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幸而童年的忧伤转瞬即逝,因为只有在成年后变得松软的土壤中,悲伤才会深深扎根。柯琳丝带给史蒂芬的悲伤尽管强烈,也或许正因为如此强烈,才会像一场短暂的暴风雨般快速平息,过完秋天便已消磨殆尽。到了圣诞节,发作起情绪来已十分和缓,顶多只是挑起一股淡淡的哀愁——到了圣诞节,要想重新忆起柯琳丝的魅力,还真得费一番工夫。

史蒂芬感到相当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当初爱得那么深刻,如今竟然忘了!这让她自觉幼稚且愚蠢至极,仿佛只是为了割伤手指而哭泣。每当遇到重大事件,她总会想起天主,想起他对卑劣罪人的爱,这次也不例外。“请教我用你的方式去爱柯琳丝。”史蒂芬一边祷告,一边使劲地想挤出几滴眼泪,“请教我怎么去爱她,因为她又坏又无情,也不会是个乖乖悔改的罪人。”但眼泪流不出来,祈祷也变了样,当中缺了点什么——她祈祷的时候已不再冒汗。

接下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女佣的影像渐渐模糊,不管史蒂芬再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昔日曾令她深深着迷的某些偶然间流露的表情。现在即使在黑暗中绞尽脑汁,也丝毫无法清晰看见柯琳丝的脸。满心愤懑的她想到了求助于她向来不太喜欢的童话书,特别是涉及咒语、魔法与其他歪门邪道的那些。她甚至出乎宾恩太太意料之外地,要求她念圣经。

“你知道的嘛,”史蒂芬哄诱道,“就是上星期日他们在教堂念的那一段,说到扫罗和一个女巫,好像叫作埃德娜,说她招某个人上来,因为扫罗王忘记他长什么样子。”

但咒语和祈祷一样让史蒂芬失望,甚至产生有如倒念咒语般的效果,让她看见了不是她想见的人,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生物。因为柯琳丝现在有个十分强劲的对手,最近才出现在马厩。这个对手没有真正的女仆膝,反而有四条令人悸动的褐色长腿——它多了两条腿、一条尾巴,这对柯琳丝而言相当不公平!那年圣诞节史蒂芬满八岁,菲利浦爵士买了一匹红褐色的健壮小马给她;她开始学骑马,由于天生灵巧胆大,现在已经会骑了。因为史蒂芬坚持要跨坐,与安娜发生多次激辩,但在这件事情上她非常倔强,每次坐上侧鞍总会摔下来——当然很明显能看出她是故意摔落,但已足以使安娜让步。

现在史蒂芬会长时间待在马厩里,穿着灯芯绒马裤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成天与老马夫威廉斯打交道,他很疼爱这孩子。

她会学着威廉斯的口气说:“来吧,马儿!”也会装内行说一些她根本还不懂的话:“那个球节是不是有点肿?我觉得看起来肿肿的,是不是应该替它敷个湿药布?”

这时威廉斯会搓搓布满胡楂的下巴,佯装思考地说:“也许要,也许不要。”他会机灵地敷衍她一下。

她越来越喜欢马厩的味道,这远比柯琳丝的香水味更迷人,她下午出门时总会喷一点“伊拉丝蜜”香水,当时觉得那气味多么芳香宜人。而小马呢!它是那么强壮、那么令人满意,还有一双圆滚滚又温柔的眼睛和一颗充满勇气的心,比起那个为了一个男仆就恶劣对待你的柯琳丝,小马当然更值得崇拜!然而,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对柯琳丝有所亏欠,就因为你曾经爱过她,而如今却再也不爱了。实在很想好好享受新小马带来的乐趣,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却拼命钻出来,真是烦死人了!史蒂芬会站在那里搓摩下巴,那模样与威廉斯简直如出一辙。虽然无法摩擦出相同的沙沙声,这动作依然具有安抚作用。

有一天早上,她灵机一动。“来吧,马儿!”她拍拍小马喝令道,“来吧,马儿,把你的耳朵贴过来,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接着她将脸颊贴在小马结实的颈部,轻声地说,“你再也不是你了,你是柯琳丝!”

