滞留城堡违心为主人效劳兴师动众隆重迎主教驾到Ⅰ

用咒语呼唤希腊人海伦,是我与浮士德博士在一起的共同生活中最后一件离奇的事,因为第二天我就和他分手了。对此,除了我的旅伴们对我的一致态度之外,还有一个情况促使我走出了这一步。

事情是这样的:夜里我忽然醒来,听到划给我的两个旅伴的房间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听出是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他说:

“感谢圣乔治和我吧,使你今天的实验成功了。但是有些事情,不应该企图第二次得到。不要以为整个宇宙、整个过去和将来都是你的玩物。”

浮士德的声音很高,充满愤怒。他说:

“多余的争论!我想再一次看到她,你在这事上能帮助我。假如我注定要在这件事情上摔断自己的脖子,这又算得了什么!”

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反驳道:

“凡人喜欢拿生命去冒险,就像穷人喜欢拿最后一枚三马克银币去下赌注一样。但是,摔断自己的脖子每个傻瓜都会,而聪明人应该做的是——认真想一想,事情是否值得花费力气。”

浮士德愤怒的声音说:

“如果你拒绝帮助我,明天我就和你分手!”

隔壁传来靡非斯托非勒斯奇怪的、令人厌恶的笑声,接着听到他说:

“你没有别的时间啦,只能在明天!你哪怕想一下,在这之前还得摆脱掉那个科隆的年轻人,他那么恭顺地眨巴着眼睛听你闲扯。昨天我发现他和伯爵嘁嘁喳喳地说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想,得提防他做出任何出卖行为。”

当时靡非斯托非勒斯侮辱性的评价丝毫没有触痛我,因为我根本也没准备从他嘴里听到什么好话;相反,我带着极大的好奇心细听着,期待着争论双方在情绪激动时能暴露出他们之间奇怪关系的秘密。可突然,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阵不可克制的困倦朝我袭来,堵住了我的耳朵,好像是靡非斯托非勒斯感觉到我在偷听,就用一种咒语把我麻醉了。但我听到的话已足够了。早上,夜间的印象在我脑海里扩展开来,我问自己:仍和浮士德博士在一起是不是合适,看来,我已成了他的累赘。经过短暂思考,我决定,最好还是和我的旅伴们分手吧。

得知我们动身离开的时间定于当天下午之后,我立刻去找伯爵,希望能得到他的允许,哪怕是在城堡里再多住一天。我费了一些力气,才得到了他的接见。

伯爵很不客气地接待了我,这与他前一天的行为大相径庭,但这很快就得到了解释。因为我刚向他说明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后,他立刻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他从沙发椅上跳下来,握着我的手,大声说道:

“那么,您和您的同伴分手了,亲爱的鲁卜列希特!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您可以不请求,而是以雅典娜·帕拉斯(1)的名义要求得到我的热情款待。我们,新人们,要建立某种兄弟般的情谊,命运之神也为我们纺出了机缘之线,我们一定互相给予一切可能的帮助。”

我惊讶地问起伯爵,为什么他对我的决定这么高兴。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便告诉我,在我之前靡非斯托非勒斯曾来过这里,他说完动身离开的事情之后,要求得到一百莱茵盾作为昨天魔法实验的报酬;所以伯爵对我很不满,以为我也是瓜分这些钱的参与者。我承认,这一消息犹一个强壮的警察有力的一记耳光使我异常震惊;因为尽管我明白,魔法与炼金术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最高明的关亡师(2)也需要住房和食物,但我还是觉得靡非斯托非勒斯的行为是不高尚的。如果说我曾有些顾虑,不知与浮士德分手是不是正确的,那么伯爵这个消息如同大风吹散云雾一样,打消了这些顾虑。我用最恭敬的话对伯爵的热情接待表示感激。

伯爵看来也被自己的善行所感动,他对我说:

“您为什么急着离开我的城堡呢?难道您在特里尔城有什么急事要办?留在我的城堡里吧,我会关照你,让您在我这儿舒舒服服的。而且,我需要一个写一手拉丁文的人,因为我打算写一份关于星球的论文。”

