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
大约在同一时间,史蒂芬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如此急切地需要爱。她敬爱父亲,但那不太一样;他是她的一部分,时时刻刻都在,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世界。至于女佣柯琳丝却是另一回事。柯琳丝是所谓的“助理女佣”,也许有一天会有希望晋升。此时的她气色红润、嘴唇丰厚、胸脯丰满,以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来说,确实发育得相当好,不过她的眼睛很不寻常,湛蓝又迷人,是一对很美丽又充满好奇的眼睛。史蒂芬看着柯琳丝打扫楼梯已经看了两年,每次从她身边经过,她都视若无睹。但就在史蒂芬刚满七岁后的某天上午,柯琳丝抬起头来,出乎意料地微微一笑,这一瞬间史蒂芬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多么令人惊愕的发现!
柯琳丝礼貌地说:“早安,史蒂芬小姐。”
她每次都说:“早安,史蒂芬小姐。”但这次听起来好诱人,让史蒂芬情不自禁地想去摸她,于是十分犹疑地伸出手来,开始轻抚她的衣袖。
柯琳丝拉起她的手,双眼瞪得老大。“天啊!”她惊呼道,“你的指甲怎么这么脏!”指甲的主人一听满脸涨得通红,立刻冲上楼去修剪。
“史蒂芬小姐,你马上把剪刀放下!”只听见传来奶妈呵斥的声音,她人却还在忙着梳妆打扮。
不料史蒂芬断然回答说:“我要把指甲清干净,因为柯琳丝不喜欢,她说太脏了!”
“真是不要脸!”奶妈恼火到了极点,厉声骂道,“她把自己的事管好就谢天谢地了!”好不容易将大大的裁缝剪刀收好之后,宾恩太太直接就去找挑衅的人,她可容不得任何人挑战她的地位尊严。找到柯琳丝时,她还在最上层楼,奶妈一见到人马上开骂,说这是要“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她训斥得太彻底了,还不到五分钟,这个“助理女佣”已经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恐怕升迁无望了。
史蒂芬定定地站在幼儿室门口,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为始终没回嘴的柯琳丝感到气愤与怜悯。只见她默默跪在地上,刷子悬在半空中,嘴巴微开,眼神十分惊恐。过了大半晌,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中带着谦卑与惶恐。她天生胆怯,而奶妈说话的尖酸刻薄早已被家中所有下人当成笑柄。
柯琳丝说:“干涉你的孩子?没有啊,宾恩太太,怎么可能!我不可能这么不懂分寸。是史蒂芬小姐自己把脏指甲伸给我看,她说:‘柯琳丝,你看,我的指甲好脏哦,对不对?’我回答说:‘这你得去问奶妈,史蒂芬小姐。’我这样像是在干涉你的工作吗?我不是那种人,宾恩太太。”
柯琳丝啊柯琳丝,她那蓝眼睛多么美丽,那微笑多么古怪而诱人!史蒂芬的双眼讶异地睁得斗大,又随即因为突如其来的失望泪水而变得迷蒙,柯琳丝那些可怕又不公平的谎话远比她缺乏勇气更糟——谁知这番不公平的辩驳似乎反而让她更受柯琳丝吸引,因为尽管心里瞧不起,她依然能够爱她。
接下来一整天,史蒂芬都为了柯琳丝的卑劣行为闷闷不乐;然而那整日里,她仍然想念柯琳丝,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总会情不自禁地面露微笑,根本无法鼓起勇气皱起眉头,表达内心的不满。奶妈不注意的时候,柯琳丝也会露出微笑,并举起圆润发红的手指,指指自己的指甲,一面朝奶妈远去的身影扮鬼脸。看着她这样,史蒂芬觉得不高兴又尴尬,但与其说是为了她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柯琳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史蒂芬一想到她,便觉得脊背上一阵燥热。
傍晚时,柯琳丝端来茶点,史蒂芬终于有机会与她独处。“柯琳丝,”她低声说道,“你说谎,我没有让你看我的脏指甲!”
