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顿斯太太的小客栈,是用海滨浴场上一些旧更衣室连接起来的一排房子。第一间是商店,出售糖果、香烟、花生、灯芯、识字课本、蜡烛和安息香。其余四间是卧房。后面院子里有厨房、盥洗间、鸡舍和兔棚。房子周围的细沙地里,生长着茂密的竹林和野生无花果树。整块地方散发着海水、粪便的气味。不过,每当霍顿斯太太不时走过,空气就改变了气味——就像有人在你的鼻子底下泼了一盆从理发店倒出来的水似的。

床铺好了,我们躺下便一觉睡到天明。我记不得做了什么梦,但起来时感觉轻松,就像刚洗过海水浴那么舒畅。

这是个星期天,工人们要到星期一才从附近的村落出发,去矿里工作。因此,我有时间出去转一转,了解一下命运之神把我抛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海滨上。我出去的时候天刚发白,经过一些菜园,沿着海边匆匆看了看大海和陆地,接触了一下这里的空气,摘了一些野生植物,结果弄得满手心都是香草、鼠尾草和薄荷的气味。

我登高远眺,严峻的花岗岩和坚硬的石灰石铺成通道,角豆树颜色深沉,橄榄树银光闪烁,还能看见无花果树和葡萄树。在隐蔽的山谷中,栽有柑橘、柠檬和欧楂树的果园挨着海滨。而南边是起自非洲彼岸的大海,波浪汹涌,涛声震天,迅猛地侵蚀着克里特岛。附近有另一个沙质小岛,在晨曦的照耀下,映射出清新的淡红颜色。

克里特的风光仿佛一篇散文,洗练、朴实,没有多余的富丽词藻,雄浑而含蓄。它用最简洁的笔墨反映最深邃的内涵。它严肃,没有丝毫的虚假做作。它用刚强、有力、朴素的语言,道出所要说的一切。但在严峻的字里行间,时而又显露出敏感和柔情。在那隐蔽的山谷中,柠檬与柑橘飘香;而远处,是由辽阔大海激发出的无穷尽的诗篇。

“克里特啊,克里特……我的心在激烈跳动。”我小声说。

我从小山丘下来,朝岸边走去。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姑娘出现在眼前。她们披着雪白的围巾,穿着黄色高帮长统靴,撩起裙子,到海边白得耀眼的修道院去望弥撒。

我停下脚步。

她们一看见我,笑声便立刻消失。她们见到生人有如惊弓之鸟,把面容收敛,从头到脚都做好防御的准备,手指紧紧抓住紧扣的上衣,惶惶不安。多少世纪以来,在克里特的所有面对非洲的海岸上,海盗出没无常,抢劫羊群、妇女、儿童。他们用红腰带把抢来的人和物捆绑起来,抛入货舱,开船运走,卖到阿尔及尔、亚历山大或贝鲁特。千百年来,就在这些岸边的海域上,曾聚集过多少女人的乌黑长发,发出过多少生离死别的哀号。

我看着这些惊骇的姑娘走来,一个紧挨一个,仿佛要筑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这种在早年出于本能反应的自卫动作,在时移俗易的今天,本来已没有理由继续留存下来。

所以,当这些姑娘在我面前走过时,我微笑着,不声不响地让开路。她们仿佛立刻意识到她们害怕发生的危险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蓦地在我们这个安全时代醒了过来。她们喜形于色,紧密靠拢的队形疏散开,一齐用清朗欢快的声音向我道早安。这时,从远处修道院传来欢乐的钟声,更使周围充满了使她们兴高采烈的气氛。

太阳升起,碧空万里。我像只海鸥似的蹲在岩石间的一个洞口,凝视大海。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精神抖擞、自信倍增。我的心也跟随着海浪化为波涛,毫无抵抗地顺从海的节奏奔腾起伏。

我心潮澎湃,一种隐约的、急切哀求的声音出现在心中。我知道是谁在呼喊。每当我独自一人,它就向我吼叫。它因一种可怕的预感而恐慌,等待我去解救。

我慌忙打开但丁的诗——我的“旅伴”,以便驱逐这可怕的魔鬼,使自己充耳不闻。我翻阅着,这里看一行,那里读一段,并回忆起整个篇章。受苦的人们走出这些炽热的诗句,号叫起来;受伤的灵魂力图攀登陡峭的高山;而幸福者们的灵魂像亮晶晶的萤火虫在翠绿的草地上散步。我在这个可怕的命运大厦里,从最低处到最高处上下徘徊,在地狱、炼狱、天堂,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走动。由这诗篇带我领略,带着痛苦、期望和兴奋。

我合上“但丁”,极目远望。一只海鸥紧贴起伏的波涛上下翱翔,尽情驰骋。一个黝黑的男孩,光着脚在海边,高唱情歌,发出像小公鸡啼鸣时的嘶哑声。莫非,他体会到了歌中的哀伤?