这个建议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甚至觉得,它对我这个早就习惯于独立生活的人来说带有某种侮辱性;但我迅速地审视了自己的处境,认为没有理由拒绝它。一方面,那时关于以后如何生活的事我没有任何具体打算。而另一方面,我从未嫌弃过任何工作,一生中当过兵,也做商人店铺里的帮手。因此我表示了同意。就这样,我顺从了生活潮流的任性安排,它载着我经过急流险滩,突然把我从一个令人怀疑的魔法师的同伴变成了一个令人怀疑的人道主义者的司书。

那一天,浮士德博士和靡非斯托非勒斯真的离开了城堡。

在他们动身前,我到浮士德博士那里与他告别,并同他进行了一次谈论,某些谈话内容我想在这里转述一下。自然,我们谈论了昨天的魔法实验。关于希腊人海伦,浮士德博士说出了一大堆热情洋溢的赞颂之辞,连那个劫持者帕里斯(3)他劫持了海伦,从而引发特洛伊战争。本人当年也未必会在特洛伊当着他父亲和兄弟们的面说出更加充满激情的颂辞来。然后我们又泛泛地谈论了关亡术,浮士德博士对照自己的实验向我指出阿安多尔的魔术师呼唤预言者萨姆茵的影子的事情。谈话快结束时,我用委婉的语言向浮士德博士暗示了自己与他分手的真实原因:民间的传闻给他捏造了一些不光彩的事,用最卑劣的手段解释他的威力。看来,浮士德博士明白了我小心翼翼的暗示,他是这样回答我的: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如果有人告诉您,说真正的魔法师与魔鬼签订了协议,您任何时候也不要相信!或许,某个不幸的一知半解的人会拒绝永恒的幸福以换取小魔鬼送的几把偷来的硬币;而公正的上帝当然不会去惩罚他,因为在这种交易中更多的是无知,而不是罪孽。魔鬼能用什么来诱惑已认清其本性及其力量之极限的人呢?不错,魔鬼拥有人所没有的能力:飞快地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把自己的身体化为一股青烟,或者把身体压缩成任何形体,到空中或其他领域里。人的愿望可以靠这些手段得以满足,但仅限于此吗?难道人不渴望着彻底认识整个宇宙的全部秘密,不靠任何手段去掌握所有的宝藏?真正的魔法师总是把魔鬼看成是可以利用的最低等的力量,服从它们是不明智的。不要忘记:人是按照上帝本人的形象和面貌创造出来的。所以,他身上的一些属性不仅魔鬼,连天使也理解不了。天使和魔鬼只能追求自己的利益,前者为了颂扬上帝,后者为了颂扬恶,而人可能又寻求悲哀,又寻求痛苦,甚至死亡本身。正像天主为了他所创造的世界把自己唯一的儿子作为祭品贡献出来那样,我们有时也把自己不死的灵魂贡献出来,从此仿效创世主。请回想一下圣经上说过的话:谁想保护好自己的灵魂,他就将失去它;谁将失去它,谁就将保护好它!”

这番告别话,如同送给我的临别赠言,浮士德博士是在十分兴奋的状态下对我说的。我被它深深感动,因为其中有许多东西仿佛就是我自己的思想,所以我的灵魂听到它们便立刻颤抖起来,犹如一根琴弦在另一根与它同一音调的琴弦发出声响时颤抖起来一样。然而,我刚想回答博士,就听到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声音,他在我们谈话时无声地悄悄走进来,猛地大声说道:

“太好了,博士,太棒了!您生来就是为了从教堂的讲坛上发出自己的说教,使肥胖的教区女信徒们流下激动的眼泪。现在还为时不晚,我在罗马教廷里有许多好朋友,我可以给您安排个好主教的好位子!我特别喜欢您引证圣经上的话——这是您想证明任何事情的最佳方式。要知道,只有蠢事是单一性的,而真理可以以各个方面加以论证!”靡非斯托非勒斯的在场总好像是用些结实的绳子束缚住了我的一切活动,慌乱中我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而他对我说:

“您,鲁卜列希特先生,可能发现我们遮住了您的优点;没有我们,您会轻松地出人头地。我们慷慨地为您让出地方。”

我根本无意与他用俏皮话进行一对一的较量,因此,我默默地向博士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房间。这当然很没有礼貌,而且可以被理解为一种侮辱。所以,假若这些札记落到浮士德博士本人或者他的某个朋友手里,我要赶紧在这里申明:我的两个旅伴的行为中所有令人不快的事,我完全都归到靡非斯托非勒斯一人的账上。关于浮士德博士本人,在不同时间我对他有过不同的看法,但归根结底我应该承认:我的测深锤没能测出他的生活和灵魂的所有深度。至今他仍像歌利亚(4)在地平线上的影子一样矗立在我的记忆中。

博士临行前,我已是作为一位在城堡里的一个观者在场的。在这告别的场面中,针对来访的客人们又出了不少洋相。骑士罗伯特讲了一段冷嘲热讽的话,感谢博士的来访;而太太们给靡非斯托非勒斯戴上了用她们自己在房间里养的花编成的花冠。必须承认,这个出家人戴着这个不适宜的装饰显得相当可笑。我看着自己前不久的旅伴,竭力从他们身上抓住形成有关他们的民间传闻的那些特点,我不得不说,他们为各种猜想提供了不少依据。博士疲倦的安然神色不难解释为一个已知道自己命运的人的冷漠,而在靡非斯托非勒斯快捷的动作中人的想象力可以轻易的看出某种非人的、魔鬼的东西。甚至于只要你愿意的话,我们那个阴郁的黑胡子车夫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被地狱的火晒黑了的普通的鬼,他不习惯于缰绳,而习惯于使用搅动地狱中已燃烧着的煤的火钩子。前不久我曾乘坐过的马车在城堡铺砌的庭院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慢驶过吊桥,沿着维舍尔河时隐时现,而我在遐想中几乎是等待着:在某个拐弯处,就像民间童话中写得那样,马车变成一个核桃壳,四匹健壮的马变成白老鼠。

那天晚上,伯爵的其他客人们,骑士们和太太们,也都各自回家了,城堡里只剩下它早时的居住者,而这些人也不少。一方面是城堡里的上流人:伯爵本人、伯爵夫人路易莎、她的两个女伴、骑士罗伯特、司法总管、神父以及其他此类人员;另一方面是众多的奴仆,从射手和狩猎人到普通的仆人。我自然还留在上流人中间,我的教育给了我这一权利。我既被邀请在大饭桌上吃饭,也被邀请参加晚上在伯爵夫人那里的谈话。但我必须承认,我在城堡里的地位是模棱两可的。伯爵一个人始终待我很友好,有时我们的神父有意识地和我争论一番,但伯爵夫人和骑士罗伯特竭力装出一副不愿理睬我的样子。我没有努力去与任何人接触,脸上一直保持着刚来城堡时的那种严肃的假面孔,甚至在饭桌旁也宁愿沉默不语,尤其是伯爵和他的堂兄弟喜欢争论一些我不太了解的政治问题,比如,关于皇帝要恢复施瓦本联盟的愿望和企图,关于乌里利赫亲王返回维滕贝格后那里的情况,关于由于明斯特被包围和即将召开的沃尔姆斯国会,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

如今回忆我在城堡里一半是作为朋友,一半是作为仆人而度过的那些日子,对于我当时并没有感到身上承受的压力,我并不感到十分诧异。这是因为经过半年与莱娜塔在一起的痛苦生活和阿格涅莎充满激情的短暂交往以及与浮士德博士在一起的四天旅行中各种各样的奇遇之后,我的心灵陷入了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恰如某些毛虫过冬那样。

