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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爵士和女儿有了一个共同的新兴趣:现在他们可以讨论书、书的制作、书的触感和气味与精髓——这种联结力量强大,而且令人陶醉无比。他们谈论这些的时候能够互相了解,每次在父亲书房里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菲利浦爵士因而发现女儿心里埋藏着一个秘密的抱负,就如同埋藏在土壤深处的种子,而他作为她身心的好园丁,便为这颗抱负的种子翻土、浇水。史蒂芬会把自己古怪的文章拿给他看,然后动也不动地屏息以待。有一天晚上,他抬起头来看见她的表情,微笑着说:“这么说你想当作家喽。好啊,有何不可?你很有天分的,史蒂芬,要是你成了作家,我会感到很光荣。”之后,他们之间关于书籍制作的讨论就更具有关键的迷人魅力了。

但安娜越来越少到书房来,而会一个人闲坐。在楼上授课室里忙活的扑通,可能正在猛啃希腊文,以便与史蒂芬齐头并进。安娜则是双手端放腿上,坐在宽敞的起居室里,这里面布置得如此和谐美丽,光泽亮丽的胡桃木旧家具显得如此恬适,蜂蜡与香鸢尾根与紫罗兰的气息如此芳香,安娜就这样独坐在开阔的空间里,白皙的双手闲闲地交叠。

虽然渐渐上了年纪,她仍一如既往地美丽祥和,但并不博学,是呀,差得远了——事实上,正因如此,菲利浦爵士才会爱她,才会觉得她无比地平静恬然,也才会在这么多年后依然爱她如昔;她的单纯比博学更能抓住他的心。但现在安娜越来越少进书房了。

并不是他们让她感到不受欢迎,只是他们无法掩饰对某些话题的浓厚兴趣,而这些话题她又知之甚少或一无所知。她哪里知道又哪里在乎古典文学?她哪里会对伊拉斯谟的作品感兴趣?她的神学知识无须旁征博引地讨论,她的哲学就是好好地打扫布置家里,至于诗人,她喜欢简单的诗句,其余的诗情则全在丈夫身上。这一切她都明白,也无意改变,但最近安娜突然感到心痛,一种让她备感折磨又不敢明言的心痛。当她来到书房看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在一起,看见他坐在那里念书给史蒂芬听,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丈夫的快乐毫无助益,她就感到痛苦万分。

她凝视着女儿,看到父女俩相像得古怪,相像得令人生厌;也发现他们的举动相像到怪异的地步,他们的手不仅长得像,还做着相同的手势,这时她的心会因为那股无以名状的恼恨而畏缩,同时懊悔并颤抖地责备自己。然而尽管懊悔并颤抖,安娜有时仍会用一种令自己暗自羞愧的方式对史蒂芬说话。她会意有所指、机灵巧妙地语带讽刺,技巧高明得让女儿迷惑不解地抬头看她,技巧高明得连菲利浦爵士都无法对她的话提出异议。然后她多半会一笑了之,好像一切都只是打趣罢了,于是史蒂芬也会跟着笑,笑得灿烂又友善。但菲利浦爵士不会笑,他会带着质问、讶异、难以置信又生气的眼神直盯安娜的双眼。就因为这样,现在只要菲利浦爵士和女儿待在书房,她便几乎都不去了。

但有时候与丈夫独处时,安娜会忽然默默地依偎着他,把脸埋在他厚实的肩膀上,越贴越紧,仿佛感到害怕,仿佛为他们这份深挚的爱感到害怕。他会定定站着,忍住不动,忍住不问,又何必问呢?他已经知道了,而她也知道他知道。不过这件万分痛苦的事,他们俩谁都没说出来,沉默犹如有毒的沼气笼罩四周。史蒂芬的幽灵似乎在看着他们,于是菲利浦爵士会轻轻推开安娜,当她抬头一看,会看见他疲惫的眼神,不再有怒气,只是非常不快乐。她心想这双眼睛在恳请、在哀求;她心想:他在为史蒂芬哀求我。这时她眼中会涌出悔恨的泪水,当天晚上也会长跪向造物主祷告。“请赐给我平静,”她会恳求道,“启发我的心,让我学会怎么去爱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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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菲利浦爵士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得老,对此安娜几乎无法忍受。她全身细胞发出反抗的呐喊,希望将时光倒推回去,希望以自己纤弱之躯加以阻挡。即便岁月大军的刀剑已出鞘,她也愿意以血肉之躯相抗。