多少年,多少个世纪,但丁的诗篇在诗人的故乡传诵。正如情歌启发青年男女的情思,炽热的佛罗伦萨诗句也促使意大利少年力争解放。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与诗人心灵相通,要变奴役为自由。

背后有人在笑,使我一下“从但丁的顶峰跌落下来”。回头看,左巴站在我身后,满脸笑容。

“你这是干什么,老板?”他说,“我找了你好几个钟头,你躲到哪里去啦?”

见我站着不动,没有搭腔,他又说:“都过晌午了,鸡已经炖好,可怜的东西都要化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饿。”

“你不饿!”左巴一拍大腿说,“可是你从早上起来就什么都没吃。身体也得管啊,可怜可怜它吧。喂喂它,老板,喂喂它。这是我们的一头驴,你知道,要是你不去喂它,它走到半路就把你撂下啦!”

多年来,我蔑视吃荤腥的欢乐,偶尔偷偷地吃一点就好像觉得于心有愧。然而,为了免得左巴唠叨,我说:“好吧,我来。”

我们朝村子里走去。在岩石中度过的时光就像恋人在一起时那么短暂。我仍然能感觉到佛罗伦萨诗人的炽热气息。

“你想着褐煤的事儿吗?”左巴带着点犹豫的样子问。

“你说我还有什么别的可想?”我笑着回答,“明天,我们开始工作。我得做些估算。”

左巴用眼角瞟着我,没有言语。我知道他又在掂量我。他还拿不准心里琢磨的话对不对。

“那么你估算的结果呢?”他又小心翼翼地探试着问。

“三个月后,我们每天得开采十吨煤,这样才能应付开支。”

左巴又看了我一眼,可这回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见鬼,为什么你跑到海边去估算?老板,对不起,我提这问题是因为我不明白。我要是和数字打交道,我恨不得钻到一个地窟窿里去,什么东西都看不见。要是我抬头睁开眼睛,看大海,或者一棵树,一个女人,哪怕是一个老太婆,嗯!什么计算数目全完蛋了,都长出翅膀飞掉了……”

“这就怪你了,左巴。”我逗趣说,“你不会集中思想。”

“说不上,老板,这要看情形。有的事情连智慧的所罗门……瞧,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小村子,碰见个九十岁的老爷爷在栽一棵杏树。‘喂,老爷爷,’我问他,‘你栽杏树哇?’他弯着腰,转过头来跟我说:‘我嘛,孩子,我的做法是当作我永远不会死。’我回答他说:‘我的做法是当作我随时随地都会死。’我们俩人谁说得对,老板?”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把你问住了吧?”

我没有作声。两条同样陡峭和需要勇气的路都可能通往顶峰。把死看作不存在的行为和想着时刻会死去的行为,兴许是殊途同归。但当左巴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还是糊涂了。

“怎么样,”左巴带点嘲弄的口气说,“想不出来别着急,老板。我们说别的吧。这工夫我想的是午饭,鸡、洒上桂皮的烩肉饭。我脑袋就像烩肉饭似的冒着气。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现在,我们前边有烩肉饭,我们就想着烩肉饭。明天,摆在我们前面的将是褐煤,那么我们就想褐煤。不能三心二意,你懂啦?”

我们进了村子。妇女们坐在门前饶舌,而老人们拄着拐杖沉默寡言。在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下,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给她的孙子捉虱子。

咖啡馆门前站着一位老人,腰板笔直,鹰钩鼻,神情专注而严肃,一派绅士风度。他就是村里的族长马弗朗多尼。褐煤矿是他租给我们的。前一晚他就来过霍顿斯太太这里,要我们搬到他家去。

“简直是叫我们丢脸啊,”他说,“你们住到客栈里,好像我们村里没有人欢迎你们似的。”

他态度庄重,说话有分寸。我们谢绝了。他不高兴,但没有再坚持。

“我尽主人之谊。”他临走时说,“主随客便吧。”

过了不久,他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两块奶酪、一筐石榴、一坛子葡萄干和无花果,以及装满一个大肚瓶的拉吉洒。

“马弗朗多尼族长向你们问好!”仆人把东西从小毛驴身上卸下时说,“一点儿东西表示心意。”

我们向这位乡绅致敬,并说了许多恭维话。

“祝你们长寿!”他把手放在胸口,然后就缄默不语了。

“他不爱多说话,”左巴小声说,“这人脾气倔。”

“他有自豪感,”我说,“我很喜欢他。”

我们回到了小客栈。

左巴愉快地抽动着鼻子。霍顿斯太太在门口一看见我们,就尖叫一声,急忙跑进厨房。

左巴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座叶已脱落的葡萄藤架下边。他拿了几大片面包、酒,摆上了碟子和餐具,回过头给我做了一个鬼脸,向我示意他摆了三份餐具!

