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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的消失引起诸多流言蜚语,其中安崔姆夫人也有所贡献,而且还贡献不小,每当有人提及史蒂芬的名字,她就会表现出一副知道内情、神秘兮兮的模样。每个人都深感愤愤不平,本来已经那么热切地想要欢迎史蒂芬成为他们的一分子,如今竟发生这种怪事——这让他们自觉愚蠢,也因而感到愤怒。

春天的狩猎聚会上,众人的沉默谴责使得气氛十分凝重——像哈兰这么好的年轻人不会无缘无故跑掉;何况他们俩要是没有订婚,那就太不知羞耻了,他们可是一块儿把这一带都跑遍了呀。这番沉默的谴责波及了菲利浦爵士,并透过他波及了安娜,因为她太放任他们了,母亲应该要看着女儿,但史蒂芬一直都太被纵容了。这无疑是她跨坐骑马、击剑又做了许许多多荒唐事的结果,当她真的碰上一个男人,就不顾一切一头栽进去,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行为。当然了,如果两人有正式婚约的话——但显然根本没有。他们想起自己的宽容,大感惊异,如此开阔的心胸真是非比寻常。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一直就怪里怪气,现在也不知怎的,看起来更加古怪了。史蒂芬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伤人的话,但她知道邻人的好意只是暂时的,这全都多亏了马丁。是他提升了她在众人之间的地位——是他这个陌生人,他甚至和这个郡毫无关联。他们全都认定她打算嫁给马丁,这项事实立刻让他们变得友善,接受了她;史蒂芬忽然强烈地渴望被接受,并从心底里希望自己当初能嫁给马丁。

奇怪的是就某种程度而言,她可以理解这些邻居,也因此正直如她,实在无法苛责他们。的确,假如造物主造她时少一点大胆创新,她很可能就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人——生儿育女,撑起一个家,仔细勤奋地管理牧场。虽然曾经向往过森林,史蒂芬其实并没有真正开拓者的精神,她属于莫顿的土地与丰硕,属于它的牧场与草地、它的农场与牲畜、它的宁静与高雅规律的传统,还有它那栋不浮夸的老红砖屋的尊严与傲气。这一切是她的归属,永远的归属,因为是戈登历代祖先的思想造就了莫顿的美丽妥帖,是他们的血肉最后造出了史蒂芬。是啊,那些已逝的先人,她是他们的一分子,或许他们会摒弃她(因为他们向来生龙活虎地生养儿子),甚至可能从天堂往下看时,横眉竖目地说:“我们绝对不承认这个叫史蒂芬的怪物。”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无法抽干她的血,而那也是他们的血,因此不管他们怎么做,都绝不可能彻底切断与她的关联——他们身上都流着相同的血。

然而他们的另一个后代——菲利浦爵士却不太能谅解这些爱议论的邻居。因为他爱得深,自然痛苦也深,有时候更是饱受愤恨的折磨。如今每当与史蒂芬出门打猎,他总是小心翼翼、谨慎焦虑,唯恐发生任何小事惹她伤心,唯恐有任何时候让她觉得孤单。当猎犬停住,猎人们全都聚拢过来,他会开一些小玩笑逗女儿开心,他会绞尽脑汁想这些不高明的小笑话,好让大伙儿看见史蒂芬笑。

有时候他会压低声音说:“让他们吃点苦头吧,史蒂芬,你骑的这匹小马还挺喜欢跳栅栏的——别在意我,我知道你不会弄伤它的膝盖,你就跑到他们前面去,看看他们追不追得上!”由于众人确实多半都追不上,才让他那伤痛的心能够获得片刻满足。

但她连这样的胜利都会遭人嫉妒,说她的坐骑太出类拔萃:“只要骑上那种马,谁都办得到。”他们会在史蒂芬背后窃窃私语。

但个子小、个性却不一定温和的安崔姆上校若是听到,就会予以反驳:“该死的,不是那样,是因为骑术。那女孩骑术好,这才是重点,至于你们其他这些人……”接着便噼里啪啦地一大串脏话。“要是我认识的几个王八蠢蛋能骑得像史蒂芬那么好,我们就能他妈的少付一大笔钱给农民了。”接着他会说出更多类似的话,每句都夹杂着不少诅咒——这个矮个儿上校安崔姆,据说是英伦诸岛中嘴巴最不干净的狩猎领队。