“当然没有了!”柯琳丝压低声音说,“可是我总得说点什么。史蒂芬小姐,你不会不高兴吧?”史蒂芬狐疑地抬头仰视她的脸,柯琳丝忽然弯下身亲了她一下。
史蒂芬呆若木鸡地站着,满心喜悦,所有的疑虑一扫而空。这一刻,她只能感受到美与柯琳丝,两者合而为一,合为一个史蒂芬——但又不是史蒂芬,而是一种更巨大广阔的东西,以一个七岁小孩的心智还无法言说。
这时奶妈一面走进来一面叨念着:“好啦,快一点,史蒂芬小姐!别像个傻瓜似的呆站在那里!快去洗脸洗手,准备吃茶点了,同样的事要我跟你说几遍?”
“不知道……”史蒂芬喃喃自语。她确实不知道,在那一刻她对这种琐事一无所知。
· 2 ·
从今而后,史蒂芬进入了一个绕着柯琳丝打转的崭新世界。这个世界时时刻刻都充满刺激的冒险,充满欢欣喜悦与无尽悲伤,但也是个美好的地方,她就像扑火的飞蛾般在里头横冲直撞。日子在起起伏伏中过去,仿佛秋千高高荡越树梢后又陡降至最低点,却几乎很少悬在半空中。史蒂芬便牢牢抓住秋千跟着摆荡度日,早上醒来时隐约感到兴奋莫名——那种每到生日、圣诞节,或是去马尔文看滑稽剧时才会有的兴奋感。她会一睁开眼睛便迅速跳下床,由于尚未完全清醒,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但接着也就想起来了——原来今天可以见到柯琳丝。一想到这个,她便急急忙忙扑通一声坐进浴盆,弄得水花四溅,穿衣服的时候又扯掉纽扣,修剪指甲时也是又狠又猛,弄得手指疼痛不已。
上课时,她开始变得很不专心,一下咬铅笔,一下瞪窗外,更糟的是除了柯琳丝的脚步声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奶妈打她手心、让她罚站在墙角、不准她吃果酱,全都没有用;因为史蒂芬会微笑着把心里的秘密守得更紧——为了柯琳丝,受罚是值得的。
她越来越浮躁,就连奶妈大声朗读也无法诱使她乖乖安坐。有一段时间,她非常喜欢听人念书,尤其是关于各种英雄的书;但现在这类故事却激起她无比的雄心,强烈渴望能亲身去经历。现在,她,史蒂芬,期盼自己能变成威廉·泰尔或纳尔逊将军,或是参与整个巴拉克拉瓦突袭之役;于是她在幼儿室的旧衣袋里东翻西找,搜寻以前玩猜谜游戏时穿的服装,不时趾高气扬、大声吆喝、大摇大摆、装模作样,也会不停地照镜子。在这之后,幼儿室就会一片混乱,像是经过地震蹂躏似的,椅子和地板上全是史蒂芬翻出来却弃置不用的杂物。然而一旦穿好衣服,她会专横地挥挥手要奶妈让开,然后一派庄严地走开,一如往常地去找柯琳丝,有时可能还得悄悄追踪到地下室去。
有时候柯琳丝会配合她玩,尤其是扮纳尔逊的时候。“天哪,你这扮相太英俊了!”她会惊呼道。然后对厨子说:“威尔森太太,你快来看看!史蒂芬小姐的模样可不是完全像个男孩吗?我想她一定是男孩,才会有那样的肩膀和那两条粗壮又奇怪的腿!”
