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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眼里,安娜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女人,但十七岁的史蒂芬不但高过她,还几乎和父亲一般高——在邻居看来可不觉得是优点。
安崔姆上校会摇着头说:“我喜欢丰满紧实的女人,那样比较有魅力。”接着他那个确实丰满又紧实的妻子(紧身褡把她包得紧实到几乎呼吸困难)会说:“不过史蒂芬向来就与众不同,几乎——怎么说呢,几乎有一点点不太正常,这孩子真是可惜又可怜,这个缺点太严重了,男孩子最讨厌这种外表了,不是吗?”
尽管如此,史蒂芬平板宽阔的肩膀与修长的身材倒也显得英挺,而且她举止果断、态度从容,展现出运动员的自在与自信。就女性而言,她的手虽然大却很修长,并受到细心的保养呵护,她很引以为傲。至于容貌,和童年相比几乎少有改变,依然带有菲利浦爵士那开阔、宽容的神情。即使稍有改变,也只是更加深这对父女的神似度;她现在由于稚气的圆润感逐渐消退,脸部轮廓更为明显,那刚毅的下颚线条分明是遗传自菲利浦爵士,还有那中间微微凹陷的阳刚下巴、唇形优美而敏感的嘴唇也都像他。那张脸很好看,赏心悦目,但一戴上安娜坚持要她戴的帽子(那些装饰着缎带或玫瑰或雏菊,据说能使五官变得柔和的大帽子),就显得不对劲。
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史蒂芬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看起来很怪吧?她心想,如果把发型弄得跟母亲一样呢?想着便将一头浓密秀发披散下来,中分之后松松地往后拢。
效果总是和她很不相称,因此史蒂芬会匆匆地重新绑起辫子,并用黑色缎带蝴蝶结将紧扎的辫子固定于颈背。安娜讨厌这种发型,也经常直说,只是史蒂芬顽固得很:“我试过你的方式了,母亲,那样子活像个稻草人。亲爱的母亲,你很美丽,但你的小女儿并不美,这让你很难接受。”
“她根本不努力去改善自己的外表。”安娜会非常严厉地谴责。
最近,她们常常为了穿着问题开战,但战况相当平和,因为史蒂芬已逐渐学会控制脾气,而安娜则是向来温和。然而这还是一场公开的战争,两个个性相反的人试图借由衣装来表达自我,自然免不了冲突,毕竟服装是一种展现自我的方式。有时这方获胜,有时是另一方。有时候史蒂芬会穿上厚厚的羊毛衫,或是偷偷向马尔文那个手工精巧的师傅订制的粗呢套装;有时候安娜会特地跑到伦敦购买轻软昂贵的洋装,回到家都相当疲倦,女儿为了讨她欢心不得不穿上,所以赢的是安娜。大致说来,这阵子多半是安娜如愿,因为史蒂芬看到安娜失望的神情便会突然放弃抗争,这比一个劲儿的反对有效多了。
“好吧,衣服给我!”她会一把从母亲手上抓过优雅的洋装,一边粗鲁地说。
然后她会仓促跑开,把衣服乱穿一通,安娜只能仿佛绝望般地叹口气,这里拍一拍、那里调整调整,这里解开来、那里再系上,尽力让明显互相敌视的穿衣人与她身上的服装和平共处。
有一天史蒂芬忽然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的脸,我的脸不对劲。”
“胡说!”安娜大声驳斥,脸颊有些泛红,好像女儿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于是连忙掉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史蒂芬看到了那瞬间的表情,母亲离开后她呆呆站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公,气愤之余,脸色渐渐变得沉重阴郁。她扯下身上的洋装使劲地丢开,恨不得将它撕裂、损坏,同时也伤害自己,只是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情绪又骤然变成自怜,她想坐下来为史蒂芬哭泣,甚至突然兴起一股冲动想要为史蒂芬祷告,好像她是旁人,却又与她的困扰息息相关。她走到洋装旁边,慢慢将它抚平,这可怜的东西被丢在那儿,皱成一团、垂头丧气,却似乎有一种莫大的重要性,祈祷的重要性。只不过如今的史蒂芬已经不常祈祷,自从上过“比较宗教”之后,上帝变得很不真实、难以相信,全身心投入学习的她不知不觉中便将他抛到一旁了。但此时的她是那么渴望祈祷,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两难。“亲爱的、未必存在的上帝啊,我真的很不快乐……”这样开头似乎不太恰当。然而此时此刻,她希望有上帝,一个有形的、如慈父般的上帝,一个留着白长须、额头宽阔的上帝,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会从天堂探出身来,在各级天使撑托着的云端侧耳倾听。她想要的是一个被无数天堂亲戚所环绕、智慧充盈的家族上帝。尽管苦恼,她还是无力地笑起来,笑了也好,因为笑能消弭自怜感,也不至于冒犯那位依然在孩童心里保持着形象的“年高德劭者”。
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件新洋装,将蝴蝶结拉平、荷叶边理顺。一双大手很笨拙,但现在已心甘情愿,已深切悔悟、唯命是从。这双手摸索一阵后停下来,接着又继续摸索那无数巧妙隐藏的小钩扣。她叹了一两次气,但仍相当有耐性,或许史蒂芬毕竟还是以这种方式祈祷了。
· 2 ·