浮士德博士走后,我被安排在另外一间也同样舒适、体面的房间,它在城堡的西部塔楼上,窗户朝向绵延起伏的阿尔山,伯爵允许我翻看他书房里的藏书,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独自一个,在窗旁手捧着书度过的。偶然的幻想刚一吸引住我的注意力,我立刻便会使自己返回到已打开的书中来。我就这样读完了好几部过去不熟悉的优秀著作,主要是旅行方面的,其中有彼得·马尔蒂尔·安吉叶里乌斯的出色作品。他在自己的十日游记中生动有趣地描述了新大陆的发现、新西班牙最初的成就以及它们在卡斯蒂利亚宫廷里造成的印象。尽管有许多空闲时间,我并没有沉溺于对自己的爱情的遐想,因为触及内心似乎已愈合的创伤是可怕的。我宁愿不去回想,如同用不思考的盾牌来躲避毒箭。

我接受的工作丝毫没有成为负担,因为伯爵主要喜欢幻想自己的科学论文,很少真的下功夫去撰写它。每天他把我请到他的书房。我削尖铅笔,铺好纸,准备根据口授进行录写;但我经常写不出一两行字,因为伯爵或者起劲地向我解释自己论文的下面几章,或者和我聊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不过,这些谈话并不使人感到疲倦,而往往对我很有益处。至于那引起我多少记录下来的文字——其寓意深远的标题是《关于北方(星)空的数学论文》——我将不会透露它们的内容,因为伯爵在很多方面给予了我难以估量的帮助,并且他在很多其他领域表现出他是一个有知识的、很聪明的人。

关于伯爵本人以后我还要详细地谈一谈,这里仅仅指出,他很爱夸耀自己的极端无神论,并时常嘲笑我从经验中得出的有关魔法显灵的现实性的看法,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他随便地问起我对于那次我们俩人都是见证人的、用咒语呼唤希腊人海伦的实验是怎么看的。我坦率地解释说:我觉得那个实验是非常出色的,骑士罗伯特没能使它做完,我非常遗憾。伯爵哈哈大笑,对我说:

“你非常轻信,鲁卜列希特!难道在城堡里的姑娘中找一个同谋者很难吗?为了两个盾,任何一个姑娘都会同意扮演海伦的角色,而且用不着什么技巧!我甚至几乎确切地知道我们应该怀疑谁。”

我很清楚:没有比闭上眼睛不看的人更眼瞎的了。我没有试图去开导伯爵,没再说话。

还有一次,伯爵问我对于占星术是怎么想的。我引用了众所周知的一句话:“星座不会说谎,但占星家很会说关于星座的谎。”(5)但伯爵愤懑地反驳道:

“我以赫拉克勒斯的名义发誓,我没承想能从比科·得拉·米兰多拉的信徒嘴里听到这样的看法!根据星体的位置寻求预测,如同从一年四季的变化中推导出自己的命运,因为二者都服从于物理规律。”

这里正好应该指出,伯爵虽然大谈所有“新人”之间的“兄弟情谊”,并视自己为波乔·勃拉乔里诺和埃涅·西里维的学生,但当我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他之后,他便经常对我以你相称了,对此我不认为有什么必要。

在冯·维伦伯爵的城堡里的这种生活持续了大约半个月,在这短暂时间的后期我已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处境的尴尬,隐约地渴望着总是支配着我生命的变化。可能,与我模糊的愿望相一致的还有我的命运,它该把我带入到我所经历的故事里最后的、可怕的事件中了。有一天,我按照自己的职责坐在伯爵房间里的桌旁,正听伯爵长时间地讲解有关星球与太阳之间的距离的问题,忽然信使走进屋来;由于他带来的信件的重要性,事先没有通报就放他进来了。这是关于特里尔大主教约翰的消息,他正前往出现了新的异端邪教的圣乌里弗修道院,今天晚上他打算在冯·维伦的城堡里过夜。

伯爵说了几句恭敬的话,让信使走了。但当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听到一连串的抱怨和责怪。

“唉!”他说,“我的自由结束了。我不能再尽情地享受献身于缪斯的快乐了!唉,为什么我不是一个普通的诗人,除了为阿波罗供奉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职责,或者,为什么我不是个只知道自己书本的穷学者!”