史蒂芬听了正色说道:“对,我当然是男孩。我是年轻的纳尔逊,我说:‘什么叫恐惧?’你知道吗?柯琳丝,我肯定是男孩,因为我觉得我就像个男孩,我觉得我很像楼上那张画里面年轻时候的纳尔逊。”
柯琳丝会大笑,威尔森太太也是,等史蒂芬走开后,她们会聊起来,柯琳丝可能会说:“她真是个古怪的孩子,老是把自己装扮起来演戏,真好玩。”
但威尔森太太却可能不认同:“我可不赞成一个年轻小姐这样胡闹。史蒂芬小姐和其他的年轻淑女很不一样,完全没有她们那种漂亮秀气的小举动,真可惜!”
不过有些时候柯琳丝似乎心情不好,那么史蒂芬打扮成纳尔逊可能就白搭了。“好了,小姐,现在别来烦我,我有工作要做呢!”或者:“你去扮给奶妈看,对,我知道你是男孩,可是我还有工作要忙,快走吧。”
于是史蒂芬一定会整个人垂头丧气地溜回楼上,内心充满奇怪的哀伤和极度的自卑,也一定会扯下她最爱穿的衣服,换上她痛恨的服饰。她实在厌恶透了轻软的衣裙与饰带,还有缎带、小珊瑚珠和网眼长袜!穿上马裤,她的两条腿觉得好舒服自在,她也很喜欢口袋,但这是不被允许的——至少真正令她满意的口袋不行。她会闷闷不乐地待在幼儿室内,因为被柯琳丝冷落,因为意识到整个感觉都不对劲,因为太渴望做一个真实的人,而不只是假扮成纳尔逊的史蒂芬。她会忽然一气之下,拿出柜子里的娃娃布偶加以折磨。她一直很鄙视这些愚蠢的玩意儿,偏偏每到圣诞节和生日就会收到。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她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捶打布偶那一张张无趣呆滞的脸。
但有一天,柯琳丝表现得比平时更暴躁,后来似乎突然充满悔意。“都是我这个女仆膝。”她偷偷对史蒂芬说,“亲爱的,不是你不好,是我这个女仆膝害的。”
“很危险吗?”孩子面露惊吓地问。
接着忠于自己身份阶级的柯琳丝说道:“有可能,可能要做恐怖的手术,我才不想动手术呢。”
“手术是什么?”史蒂芬问道。
“哎哟,他们会把我切开。”柯琳丝哀叹道,“他们得把我切开让水流出来。”
“天啊,柯琳丝!什么水?”
“我膝盖骨里面的水……你压压看就知道了,史蒂芬小姐。”
宽敞的幼儿寝室里只有她们俩,柯琳丝正无精打采地在铺床。这是史蒂芬难得的宝贵时刻,可以不受干扰地与心中的女神谈话,因为奶妈出去寄信了。柯琳丝卷下粗羊毛长袜,露出受病痛折磨的腿。那肿胀的膝盖上布满红斑,一点也不好看,但史蒂芬一伸出手指去摸,眼中立刻涌出忧虑的泪水。
“喏!”柯琳丝大喊着说,“有没有看到那个凹下去的地方?水就在那里!”她接着又说,“实在好痛,我真的难过死了。都是因为擦地板的缘故,史蒂芬小姐,我就不该擦地板。”
史蒂芬严肃地说:“我真的希望是我得这个病,我希望是我得了你的女仆膝,柯琳丝,这样我就能替你受苦了。我想为你承受很大的痛苦,柯琳丝,就像耶稣为罪人受苦一样。如果我很努力祷告,应该就会得病了吧?或者用我的膝盖去磨蹭你的膝盖呢?”