于是柯琳丝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转移了,这是史蒂芬为了留住记忆所做的最后努力。

· 2 ·

终于有一天,史蒂芬和父亲一起骑马去参加一场狩猎聚会,那是个值得纪念的光辉日子。他们二人并骑缓缓通过大门,看到史蒂芬跨坐在那匹漂亮的红褐色小马背上,模样和菲利浦爵士相像得十分滑稽,守门人的妻子必然会面露微笑。

“我们的小姐不是男儿身,真是太可惜了。”她对丈夫说。

这是一个无风、微霜的早晨,树篱北侧的路面滑溜难行,农场烟囱的烟笔直升空,尽管已经走远,却始终仍闻得到炉火或燃烧柴堆的味道。这是个清澈剔透的早晨,有如一湾春水,对年轻人而言,这样的早晨总是美好的。

小马猛力扯动缰辔,兴奋得微微颤抖,因为它已不是新手,对于马厩里一切不寻常的迹象都心知肚明,例如一大早就以大量谷物喂食马匹,梳毛打理的时间特别长,还有镶着黄铜扣的粉红外套,就像菲利浦爵士穿的猎装外套。它轻快地往前奔跳,极尽装模作样之能事,骑在它背上需要有点本领。不过这孩子的手虽然强而有力却非常轻柔——她天赋异禀,驾驭马匹的力道分毫不差。

这比当小纳尔逊还好,史蒂芬心想,因为这样只要当我自己,我就很快乐了。

菲利浦爵士满足地低头看着女儿,觉得她英姿焕发。但他的满足感并不完备,因此很快又转移视线,轻叹了口气。不知怎的,这些日子以来他经常为史蒂芬叹气。

这次的聚会很盛大。大伙儿注意到了这孩子,领队的安崔姆上校驱马上前,口气亲切地说:“你这匹小马很不错,只不过需要稍微抓紧一点!”然后对她父亲说:“菲利浦,她跨坐安全吗?薇奥莉现在也在学骑马,不过是侧坐,我觉得这样比较好,我从来不认为小女孩跨骑能抓得稳。她们天生就不适合,没具备必要的肌肉,不过只要她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史蒂芬红了脸。“只要保持平衡应该不会掉下来!”这句话真可恨,实在太可恨了。薇奥莉在学侧坐骑马,那个每次一被捏就会尖叫、个性软弱的小笨蛋,那个穿戴着印花棉布与缎带、头发被奶妈的指头缠得卷卷的,老是一副受惊吓模样的家伙!天哪,薇奥莉每次来喝下午茶都一定会哭,每次玩游戏也一定会受伤!而且她那两条肥肥的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布娃娃——而你史蒂芬竟然被拿来和薇奥莉做比较!确实很荒唐没错,但这瞬间你也忽然觉得穿着这一身精美骑马装的自己其实没那么了不起。你觉得——倒也不是愚蠢,而是忸怩——不甚自在,有点不太对劲。几乎就好像又扮演起年轻时的纳尔逊,好像只是在过家家。

但你开口说:“我有肌肉,对吧?父亲,威廉斯说我已经有骑马的肌肉!”话才说完,你便用脚跟往小马身侧狠狠一踢,使得它倏然转身,一阵颠跳还直立起来。而你呢,还是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这样还无法说服他们吗?

“稳住了,史蒂芬!”先是菲利浦爵士的声音警告道。接着是上校领队的声音:“我得承认她骑马的姿势很不错,薇奥莉骑在马上会有点害怕,但应该会越来越有信心吧,但愿如此。”

这时猎犬开始朝猎物藏身处移动,一只只摇晃着尾巴,仿佛高举旗帜的军队。“喂,明星,花花!快抓住它啊!喂,闹闹,快往前去,闹闹!”