现在他经常在书房里一待就到凌晨,这个习惯越来越明显。安娜半夜醒来发现独自躺在床上,心下不安,便会悄悄下楼倾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她听到他孤寂的脚步声。为什么他要这样来回踱步?为什么她总是不敢问他?为什么当她伸出手想要转动门把总会觉得害怕?唉,偏偏这股横阻在他们之间的力量太强大了,相当于他们两人结合的力量。它的生命来自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热情,来自他们的热情那种灿烂辉煌、意味深长的意义。它就这样精力充沛地骤然诞生,如今硬生生介入他们之间。他们已逐渐老去,除了爱(已变得较为温和,或许也较完美的爱)和对彼此的信任(这也是那份爱的一部分)和内心的平静(这是平静的莫顿大宅的一部分)之外,所剩不多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那孤寂的脚步声始终不间断。平静?这间书房里肯定不平静,倒是有某种带有威胁性、预知性的苦恼!但预知了什么呢?她不敢问,她甚至不敢转动门把,始终有种灾难将至的预感挥之不去,使得她将问题压下悄然走开。

接着她会受到一股力量牵引,不是回到卧室,而是再上一层楼到女儿的房间。她会很轻很轻、一点一点地打开房门,举起手来遮住烛光,然后站着俯视熟睡的史蒂芬,很久以前她和丈夫也曾这么做过。但如今看到的已不再是个小孩,不再是能激起母爱怜惜的无助的小东西。在平整的被毯底下,史蒂芬躺得笔直,又大、又长。这时往往会有一条手臂伸到床外,袖子往上翻起,那手臂看起来结实、强壮,充满占有欲,还有烛光下的那张脸也是。她睡得很熟,气息均匀平稳,身体正在充分地养精蓄锐,早上醒来洁净无比、神清气爽,然后这个身体会吃东西、会说话、会走动——会在莫顿大宅内到处晃来晃去。去马厩、去花园、去邻近的马场、去书房——她会在莫顿大宅到处走动。安娜直盯着那具光彩焕发的年轻躯体,觉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自然如此的安排真叫人难以承受。她会追溯这个陌生人幼年时期的回忆,来鞭笞自己的心与不安的灵魂。“好小,当时的你是那么小!”她低声呢喃,“你会吸我乳房的奶,因为你饿了,小小一个,却总是饿得不得了,不过是个好宝宝,是个满足的小宝宝……”

偶尔史蒂芬会在睡梦中翻身,好像隐约感觉到安娜的存在。但只是翻个身,随后又静静躺着,深深地、和缓地吸入睡眠的滋养。这时,内心与不安灵魂依然受到无情鞭笞的安娜会弯下身亲吻史蒂芬,但只是在额头上很轻、很快地啄一下,以免惊醒女儿,以免女儿醒来后要回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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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的眼力非常敏锐。年轻人有他奇佳的状况与灵敏的直觉,即使是普通的年轻人也不例外——但是那些立于两性中间地带者的直觉是那么冷酷、尖刻、精准、致命,便有如多了一种折磨。史蒂芬就是凭着这种直觉,发现父母之间不太对劲。

他们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到目前为止,莫顿外在的安宁丝毫未受干扰。但他们的孩子用心灵之眼看穿了他们的心,她身为他们的骨肉,也是他们的心所生,因此知道那两颗心很沉重。他们没有吐露只言片语,但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两人都为某种深沉、秘密的烦恼所苦,从他们的眼中便能看出,从他们没有说出的话语中也能听见——它就在那儿,填满了各个短暂的沉默空隙。她觉得父亲缓慢的动作也泄露了一些——他最近的动作确实越来越慢了,不是吗?而且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满头都能见到白发。某天早上看见坐在阳光底下的他,她才察觉到这点,不禁有些惊愕——那颈背上的毛发在阳光下,看起来一向是赤褐色,如今竟整个都变得灰白。