“啊呀!”柯琳丝笑着说,“这又不像麻疹。不行的,史蒂芬小姐,这是从地板那里得来的病。”
当天晚上史蒂芬满怀心事,她将注意力转移到儿童圣经故事上,仔细研究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图片,觉得自己能了解他。关于他的事,她经常感到困惑,因为她自己很怕疼,每当在花园碎石地上擦破小腿的皮,要忍住不掉泪可不是那么简单——但原本可以召唤天使的耶稣,却选择为罪人们承受痛苦!是啊,从前她对他有太多不解,但如今已不再惊讶了。
到了睡觉时间,母亲(依照惯例)来听她祷告,史蒂芬做得并不虔诚。但是当安娜亲过女儿并关上灯后,史蒂芬才真心诚意地祈祷,甚至激烈狂热到汗流浃背。
“求求你,耶稣,让我代替柯琳丝得女仆膝吧,真的,真的,主耶稣,求求你,我也想像你一样承受柯琳丝的所有痛苦,什么天使我都不要!主耶稣啊,我想用我的血洗净柯琳丝,我好希望成为柯琳丝的救世主,我爱她,我想像你一样受苦。求求你,亲爱的主耶稣,答应我吧。求你给我一个充满水的膝盖,让我可以代替柯琳丝动手术。我想代替她,因为她很害怕,而我一点也不害怕!”
她不停重复同样的恳求直到睡着,入睡后梦见自己不知怎的成了耶稣,柯琳丝则跪在地上亲吻她的手,因为她,史蒂芬,用一把骨质裁纸刀切下她的膝盖移植到自己身上,而将她治愈了。这个梦混杂着欢天喜地与不舒服的感觉,有好长一段时间史蒂芬都没能忘记。
次日早晨,她带着一种只有在至诚虔信时刻才会有的兴奋感醒来。但洗澡时仔细检视,发现膝盖依然完好无缺,只有几处旧伤疤和最近一次跌倒后刚刚形成的褐色硬痂——这当然令她非常失望。她撕下痂皮,有点痛,但一定没有真正的女仆膝那么痛。无论如何,她决定要继续祷告,不能如此轻易地丧气。
三个多礼拜下来她不仅冒汗祷告,还天天缠着可怜的柯琳丝问东问西:“你的膝盖好点了没?”
“你不觉得我的膝盖肿肿的吗?”“你相信神吗?因为我相信……”“没有比较不痛吗?柯琳丝。”
只是柯琳丝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还是老样子,谢谢你,史蒂芬小姐。”
第四个星期结束后,史蒂芬忽然不再祷告,她对主说:“耶稣,你不爱柯琳丝,但我爱她,我一定要得女仆膝。你等着瞧好了!”话一说完又感到十分害怕,便以较为谦卑的态度加上一句:“我是说我真的很想,你应该不介意吧,耶稣?”
幼儿室的地板铺了地毯,这对史蒂芬而言显然十分可惜,若是像客厅和书房一样是拼花地板,应该比较容易遂了她的心愿。但只要她跪得够久,这地板还是很硬的——事实上就因为太硬了,跪上二十多分钟就得咬紧牙根。这比在花园里擦伤小腿还要痛苦得多,甚至也比撕去痂皮痛苦得多!纳尔逊帮了她一点忙。她会暗想:现在我是纳尔逊,正在打特拉法加战役——我的膝盖中枪了!但又随即想起纳尔逊并未吃过这种苦头。无论如何,受这种苦其实相当美好——似乎能借此离柯琳丝更近些。如此费心地受苦,似乎让史蒂芬觉得自己拥有了她。
老旧的幼儿室地毯上有数不清的脏污,史蒂芬大可以假装在清理;她总是小心地模仿柯琳丝的一举一动,前后擦拭之余还要唉哼一两声。最后终于站起来了,还得扶着左腿跛行,也依然不忘哼哼两声。她的袜子上磨出几个新的大洞,让她可以检视发疼的膝盖,也让她受到斥责:“别再胡闹了,史蒂芬小姐!袜子破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但史蒂芬只是冷冷一笑,继续胡闹,在爱的激励下公然反抗。到了第八天,史蒂芬忽然想到应该让柯琳丝看看她自我奉献的证明。那天早上,她的膝盖特别显得伤痕累累,于是她一跛一跛地去找那个毫无心理准备的女佣。
柯琳丝瞪大双眼说道:“我的天哪,这是怎么回事?你都做了些什么?史蒂芬小姐!”
