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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去了莫顿大宅,而且去得很勤,因为菲利浦爵士很喜欢他并鼓励两个年轻人往来。安娜也喜欢马丁,由于他还年轻又丧母,她尽量让他觉得受欢迎,甚至有点宠他,就好像自己没有儿子,只得领养别人家的儿子来宠似的。因此他只要有一点烦恼琐事,就会找安娜倾吐,出去打猎时感染严重风寒,她也会悉心照料。这类事情,他总是本能地会去找安娜,不管与史蒂芬交情再好,也从未找过她。

不过现在他和史蒂芬倒是形影不离,自然也就在厄普顿的旅馆一直住下去;表面上是为了打猎,实际上则是因为史蒂芬在他长久空虚的生活中填补了一个位置,一个专为完美同伴保留的位置。这个马丁·哈兰是个古怪而敏感的人,对树木与原始森林的喜爱异乎常人,这种人交不到什么挚友,因此势必孤单。他对书籍涉猎甚少,求学时也是怠惰的学生,但史蒂芬与他有其他共通点:他精于骑术,不仅喜欢也了解马,而且剑术高明,现在经常和史蒂芬练习击剑,即使输了也不气恼,仿佛视胜负为兵家常事,只会笑自己学艺不精。出外打猎时,他二人会尽量拉近距离,还会一块儿骑回厄普顿去;或者他会随她回到莫顿,因为安娜总是乐于见到马丁。菲利浦爵士让他自由出入马厩,就连老威廉斯也忍住不嘀咕抱怨。

“这个人很可靠,”威廉斯说,“马儿都知道,也表现出来了。”

但马丁吸引史蒂芬的并不只运动一项,因为他的心和她一样,对美丽事物灵敏易感。她为他引见她所深爱的乡野,从厄普顿到莫顿城堡的公有地——就是山坡底下那片公有土地。她还带他到比莫顿城堡更远的地方。他们会沿着蜿蜒小径骑往布朗斯贝洛,然后越过夹钳磨坊旁的小溪,穿过冬天里一片光秃的伊斯诺森林,缓缓骑马回家。她为他引见那片山丘,说当初安娜怀着孩子(理应是儿子)坐看那片山林的丰满胸脯,总会将之联想成一个身穿绿衣、怀着儿子的母亲。他们或是爬上守护着马尔文七山、令人肃然起敬的伍斯特郡烽火岗,或是漫步横越威尔斯的山丘,前往怀河河谷上方的“英国营地”。河谷中一半明亮,一半覆罩着阴影,再过去便是威尔斯与朦胧的黑山山脉。这时史蒂芬的心会微微揪紧,每回见到这美景总是这样,于是有一天她说了:“马丁,我小的时候,这里总会让我想哭。”

他回答道:“看到美丽事物时,我们内心总有某个角落会流泪,这些事物会令人感伤。”但是当她问到为什么,他却缓缓摇头,无法回答。

他们有时会走过冬青丛树林,随后爬上充满恐怖传说的乱石山,据说凡是被它的阴影笼罩的人,都会遭逢厄运或死亡。马丁会停下脚步检视荆棘树,这些古老的有刺灌木已然历经无数严冬。他会温柔怜惜地伸手触摸,说道:“你看,史蒂芬,这些老家伙多勇敢啊!它们全都扭曲纠结、动弹不得,看了就叫人不忍,但它们还是坚忍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你有没有想过树木是何等勇敢?我想过,而且觉得不可思议。上帝把它们丢下来,它们只得不顾一切地努力活下去,那肯定是需要勇气的!”有一天他又说道:“你别以为我疯了,但如果我们死后生命仍能延续,那么树木也可以,所有忠诚的树一定都能升上某种树木天堂。但愿它们会带着鸟儿一起去,有何不可呢?‘就连死时也不分离。’”他说着笑了起来,但她发现他的眼神十分严肃,便问道:“马丁,你相信上帝吗?”