但这不重要。即便是他们的烦恼,与另一样更重大的东西比起来也无关紧要,那就是他们的爱——她觉得这是唯一要紧的,但也是目前最岌岌可危的。他们之间的爱始终辉煌灿烂,她从出生至今都与这份爱共生共存,但直到它似乎受到威胁,她才真正了解它的实质意义——那是莫顿有血有肉、美丽平和的灵魂,没错,这正是它的实质意义。不过在她看来这只是一部分,另外还有比莫顿更重大的意义,也就是圆满的象征——她记得从很小就能依稀感受到那种圆满。这份爱一直有如盛大而友善的烽火燃烧发光,坚定不移,令人无比安心。她想必经常借着它来取暖,靠着它来化解怀疑与模糊的忧虑,自己却浑然不觉。那一直是他们俩对彼此的爱,这个她知道,但那也一直是她的烽火台。然而现在台上的火焰不再稳定,不知是什么东西竟敢破坏它的明亮。她好想振奋起青春的力量,将这个东西逐出她最神圣的殿堂。那火不能灭,不能把她留在黑暗中。

但她知道自己全然无助。她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幼稚而不恰当。“我做孩子的时候,话语像孩子,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想起圣徒保罗这段话,她更闷闷不乐地认定自己始终没有长大。她可能坐在那里直盯着他们看,看那对饱受打击的可怜恋人,眼神充满恐惧与深切责难,“你们绝不能让任何东西破坏你们的爱,我需要它。”她的双眼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转而以独占而猛烈的方式去爱他们,“你们是我的、我的、我的,是我唯一完美的东西。你们是一体的,是我的,我好害怕,我需要你们啊!”她的思绪会送出这样的信息。她可能伸手抚摸他们,笨拙地、害羞地,用她瘦巴巴的强健手指抚弄他们的手——先摸父亲的手,再摸母亲的手,然后可能两人的手一起摸,使得他们即使心烦也会淡淡一笑。但她却不敢站到他们面前指责道:“我是史蒂芬,我就是你们,因为是你们生养我的。我不许你们让自己失望也让我失望,我有权利要求你们不能让我失望!”不,她可不敢挺身说出这样的话——她从来没有向他们要求过什么。

有时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把他们想成和自己一样的人类同胞,只是机缘巧合之下成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她的母亲,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接着她会愕然发现自己对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了解得多么少。他们曾经是小婴儿,然后长成幼童,对生命一无所知,完全依赖他人。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对生命一无所知——她的父亲竟然也曾那么软弱、依赖。他们甚至也曾和她一样进入青春期,也许偶尔也曾不快乐。他们有过哪些想法?埋藏过哪些思绪?有过哪些从未说出口的模糊疑虑?当女性的印记盖到自己身上时,母亲可曾愤慨而抗拒地退缩?肯定没有吧,因为母亲是那么完美,降临于她身上的一切必然也是完美的——母亲将自然纳入怀中,视之为朋友,为挚爱的伴侣。但史蒂芬自己从未有过那种友善的感觉,她猜想这势必意味着自己缺乏某种细腻的本能。

母亲在爱尔兰度过她的年轻岁月,她偶尔会提起,但却说得含糊,仿佛那些日子已经离得太遥远,从来没有真正重要过。然而,她曾经是美丽可人的安娜·莫洛伊,备受仰慕、喜爱,追求者众多;至于父亲也曾到处游历,罗马、巴黎,还经常上伦敦——那段时期他不常待在莫顿。想想多奇怪呀!竟然会有一段时间父亲是不认识母亲的。他们曾经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他有二十九年的时间,她则是二十年多一点,但却又同时不断地拉近距离,越靠越近。然后就到了远在克雷尔郡的那个早上,两人在刹那间看见对方,并从那一刻起明白了生命与爱的意义,只因为他们眼中有了彼此。父亲很少说起这些事,但至少说过这么多,一切都变得相当清楚了——当他们彼此认知是什么感觉?把事情看得透彻、知道它最深层的因由,又是什么感觉?