史蒂芬带着些许情有可原的骄傲说:“柯琳丝,我努力地想要得到女仆膝啊,就像你一样!”看见柯琳丝一副茫然呆愣的模样,她又说,“你知道的,我想分担你的痛苦。我祈祷了好久,可是耶稣不听,我只好自己想办法——我不能再等耶稣了!”
“嘘,别说了!”柯琳丝震惊不已,低声说道,“你可不能说这种话,这样不好,史蒂芬小姐。”但她仍忍不住微微一笑,接着忽然热切地将孩子搂进怀里。
不过,当天晚上柯琳丝还是鼓起勇气跟奶妈说起史蒂芬的事。“宾恩太太,她的膝盖又红又肿,你见过像她这种怪人吗?还说为我的膝盖祈祷。真得留心着她一点!真是的,竟然还试着想得病!如果这不是真的爱,那我可就真的不懂了。”柯琳丝说完无力地笑起来。
事后宾恩太太转趋强势,迫使史蒂芬终止自我折磨,并命令柯琳丝要说谎——假如史蒂芬继续问的话。因此柯琳丝堂而皇之地撒谎道:“已经好些了,史蒂芬小姐,一定是你祈祷的关系,你瞧耶稣听见了。我想他看见你那可怜的膝盖应该很难过,连我看了都很难过!”
“你说的是真的吗?”史蒂芬反问她,心里仍然存疑,仍然记得那青春美梦的第一天。
“当然是真的啦,史蒂芬小姐。”
她这么说,史蒂芬也只得相信了。
· 3 ·
经过女仆膝事件后,柯琳丝变得更加亲切;对于这个她和厨子称为“古怪”的孩子,她忍不住产生了新的兴趣,而史蒂芬则时时沉浸在偷偷进行的抚摸拥抱中,对柯琳丝的爱也与日俱增。
此时正值春日,是充满柔情的季节,史蒂芬第一次感觉到春天的存在。她以一种无法言传的、童稚的方式意识到春天的芳香,屋内令她厌烦不已,却渴望着草地和遍布白色棘刺树的山丘。她那精力充沛的年轻身体随时都浮躁不安,但内心却被一种轻柔薄雾所笼罩,虽然想把这种感觉告诉柯琳丝,却始终说不清楚。这只不过是柯琳丝的一部分,又很不一样——和柯琳丝大大的微笑,或是发红的双手,抑或是她那双非常吸引人的蓝色眼睛都没有关系。但那一切又都是柯琳丝,史蒂芬的柯琳丝,也是这些温暖长日的一部分,是史蒂芬被哄上床后仍在屋内流连数小时的暮色的一部分;只是史蒂芬不知道,其实这也是她本身灵活而稚气的知觉的一部分。这个春天,她第一次对布谷鸟的叫声感到悸动,会偏着头、动也不动地站定聆听,那遥远叫声的魅惑就此注定跟随她一生。有时候她想远离柯琳丝,又有些时候强烈地渴望接近她,渴望强迫柯琳丝对她的爱意做出她所企盼的回应,但对方十分机灵,鲜少让她如愿以偿。
她会说:“我实在太爱你了,柯琳丝,我爱你爱到都想哭了。”
柯琳丝会回答:“别说傻话了,史蒂芬小姐。”这个答案不令人满意,一点也不令人满意。这时史蒂芬可能会忽然气愤地推开她:“你是讨厌鬼!我恨死你了,柯琳丝!”
