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时觅得旧日同窗热心帮忙决斗中成了英俊情敌剑下败将

穿越了几条街道之后,运动与寒风使我清醒过来,我重又获得去清晰地思考与作出结论的能力,我这样对自己说道:

“你与亨利希伯爵的决斗这事已一锤定音。要打退堂鼓现在已是不可能,也不体面。眼下应当去寻思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更好地完成所有的准备工作。”

我个人从来不曾是决斗这一举动的赞同者,可是,这类人的数目,在我们这个年月,在法国业已得到空前严重的增长(1),尽管我知道约翰·莱依赫林那句精彩的格言——“在我们的所有中,最美丽的东西,莫过于名誉”——但我从来不能接受这一点:让名誉建立在剑刃上,而不是立足于行动与言语的高尚。可是,在那些头戴皇冠的帝王们都并不嫌弃互下战书要求决斗(2)的年月里,我也就不认为避开决斗是一件什么很得体的行为,在我当雇佣步兵的时候,我甚至不止一次地走上决斗场而一试身手。不过,这一回的局面被弄得复杂了,其一,挑战者是我,而我手中并没有什么能摆上桌面的理由;其二,我给自己确立的目标是要把对手置之于死地——一想到这两点,我立即就觉得沉重又艰难,仿佛我所面临着的乃是要去履行一个刽子手的职责。

在那会儿,我丝毫也没有去怀疑,在厮杀中那优势、那胜利的天秤肯定在我这一方,尽管我也有许多时日不曾有机会去练练手上功夫,但我毕竟曾经是长剑比赛中一个优秀的选手,相比之下,那亨利希伯爵乃是一心无二用的学者,终日埋首于书堆里,整天潜心于哲学思索中,他绝对没有时间(那时,我就是这样感觉的)在蓬茨与托勒斯(3)的艺术中相当用功地研磨。让我窘迫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在全城,除了格洛克那老头,我竟没有一个熟人,而根据决斗的例行规矩,总要委托一个助手去与对手的助手作事先的谈判,由这助手安排我与对手的交战事宜——我现在就正是看不出由谁充任我的这样一个助手。在犹豫很长时间之后,我决定去敲开我旧日的一个友人——大学时代的一个同学的家门,那人名字叫马特维·维斯曼。“维斯曼”这个家族,据我所知,在科隆城已经衍生了好几代,因而我能比找其他的人要更快一些找到他,尽管已经过去了不少年头,我也能在那老地方把他找到,因为在这里,人们总是宁愿住在那些原先的家神附近。

我的期望没有落空,果然不错,维斯曼一家住在老地方,虽然我那番寻找也很不容易:在那些崭新的、高大的、变着法子装饰得光怪陆离的建筑物中间,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纪那麻利敏捷的巨手使之拔地而起的一栋新房子中间,我很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他们家那栋矮小的、老式的、三层直上的楼房。让我感到走运的是,马特维正好在家,但是,说实话,要我在他身上去找出当年那个同学的身影已着实很勉强:我眼前的这一位,已是皮肤松弛的、步入壮年的胖男子,一双惺忪的睡眼,两撇可笑的胡子,竟让那下巴空着——这一家的仆人领我见的就是这样的马特维,而当年的那个小伙子,虽然有点儿不敏捷,但毕竟还是拥有几分魅力,甚至有一度还成为我的(自然,是受到羞辱)情敌:在我当时对那个颇有姿色的面包师的妻子大献殷勤之际,这马特维还当过我的对手。诚然,马特维要在站在他面前的我身上认出昔日的同窗来也是很费劲的,当年那一位幸福时光中的大学生,那位“嘴上没长毛,愣头愣脑”恣情作乐的同学,如今已变成一位饱经风霜的大男人,他经历过赤道地区的阳光的烤晒,也遭遇过大洋上飓风的吹打。但是,当我对马特维通报自己的大名并提起我们旧日的友谊时,他不做作地高兴起来,脸上立时展露出温厚的微笑,透过他身上那一层层脂肪,闪现出某种青年时代的气息,犹如一束光线穿过一片混浊的玻璃镜面。

马特维充满友情地拥抱我,用他油亮的嘴唇吻我,过后,他对我说道:

“我怎能不记得你鲁卜列希特!老弟,每每回忆当年的那些欢聚畅饮时,我都想起你的!我敢对着基督圣洁的血去发誓,在我们旧日的那帮哥儿们之中,就数你一个人是我最惦念的了。得啦,进屋吧,进屋吧,钻进我这又黑又小的住所吧,坐下来,敞开怀,聊个痛快!我这就吩咐送上两夸脱上等的葡萄酒来。”

让马特维伤心的是,我谢绝了葡萄酒,可是我磨蹭了好久也未寻得机会陈述我的事情。无论我怎样推托,最终还是不得不向马特维讲述我的好些历险与奇遇:在洛兹海姆的岁月,当雇佣步兵的生涯,在意大利的流浪,在新西班牙的旅行以及在那儿的探险工作。在这之后,马特维也没有放过机会而向我叙说他这些年的经历:他是怎样忘掉了青年时代的全部的恶作剧,而转入大学学者这含辛茹苦的领域,在一个学者的生涯中一步一步地进取。他花去五年多的时间,为的就是先攻下“技艺学”(4)的各门课程,然后以几篇论“诡辩”的论文答辩而取得学士学位,过后,为了攻下亚里士多德的那些著作,为了在朗诵艺术上一显身手,为了成为一名硕士,他又付出了五年多的汗水,最后,在本年度,他指望通过大学讲师资格考试,获得博士学位,这两样都取得之后他就可以在任何一个高级系科中授课。马特维是那样得意地谈到,他将与博士们与校长本人一块儿出席学术委员会,同时,他也那么真诚地担心他正面临的“晋升开销”(5),他那么天真地以学者自居,这反倒让我没有底气去对他加以嘲笑,而再挑起那旧日的争论——“诗人”与“诡辩者”之间的那场争论——我也并不认为有什么必要。

后来,我终于打断了这位迷恋于自己的教授荣耀的老同学的叙说,好歹总算把自己的请求给申述了,但隐瞒了事情真正的起因。马特维先是皱了皱眉头,仿佛吞下了一片苦药,过后,却很快地抓住了我的提议中某个让人开心的边角,而重又兴奋再次滔滔不绝地发挥起来。

“老弟,这可不是我的活儿!”他对我说道,“不错,现如今连大学生都身佩长剑,但我恪守老规矩,学者,犹如修士,武器对于他,犹如眼镜之于驴。可是为了老朋友岂能不赴汤蹈火!况且,本人压根儿就极不喜欢这帮贵族,这帮在我们面前趾高气扬的贵族!我们这些人是靠自己后天的勤奋一步一步地熬出个博士,可是,大公或者皇帝却把学位赏赐给这帮贵族。看来,你的那位伯爵也属于“御赐一博士”(6)之列!如果你有意让他坐到那烤肉的铁杆上去,我当然要助你一臂之力!……”

我把我所确定的谈判地点给他指明,向他说明我本人住在何处,过后,我就告辞了,马特维走出屋子,一直把我送到临街的那道门门口。当我们穿过饭厅里——这饭厅摆放着那又沉重又笨拙的老式德国家具——出乎意料地从隔壁的房间跑出来一个少女,这少女身着玫瑰色裙子,浅绿色的罩衣,系金黄色的腰带,在突然间撞见我们之后,她顿时窘迫起来,收住了脚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这少女形象的标致与温柔,她那张椭圆形的、童稚的脸,这脸上那锯齿状的长长的睫毛下面是一对蓝色的眼睛,她那两根亚麻色的、金灿灿的发辫,这发辫盘卷在那顶白色的小包发下面——所有这些现象都使我的心不禁为之怦然一跳:我这个人,已经习惯于悲哀与痛苦的形象,已经习惯于被激情与绝望所扭曲的面孔,而眼前的这些镜头,对于我这个人,犹如那些已被判决的精灵在它们的地狱门口看到天使那一闪而过的飞行。我自己也在这心慌意乱中收住了脚步,我不知道,我是应当从她身边走过去呢,还是应当对她行个鞠躬礼,抑或开口说声致意的话儿,那马特维呢,这会儿却在一旁观看我们的忸怩不安,一边朗朗地哈哈大笑。

“妹子,这一位——是鲁卜列希特,”他说道,“好小伙子,我与你在闲暇时常常谈起的就是他。而这一位,鲁卜列希特——这是我的妹妹,阿格涅莎,当年你在我们家看见她时她还是小女孩,道道地地的婴孩,不过,那是十三年前的事啰,你们俩何以这样愣愣地盯着对方。就像猫儿见到狗一样?认识一下吧!或许,我还可以为你们这一对做个媒。要不然就是你,老弟,已经结婚啦,是吗,你得回答我呀?”