“你明白了,老板。”他对我悄悄地说。

“当然明白,”我答道,“老色鬼。”

“老母鸡做汤有味道,”他舔了舔嘴唇说,“这我内行。”

他动作敏捷,眼睛冒着火花,嘴里哼着古老的情歌。

“这就是生活,老板,美好的生活。你瞧,这工夫,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我马上要去死。我不能让自己还没吃上母鸡就完蛋。”

“请入席!”霍顿斯太太发号令说。

她端着铁锅走来,放在我们面前。当她看见三份餐具时,惊奇地张大了嘴。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看着左巴,两只青莲色的小眼睛直眨巴。

“她裤裆里冒火。”左巴对我小声说。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向这女人转过身来。

“美丽的海潮仙女,我们是遇难者,大海把我们抛到你的王国。请与我们共餐,我的美人!”

老歌女张开又合拢双臂,仿佛要把我们两人都搂在怀里似的。她做了个优美的摇摇摆摆的动作,轻碰了下左巴,又碰一下我,然后咯咯地笑着,跑进她的房间。少顷,她穿上她的头号礼服又跳着晃着出来了。

她穿的是一件旧的绿色丝绒连衣裙,上面镶着破的黄丝绦。短上衣胸部敞开,开口处别着一朵布做的玫瑰花。她还提来了鹦鹉笼,把它挂在葡萄架上。

我们让她坐在中间,左巴在她右边,我在她左边。

我们三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一阵子谁也没有顾得上说话。我们吃饱喝足,食物很快变成血液,世界变得美好。坐在我们旁边的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皱纹也消失了。

悬挂在我们面前,穿绿上衣、黄坎肩的鹦鹉,低下头看我们,时而像着了魔的小家伙,时而像穿了黄绿色衣裳的老歌女的灵魂。我们头顶那落了叶的葡萄架上,忽然布满了大串大串的黑葡萄。

左巴转悠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全世界拥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板?”他惊愕地喊道,“喝下一小盅,世界就变了样。毕竟,生活多么好啊,老板!说实在的,我们头顶上的是葡萄,还是天使,我分辨不出来。要不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存在,没有母鸡,没有美人,没有克里特?你说啊,老板,说啊,要不我就要疯啦!”

左巴开始发酒疯。他把鸡吃完就贪馋地看着霍顿斯太太,目光投在她身上,又上又下钻进她那隆起的胸脯,仿佛用手去摸似的。

女人的两只小眼睛也在闪烁。她欣赏这酒,喝了不少盅。这捉弄人的酒把她带到过去的岁月,她又变得温柔、活泼,感情外露。她站起身来把大门闩上,好不让村里人—— 她管他们叫野蛮人—— 看她。她点燃了一支烟卷,从她那法国式的翘起来的小鼻子里开始冒出缭绕的烟。

此时此刻,这女人所有的门全都敞开了,没有任何警戒。一句中听的好话就有黄金或爱情那样的力量。

我点燃了烟斗对她说了几句恭维话:“霍顿斯太太,你使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萨拉·贝尔哈特。想不到在这个荒野地方会遇到你这样文雅、优美、漂亮和谦恭的人。怎么莎士比亚会把你派遣到这里,在野蛮人中间?”

“莎士比亚?”她睁大两只湿润的小眼睛,“哪个莎士比亚?”

她的思想立刻飞去巡视她以往看过的戏剧。转瞬间从巴黎到贝鲁特,从那里再沿着安纳托利亚[1]海岸转一遭所有的音乐咖啡馆。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在亚历山大,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丝绒座椅,男男女女,袒胸露背,香气扑鼻,到处是鲜花。忽然,帷幕开启,一个可怕的黑人出场……

“哪一个莎士比亚呢?”她终于因想起来了而自鸣得意,又追问道,“是不是那个也叫做奥赛罗的?”

“正是他,高贵的太太,怎么莎士比亚把你派到这个荒野岩石中来了?”