现在史蒂芬开始喜欢每天晚上保持清醒,以便想象一些画面,想象自己有柯琳丝陪伴的各种幸福景象。也许她们会手牵手在花园里散步,或是驻足在山坡上听布谷鸟啼叫,又或是搭乘一艘像童话故事里那种扬着三角帆的古怪小船,轻快滑过广阔的蔚蓝大海。有时候,史蒂芬想象她们独自住在一栋低矮的茅屋,屋旁有一条水车渠(她曾经在厄普顿附近看过这样的小屋),急速的水流潺潺有如话语声,偶尔水面上还漂着枯叶。最后想象的是一幅非常亲密的画面,有许多小细节,包括高高的壁炉架上两端各摆了一只红色瓷狗,还有嘀嗒声响亮的老爷钟。柯琳丝脱去鞋子坐在火炉旁。“我的脚又肿又痛。”她这么说。史蒂芬便去切口味浓郁的面包和奶油——客厅里的那种,少少的面包涂上厚厚的奶油——然后烧水泡茶给柯琳丝喝,她喜欢又浓又烫的茶,这样才能端着茶碟慢慢啜饮。在这幅景象中谈论爱的人是柯琳丝,史蒂芬则是温和但口气坚定地责备她。“好啦,柯琳丝,别说傻话了,你这个怪家伙!”但与此同时,她又会渴望告诉她这一切有多美好,就像忍冬花(和这种花一样非常甜蜜),或是像阳光下散发着浓烈新鲜干草气息的田野。也许她还是会告诉她,就在最后一刻——就在这最后画面消失之前。
· 4 ·
这段时间史蒂芬黏父亲黏得更紧了,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是为了柯琳丝。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这种感觉。菲利浦爵士会和女儿到山坡上散步,穿梭于黑刺李与嫩绿蕨类之间;他们手牵手,感受到彼此间有一种深刻的情谊,一种深刻的互相了解。
菲利浦爵士认得所有的野花与莓果,知道幼狐和兔子等动物的习性。马尔文附近的山丘上也有许多稀有鸟类,他都会指给史蒂芬看。他教导她较为单纯的大自然法则,而这些法则尽管单纯,却总是令他惊叹不已:树汁在枝干中流动的法则、风吹来促使树汁流动的法则、鸟类生活与筑巢的法则、到了六月布谷鸟的叫声会变成“布谷——咕”的法则。他的教导是出于对主题、对学生的喜爱,他还会一边这样教着一边观察史蒂芬。
有时候,当这孩子感觉内心已经满到无法负荷,只得用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句子将问题告诉他,说她有多渴望与众不同,多渴望成为像纳尔逊那样的人。
她会说:“父亲,如果我拼命地想,或是祈祷,你想我可不可能变成男人?”
菲利浦爵士听了会露出微笑,取笑她一番,说她总有一天会想穿上漂亮的衣裙。他的取笑总是非常温柔,一点也不伤人。
但有时他会用手紧紧托着中央微凹的方正下巴,严肃地端详女儿,看着她在花园里和狗玩耍,看着她举止中很奇特地隐隐透着力量和她修长的四肢,她与同年龄的孩子相比算是高的——还有顶在那过宽肩膀上的头摆动的姿态。接着他可能会皱起眉头陷入沉思,也可能会忽然喊她:“史蒂芬,你过来!”