我现在也说不清当时出于何种动机,反正当时我这样回答了他:

“您原谅我。我非常高兴能再次见到您,但我现在要赶去办一件重要的事。”

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我就赶紧走出这座房子。

我不清楚,究竟是由于这次会面的印象的作用,还是与它毫无关系,反正我的心绪很有波动,当我定睛一想,我现在要做的事是回返住处时,我立时体验到某种往外排斥的感觉,具有同种磁极的两块磁铁相遇时——如果它们被赋予性灵的话,它们自然也会体验到这种排斥感的。我觉得,与莱娜塔在一起已是难以忍受的事,看见她的眼睛,听见她的言语,与她一块儿谈论亨利希——都已是难以忍受的了。

我在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许久许久地逛游着,不知何故就在一些角落里停下来,也不知何故飞快地跑到另一些广场上,但到后来,疲惫与寒冷迫使我去寻觅一个避难所,于是我走进了那出现在我眼前的第一家小酒馆,点要了葡萄酒与奶酪之后,就单独地坐到一个角落里,这小酒馆里,满座都是农民与放荡的姑娘,因为这一天是集市开张的日子,周围一片叫喊声、争吵声、斥责声、叫骂声与诅咒声,这些喧闹声终日不停息,有时还夹杂着那些结实有力的拳击声,不过,呼吸着这并不新鲜的空气,置身于醉醺醺的喧哗之中,我竟感到挺舒服。那些粗俗的、野兽们的面孔,那些粗野的、不合文法的言语,那些不体面的、很出格的举止,不知怎么竟然奇妙地与我的心灵的骚动相吻合,这环境与心绪有时还融汇成一种大合唱——那些正沉入海底的人们的叫喊与海上风暴的呼啸所汇成的大合唱。

后来,有一个瘦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的小伙子坐到我这边来,这小伙子一身节日般的五光十色的打扮,他坐过来就聊开了,滔滔不绝地议论农民贫困的现状,这种议论不再是新闻,虽然它并非不是真情。他抱怨开支、代役租、罚款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沉重,抱怨高利贷的掠夺,抱怨在农村中对手工艺人生产活动的禁止,他回忆十年前的那场暴乱,他议论所有这些事情时都带着威胁,那些威胁差不多都是直接冲着我而来的,仿佛我与所有这一切均有干系并且都是有罪过的。我曾试图去加以反驳,对他说,我本人宁愿自认为出身于农民,而我所拥有的均是我用自己的双手去挣来的,不过,我的话自然全是白说,于是,我只好温驯地听着——因为不论去听什么话,反正我已是无所谓——听着我这位偶然的酒桌上的伙伴在一个劲儿地用火灾、用草叉、用绞刑架去威胁骑士们与市民们……

因为我用酒菜款待了这位交谈者,所以不一会儿他就彻底地被灌醉了,于是,我重又落为孤单一人,而置身于一大片嘈杂的说话声之中。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立即看到一个令人恶心的场面:醉鬼们在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这儿与那儿是一堆堆的人的身子,墙角处有两人彼此揪住对方的头发,正在厮打,满地都是从桌上流下来的啤酒与喝醉的人的呕吐物所积成的水洼,可是,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另一些人还在继续他们的狂饮,或者,与身边的姑娘们无耻地调情,那些姑娘一个个也是醉醺醺的,也是不成样子的,失去了所有的斯文与正经,或者,玩起了那脏兮兮的纸牌,在狂热的输赢中一解赌瘾。我突然惊讶起来,我这是为什么要坐在这阴暗的臭气烘烘的角落里呢,我立即急急忙忙地支付了酒钱,赶紧出来,重又走入冬天的严寒里。时已黄昏,我不由自主地往住所那个方向蹒跚走去。