接着,他又恼恨地滔滔不绝地数落起自己的宗主,嘲弄地把他与另外一个宗教界的公爵、我们高尚的同时代人、大主教马戈捷布尔斯基以及曼茨斯基·阿里勃列赫特相比较,把后者几乎奉为人的楷模。使伯爵感到特别苦恼的是他有顾问的称号,至少在几个白天的行程中必须陪同大主教,他当时宣布我也得跟他一起去,因为他无论如何不想中断自己的论文工作。我当然十分乐意地同意了,丝毫也不想在伯爵外出时自己留在城堡里。但当时我决没有想到:这次出行将是注定不祥的,大主教约翰的到来只是命运之神手中的一步棋;为了达到自己隐秘的目的,命运之神也玩弄帝国的公爵选帝侯,就如同玩弄一个普通小卒子一样。

此时城堡里已开始为接待贵宾做准备,仆人们和女佣人们酷似骚动的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在所有的走廊和过道里忙碌起来。我自然没有加入到这些忙乱中,仍像来时那样孤寂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黄昏时第二个信使报告说,大主教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我也没参加任何迎接他的活动,因而也不能详细地描写它。不错,坐在自己房间里,我玩孩童的把戏:根据隐约传来的声音竭力猜想院子里、大门口、大厅里正在做什么,说些什么,对宗主的接待与给予浮士德博士的滑稽接待有哪些区别,这些无聊的遐想不能使厚意的读者产生任何兴趣。

在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下我可能会不出房门一直待到夜里,假若不是伯爵派人来叫我吃饭的话。我尽可能打扮了一下,就到楼下的大厅去了。这一次它布置得富丽堂皇,点燃了许多蜡烛和长长的火把,大厅里面为音乐家们配备了合唱队,后者手持喇叭和长笛正等待着信号。我马上就在来人中区别出大主教的身形。他穿着深紫色长袍,胸前挂着缀满宝石的金扣环,头戴威严的法冠,相当有气派。但他的随行人员,首席教士、大教堂的神父及其他人,给我留下令人厌恶的印象。看着这些肥滚滚的肚子和油腻腻的、自命不凡的脸,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塞巴斯蒂安·勃郎特不朽的讽刺作品中的难忘篇章。

我估计,当时大厅里聚集了四十多人。为款待他们单独准备了三张桌子,以便根据每人的权力和头衔安排所有的人就座。伯爵、伯爵夫人、罗伯特骑士与大主教及其亲随坐在主桌旁。为所有其他人确切地指定了每个人的座位,我们的少年随从按古老习俗穿着鲜艳的服装,脖子上挂着餐巾,立刻把每一位送了过去。给我指定了旁边一张小桌子上的一套餐具,那儿还有我们的司法总管、城堡神父以及我们的客人的十来个随从人员。我很高兴能在这个圈子里几乎完全不为人注意地躲起来。

我不知道在大主教的桌子旁都做了些什么,因为这次我没有那种强烈的观察愿望。而在我们的桌旁,所有的人贪婪地扑到了我们的厨师竭力炫耀的菜肴上,其中,当然,鱼占多数:梭鱼、鲫鱼、冬穴鱼、鳗鱼、对虾、鲑鱼、八目鳗、鲑鳟鱼。当少年侍从端上一盘盘各种美味佳肴时,当他们热心地斟上一杯杯各种品牌的莱茵河畔的葡萄酒时,只听见一片上下颌骨的喀嚓喀嚓声,只看见一张张鼓起来的咀嚼中的腮帮子。仅仅是在晚餐快结束时,才在我、我们的司法总管和我旁边的一个矮胖的多米尼加僧侣之间产生过一小段对话。最初我是漫不经心的,但后来我是竭尽全力进行谈话的,这在以后可能为我带来了益处。