她会高兴地来到他身边,满心期待,等着看他要说什么;但他多半只是将她拥在怀里片刻,之后又突然放开手,站起来转身走回屋内的书房,一整天就在书堆里度过。
菲利浦爵士是个古怪的组合体,既喜爱户外运动,也热衷研读。他的藏书在英格兰几乎无人能比,最近更是喜欢阅读到深夜,以前他从来没有这种习惯。独自一人待在那间如墓穴般宁静的书房时,他会拿钥匙打开宽敞书桌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新买的薄书,静静地读过一遍又一遍。书的作者是个德国人,名叫卡尔·亨利希·乌利西斯。菲利浦爵士读着读着,眼神逐渐变得迷惘,然后伸手抓过一支铅笔,在干干净净的书页边缘写满小眉批。有时则会跳起来在房里快速踱步,并不时停下脚步凝视一幅画——是前一年,米莱为史蒂芬与母亲所绘的肖像。他注意到安娜的优雅美丽,是那么完美、那么令人安心,紧接着又发现史蒂芬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特质,让她穿上那身衣服显得很不对劲,仿佛彼此格格不入,尤其与安娜相对照更是如此。过了一会儿他会悄悄上床,尽可能蹑手蹑脚,担心妻子若被吵醒可能会问他:“亲爱的菲利浦,都这么晚了,你在看什么书?”他不想回答,不想告诉她,所以非得把脚步放得非常轻不可。
第二天早上,他会对安娜异常温柔——但对史蒂芬甚至更加温柔。
· 5 ·
当春天跨着日益抖擞的大步迈入夏日,史蒂芬也逐渐察觉到柯琳丝变了。这番变化一开始几乎细不可察,但小孩的直觉不可轻忽。有一天柯琳丝对她很凶,又没有解释说是因为膝盖的缘故。
“好了,史蒂芬小姐,别老是在我跟前碍手碍脚的。别老是跟着我,也别老是盯着我看。我讨厌人家一直看我,你快上楼去幼儿室吧,地下室不是小淑女待的地方。”在这之后,只要史蒂芬一接近她,便经常遭到类似的排拒。
多么令人痛苦又难以理解啊!史蒂芬的心不停地思索着,就像一只瞎了眼、始终在黑暗中摸索的小鼹鼠。她异常迷惘困惑,但尽管受到如此狠心的对待,她的爱却是有增无减,还试图用糖果和巧克力来讨柯琳丝欢心,柯琳丝也因为喜欢这些东西便收下了。其实也不能全怪柯琳丝,因为她自己也是受感情摆布的傀儡。有个新来的仆人高大又英俊,他看上了柯琳丝,并对她说:“别再让那个讨厌的小鬼缠着你了,要不然她会把我们的事给泄露出去。”
如今史蒂芬深感寂寞,因为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的对象。她甚至不敢对父亲说,他可能不会了解,可能会微微一笑,可能会取笑她,而他若是取笑她,不管多么温柔,她知道自己都会忍不住掉泪。就连纳尔逊也忽然变得好遥远。努力地想变成纳尔逊有什么用?再乔装打扮有什么用?装模作样有什么用?她不肯吃东西,开始脸色苍白、无精打采,最后安娜忧心忡忡地请大夫到家里来。大夫来了以后,没发现病人有什么大问题,便开了一剂健胃散。史蒂芬将那难喝的药汤一饮而尽,吭也没吭一声,简直就像喝得很开心。
事情的结束总是来得突然,当时史蒂芬一个人在花园里,还在为了一连好几天都躲着她的柯琳丝愁苦不已。她信步来到一座旧的盆栽小屋,在那儿还能看见谁?当然就是柯琳丝和那个男仆;他们好像非常认真地在交谈,认真到没有听见她靠近。接着真正的灾难发生了,男仆亨利粗鲁地抓住柯琳丝的两只手腕,一把将她拉近,动作依然粗鲁,然后整张嘴凑到她的唇上吻她。史蒂芬瞬间觉得头昏脑涨,心中充满一种盲目的、难以理解的愤怒;她想大叫,却完全发不出声音,顶多只是喷得唾沫横飞。但紧接着下一刻她已经抓起一个破花盆,正对着男仆用力一丢。花盆打中他的脸,划破他的脸颊,血缓缓流下。他似乎惊呆了,站在原地轻拭伤口,柯琳丝则是愣愣地盯着史蒂芬。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因为罪恶感太深,也因为太过惊讶。