当我敲击着我们住所的大门时,我觉得我的心空荡荡的,犹如一口被掏空了的井,但在她的屋子里立即弥漫着严峻的寂静,于是,我被不可抵挡地拽入那熟悉的怪圈——熟悉的思绪与熟悉的感觉所组成的怪圈。我感到,今儿整个一天都在扭曲我的脸的那些表情已经从我脸上溜走,而那两片嘴唇重又摆出姿势,以形成我一向以它来迎接莱娜塔的眼睛的那种静谧的微笑。就像第一次那样,我怀着整个儿被不安支配着而怦怦直跳的心,推开了莱娜塔的房门。看见她正处于那习惯的状态——端坐在窗台上,把脸紧紧地贴到窗户上冷冰冰的玻璃圈里,这时,我立即向她奔过去,在她面前跪下来。

莱娜塔只字未提早上我竟把她推开那件粗鲁行径,没有指责我在回返的路上走了这么久,也不想打听一下与亨利希谈了什么,好像所有这些身外之事她都了如指掌,她仅仅问了一句:

“鲁卜列希特,你们的决斗何时举行?”

我,在那种时刻对这个问题已不再惊讶,我简要地回答道:

“不知道,明天定……”

莱娜塔再也没有吐出一个词语,她垂下了睫毛,我则依然跪在她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头靠在窗台上,抬起眼仰视着坐着的她的面容,端详着她那可爱的、可亲的,虽然不太端正的面部特征,重又沉入它们的迷媚之中,仿佛潜入那无底的漩涡。眼前的这位女子,就在昨天我得以以一个幸福的情人的各式各样的接吻去亲之去爱之的女子,而在今天我竟不敢用极恭敬的嘴唇去触及她的手。凝视着这位女子,我感到,她的整个身体,上上下下都流溢着一种神魔般的权力,这种权力把我全部的欲望都死死地封闭在它的势力范围之内。内心里所有那些叛逆的念头,白天里所有那些偶然的诱惑,就像那簸谷的风车里轻浮的糠秕经风叶一扇便以淡灰色的烟的形式而被扬去一样,顿时烟消云散,而我的爱情与我的激情之丰满的种子,则准确无误地落到心灵的电流上。我既不愿去想亨利希,也不愿去想自己;那会儿我幸福无比:悄悄地用自己的手去触摸着莱娜塔的手,时光也悄悄地流逝而让我与她在一起——这种状态已足以使我无比幸福而别无他求。

就这样,保持静默无语,甭想以不谨慎的话语去破坏这种静默的状态,我会沉浸在这种静默的幸福中而一直待到天亮的,我会认为我这是置身于人间天堂的大门边,可是,突然间,莱娜塔抬起了头,用她的手抚摸了我的头发,她温情脉脉地开口了,似乎是继续那中断了许久的谈话: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但是,你不应当去杀死他!”

我颤抖了一下,从那迷媚状态中挣脱出来,我问道:

“我不应当去杀死亨利希伯爵吗?”

莱娜塔对自己的指令再一次作了确认:

“没错,没错。他是不能被杀死的。他——是光明的,他——是美丽的,我爱他!我对他是有罪过的,而不是他对我有罪过。我曾像那刀刃而切断了他的全部希冀。应当在他面前下跪,应当去亲吻他,应当去博得他的欢心。你听见没有,鲁卜列希特?如果你动他一根头发——他可是有金灿灿的头发——如果你让他流出一滴血,你将再也不会听到我的音讯,什么时候都听不到,什么也听不到的!”

我不再跪着了,站起身来,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质问道:

“莱娜塔,那你早先为什么不去思虑这一切呢?那你为什么还要迫使我在决斗的闹剧中去扮演一个可笑的角色呢?在生死攸关的问题上,难道你可以如此轻率吗?”