多米尼加人是从抱怨当今神圣的天主教会在德国乃至整个世界遭受的压制谈起的,因为,用他的话来说,在迫害的残酷性方面,新教徒与欧洲的哥特人、革泰人,非洲的汪达尔人不相上下,甚至超过他们。他随即举出一些事例,说明新教徒是如何抓住忠实的天主教徒,在家人(6)和神父,强迫他们放弃真正的信仰,谁不服从,就用长剑杀死谁,或者吊在篝火上,钉在教堂里带有耶稣受难像的神圣的十字架上,投进河里井里,用各种难以忍受的和耻辱的酷刑折磨他们:比如,强迫马去吃那些活生生的人的内脏,往女人的si处塞满炸药,然后点燃这样的炸弹。我们教堂的神父菲里浦听完这些讲述表示了自己的愤懑。而我对我们的谈话人谈论这些或许是真实的事情所表露的好色狂表示惊讶,因为在洗劫罗马时我也是这类事件的见证人,但那毕竟是一些不多见的、个别的情况。我问了问:我有幸是在与谁谈话。多米尼加人带着热情的微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恭顺的神职人员,”他说,“福马法师,而在现世,彼得·捷别涅尔,至圣的罗马教皇的宗教审判所(7)法官,负有全权在莱茵河畔地区——巴登、施倍耶尔、普法里茨、美因茨、特里尔及其他城镇查寻并铲除异教徒的有害观念。

我承认,当我听到宗教审判所法官这个词时,特别是又听到新认识的人的名字与半个世纪前以其迫害狂而震惊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8)的著名的福马·德·托尔克维马德的名字相巧合,某种类似可感觉出来的战栗迅速传遍全身,从脖子直到脚踝。我知道,自罗马教皇颁布训谕(9)时起,宗教审判官走遍所有城市、乡村,搜寻犯有与魔鬼交往罪的人,在教堂和市政厅的门上贴出告示,以开除教籍相威胁,要求举报可疑分子;在抓到他们之后,利用权力严刑拷打并处死他们。我非常迅速地,在一分钟内,逐一地回想起我给列昂纳尔德大师的吻、对魔鬼阿纳埃尔施发的咒语、与魔法师阿格里巴的交往以及前不久与浮士德博士的友谊,刹那间我决定与我的同桌交谈者尽量殷勤些,以消除他身上有关对我的信仰纯洁性的所有怀疑。

所以,我也做了自我介绍,并起劲地骂起路德派新教徒以及马丁·路德本人,以至于以前听我说过与此相反的议论的我们的教堂神父惊讶得几乎愣住了,但他马上就附和了我的看法。晚餐就是这样结束的:我们一边喝干一杯杯酒,一边竞相无情地骂维滕贝格的预言家。宗教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问:

“他算什么哲学家?他既不是敦斯·斯科塔(10)、伟大的阿尔贝尔特(11)的信徒,也不是福马·阿克温斯基(12)、维里格尔姆·阿加姆(13)的追随者。我怎么能不想起耶稣基督的预言:假预言家将出现,他们会打出大旗,用来诱惑选民。”

我们的教堂神父附和道:

“不言而喻,魔鬼帮助了他。在教义问答手册上,基督的名字提了仅六十次,而魔鬼的名字六十七次。”

我又补充道:

“光荣的托马斯·姆尔涅尔把马丁·路德称作大傻瓜时,他说得太棒了!”

尽管有这样的一致观点,我还是非常想看到甜点心、柠檬汁和樱桃端上来,听到大主教做完感恩祈祷:“感谢你,万能的主!”总算可以起身道别了。我没有失误,把一捧捧种子撒进了我的酒友的灵魂,因为后来我惊恐绝望地确信了这个福马法师的力量;而他在我们初识之后,热情地握着我的手,甚至问我是不是在秘密地为宗教审判所效力。

第二天,我带着一种高兴的想法醒来:今天我就要离开城堡了。我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与一条突然发现一个出口的网中鱼相比。的确,走进内院,正碰上人们正在做出门的各种准备。看着套马备鞍、给驴子驮东西、在马车上摆放麻袋,总之,看着人们的忙碌,我感受到已很久没有体会到的愉悦。甚至我在最近一个星期一直顽强保持着的那股沉默劲儿也消失了。我主动地与陌生人说起话来,提出自己的建议,帮助整理行装。我有一个感觉,仿佛我在为某个驮运队打点行装,和它一起去寻找新大陆和新生活。