不过啊,他是真心爱惜好骑士,只是会以恶言咒骂来表达赏识。甚至于某天有一位爱好运动的主教在场,他也没能管好自己的嘴巴。事实上,他当着主教的面指着史蒂芬时,还兴高采烈地满口脏话。这个摆不出威风又怕老婆的矮小男人——他在家里几乎连“该死”都不能说;除了那间幽暗、不舒适的书房之外,绝对不许抽雪茄;不许养他喜爱的诺威治金丝雀,因为安崔姆夫人说那会招老鼠;也不许在屋里养狗,“粉红小子”就因为薇奥莉被赶出家门。还有他的艺术品位受到严格审查,即使在他自己的盥洗室墙上,也只能挂一幅十六年以前与孩子们合照的全家福相片。

每个星期日他会坐在不舒服的教堂长椅上,听妻子用孔雀般的嗓音唱圣诗。“来啊,我们要向耶和华歌唱。”她唱诵着,同时衷心为自己救赎的力量感到欣喜。他忍受着这一切和其他更多更多事情,其实他有大半辈子都是在忍耐中度过——若非有出门打猎这些特殊日子,恐怕已经无聊到陷入忧郁。但在那些日子,由于真正拥有实权,倒是大大有助于重振他疲弱的雄风,说起字正腔圆的英语便会受到某种根深蒂固的情结所左右,红光满面、直言不讳、脾气火暴、态度得意扬扬,有时则是完全随心所欲——尤其若是正巧想起安崔姆夫人,他就更随心所欲了。

但现在他的咒骂却救不了遭受邻居冷言冷语的史蒂芬,自从马丁走后,就再也无计可施,因为他们其实是不自觉地畏惧她,因为畏惧而产生敌意。他们直觉地认为她是个离经叛道之徒,而他们的任务就是维护自然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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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尊心严重受伤的安娜会坐在布置得和谐美丽又宽敞的起居室里,害怕邻居们几乎毫不掩饰的疑问,害怕丈夫不祥的沉默。于是昔日对这孩子的反感又回来了,就好像污鬼聚集了另外七个更邪恶的鬼,使得她的状况比先前更不好,有时候她不得不转过头去,不看史蒂芬。如此受折磨的她,现在对丈夫说话越来越不那么委婉,总是连连逼问:“菲利浦,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史蒂芬去书房里跟你说了什么?”

而他则极力耐着性子回答:“她说她无法爱马丁——这又不是什么罪过。安娜,你就别去烦那孩子,她已经够不快乐了。为什么不能让她清静点呢?”话才说完便连忙转移话题。

但安娜没法让史蒂芬清静,她怎么也没法不提起马丁。她会对着史蒂芬念叨,直到女儿满脸通红,菲利浦爵士见状便会阴沉地皱起眉头,等到与妻子在卧室独处时,经常会激烈地责备她。

“真残忍,安娜,你真是残忍得可恨。你到底为什么非得这样去烦史蒂芬不可?”

安娜原本紧绷的神经会更拉紧到几乎要断裂,因此回答的时候,口气自然也很激烈。有一天晚上,他冷不防地说:“史蒂芬不会结婚,我不想让她结婚,那只会是个灾难。”安娜一听立刻愤怒地抗议。为什么史蒂芬不应该结婚?她希望女儿结婚。他难道疯了不成?他说灾难是什么意思?没有婚姻的女人永远不会圆满——他说灾难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蹙眉不答,只说史蒂芬必须去上牛津,他已经决心让孩子接受好的教育,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优秀的作家。婚姻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看看扑通好了,她就上过牛津,是个非常出色、身心健全又通情达理的人。明年他就要送史蒂芬去牛津。安娜嘲讽道:“是啊,就看看扑通好了!她正是那高等教育的产物——一个孤单、失败的老处女。”安娜不希望女儿过那种生活。接着又说:“菲利浦,很遗憾你不能老实说出那天晚上她在你书房里说了什么。我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马丁实在太不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有什么事你没告诉我,有什么事让他不告而别……”

他因为感到内疚,便立刻发怒了。“我才不管什么马丁!”他气冲冲地说,“我只关心史蒂芬,她明年就会去牛津。安娜,她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啊!”

紧接着安娜忽然整个人失控,让他看穿了她受折磨的灵魂;他们之间始终没有说出的一切,如今她以最露骨、最恶毒的字眼说给他听:“你根本已经不在乎我了,你和史蒂芬联合起来对付我,已经好多年了。”这番话连她自己都吓着了,但却停不下来,“你和史蒂芬……啊,这么多年来我都看着呢……你和史蒂芬。”他注视着她,眼神中有警告的意味,但她依然胡乱地喋喋不休:“我都看了好多年了,那么残酷的事实,她把你从我身边抢走,还是我亲生的孩子,多么残酷又不堪的事实!”

“残酷,是啊,但不是史蒂芬,而是你,安娜——那孩子长这么大,你从来就没爱过她。”丑陋、可耻又可怕的片面事实,他知道全部的事实,只是不敢说出来。不能让灵魂知道自己是个懦夫,还是逃入单纯的言语暴力比较恰当。

“是的,就是你,她的母亲,你在凌虐史蒂芬,在折磨她。有时候我觉得你根本是恨她!”