过分的激动使我气都喘不过来,而莱娜塔却恶声恶语地反击我:

“如果你存心要斥骂我一通,那我是不会听的!但我禁止你,你听见没有,我说的是你,我禁止你去碰我的亨利希!他——是我的,我仅仅愿他幸福,我现在不会把他交给你的,我将来也不会把他交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我想作出最后一次尝试,我质问道:

“这么说,你是忘掉了他是怎样侮辱你的?”

莱娜塔竟叫喊起来:

“那会儿多么惬意!那会儿多么美好!他咒骂了我一通!他那会儿想杀死我!那就让他践踏我好啦!他——是我心爱的人!我心爱的人!我爱他!”

这时,我用沉重的嗓音说道:

“莱娜塔,我会照你所欲求的那样去办完一切事情。但是,我们俩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再见!”

我离开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就扎到床上,这时我觉得,我这是被驱逐,犹如一头野兽,这野兽正遭受虐杀,逃亡中落入那用带棘的篱笆编成的大兜网——而面对这兜网,我却没有气力将它撕破,于是,我就跌倒在地,乖乖地等待着那些猎人们过来将我给结果掉。我情愿要么不再活下去,要么从生存中苏醒过来,于是,我第一次开始去理解,诱惑原来是什么样的状态——自己给自己套上绞索。在思虑着自己的命运的时候,我决定再也不去与莱娜塔说什么,明天我就奔赴那决斗的地点,在那里我会放下手中的长剑,在感觉到别人的钢刀插入自己的胸口的那一刹那,我便成为幸福之人。我想象着自己的尸体在那时一定是四肢伸开,全身是血,躺在覆盖着一层雪的草地上,在作这种想象时,我体验着那种由于自身的壮烈而产生的莫大的感动,体验着那份对自己的温柔的怜悯,这情形,就像小孩子们在听大人讲那些圣徒受难的故事时常常有的那种心境。

可是早上,沐浴着清醒的阳光,我已经多多少少地平静下来,我再一次审度了自己的现状,脑海中又生出一个念头:不管怎样还得与莱娜塔实实在在地、毫不留情地交谈一次,因为她的决定一向是变化莫测的,犹如天空中云彩的形状,而在这一夜间它们就更容易改变。可是,我的计划并未能实现,原来,莱娜塔今儿起床比我早,她已经出门去了。这时,我转而去找马特维,想向他提出我的一个安排:在谈判时,应挑选那些不太苛刻的条件,因为某种天生的感情在促使我继续关心自己的性命,尽管那会儿我觉得我这条性命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了。可是,连这个马特维我也没有运气看见。于是,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丧失了意志的我,只好返回住所而坐以待毙,就像一个反正已被判处死刑的人,他可以享受到的选择不过是不同的死法:死于刀斧下,或者,死于绞刑架上。

午后,马特维来了,在我们这个平日弥漫着沮丧与绝望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位健康的、温厚的胖男子,这的确让人感到有点儿奇怪,这对已经习惯于回应那种号啕与叹息的墙壁,竟突然开始回荡起他那朗朗的、无忧无虑的笑声,这委实有几分蹊跷。这马特维劈头盖脑地来了这么几句,作为与我见面的问候:

“啊哈,老弟,看来,你昨日精心装扮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者只不过是徒劳一场!我可是打听到了,你在这里并不是单身一人。不过,你甭害怕,我会为朋友——守口如瓶,像鱼儿那样保持缄默,因为凡人皆有罪孽。只是对朋友还隐瞒真相,这事可不太漂亮!我不会掠人之美的——不是那号人。”

我打断了马特维的戏言,请他向我汇报有关谈判的情况,这时,他说道:

“一切就绪,一帆风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出卖朋友的,狼也不会把他吃掉的!从你的伯爵那儿来了一个穿得很漂亮的家伙,他像个大姑娘似的,给我行了个屈膝礼,头发烫成卷曲的。哼,我对他可是没少叱骂,没少敲打!下一次他就不会在一个善良的市民面前去炫耀自己的骑士风度了!至于你们的决斗,就在今日举行,定于下午三点——何必推延呢?就在灵登泰尔(7)附近的那片森林里。在那儿,没有人妨碍你们,你就尽兴地打吧,把那花花公子的骨头全都给打断!”