他回答说:“相信,因为有他那些树。你不信吗?”

“我也不知道……”

“唉,我可怜的、盲目的史蒂芬!再仔细看看吧,看到你相信为止。”

他们自然而然地讨论了许多事,因为这两人之间毫无羞怯犹豫的感觉。他的青春遇见了她的青春,然后携手同行,她这才知道在马丁到来以前,自己的青春是多么孤寂。

她说道:“除了父亲以外,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不知怎的,我们的友谊竟是如此美好。我们就像兄弟,连喜好都一样。”

他点点头:“我知道,的确是美好的友谊。”

想必是群山让史蒂芬说出它们的秘密,那些最隐秘的岔路的秘密,那些不起眼的绿色小洞穴的秘密,那些只有靠隐藏才能存活的羊齿植物的秘密。她甚至可能泄露鸟儿的秘密,带他去看春天里害羞的布谷鸟的游戏场。

“它们在这上面飞得很低,可以看得见,去年就有一对从我身边飞掠过去,还一面啼叫。马丁,如果你不那么快走,我们可以过一阵子再来,我很想让你看看它们。”

“我也很想让你看看我的巨大森林。”他对她说,“为什么你不能跟我回加拿大?这该死的习俗真是莫名其妙,你和我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以后我一定会孤单得很。天哪,我们活在一个多么愚蠢的世界呀!”

她只简单回了一句:“我很愿意跟你去。”

于是他开始对她讲述那片巨大森林,那辽阔的绿意简直是无穷无尽。他说到那些大树,那些昂然耸立的枞树已经生长数百年,树干粗如巨人腰围。此外还有许多较谦逊卑微的树,他形容它们有如亲爱而熟悉的友人:生长在河道旁的铁杉,喜爱冒险与清澈流水;细长的白色云杉生长在湖畔;赤松在夕阳下闪耀如铜。这些美丽的赤松其实很不幸,因为建筑业者会觊觎那坚固强硬的木材。

“但我不会用它们身上砍下的木材来搭建屋顶。”马丁说道,“否则我会觉得自己根本是个凶手!”

他们在山林与马厩度过快乐的时光,在拥有这份美妙友谊之前(这是史蒂芬从未有过的),始终孤单寂寞的这两人,如今终于有了快乐时光。呵,能有他在身边真好,他是那么年轻、那么强壮又那么善解人意。她喜欢他带着谨慎腔调的平静声音,他那双缓缓转动、仿如深思的蓝色眼睛,因此当他目光飘来也是缓慢的——偶尔她带着微笑,拦下他的目光。她一直渴望能与男人往来,能得到他们的友情、善意与包容,如今由于马丁如此善解人意,她全都得到了,甚至得到更多。

某天晚上在授课室里,她对扑通说:“我喜欢上马丁了,才交往短短两个月,这不是很奇怪吗?可是他就是不一样,他要是走了我会想念他的。”

她这番话对扑通产生了异常奇怪的效果,她忽然对史蒂芬灿烂一笑并亲吻她——向来不轻易流露感情的扑通,忽然就对史蒂芬灿烂一笑并亲吻了她。

· 2 ·

史蒂芬的双亲对马丁与女儿不加约束,惹来了一些闲言碎语,不过这些闲话大致都是善意的,说者总是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这个女孩毕竟也和其他女孩一样——他们几乎不再憎恶她了。同时,马丁也继续待在厄普顿,被史蒂芬的迷人与奇怪特质钉得牢牢的——真正吸引他的其实是她的奇怪之处,但他总是想着他们的友谊,甚至不承认她有何奇怪。他利用友情的想法来欺骗自己,然而菲利浦爵士与安娜并未受骗。一开始他们几乎是有些难为情地对望,后来安娜才壮起胆子对丈夫说:

“这孩子会不会是爱上马丁了?马丁肯定是爱上她了。天啊,亲爱的,要真是这样,我实在太高兴了……”此时她心中对史蒂芬充满了爱,自从女儿脱离襁褓时期,她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的希望远远超前了事件的发展,她开始计划女儿的未来。马丁必须放弃他的果园与森林,买下目前正在出售的天利园,那座庄园内有几个大农场和几块上好的牧草地,足够让任何一个男人快乐又忙碌。接着安娜会突然深思熟虑起来:天利园也有几间很不错的幼儿室,朝南的房间阳光充足,又宽敞又明亮,除了附有浴室,还装设了窗棂——万事俱备。

菲利浦爵士摇着头警告安娜别操之过急,但眼神中难掩欣喜之情,也无法压抑心中的希望。难道是他误会了?也许到头来是他弄错了——如今希望在他心中不停地怦然跳动。

· 3 ·

终于到了冬尽春来的时候,从莫顿城堡公有地到洛斯,甚至更远的地方,全都开遍了黄水仙,河岸边更是花团锦簇。当千金榆让树篱出现斑斑绿意,当山楂树冒出一簇簇小花苞,当莫顿大宅草坪上那棵老雪松的优雅指尖开始微微泛红,当山坡上的野樱桃树勤勉地开出嫩叶鲜花,马丁望向自己的内心,看见了史蒂芬——蓦地惊觉她是女人。

友谊!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竟如此疯狂、如此盲目,身心都如此冷漠。他给予这个女孩友谊的冷淡躯壳,侮辱了她的青春、她的女人身份、她的美丽——因为此时他是以恋人的目光看她。对他这样一个敏感内敛的人,爱情的来临必然目眩神迷。他对女人所知甚少,而他知道的那一点点也仅限于几段他认为最好将之遗忘的遭遇。大致上说来,他过着相当纯洁的生活——与其说是有所顾忌,倒不如说是天生挑剔。但如今他深深坠入情网,那么多年的克制反而让可怜的马丁深受其害,对于自己如此强烈的激情惊诧得浑身颤抖,慌张狼狈。向来含蓄、拘谨的他,肯定是得了失心疯才会完全变了个人。有一天他实在耐不住性子了,一大早就跑到莫顿去找史蒂芬,最后来到马厩,发现她正在和威廉斯、拉弗瑞说话。

他说:“别管拉弗瑞了,史蒂芬,我们到花园去,我有事情要跟你说。”听到他的声音,再见到他怪异的苍白脸色,她心想一定是他家里传来坏消息。

她随着他离开,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马丁停下脚步开始说话,他说得很快,而且是令人惊讶、不敢置信的话:“我亲爱的史蒂芬,我是真真切切地爱你。”他张开双臂,她却惊慌地退缩,“我爱你,我深深爱上你了,史蒂芬。你看着我,难道你还不了解吗?亲爱的,我要你嫁给我,你也爱我的,是吧?”紧接着他好像冷不防挨了她一击似的缩了回去,“我的天啊!史蒂芬,你是怎么了?”

她仿佛吓呆了一般瞪着他,瞪着他那双欲望迷蒙的眼睛,接着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出现一种深恶痛绝的表情——他在她脸上看到恐惧与厌恶,还有一种像是愤慨的神情。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不敢相信自己视为神圣的一切竟受到如此羞辱,一时之间他也只能回瞪,然后往前靠近一步,却依然无法相信。就在这个时候,她倏然转身狂乱地逃离他身边,逃回到自始至终保护着她的屋子;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逃离途中甚至一次也没有驻足回首。但尽管在这惊慌失措的时刻,这女孩还是意识到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对自己感到惊愕,她一面跑一面喘着气说:“是马丁……马丁……”接着又重复道,“是马丁啊!”

他动也不动地站着,直到她消失在树影背后。他整个人呆了,无法理解,只知道自己必须离开,离开史蒂芬、离开莫顿、离开随后而来的思绪。不到两个小时,他便开着车前往伦敦,不到两星期,他已经站在轮船甲板上,这艘船将送他回到地平线彼端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