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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圣诞节到来,女孩的十八岁生日也到了,但笼罩在她家四周的阴影并未稍减,而在这片阴影中摸索的史蒂芬,也无法找到通往光明的路。每个人都尽量显得欢乐快活,因为即使再伤心的人到了圣诞节也会这么做。园丁搬来了大束大束的冬青,用来装饰戈登家族的画像——这些色泽鲜亮、长着红色小莓果的冬青原本生长在山丘上,年复一年都会有人送到莫顿来。装点着冬青花环的祖先们,眼神勇敢、不带笑容,仿佛正在想着史蒂芬。
大厅里竖立着她儿时的那棵圣诞树,因为深受菲利浦爵士喜爱的日耳曼古老习俗,似乎主张无论老少都应该在上帝的生日当天与他同乐。树的末梢挂着圣婴的小蜡像,身穿亮晶晶的睡袍,还系着金色与蓝色缎带;圣婴小蜡像有些前倾、偏斜,因为他虽然小却很重——又或者就像史蒂芬也还小的时候所想的,是因为他想找给他的礼物。
早上他们全都上村里的教堂去,教堂里闻起来冷冷的,还有新摘下的绿色植物的气味——因为有月桂、冬青和气味浓烈的松枝镶点着祭坛,并做成花环装饰橡木讲道坛;还有那只以双翼背负着《圣经》、一脸迫切的老鹰,看起来也十分喜气洋洋。这间小教堂充满英格兰气息,里头的唱诗班男童脸颊如苹果般红扑扑的,身上穿着刚洗过的长袍;牛津大学毕业的年轻牧师,夏天会打板球以荣耀上帝、造福郡民;仪态端正的信众则都是邻近地区的绅士,他们最近买了一台很高级的管风琴,因此现在听着赞美诗的前奏可以感到几分自满,也因为那些悦耳的圣诞老歌而有一种更接近天堂的感觉。唱诗班扬起了不分性别、无烦无忧的歌声唱道:“牧人看守羊群……”安娜柔美的中音混合着丈夫的低沉嗓音与扑通的高音。史蒂芬也纯粹为了享受歌唱的喜悦而开唱,尽管她的声音顶多只是倾向于沙哑。“牧人夜间看守羊群……”史蒂芬欢唱时,不知怎的想到了拉弗瑞。
出了教堂,便是一贯的圣诞祝福:“圣诞快乐!”“圣诞快乐!”“你也是,祝你快乐无比!”然后回到莫顿家中,享用中午的大餐,有火鸡肉、葡萄干布丁配上清爽的白兰地奶油,还有扑通吃了一定消化不良的碎肉派。接下来是点心,有各式各样从盒子里取出的鲜甜水果、有会让手黏黏的糖渍水果、有出自莫顿温室的水果,还有谁也不记得从哪儿来的优雅的粉红小苹果,要是嘴馋的话,连皮带核两口就吃光了。
漫长的下午就等着天黑,等着安娜点亮圣诞树烛火;在此之前不能摇铃烦扰仆人,最后他们会列队前来领取礼物,而礼物就高高堆在安娜已点亮小烛火的树底下。暮色降临——拉起窗帘,现在天色够黑了,有人得去帮安娜拿点烛火用的细蜡烛,但她得顾好圣婴小蜡像,他虽然喜欢很多烛光,却可能被融化。
“史蒂芬,你上去一下,把圣婴绑好,他的脚趾都快碰到那根蜡烛了!”