这简直是对我的判决,可我不动声色地把它听完,未曾流露出丝毫的激动,也未表示任何不满。我极其干练地与马特维磋商了决斗中的各种细节,我请他如果有时间的话不妨拐到我这儿来叫我同去。送走马特维之后,吩咐路易莎给我送上午饭,我不愿让身体的虚弱无力而影响事情的结局,午饭用毕,就取出自己那把长剑,开始练手,努力把那必需的灵巧归还给我这操剑的手。莱娜塔撞见我的时候,我正在练剑,她突然出现在门洞里,整个身体都裹在风衣中,仿佛是某种幽灵,一见面,她就用她那既有质询又有指责的目光凝视着我。

“鲁卜列希特,——她说道,——你昨天可是向我发了誓的!”

我回答说:

“我会履行我的誓言的,莱娜塔。但是,倘若现在亨利希伯爵要把你杀死,那可怎么办?”

莱娜塔把头往后一仰,坚定地说道:

“即便那样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我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就像两个对手在决斗开始之前那样地鞠躬,我把自己那把剑插进了剑鞘,然后像昨日那样,重又走出房间。因为要宣布与莱娜塔断绝关系,我没有那种意志力;而屈从她的神魔般的权力影响,我又不愿意。

剩下来的时间,我是这样打发掉的:先给我的母亲写了一封信,从我秘密地离开父母亲身边那一天算起,已经过去了七年,在整个这七年里我一直没有给母亲通个音讯;接着,我立下了一份正式遗嘱,这是给莱娜塔的,在这遗嘱中,我委托她从我身上所留下来的钱款中拿取她自认为是必要的数目,余下的数目则全部转寄到洛兹海姆我的家中。让我惊讶的是,我的亲人们: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这些年来我几乎从未想念过的这些亲人们,这时突然都浮现在我脑海中,让我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异乎寻常的亲切,我清晰地回想起他们的面孔、他们的声音,我不可阻挡地想去拥抱他们,想去对他们说,我没有忘掉他们。或许,死神的威胁可以使心肠变软,犹如酷热高温使金属也变软,不过,我得赶紧补说一句,给母亲的信并没有寄出去。

下午二点三十分,马特维找我来了,他还是那样一点也不沮丧,而开始友好地催促我,虽然我行前的收拾很简单——整个儿可以归结为两桩:披上那件暖和的斗篷,把长剑挂到腰带上。快要出门时,我要马特维稍等片刻,对他说,我还有一件小事要处理,他狡猾地对我挤了挤眼,指着莱娜塔的房间。的确,我不能不再一次走进她的房间。我这是第三次试图让她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来,试图从她口中掏出——几乎是用暴力了——哪怕是一句热心肠的、对我而说的话。我进去时撞见她正在读经台旁边,似乎在做祈祷,我对她说:

“莱娜塔,我这就要走了,前来与你道别。也许,在这一生中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

莱娜塔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转向我,我则用目光俯视这张脸,一心要在这张面孔上寻觅出那些微的希望,寻觅出那隐藏在嘴角的某个皱褶里或眼角的某些鱼尾纹之中的希望,——但是,这张脸的表情却像是在宣判处以我绞刑,我再次听到的话语也还是那么冷酷无情,不容商量,就像无意中坠落的石头那样:

“鲁卜列希特,你得记住,你可是向我发过誓的!”

不过,莱娜塔的这份残酷反倒给我增添了力量,而不是让我感到震惊,要是在这时刻她还对我动用她的那份温存,也许会真的让我惊愕,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感到,我是没什么特别宝贵的东西可丧失的了,因而也是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回到了马特维那儿时,我的脸上几乎带着愉快的表情,当我们骑上那事先就备好的马儿(因为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程)出门上路之后,我甚至对与我并驾齐驱的这位可笑的人物——一个骑在马背上的教授——很是嘲笑了一番。一路上,马特维一个劲儿地用笑话与俏皮话来让我开心,他是想用这些玩笑来支撑住我身上的斗志,我也有意识地迫使自己尽量把这些玩笑纳入心头放在心上,好不去思虑那一思虑起来就毛骨悚然的事儿。不知情的外人可以把我们俩当成两个心满意足的商人——在城里做成一笔很有赚头的大买卖,又开怀畅饮一通,现在正驮着给自己妻子的一大堆礼品而回返家乡。

这个相当长而又上了冻的、坑坑洼洼的路程终于到了尽头。在日照变短了的冬日里朦朦胧胧的远景中,我们终于分辨出就在眼前的——一个不太陡的斜坡,两个在林中空地上影影绰绰的骑士。

“哎哟,我们可是迟到了!”马特维说道,“骑士先生可是受不了这个,他先到了,而后来者想必要走运啦!”