安娜依然不断地为女儿担心,头一件就是史蒂芬完全不善交际,许多女孩到了十七岁就会被带入社交圈,但史蒂芬光是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最后也只得作罢。她在园游会上的表现总是不合格,显得局促不安又冒失无礼。握手握得太用力,害得对方手指被戒指紧紧挤压,这纯粹是紧张的反射反应。她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太随意地喋喋不休,使得正在和别人说话的安娜变得心不在焉,转而全神贯注地聆听女儿说些什么——这当然让安娜很不好受。但是史蒂芬比她更不好受,她对这类喜庆聚会恐惧万分,这份恐惧甚至已经完全失控,变成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她的自信似乎荡然无存,倘若扑通碰巧在场,便会严厉地将这个史蒂芬拿来和那个优雅、敏捷、擅长运动的女孩做比较,也和那个聪明、有点顽固,而且很快就要青出于蓝的学生做比较。是的,扑通会坐在那里严厉地做比较,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稍后她多少能感受到学生的苦恼,所以也势必要为她分担一些,大多数时候她倒是想把史蒂芬摇醒。
天哪,她心想,她怎么就不能反击呢?为一群小家子气又没什么学问的乡巴佬受气,太荒唐、太离谱了,亏她还那么聪明,实在太离谱了!她要是不想一败涂地的话,面对人生的态度还得更强势才行!
但史蒂芬全然无视扑通,径自深陷于猜疑的痛苦中,这份猜疑从童年时期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别人在笑她。因为过于敏感,哪怕是只字片语、匆匆一瞥,都会让她内心崩溃。其实旁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她,更别说是讨论她的外表了。但没有用,她总觉得哪句话、哪个眼神具有某种单纯针对她的意义。她会不当地拉扯帽子,或是姿态笨拙、有点无精打采地走路,直到安娜悄悄地对她说:“腰挺起来,你驼背了。”
或者直到扑通生气地大喊:“史蒂芬,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一来只会让史蒂芬更不自在,也更加深她的痛苦。
她和其他女孩毫无共通之处,而她们也对她很不耐烦。关于某些话题,她会害羞到拘谨的地步,一听人提起甚至会脸红。这让同伴们觉得她既古怪又荒谬,大家毕竟都是女孩——当然谁都知道有时候不应该把脚弄湿,有时候不能玩游戏——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谈话当中和这类话题沾上一点边,史蒂芬·戈登那惊骇的表情会让人觉得那肯定是一件可耻的、丢脸的、不体面的事!再说了,她在其他事情上面也很奇怪,她有太多不想听闻的事。
到头来她们对她彻底失去耐心,便丢下她一人去胡思乱想,大家都不喜欢她在场时那种被监督的感觉,也不喜欢她让人觉得一提起人类天生的必要功能,就好像很不端庄似的。但有时候史蒂芬很讨厌自己被孤立,就会扭扭捏捏试图接近她们,带着歉意的眼神,犹如一只失宠的狗。她会加入同伴们的轻松谈话,并尽量表现得自在。她会在宴会上信步走到一群女孩旁边,面露微笑,好像对她们说的小笑话很感兴趣,又或者会一脸严肃地聆听她们谈论服装或某个曾经来过马尔文的名演员。只要她们不提及过于私密的细节,她就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兴趣通过考验了。这时候她会抱着强壮的手臂站在那里,努力地用心倾听,以至于脸部表情有些紧绷。虽然瞧不起这些女孩,她仍渴望和她们一样——的确,在这种时候她很渴望和她们一样。蓦然间,她会觉得她们在闲聊之际,看起来非常快乐、非常自信。在她们的闺友密谈中有一种安定可靠的感觉,一种众心一致、互相理解的可靠感,而且也能了解彼此的抱负。或许她们会心生嫉妒,甚至会吵架,但她总是能感受到潜藏在底下的一体感。
可怜的史蒂芬!她从来就骗不了人,她们总能看穿她,仿佛看穿一扇窗。她根本不在意衣服和名演员,她们清楚得很。于是对话变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然后完全无法继续,她的在场让她们肠枯思竭。每当她试着迎合别人就会把事情搞砸,说实话她们还比较喜欢脾气暴躁的她。
若能平等地与男人相处,史蒂芬一定会选择男性同伴。她比较喜欢他们,因为他们的观点直率、开放,与她又有许多共通点,运动就是其中一项。但假如她鼓起勇气畅抒己见,男人会觉得她太聪明,假如突然害羞文静,又会觉得她太无趣。除此之外,她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傲气,让人有些反感。即便她是害羞的模样,他们仍感觉得到那份傲气,不免自觉处于守势而不痛快。她长得俊秀,只是无论身心都太大、太顽强,他们喜欢有依赖心的女人。他们是橡树,偏爱柔美的常春藤,或许会缠得很紧,或许最后会勒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但他们宁可如此。所以他们厌恶史蒂芬,因为隐隐察觉她有几分橡实的味道。
· 3 ·
这段时间,史蒂芬所遭受最严酷的考验,就是由郡内各户殷勤好客的人家轮流操办的晚宴。这些餐宴都很漫长,因为菜色繁多;很沉重,因为交谈时须得彬彬有礼;很气派,因为摆出了传家银器;最主要是非常保守,像婚礼仪式一样保守,对于男女的区别也几乎一样严格。
“蓝姆西上尉,请你陪同戈登小姐入席好吗?”