然后安娜便拿着长长的细蜡烛,将树枝上的蜡烛一一点亮,动作非常缓慢而肃穆,仿佛进行着某种仪式,而她便是主持仪式的女祭司。安娜非常纤瘦高挑,身上洋装的柔软褶边在手臂上轻轻滑动,并凭靠在脚踝边。
“请摇三次铃好吗,菲利浦?我想应该都点亮了……不,等一下……现在可以了,刚才忘了点最上面那根。史蒂芬,麻烦你开始分拣礼物吧,你父亲刚刚已经摇铃叫仆人们进来了。对了,扑通,能不能请你把桌子推过来,我可能用得上……不,不是那张,是窗边那张……”一阵模糊的低语、掩嘴的轻笑声。仆人们鱼贯穿过绿色的粗毛呢门,只有管家和几名男侍的模样还熟悉,其余的人穿着便服,看起来都很陌生。厨子威尔森太太身穿黑丝长袍,佩戴黑玉饰物,洗涤女仆穿着靛蓝色开司米毛衣,有一名女仆穿的是淡紫色,另一个是绿色,还有一个层级高于前两人的女仆穿着暗红褐色,至于安娜的贴身女仆则穿了一件安娜的旧洋装。接着是户外男工,在花园与马厩里工作的人,平常戴在头上的帽子现在已脱去,只见老威廉斯秃头的范围越来越大;今天的老威廉斯穿着合身长裤,而非平时的马裤,走起路来很僵硬,因为新西装像纸板一样硬邦邦,因为白衬衫的衣领太高,也因为那个现成的黑色硬领结会歪斜。马夫与马童的头发上全抹了油,梳得整整齐齐,鼻子也擦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光鲜亮丽——穿着短袖上衣、双手粗糙的马童感觉非常不自在,为了尽量不要磨磨蹭蹭却反而有点磨蹭。园丁由严肃的霍普金斯先生带头,他穿着星期天专用的黑色礼服像是要去做礼拜,因为对葡萄各种病虫害的知识,让他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忍耐、痛心的表情。这些人尽管用力擦洗过,身上还是有土味,脖子和手上有无数卡着土的细小纹路纵横交错,因为总是弯腰照顾土地,背早早就驼了;他们站在一脸严肃的霍普金斯先生后面,眼睛看着又大又亮的圣诞树,却瞧都不瞧一眼自己长时间辛苦栽种出来的花。是啊,他们竟只是站在那里盯着树,就好像那棵装饰着蜡烛、圣婴等的树,是皇家植物园邱园里某种奇怪的异国植物。
接着安娜一个个叫着下人的名字,并递上那一年的圣诞礼物;他们谢谢她、谢谢史蒂芬、谢谢菲利浦爵士;然后菲利浦爵士也谢谢他们的忠心服务,这个良好习俗在莫顿已行之多年,连爵士自己也记不得有多久了。这一天就这么依照惯例度过,整个宅子上上下下全都照顾到了;安娜也没有忘记送给村民的礼物:暖和的披肩、一袋袋的煤炭、止咳药水和糖果。菲利浦爵士送了一张支票给教区牧师,足以让他有好一段时间可以悠哉地穿着法兰绒打板球;史蒂芬则是拿了根红萝卜给拉弗瑞和两块糖给又胖又老的柯琳丝,但因为老马瞎了一只眼睛,不仅没吃到糖还咬了她的手。扑通写了封长信给住在康瓦尔的妹妹,要不是到了圣诞节这种能唤起记忆的日子(这种时候不知为何总是会想起来),这个妹妹总是被疏忽。仆人们把肚子塞得饱饱的,猎马待在充满干草香的马厩里休息,外边田野间有一群老远飞进内地来的海鸥,也以较卑微的生物为食大饱口福——例如蛆虫、蛞蝓和其他被鸟儿视为上等美食却被农夫恨之入骨的不幸的小东西。
夜幕笼罩宅子,黑暗中传来村内学童渴切而稚嫩的声音。“圣诞节,圣诞节……”渴切而稚嫩的声音高唱着,还带有莫顿女主人送的糖果的温润感。菲利浦爵士拨了拨大厅壁炉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安娜则无力地坐在一张很深的椅子上看着火焰。她因主持诸多仪式而疲惫的双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火光照见了她手上的戒指,与那较白的钻石光芒相互辉映。随后菲利浦爵士站起身凝视着妻子,而她只顾看着柴火,似乎并未发现;但在角落里默默注视的史蒂芬,好像看见一道黑影悄悄溜进他们之间——幸好除此之外她什么也看不清,否则肯定会认出那个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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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天,安崔姆夫人举办了一场舞会,目的是取悦薇奥莉,至少她是这么说的。薇奥莉年纪还很轻,不能参加狩猎舞会,却又喜欢热闹,尤其喜欢跳舞。丰腴、俏丽又充满青春气息的她,最近已经坚持要绾发,她喜欢男人,因此男人也总是喜欢她,因为两性之间的喜爱是会相互影响的,而且薇奥莉充满了所谓的“魅力”,简单一点说就是性吸引力。罗杰从桑赫斯回家过圣诞,所以也会在场帮母亲的忙。他现在快满二十岁了,是个长相俊秀的青年,留着一撇小胡子,时不时便试探似的伸手摸一摸。他摆出一副高傲的神情,宛如这十九年来早已历尽风霜、饱经世事。由于再过不久便有望投身军旅,更使得他大为自负。
安崔姆夫人若能忽视史蒂芬·戈登的存在,八成就会这么做。她不喜欢这个女孩,一直都不喜欢,史蒂芬身上有一种她称为“古怪”的特质让她起疑,至于疑心些什么,她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肯定是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她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子还像男人一样骑马,我说那才叫荒唐!”安崔姆夫人如是说。
十八岁的史蒂芬对安崔姆夫人的惧怕丝毫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减,这么说铁定错不了。她知道那一家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喜欢她,就是矮小、惧内的上校。他喜欢史蒂芬是因为他本身也是杰出的骑士,很钦佩她出猎时的骑术与勇气。
“当然啦,她长那么高是有点可惜……”他会嘀咕道,“但她的确很懂马,也知道怎么稳稳地骑在马背上。其实我那两个孩子真该送到马盖特去,他们也就只能在海滩上骑骑驴子了!”