她环顾一下四周,所有门都关上了。鹦鹉入睡,兔子在交配,只有我们三个人。她情绪激动,敞开了心扉,就像开启了里面装有香料、发黄了的情书、古老梳妆用具……的旧箱子。

她的希腊语马马虎虎,发音不准,咬字不清。不过,我们完全听得懂。我们时而忍俊不禁,时而—— 因为我们已经喝了很多—— 泪如雨下。

以下是老歌女在她芳香的院子里向我们吐露的概略。

“好吧好吧,我跟你们说,我才不是那种酒吧间的歌女,不是!我曾经是一个有名的艺术家。我穿镶真花边的丝绸内衣裤。可是爱情……”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点了一支左巴的烟。

“我爱上了一位海军上将。那时,克里特正闹革命,各列强的舰队在苏达港停泊。过了几天,我也去那里停泊。啊,那是什么样的气派!四个大国的海军上将:英国、法国、意大利和俄国,身上穿戴金光闪闪,皮靴乌黑锃亮,头上插着羽毛,像公鸡一样。都是每只八十到一百公斤的大公鸡。

“啊,他们的胡子!卷曲的、柔软光滑的,棕色的、金黄色的、灰色的、栗色的,闻着好香。每个人用各自的香水,夜里我就凭着香水味辨认出他们。英国花露水味,法国紫罗兰味,俄国麝香味,意大利啊,意大利爱用广藿香。上帝啊!多么漂亮的胡子,多么漂亮的胡子!

“我们常常在旗舰上聚会,谈论革命。所有的军人都解开了制服扣子。我呢,我穿的一件绸衬衣黏在肉上,因为他们浇了我一身香槟酒。那是夏天,你知道。大家谈论革命,认真对话,而我抓住他们的胡子,恳求他们不要轰炸可怜而又可爱的克里特人。我们从离加尼亚[2]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用双筒望远镜就能看见他们。很小,像蚂蚁似的,穿蓝裤子、黄靴子。他们叫啊、喊啊,还有一面旗……”

用芦苇做的院子围墙在动弹。这位老“女战士”吓了一跳,停住话茬儿。苇叶之间,露出一些调皮的眼睛。村里的孩子闻到我们菜肴的香味,跑来偷看。

老歌女想站起来,但没有做到。她吃得喝得太多了,浑身淌汗,只好坐着。左巴捡起一块石头,孩子们叽叽喳喳跑掉了。

“接着说下去吧,美人儿,接着说,宝贝!”左巴说着,同时把椅子向她再挪近些。

“那我就说刚才说的那位意大利海军上将。我跟他最随便。我抓住他的胡子跟他说:‘我的卡那瓦洛——这是他的名字——我亲爱的卡那瓦洛,不要轰隆,轰隆!不要轰隆,轰隆’!

“有多少次,我这个跟你们说话的女人救了克里特人的命。有多少次,炮弹已上了膛,准备要放的时刻,我抓住海军上将的胡子,不让他轰炸。可是谁感激过我呢?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奖章……”

霍顿斯太太对人们的忘恩负义感到气愤,她用那起皱纹的绵软小拳头敲击桌子。左巴伸出一只老练的手,抓住她叉开的膝盖,佯装激动说:“我的布布利娜[3],求求你,不要轰隆轰隆!”

“把爪子拿开!”这位太太咯咯笑着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伙计?”

然后,她柔情地看了左巴一眼。

“有上帝在,”老狐狸说,“别发愁,我的布布利娜。有我们在,亲爱的,别怕!”

老歌女的小蓝眼睛朝天仰望,绿色鹦鹉在笼子里睡了。

“我的卡那瓦洛,我亲爱的卡那瓦洛!”她多情地喁喁私语般叫着。

鹦鹉听出她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爪子紧紧抓住笼子的栏杆,开始用人将被淹死时的嘶哑声音喊叫:“卡那瓦洛!卡那瓦洛!”

“在这里!”左巴高喊,同时用手紧捏住那历尽沧桑的膝盖。

老歌女在她椅子上扭动一下身子,又张开起皱纹的小嘴说:“我也胸膛对着胸膛英勇战斗过……但是,倒霉的时刻来了。克里特解放,舰队奉命撤离。‘我该怎么办呢,’我抓住那四把胡子喊叫,‘你们把我撇到哪儿去?我习惯于豪华富贵、香槟酒和烤鸡;我习惯于那些漂亮的小水手们向我行军礼。我的海军上将大人们,我将成为失去四个海军上将的寡妇,叫我怎么办呢?’