“菲利浦……我的老天!”

“没错,我觉得你恨她,不过小心点,安娜,因为恨会生恨,还有请你记住,我会保护我的孩子的权利,如果你恨她就得恨我,她是我的孩子。我不会让她独自承受你的恨意。”

丑陋、可耻又可怕的片面事实。当他们彼此反唇相讥,心却疼痛不已,当他们用没有泪水的双眼,带着责难、敌意与愤怒瞪视对方,心却在哭泣。他们从未真正起过口角,如今竟然互相指责直到深夜,有时候正如他所说的恨意会像火焰般迸现,烧灼着两人。

“史蒂芬,我的亲生孩子,她介入了我们之间。”

“是你逼她介入的,安娜。”

疯了,真的疯了!他们曾经是那么忠诚的恋人,更因为这份爱才有了他们的孩子。他们知道这样很疯狂,却仍不肯善罢甘休,任由怒气凿出一道深渠,好让后续的怒气能更流畅。他们无法原谅,也无法入睡,因为在没有得到对方原谅之前,谁也睡不着,至于偶尔迸现于他们之间的恨意,则会被他们内心流的泪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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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某种繁殖力强的讨厌东西一样,这第一次的争吵衍生出更多的争吵,粉碎了莫顿的平静。宅子似乎陷入哀伤,把自己封闭起来,史蒂芬想寻找它的魂魄却是徒劳。“莫顿,”她喃喃地说,“你在哪里?莫顿,我一定要找到你,我太需要你了。”

如今史蒂芬知道他们争执的原因,也认出圣诞时分悄悄溜进他们之间的那道阴影。知道了之后,她张开双臂想向莫顿寻求慰藉:“我的莫顿,你在哪里?我需要你。”

扑通像个灰色小盒子待在授课室里,因为太过生气,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气安娜不该如此对待史蒂芬,但更气菲利浦爵士明知所有真相(至少她是这么怀疑),却不肯向安娜坦白。

史蒂芬双手抱头坐着。“扑通啊,都是我的错。我破坏了他们的感情,而他们是我的全部……他们是我所拥有唯一完美的东西……我无法承受……为什么我会介入他们之间?”

扑通想起过去而涨红了脸,她的心思飞回到多年前的旧哀伤、旧痛苦,本来早已妥善深埋,如今却被这个可怜的史蒂芬给挖了出来。她重新经历那些岁月,那不悔的心也大声抗议着自己遭受的不公待遇。

她皱眉望着学生,厉声说道:“别像傻瓜一样,史蒂芬。你的脑子哪儿去了?你的骨气呢?别再抱着头,去读你的拉丁文。天哪,孩子,以后你还会遇到更惨的事——人生可不是只有享乐,这点我可以保证。好了,来吧,开始读拉丁文。别忘了你很快就要上牛津了。”但不一会儿,她可能会拍拍女孩的肩膀,粗声粗气地说:“我没有生气,史蒂芬。我了解,亲爱的,我真的了解,只是我总得让你有点骨气。你太敏感了,孩子,敏感就会痛苦,我只是不想看你痛苦罢了。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的拉丁文读够了,我们穿过草地走到厄普顿去。”

史蒂芬紧紧抓住这个小盒子般的女人,犹如溺水者抓住浮木。扑通的强硬反而起了抚慰作用——感觉很具体,是你可以信赖、可以倚靠的东西,她们的情谊也如同青绿的月桂树盛开得枝繁叶茂,变得更扎实、更恒久。她们俩当然都需要这份友情,因为现在的莫顿已经几乎没有了欢笑,菲利浦爵士与安娜非常不快乐——不断的争吵让他们自觉丢脸。

菲利浦爵士心想:我得告诉她实情,我得告诉她我对史蒂芬所猜想的实情。他想着便去找妻子,但找到之后又会张口结舌地呆站着,眼中充满怜悯。

有一天,安娜忽然没来由地痛哭失声,只因为感受到他深切的怜悯。不知道也不在乎丈夫为何怜悯的她哭了起来,因此他也只能温言安慰。

他们像两个悔悟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安娜,原谅我。”

“原谅我,菲利浦……”争吵之际,他们有时也会像孩子一样,天真地请求对方原谅。

菲利浦爵士将妻子哭得红肿的眼眶上的泪水吻干,决心也跟着削弱了。他寻思道:明天,明天再告诉她,今天我不忍心让她更伤心了。

倏忽又过了几个星期,他仍然开不了口,夏天来了又走了,轮到秋天来临。接着莫顿又过了一个圣诞节,菲利浦爵士还是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