,你快到马厩去叫波顿开车去请大夫。汤玛斯,你来帮我把这根树枝抬起来……慢慢来……稍微往右边移,好,抬起来!慢慢来,再往右边一点……好,轻点,轻点,来,抬吧!”
菲利浦爵士躺在雪地里,一动也不动,血慢慢从唇间渗出。他直挺挺地躺在那片雪白当中,两条长腿伸得笔直,看起来高得诡异,汤玛斯见了还傻里傻气地说:“他还真高大……我以前从来都没发现……”
这时有人匆匆跑过雪地,气喘如牛、踉踉跄跄,一蹦一跳的模样怪异可笑。是老威廉斯,没戴帽子,穿着衬衫就来了。他边跑边喊:“主人啊,主人!”他跑过滑溜的雪地,一面怪异地蹦跳着,“主人啊,主人啊!”
他们找到一个栏架,谨慎恐惧地将莫顿大宅的主人搬到架上,缓慢恐惧地抬着栏架通过草坪,走进先前菲利浦爵士自己没有关紧的那扇门。
他们慢慢将他抬进大厅,他便缓慢地睁开疲惫的眼睛,低声说道:“史蒂芬呢?我要……见那孩子。”
老威廉斯声音浓浊地呢喃道:“她就来了,主人,她正在下楼梯。她来了,菲利浦爵士。”
这时菲利浦爵士试图挪动身子,同时大声地说:“史蒂芬!你在哪里?我要见你,孩子……”
她走向他,未发一语,心里却想:他快死了,我的父亲!
她拉起他的大手轻轻摩挲,但依然没开口,因为当你爱一个人,当你最爱的人奄奄一息,就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她,像只不会说话却想请求原谅的狗。她知道他的眼神想求她原谅某件事,而那件事超出了她浅薄的理解范围,因此她只能点点头,继续抚摩他的手。
霍普金斯先生轻声问道:“我们该把他抬到哪儿去?”
史蒂芬也同样轻声回答:“去书房。”
她亲自带路前往书房,脚步稳健,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好像进了书房还会看见父亲斜靠在扶手椅上看书。然而一路上她不断地暗想:他快死了,我的父亲……只不过这念头显得荒唐而不真实,仿佛是另一个人的思绪,实在太不真实以至于荒唐。当他们将他安顿到书房,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号施令。
“请普朵顿小姐立刻去找我母亲,婉转地告诉她这个消息,我会留下来陪菲利浦爵士。请你们当中一位去叫个女仆拿海绵、几条毛巾和一盆冷水来给我。你们说波顿已经去请伊凡斯医师,是吗?那就好。现在我要你们上楼去搬一张床垫下来,蓝色房间那张就可以了……动作快一点。顺便拿几条毯子和几个枕头来,可能还需要一点白兰地。”
大伙儿听从指示分头办事,没多久她便帮忙着将父亲搬到床垫上。他略微呻吟,接着感觉到她的强壮臂膀抱着自己时,还露出微笑。她不断替他擦拭嘴边的血,手指上沾染了血迹,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却无法理解(这不可能是她的手),就像方才的思绪一样,这肯定是别人的。此时他的眼神越来越急躁,他在找人,他在找她的母亲。
“威廉斯,你跟普朵顿小姐说了没?”她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
于是她说:“亲爱的,母亲就快来了,你躺着别动。”她的声音轻柔、有说服力,像是在跟一个受苦的幼童说话,“母亲就快来了,你静静躺着别动哦,亲爱的。”
接着她来了,不敢相信,却仍惊恐地睁大眼睛。“菲利浦啊,菲利浦。”她扑倒在他身边,苍白的脸颊贴着他在枕头上的脸,“亲爱的,我亲爱的……你一定痛得厉害……跟我说哪里痛,跟我说呀,亲爱的。树枝断了……是雪的缘故……压到了你,菲利浦……但你跟我说哪里最痛,亲爱的。”
史蒂芬打了个手势,仆人们全都低着头慢慢退开,菲利浦爵士一直是他们的好朋友,他们爱他,各以各的方式与能力去爱他。
那个可怕的声音还继续说个不停,可怕的是因为不太像安娜的声音,它用平板的语调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同一个问题:“你告诉我哪里最痛,心爱的。”
但菲利浦爵士正在与痛苦搏斗,剧烈的、无法抗拒的、足以令人失去勇气的痛苦。他静静躺着,没有回答安娜。
后来,她轻声细语地诉说自己家乡的回忆来哄他。“而你是最可爱的男人。”她小声地说,“你的眼里有上帝的光。”但他躺在那儿无法回答。
此时的她似乎忘了史蒂芬的存在,用着恋人的口吻在对恋人说话——傻气地、深情地,想出许多昵称,就像恋人之间的相处。史蒂芬看着他们,目睹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睁开眼睛与母亲四目交接,这时仿佛有一道光照在他二人悲戚的脸上,以某种胜利之姿、以爱改变了他们,于是这两人在死亡谷的阴影中,重新为他们的孩子燃起了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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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师到达时已是傍晚,他整天都在外面,而且道路难行。他一接到消息,尽管马车在雪中寸步难行,仍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他尽力了,但能做的不多,因为菲利浦爵士清醒着,并希望保持清醒,不肯让他们用药物减轻他的痛苦。他可以很慢很慢地说话。
“不……不要那样……我有……重要的事……要说。不要用药……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伊凡斯。”
医师将下滑的枕头调整好,然后转过身小心地对史蒂芬低声说:“照顾好你母亲。我想,他快走了……不会太久了。我在隔壁的房间等着,需要的时候就喊我一声。”
“谢谢你,需要的时候我会叫你。”她应道。
这时候菲利浦爵士偿还了最后一丁点的债,他以巨大勇气战胜肉体的痛苦,为自己焦虑而可怜的心偿债。他拼尽逐渐衰退的力气,做出一次大大的、可怕的努力:“安娜……是史蒂芬……你听我说。”她们握着他的手,“史蒂芬……我们的孩子……她,她……史蒂芬……不像……”
他的头猛然间垂下,之后便动也不动地靠在安娜的胸口。
史蒂芬将握着的手松开,因为安娜已经俯身亲吻他的嘴唇,绝望地、激烈地亲吻着,好像想把生命气息重新吹入他的体内。除了上帝——死亡与苦难的上帝,但同时也是爱的上帝——谁都不应该目睹这一幕。她转身悄悄离开他们身边,留下他们在渐暗的书房独处,留下他们怀着永恒挚爱独处——生者与死者,手携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