“唉,他们,他们还拿我开心,这些男人!他们塞给我英镑、里拉、卢布和拿破仑。我把它们塞在袜子、短上衣和浅口皮鞋里。最后一个晚上,我又哭又喊。上将们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往澡盆里倒满香槟酒,把我扔进去——你们瞧,我们随便极了——然后,他们把香槟酒喝了为我祝福。他们一个个酩酊大醉,接着就灭了灯……

“早晨,我闻到混在一起的各种气味:紫罗兰、花露水、麝香和广藿香。四大强国——英国、法国、俄国、意大利——我就在这里,在我膝盖上抓住他们。你们瞧,我就这样摆弄他们。”

霍顿斯太太张开一双肥胖胳膊,上下摆动,好像在耍弄一个放在膝盖上的婴儿似的。

“喏,这样!这样!”

“天一亮,他们开始打炮了。真的,我不胡说。我以我的名誉发誓。一只二十人划的白色小船过来接我,把我送上陆地。”

她掏出小手绢,伤心地哭起来。

“我的布布利娜,”左巴激动地喊道,“你闭上眼睛,闭上眼睛,我的宝贝,我就是卡那瓦洛!”

“别碰我,我告诉你!”老歌女又故作媚态,尖声说道。“瞧瞧你这脑袋!金肩章在哪儿?三角帽和洒上香水的胡子在哪儿啊?啊!那倒好了!”

她温柔地攥住左巴的手,抽噎着。

天气凉爽,大家沉默片刻。芦苇后面的海发出叹息声,慢慢又变得平静、柔和。日落风停,两只乌鸦从我们头上飞过。它们的翅膀发出撕裂声,令人想起歌女的绸衬衣被扯破。

落日的余晖犹如金色尘埃撒满院落。霍顿斯太太的环形鬈发仿佛着了火,在晚风中飞舞着要把火烧到旁边人的头上。她胸脯半露,叉开因年老而臃肿的双膝,她脖子上的皱纹,脚上的旧皮鞋都涂上了一层金色。

老歌女微微地颤抖,眯着因喝酒和流泪而红了的小眼睛,时而看看我,时而看看嘴唇干燥、眼睛注视着她胸脯的左巴。这时天色更加阴暗,她用疑问的神情打量着我们两人,竭力辨认哪个是卡那瓦洛。

“我的布布利娜,”左巴讨好地对她说,同时用膝盖顶着对方的膝盖,“没有上帝,也没有魔鬼,别担心。仰起你的头,用手托着腮帮子,给我们唱上一支歌。生活万岁!死亡滚蛋……”

左巴热烈起来了。他左手捻胡子,右手摸向醉意朦胧的歌女。他说话气喘吁吁,双目无神。可以肯定,出现在他眼前的已经不是那脂粉过多的僵尸老妪,而是他习惯称之为女人的纯粹“女性”。个性消失了,面容不见了,年轻与衰老、美与丑,都无关紧要了。在每个女人的背后,都有一张阿芙洛狄忒[4]的庄严、神圣、充满神秘感的面孔。

这就是左巴看见的脸孔,他在跟这张脸孔讲话,这是他心里所向往的。霍顿斯太太不过是个短暂的、透明的面具。左巴撕开这个面具去吻那永恒的嘴。

“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我的宝贝。”左巴又气喘吁吁地哀求道,“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唱你的歌!”

老歌女神情忧郁,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托着腮,她的手因洗涤过多而弄得皱裂得很。她发出一声悲哀而狂烈的巨响,边用两只蒙眬的眼睛看着左巴—— 她已作了选择—— 边唱起她已唱过上千次的那首她喜爱的歌:

岁月逐日流逝

为什么我遇见了你……

左巴猛地站起身来,拿来了他的桑图里,盘腿坐下,从袋里取出乐器,放在膝头上,伸出他粗壮的手。

“喂!”他大声喊,“拿把刀把我杀死吧,我的布布利娜!”

当夜幕降临,金星在天上升起。桑图里的声音更如巧语劝诱。腹中填满鸡肉和米饭、炒杏仁和酒的霍顿斯太太,沉重地靠在左巴肩上,叹息着。她轻轻地触动他的嶙峋肋骨,打着呵欠,再叹息。

左巴给我使了个眼色,悄声说:“她裤裆里有火,老板。”

然后,叹了口气:“你走吧!”

[1]安纳托利亚(Anatolie)是小亚细亚古名,也指土耳其的亚洲部分。

[2]加尼亚(Canea),克里特的主要海港。

[3]布布利娜(Boubdulina)是182l至1828年希腊独立战争中的女英雄。她像卡那利斯(Canaris)和缪利斯(Mioulis)一样在海上英勇战斗。

[4]阿芙洛狄忒(Aphrodite),爱与美的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