临行前的准备工作占用了两个多小时,因为麻烦事比一支小部队出发行军要多出不少。除了现在要上路的伯爵及其城堡的人,和大主教同行的、由僧侣和首席教士组成的随行人员也为数不少,还有他的全部出行办公室人员和司书、医生、带有药箱的司药、理发匠以及一些仆人。除此之外,专门有几辆车拉着食品、酒、餐具、卧具、床上用品、旅行用书以及很多装满杂物的大包小袋。我想,当摩西(14)率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踏上沙漠,开始多年的漫长旅程时,他们运载的物品和食品的数量不会比特里尔大主教带上路的东西多出多少,而后者每一夜都可以在一个城堡里或修道院里度过。

终于,中午时分我们的司法总管用军号发出了信号,所有的人急忙站到给他们指定的位置上,我也跨上了伯爵给我的一匹好马上。我是处在队伍的后面,我们城堡的所有的人都在那儿。随后,凉台上出现了两个身影:大主教和伯爵。他们庄重地沿着楼梯缓缓走下来。在那儿,等待前者的是八匹马的有篷马车,而等待后者的是一匹铺着豪华的马被、挂着条带和羽毛、仿佛是准备参加骑士比赛似的高头大马。第二个信号发出了。立刻,一切都动了起来:马蹄抬起来了,车轮滚动了,大车移动了。大主教的大队人马宛如一条多节蛇蜿蜒曲折地爬动了,把我也带出了城堡。驶过被那样的重量明显压弯了的吊桥之后,我们在大路上散开了。两个星期前我曾沿着这条路来到城堡,现在中断的旅行又恢复了,但这是在仿佛由魔法师阿尔卡莱改变了的条件下恢复的;和我在一起的已不是博士和他的朋友,而是整个一大队喧闹的、五色斑斓的人群。

终于走进了田野里,我体验到纯粹孩童般的快乐:我呼吸着如同奇迹般的花香酊剂似的春天柔和的空气,欣赏着远方森林与草场上五颜六色的植物,捕捉着脸上、脖子上和胸前暖和的太阳光,整个人像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野兽一样,手舞足蹈。此时我平静地回想莱娜塔,仅仅八个月前我和她第一次肩并肩地驶过这样的田野;而现在我觉得她已离我很远了,已被忘却了,甚至不知怎么,当我想起刚与她分离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绝望以及前不久在城堡凉台上的眼泪,我竟感到很惊讶。我真不知是想唱歌,还是想像一个获得自由、跑到城外的小学生一样欢跳,还是向谁挑战,进行决斗,佩剑相击,发出浅蓝色的火花。

精神焕发的激昂情绪在我身上持续了几乎一天,傍晚才被些许疲倦所替代;这主要是因为我们走得非常慢,时时停下来休息、吃饭,黄昏时才到达目的地——圣乌弗修道院;而从冯·维伦的城堡到这里的距离,一个好骑手只用两个半小时就可以骑到。当我的面前出现仿佛是个城堡似的、用壕沟围起来的修道院四角围墙时,除了快睡觉的想法外,我什么也没有想,没有任何预示性的激动提醒我,在这围墙后面什么正等待我。我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个僧侣的讲解:这座修道院是三百年前对伊丽莎白在与圣克拉拉角逐时建立的,在圣器间保存着世上唯一的几件圣物,比如,围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腰上的白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我的灵魂将被永不生锈的回忆链条锁在这个寺院里。

由于信使在这里也提前报告了大主教即将到来的消息,所以在我们到达之前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客人们可以舒适方便地度过这一夜。大主教本人和他的几个亲随直接驶进了修道院。为大多数人在邻近的阿里特多尔弗村清扫并收拾好几座房子,而我们的人立刻开始为伯爵搭起军营似的行军帐篷。在好几个地方点燃了涂过树脂的大圆桶,它们的周围非常明亮,在这些不安定的光线下晃动着的人与马的黑色影子好似从地狱里出来的、聚集在山谷里巨大可怕的幽灵。

办好各种事情后我找到伯爵的帐篷,他已经在铺开的熊皮上躺着休息了。看到我,他问:

“怎么样,鲁卜列希特,走累了吧?”