长鞭以惊人的准头挥出,一下抽在这只狗的侧腹,一下打中那只狗的肩膀,而这群四条腿的女战士则逐渐靠拢行列准备干正经活儿。“喂,明星!”鞭声咻咻,马儿变得躁动不安;史蒂芬必须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坐骑,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她的肌肉或委屈,只能专心想着夹在她小小双膝之间的这头畜生。

“还可以吗,史蒂芬?”

“是的,父亲。”

“跳跃栅栏的时候要稳住,今天早上的路可能有点滑。”但菲利浦爵士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担忧,甚至还带有十分骄傲的口气。

他知道我不像薇奥莉,我不是个布娃娃;他知道我和她不一样。史蒂芬暗想。

· 3 ·

猎犬冲出猎物隐蔽处时,狂吠着怪异、充满仇恨、令人心碎的声音;猎犬管理人踩立在马镫上大声地叫喊;马蹄声轰然,重重地、无情地奔驰过连绵起伏的绿色草地。草地向后飞逝,犹如在火车上看到的景象,往你身后不断流去;无意间闻到的刺鼻马汗味、潮湿皮革味、泥土与遭践踏的草的气味——全都是突如其来、转瞬即逝——接着是旷野的气味、空气的气味,虽然清凉却又如醇酒般浓烈。

菲利浦爵士回过头说:“还好吗,史蒂芬?”

“还好。”史蒂芬的声音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稳住!别慌!”

他们来到一处栅栏,史蒂芬把缰绳拉得更紧一些。小马兴高采烈、毫不费力地一跃而起,刹那间仿佛生出翅膀飞翔于半空中,随后再次轻巧落地,停也没停又继续往前跑。“还好吧?史蒂芬。”

“很好,很好!”

菲利浦爵士宽阔的背趴伏在猎马肩头,他后颈上微鬈的赤褐色毛发,有几处被冬阳照得闪闪发亮。当孩子追随在那果断背影后面,不禁感觉到一种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在那一刻,那个背影似乎体现了所有的慈爱、力量与理解。

· 4 ·

他们猎杀的地点距离伍斯特不远,这趟路不易应付,是这一季以来最好的一趟行程。安崔姆上校缓缓骑到史蒂芬身旁,对于她的勇敢既感到有趣也十分惊讶。

“哎呀呀,”他咧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啊,小姐,还是一边一脚地跨坐着呢,我得告诉薇奥莉让她加把劲了。对了,菲利浦,趁罗杰回学校以前,能不能让史蒂芬星期一过来喝下午茶?可以吗?太好了!好啦,那只狐狸尾巴呢?我想应该交给我们这位小史蒂芬。”

说也奇怪,难忘的时刻往往都和一些非常微小却极具假想分量的事件有关,尤其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当猎犬管理人走上前来呈上她的第一项狩猎战利品——一条可怜兮兮、又湿又脏、辛苦逃避了无数里路的小小狐狸尾巴——史蒂芬感到无比自豪,即便安崔姆上校送给她端放在红色天鹅绒垫上的英国皇冠,她恐怕都不会如此骄傲。看着手上那软软、毛毛的东西,她心里一度觉得害怕,只不过成就的喜悦依然炙热,何况得知自己如此勇敢更让她喜不自胜,于是在记起史蒂芬的英勇之际便忘却了狐狸的不幸。

菲利浦爵士将尾巴系在她的鞍上。“你骑得很好。”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便转向上校领队。但她知道这一天自己并未令他失望,因为与她四目交接时,他双眼闪烁着光;从那对忧郁的眼中她看见了伟大的爱,还有一种若有所思的奇妙神情,是年幼的她所无法理解的。这时候许多人都对史蒂芬露出大大的微笑,同时拍拍她的小马,说它是飞毛腿。

有位老农夫说:“这畜生可了不起了,骑它的人也一样——您别见怪啊。”

史蒂芬听了肯定脸红,也变得有些扭捏,假装把所有功劳都归给小马,假装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她知道自己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