在走近那两位之后,我们向我们的对手默默地行了一个鞠躬礼,于是,我再一次见到亨利希伯爵,他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他的助手是一个身材很标致的小伙子,可这小伙子却像姑娘一样腼腆、长着一副温柔的长方脸,戴着一顶插有羽毛的贝雷帽(8),整个儿像汉斯·戈尔贝恩(9)的肖像画中的一个人物。行过见面礼之后,我们赶紧张罗起来,就在我们俩——我与亨利伯希爵——面对面地站立着的那一片刻,我们双方的助手退到一旁去进行最后的磋商。亨利希站在我面前一动也不动,只露出半张脸,双手支撑着剑柄,整个儿活像是由一堆金属浇注出来的塑像——这让我无法猜测出,他是平静的,还是愤怒的,抑或像我一样正承受着命运的沉重。

后来,我们的助手终于回到我们身边,马特维一边耸耸肩,设法让人家明白:他认为此举乃是多余的,一边对我宣布:伯爵的朋友,路泽安·施泰因有意提议我们和解。如果说,应当写出当时的真相,那么,就不应当害怕把自己那时分明是一个胆小鬼的形象给展示出来,我坦白,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脏都乐得怦怦直跳,对面那个穿戴很考究的、身披天鹅绒斗篷的小伙子——在我心目中已俨然是天上下凡的使者。

然而,那个路泽安·施泰因却对我发表了这样的一通演说。

“从昨天的谈判中,”他说,“已经弄清,您尊敬的先生,并不是出身于一个骑士之家,因而,我的朋友,亨利希伯爵,出于名誉本身的要求,倒是可以漠视您曾让他蒙受的那些污辱而不屑一顾的,进而不去接受您的挑战。但是,看在您是一个有教养的、受过教育的人这一种身份上,他不能以拒绝来回答你,而准备手执武器来证实您的那些断言是站不住脚的无稽之谈。不过,在进入决斗之前,他认为有必要向您提议:应当三思而后行,最好以和平的方式来终止这场纠纷。因为,除了那些极端的情形,人作为按上帝的形象与模样而被创造出来的高级生灵,是不应当去威胁另外一个人的性命的。如果您,尊敬的先生,同意承认:您那是受别人的唆使而误入歧途,对您自己昨日所说的那些话表示反悔与道歉——我的朋友乐意与您讲和。”

尽管这一通言论相当傲慢,我也许并不害怕丢人,甚至道歉,因为这毕竟是摆在我面前的那些出路中最佳的一条——但是,他这番言论的前半部分话太不中听,已是我难以接受的。路泽安是在暗示,昨天我声称自己是骑士那句话乃是谎言,这种暗示激怒了我,它迫使我全身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我准备立刻给这说话者一剑,并没有谁禁止我去结束他的性命。我倒是可以完全自由地向他展示一下我这非骑士之手的威力。这种激动,犹如那巨大的海浪,不让我清楚地看到岸上的目标,也就在这种状态中,我义正辞严地回击道:

“我并不收回我所说的任何一个词语。我现在重申一遍,伯爵亨利希·冯·奥泰勒海姆——乃是个骗子、伪君子、不诚实的人。且让上帝判断我们谁是谁非吧!”