一只手臂随即礼貌地屈伸起来:“十分荣幸,戈登小姐。”
接着便是隆重而荒谬至极的行进队伍,宛如动物登上挪亚方舟般两两成对,非常肯定神会保佑他们——是他造出了他们这些雌与雄!史蒂芬的裙子很长,可能会绊脚,而她又只剩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于是队伍会停下来,还是因为她的缘故!想到这里真叫人难以忍受,行进的客人竟然被她挡下来了!
“对不起,蓝姆西上尉!”
“我能帮忙吗?”
“不用了……其实……没什么,我自己应该可以……”
可是天啊,她心里乱糟糟的,又羞又恨,羞是因为觉得肯定有人在笑她,恨则因为不得不搀着满脸耐心等候的蓝姆西上尉的手臂。
“没什么要紧的,我想只是扯破了裙摆的蕾丝边,不过我实在很好奇你们女人是怎么办到的。要是男人穿上这身长裙,真是不敢想象……你能想象我穿上这身衣服吗?”说完笑了笑,没有恶意,倒是有些难为情,还有更多一点的自得。
被安全带到长餐桌的座位后,史蒂芬会尽力佯装开朗地微笑谈话,而她的男伴则会暗想:老天爷,她真是沉闷,要是换成她母亲就好了,那才是个可爱的女人!
史蒂芬会想:为什么我让人觉得厌烦?接着又想,但如果我是男生,就不会让人厌烦了,只要当我自己就好,我会觉得再自然不过。
她的脸会沾染上恼恨忧虑之色,她会觉得脖子发热,两只手怎么摆都不对。尴尬之余,只好坐盯着自己的手看,越看就越不知道该怎么摆才好。无处可逃!无处可逃!蓝姆西上尉心肠好,会极尽恭维之能事,注视着史蒂芬时,那双灰色眼睛也会努力表达礼貌性的赞赏。他的声音会变得比较柔和、亲密,那是好男人专门用来与好女人说话的声音,带着保护心态与敬意,却也有些许强烈的性别意识,有点期望得到怯生生的回应。但史蒂芬觉得对方每个善意言辞与献殷勤的暗示,只会让她越来越僵硬。当可怜的蓝姆西上尉或其他某个受害者试图展现绅士风度时,她都会明白显现敌意。
有一回,她在这样的情绪下喝了香槟,只喝一杯,那是她生平的第一杯。她满心绝望地一口干了,结果并没有为她壮胆,反而开始打嗝。持续不断、无可救药的剧烈打嗝声,沿着长长的餐桌回荡不绝,把谈话当中那些怪异的短暂沉默空隙填得满满的。然后安娜开始高声说话,安崔姆夫人和女主人都面露微笑。最后女主人招呼管家前来,低声说道:“给戈登小姐倒杯水。”此后,史蒂芬对香槟避之唯恐不及——她心想,绝望沮丧总比打嗝好!
说也奇怪,在社交方面的努力,她那颗聪明的脑袋似乎毫无作用,向拉弗瑞吹嘘时尽管自信满满,却似乎完全帮不上忙。也许是衣着的缘故,只要她依安娜的意思穿着打扮,就会丧失一切自负。这段时间内,史蒂芬受衣服的影响极大,可以给予也可以击垮信心。但无论如何,众人都觉得她很独特,这也就表示他们并不认可。
史蒂芬就这样慢慢了解到对她而言,在莫顿那两扇坚固、友善的老旧大门之外,没有任何真实而永恒的城市,于是她越来越依恋家与父亲。每次在社交场合,不知所措又不快乐的她总会去找父亲,傍着他坐下。这个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像个小小孩似的坐在父亲身边,因为觉得孤独,因为年轻人最应当痛恨孤独,也因为她尚未学到艰难的一课——她尚未学到:这世上最寂寞的地方就是性别的模糊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