然而在舞会上,安崔姆上校做不了主,事实上他在自己家里几乎都做不了主。史蒂芬只得忍受安崔姆夫人和薇奥莉,还有桑赫斯回来的罗杰。他们的对立始终未曾完全消失,或许是因为太根本了。如今他们会以礼貌的外衣将它遮蔽,但内心里两人依然敌对,他们自己知道。是啊,史蒂芬是不想去参加舞会,却还是为了讨母亲欢心去了。当天晚上,她怀着紧张、别扭又忧虑的心情来到安崔姆家,殊不知最善于恶作剧的命运之神正在转角处等着她。那天晚上,史蒂芬遇见了马丁,马丁遇见了史蒂芬,他们的邂逅对两人而言都蕴含着预兆,只是他们又怎么可能知晓?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这种事总是如此。罗杰引见了马丁·哈兰,史蒂芬说自己很不会跳舞,而马丁则提议坐到一旁,就不跳舞了。接下来——倘若是命中注定,也发生得太快了——他们忽然就知道自己喜欢对方,知道某根心弦起了愉快的共鸣。于是当晚他们略过许多支舞,交谈了许久。
马丁住在英属哥伦比亚,似乎在那里拥有几座农场和几片果园。母亲过世后他去那里待了六个月,但因为爱上那个地区而留下定居。这次他回英格兰度假,因而结识罗杰·安崔姆,他们在伦敦相遇后,罗杰邀请他前来住上一星期,他也就来了,但再次回到英格兰却几乎有种奇怪的感觉。接着他聊起那个又新又如此古老的地区,说到它的广袤、说到白雪覆顶的山脉、说到大小峡谷、说到深邃壮丽的河川、说到湖泊,更说到宏伟的森林。当马丁提及那些宏伟森林,他的声音变了,变得近乎恭敬,因为这个年轻人以一种原始本能、一种无法解释的怪异热忱爱着树木。因为他喜欢史蒂芬,所以能谈论他的树,因为她也喜欢他,所以能倾听他的谈话,并感觉自己也会爱上他的恢宏森林。
他的脸蛋非常年轻,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脸颊瘦削,棕褐色的手骨瘦如柴,指尖方宽;至于其他方面,则是身材很高,体态显得懒散,因为经常骑马,走路时有点驼背。但他脸上有一种迷人的风采,尤其是说到树木的时候,那张脸熠熠生辉,仿佛从内在燃起了火焰,在请求对方能真正地、衷心地理解树木的耐性、美丽与善良——它渴望着你能理解。但尽管有时候无法自制地在声音中流露出这些许浪漫特质,他说话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就像两个男人在交谈,非常简洁,不会试图让对方留下深刻印象。他谈论树木就如同某些男人谈论船只,只因为喜爱这些事物与它们所代表的要素。而原本别扭的、害羞的、张口结舌的史蒂芬,听见自己也开口说话了,说得十分随性,她听到自己向他提出无数有关森林、农业与照顾偌大果园的问题,全是一些有深度的问题,不浪漫但得体——就如同一个男人会询问另一个男人之类的。
随后马丁想多了解她,他们便谈起她的击剑、她的课业、她的骑术,她还对他提起以诗人之名命名的拉弗瑞。两人交谈之际,她感到很自然又快乐,因为眼前这个男人将她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似乎全然不觉得她或她的品味有何怪异之处,只是简简单单、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她。假如去问马丁·哈兰何以能接受这个女孩原来的自我,他想必也说不上来——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可说的。但无论原因为何,这份突如其来的友情吸引了他。
带着女儿离开舞会之前,安娜邀请了这个年轻人到家里玩,史蒂芬很高兴母亲提出邀请,如此一来,她就可以和莫顿分享她的新朋友了。当天夜里,她在卧室对莫顿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喜欢马丁·哈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