我反驳说:我既是一个人道主义者,也是一个兵;假如所有的行军都有这次这样的方便舒适条件,那么就没有比当兵更惬意的职业了。

伯爵吩咐我随时准备好笔和墨水,有可能他会像尤利亚·恺撒(15)那样在行军途中想要口述记录。可他没有讲论文,却说起我们这次出行的一些情况。其中他顺嘴说道:

“对了,你会对此感兴趣的,鲁卜列希特,因为你喜欢一切涉及魔鬼和各种魔法的事情。你知道,在我们这一大群人来到的这个修道院出现什么样的异端邪道了吗?我也是才听别人说的。事情是这样:修道院里来了一个新的修女,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总与她形影不离。一些修女把她当作圣女,而另一些修女则像诅咒中魔的人、魔鬼的盟友一样诅咒她。整个修道院分成了两派,如同拜占廷的蓝党与绿党(16)一样,整个地区、邻近城堡的骑士们、邻近农村的农夫们、神父们、修士们也都参加了这场内争。女修道院院长束手无策。所以现在大主教和我们必须弄清楚:是谁在这里活动,是天使还是魔鬼?或者不过是由于普遍的无知?”

只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最初的预感才在我心中一颤,立时一种模糊的不安如同浓烟笼罩物体一样罩住了我的心灵。从伯爵的话中我觉察出某些熟悉的东西,我觉得好像以前我听说过这个修女,不知是天使还是魔鬼总与她形影不离。我用发抖的声音问道:人们说没说出这个引发出这些奇迹的新修女的名字。

伯爵想了想,回答说:

“想起来了,她叫玛丽亚。”

这个回答从外部使我镇静了一些,但内心深处那种隐秘的惶惑不安并未消失。当我在铺开的雨衣上入睡时,我无法驱散自己对那一天的回忆,当时在农村旅馆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一个女人央求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竭力用理智的论据开导自己,并证实周围除了僧侣和士兵之外,没有任何人。但我仍然,甚至刚入睡时,觉得我将听到莱娜塔的召唤。在梦中,她重又和我在一起,她的形象是那么生动、真实,在此之前梦神从未把她像现在这样带到我身边。

这些预感没有欺骗我,因为第二天,我就又要见到那个我认为已永远失去了的人。

 

(1)雅典娜·帕拉斯:希腊神话中司智慧与战争的女神。

(2)关亡师:召魂卜卦以问吉凶的人。

(3)帕里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王子。

(4)歌利亚:圣经传说中的腓利斯的巨人。

(5)原文为拉丁文,是一位但丁作品诠释者——宾维努托·德·伊莫尔的话。

(6)在家人:不是僧侣,没有出家的人。

(7)宗教审判所:十三至十九世纪天主教会中剪除异端的司法警察机构。最初由当地主教指派宗教审判官,后来宗教审判官的职责交给了直接由教皇指派的多米尼加人。

(8)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十一至十五世纪比利牛斯半岛上的两个王国。

(9)教皇旨在反对巫师与女妖的训谕是1484年颁布的。

(10)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1)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2)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3)系中世纪哲学界巨子。

(14)摩西:圣经神话中根据耶和华的旨意将以色列部族从埃及法老奴役下领出来的人,犹太教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信徒都尊摩西为“先知”。

(15)恺撒(公元前102—前44):古罗马统帅,独裁者。

(16)公元六世纪拜占廷流行马车竞赛,以车夫的服装颜色分为绿队、蓝队等。赛车队实际上是各政治党派的代表,被称为绿党、蓝党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