“走吧!”菲利浦爵士高呼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史蒂芬,你那匹可怜的小马这一天也够累的了。”此话不假,因为柯琳丝全身都在发抖,一方面是兴奋,一方面则是撒开短腿拼命想跟上其他高傲猎马的缘故。

马鞭轻点帽檐:“再见了,史蒂芬,很快再出来哦……星期二见了,菲利浦爵士,还有你的克鲁姆。”换乘坐骑之际,林野暂时平静下来,等候下一次的狩猎活动。

· 5 ·

他们父女二人骑着马、踏着薄暮回家,此时树篱间已经没有野蔷薇,只见一片光秃秃的细枝交错,上头覆着灰蒙蒙的霜。土地散发一股清新干净的气味,犹如刚洗好的衣服(史蒂芬说这是上帝洗衣服的味道),左手边远处一间农舍传来看门狗的吠叫声。仍未挂上窗帘、感觉仍非常友善的小屋窗口,透出点点微光;远方宏伟的马尔文山丘在浅淡天色的映衬下显得青蓝,还燃烧着许多小灯火——那是山中人家在这山陵祭坛上新点亮的烛火,献给守护山陵与家园的神。路边的树上没有鸟鸣,但这一片静谧却比鸟鸣声更宜人;这是冬季沉思而神圣的宁静,是田畦信任等待的宁静。因为土壤是自古以来最伟大的圣者,既不会不耐烦,也不会恐惧或怀疑,只有满满的信念,萌发出滋养人类所需的一切美好事物。

菲利浦爵士说道:“你快乐吗,我的史蒂芬?”

她回答:“太快乐了,父亲,我快乐到觉得害怕,因为我可能不会一直很快乐,不会像这样快乐。”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知道原因似的;但他还是伸出慰藉的大手,搭在她拉缰的手上片刻。不久,夜晚的平和占据了史蒂芬,除此之外,还有健康的身体在剧烈运动后与凉风吹拂下筋疲力尽的平和感,因此她坐在马鞍上有些摇摇晃晃,几乎就要睡着。至于小马比骑在它背上的人还累,低着头、缰绳松垂地缓步前行,疲惫得就连蹲踞在一旁准备吓人的鬼魅黑影也吓不着它。它整个小脑袋瓜里肯定都在想着秣料、想着桶子里加了稀麦片粥的好喝的水、想着马夫替它擦拭身子、缠绷带时安抚的嘘嘘声、想着冬天里再舒服不过的温暖盖毯,还有最重要的是,现在马厩里想必已经备好厚厚的金黄稻草床在等着它。

此时一轮大大的明月缓缓上升。当月亮仿佛暂停下来凝视着史蒂芬,白霜变得晶亮如钻石,影子也变得更黑,像天鹅绒一般围衬在昏沉欲睡的树篱底下。然而树篱外的草地转为银白,回莫顿的路也一样。

· 6 ·

终于回到马厩时已经很晚,老威廉斯提着灯等在院子里。

“有没有收获?”他照例问道,话刚说完便看见史蒂芬的战利品,不由得咯咯轻笑。史蒂芬想学父亲轻松地跳下马鞍,谁知两条腿竟似不听使唤。她惊恐又懊恼地发现自己的腿像木头一样硬邦邦的,无法控制,更糟的是柯琳丝开始失去耐性,径自往厩房走去。这时菲利浦爵士伸出两只强壮的臂膀,像抱婴儿似的将史蒂芬整个人抱下来,接着一路抱到家门口(她只有轻微抗拒)——其实是抱入家门后,又一路来到温暖舒适的幼儿室,那儿有一盆热腾腾的洗澡水正等着她。她的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膀,眼皮被理由充分的睡意压得张不开来,非得很用力地眨几下眼睛,才能抵挡瞌睡虫。

“开心吗,亲爱的?”父亲低声问道,同时将严肃的脸凑近。她可以感觉到一天下来已长出胡楂的脸颊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她很喜欢那种粗糙的感觉,便伸出手去抚摸。

“太……太开心了,父亲。”她喃喃地说,“真的……太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