史蒂芬随即转身发疯似的跑开,跑得远远的,不管怎么样,不管去哪里,只要不用再看到他们就好!她边跑边捂住眼睛哭泣,穿过灌木丛时把衣服扯破了,冲撞拦路的枝叶时也刮破长袜与双腿。倏然间,一双强壮的臂膀将孩子抱起,她的脸紧贴在父亲身上,菲利浦爵士就这样把她抱回屋里,沿着宽敞走廊进入书房。他把女儿抱在膝上,忍着不去发问,起初她只是蜷缩着,像只不知怎的受了伤而惊吓过度的小动物。但她还太小,心里容不下这新的烦恼(感觉太沉重、无法负荷),便伏在菲利浦爵士的肩头,抽抽搭搭说出了心里的烦恼。他非常认真严肃地听着,只是不断轻抚她的头发。“好,好。”他轻轻地应和,接着又说,“说下去,史蒂芬。”她说完之后,他沉默了半晌,但轻抚的动作依然没停。然后他说:“我想我了解了,史蒂芬,这件事好像比以前发生过的任何一件事都更可怕,可怕太多了。不过你会发现事情总会过去的,你会完全忘记,这一点你一定要试着相信我,史蒂芬。现在我要把你当成男孩子看待,别忘了,男孩一定要随时都很勇敢。我不会假装你很懦弱,既然知道你勇敢,何必假装呢?明天,我会让柯琳丝离开,你明白吗?史蒂芬,我要把她送走,我不会凶她,但她明天就得走,我也不希望你再见到她。刚开始你会想念她,那很正常,但时间一久,你会发现你已完全忘了她,而现在这个烦恼也根本称不上烦恼了。亲爱的,我说的是真的,我发誓。如果你需要我,记得我永远在你身边,你随时可以到我的书房来。只要你觉得不快乐,想找个伴说说话,随时可以来找我。”他稍一停顿,最后加了一句十分突兀的话:“别去烦你母亲,史蒂芬,来找我就好。”
气还没缓过来的史蒂芬双眼直视着他,点了点头,菲利浦爵士在女儿泪涔涔的脸上看见自己的哀戚眼神回望着他。但她的嘴唇抿得更坚定,下巴的凹洞也变得更明显,因为在心中生出一股新的、稚气的意志力想要勇敢起来。他弯下身,默默无语地亲她一下,仿佛在一份令人悲伤的契约上盖了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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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重大事故发生时安娜正好外出,回家后发现丈夫正在门厅里等她。
“刚才史蒂芬不听话,现在人在楼上的幼儿室。她又闹了一顿脾气。”他说。
尽管他很明显是一直等在这里想拦住安娜,此时却又说得云淡风轻。柯琳丝和男仆非走不可,他对妻子说。至于史蒂芬,他已经和她长谈过了……安娜最好就让事情到此为止,那只是小孩耍性子罢了……
安娜连忙奔上楼去找女儿。她自己小时候十分乖巧,因此史蒂芬每次一闹起情绪,总会让她感到无助;然而她已充分准备好要面对最糟的情况。不料却发现史蒂芬一手支着下巴坐在窗边,安静地凝视窗外,两只眼睛还肿肿的,脸色非常苍白,倒是看不出有情绪特别激动的迹象,她甚至还抬头对安娜微微一笑——一个十分僵硬的浅笑。安娜和蔼地说话,史蒂芬认真听着,偶尔点头默许。但安娜觉得不自在,这孩子好像不知为了什么急着想让她放心,那个微笑就是为了要让她放心——那是多么不像一个孩子该有的笑容。都是母亲在找话说,史蒂芬不愿谈论她对柯琳丝的爱,关于这一点,她坚定而执拗地保持沉默。至于拿破花盆砸仆人的举动,她也没有推托或辩护。
她有事瞒我。安娜心想,也越来越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史蒂芬严肃地拉起母亲的手开始轻轻抚摩,像在安慰她。她说:“你别担心,不然父亲也会担心。我答应你以后尽量不发脾气,但你也要答应我不会再继续担心。”
或许看似荒谬,但安娜听见自己说:“那好吧,史蒂芬,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