莫顿——母亲来到这个家,让美好的大宅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当她第一次穿过那道厚重的白色大门,上方的半圆扇形窗正闪耀着阳光。她走进古老的方厅,厅里铺着熊皮,悬挂着戈登祖先们一身盛装、模样滑稽的肖像——那是史蒂芬放置马鞭的鞭架所在的大厅,还有美丽灿烂的窗户,可以俯瞰草坪与种植着多年生草本植物的花坛。接下来,他们或许是手牵着手,穿过大厅,父亲身为男人,母亲身为女人,一同面对已然注定的宿命,而那个宿命就是史蒂芬。

十年。十年之间他们只有彼此,只有彼此与莫顿,那必定是美好的年月。但那些年,他们都在想些什么呢?有没有丝毫想到过史蒂芬?唉,她又怎能奢望自己知道这些事情,知道他们的想法、他们的感觉、他们内心的宏愿——当时她根本还没有进入母胎,根本还不存在呢!他们活在一个她还看不到的世界,日日夜夜飞逝成为月月年年。时间已经存在,但她史蒂芬还没有。他们活过那段岁月,那段岁月也成为造就他们的要素;现在的他们是那岁月阵痛的结果,是从它的子宫孕育出来的,就像母亲的子宫孕育了她,只不过她并不属于那岁月阵痛的一部分。没有希望!但她仍得努力去认识他们这两个人,去了解他们的每一寸心思,了解之后,便得尽力去守护他们。但父亲优先,是啊,他优先,她没有问为什么,只知道因为自己如此爱他,所以凡事都要以他为先。爱就是这样,只依随冲动,从不提问,美丽而简单。但为了他,她也必须爱他所爱,也就是她的母亲,可是这份爱似乎很不一样,与其说是她的爱,倒不如说是父亲的,是他硬塞给她的,而不是她个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如何她还是必须付出这份爱,因为要让这个人快乐就得让另一人快乐。他们是不可分的,身与心都是一体,如今却不知是什么偷偷钻入他们之间,试图将这个整体捣得支离破碎,因此她身为他们的孩子,不得不挺身尽力帮助他们,因为她不正是他们合而为一的结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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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想必是弄错了,其实父亲并未蒙上烦恼的阴影,那就是当他们两人一块儿坐在书房的时候,因为此时的父亲看起来心满意足。被书本包围的菲利浦爵士,抚摸着书的封面,神情再次显得无忧无虑、轻松快活。

“这世上再也没有像书一样的朋友了。”他告诉她说,“你看看这个穿着旧皮外套的老友!”

偶尔出外打猎时,他看起来也非常年轻,就像第一次出猎时的拉弗瑞。但如今已经十岁的拉弗瑞,却比经常像个小学生般莽撞的菲利浦爵士还来得理智。他会领着史蒂芬越过可怕危险的地方,等她安全落地后,才转头对她咧嘴一笑。最近他喜欢让她骑他最优秀的猎马,也会偷偷炫耀她的本事。这项消遣能让他眼中重现旧日光彩,落在女儿身上的目光是快乐的。

她暗忖:我一定是全都搞错了。一股莫大的安心感随即涌上心头。

他们缓缓骑马回莫顿的途中,他可能会说:“你有没有看到我这个小伙子跳过那根难度很高的横木?对一匹五岁的小马来说很不错了,将来还会更好。”也许还会接着说:“五后面再加个三,我这匹老马表现得也还不错!我都五十三岁了,史蒂芬,要是再不及早戒烟,肯定很快就不行了!”

这时史蒂芬知道父亲觉得自己还年轻,非常年轻,也希望她能恭维几句。

但这种心境持续不久,往往在他们俩回到马厩时便已改变。她会忽然感到心痛,因为发现父亲走路时驼着背,但还不严重,只是些微。她深爱他那宽阔的背,向来深爱着。那是个充满慈祥、令人安心、能保护人的背。但一转念又想到或许正因为无比慈祥,才会像是扛着一副重担似的佝偻着背,接着又会想:他确实扛着重担,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别人的——

但是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