马特维在我作出这番回击时挺轻松地叹息了一下,犹如那正喘过来一口气的公牛,而路泽安则转过身去,退到亨利希身边。

我们俩抛下斗篷,拔出长剑,而我们双方的助手则就在这一片地面上勾画出一个圈子,长期冻结的土壤又僵又硬,在地面上刻画出的痕迹不深因而也就不那么明显,但我们俩都不应当越出这个圈子。我紧紧地盯着亨利希的脸,我看到,这张脸是聚精会神的、英勇无畏的,仿佛这会儿透过他那天使般的面目有一个尘世的人睁开了眼睛。于是,我便寻思起来,在他作为一个男人,去回报莱娜塔的亲热的那些时刻,他也就是这样的一个尘世的人。过后,在我与他彼此交换那例行的鞠躬礼之际,我注意到,他这个人竟像小男孩一样机灵敏捷,他的一举一动,在并非刻意而为的情形下,也像那古典雕塑一样优美。于是,我回想起莱娜塔向我描绘他的形象与神态时所说的那番兴奋不已的赞美。但是,我们俩的剑刃刚一交锋,那钢与钢相撞时的铿锵声刚一响起来,军人的那种性灵就在我身心颤栗了一下而苏醒:我立时忘却了一切,一心专注于厮杀,我的整个的生命,全凝固在我与我的对手之间那狭窄的格斗地段,全投入于那几个短暂的瞬间,可是那几个却可以延续我们的较量。格斗时的每一个细节,那转眼不见、稍纵即逝的细节——每一攻击的力度,每一掩护的速度,所遭遇的剑刃的弹性程度——突然间都成了一个又一个事件,这些事件在其自身容纳了这么丰富的意义,犹如那已经度过的一整年。

我清楚,我是不会违背我向莱娜塔许下的誓言的,因为她几乎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束缚住了我的意志,但我指望,我会做到并且也将得心应手地做到:在不刺伤亨利希伯爵的前提下,击落他手中的长剑,以此结束这场决斗,且让荣耀落在我身上。可是我很快就确信,我对自己的对手的击剑艺术的水平,根本没有予以实实在在的评估,因为在自己的剑锋底下,我得到的是一把有力的、飞快的、灵巧的长剑。对于我所施耍的每一个妙招,亨利希均能立即予以回击,并且表现了大师才有的那种轻松自如,没战几个回合,他就转入进攻,逼迫我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起来去应付怎样抵挡他那危险的攻击。仿佛正是由于我主观上早已不想去刺伤人家,我才这么吃力地拨开对手的剑锋,而他那长剑的利刃每一瞬间都在逼向我,或从正面,或侧面,或下面。失去在这场厮杀中赢取胜局的希望之际,我也丧失了自制力:我的手指头由于冬天的寒冷已经被冻得发青,我的长剑已经不再听我使唤。我在自己面前看见,那些剑锋仿佛变成转动着的火轮,在这些似火轮一样飞转的剑锋中,我又看见那仿佛也在燃烧着的亨利希·马迪埃尔的脸。不一会儿,我就已经开始觉得,亨利希的眼睛在我头顶上的高空中的某个地方闪现着光芒,我们的厮杀已经在远离地面的自由空间中进行,这已经不是我在抵挡敌人的进攻,而是路西勿罗那阴暗的精灵,正承受着那光明的米哈伊尔(10)从远离地面的高空的追击,这天使正在被魔王赶到地狱的黑暗中去……

突然,我在防守中有一招失误了,这时,亨利希伯爵猛一使劲拨开了我的长剑,我立即看见了敌人的剑锋就在我胸口发出寒光。紧接着,我便感觉到那木然的一击与一扎,就像被冰冷的武器刺伤时所总要感觉到的那样。长剑从我的手中失落了,一片殷红的云彩很快就使我的视线模糊了——我倒下了。

 

(1)在十五世纪与十六世纪初叶,决斗在法国曾空前盛行,国王本人都允许贵族们走上决斗场,亨利希二世曾于1547年在决斗中杀死其宠臣。

(2)这里是暗示卡尔五世,于1582年派人送给弗兰西斯克一世要求决斗的战书。

(3)雅克·蓬茨与彼得·托勒斯曾于1474年编著一本《击剑术指南》,这里用他俩的名字指代击剑术。

(4)古代大学分设四大系科:神学、法学、原学与“技艺学”,后者研学七种自由艺术——语法、雄辩术、演说法、几何、算术、天文、音乐。

(5)晋升开销:晋升高级学位时,晋升者要选礼给教授们,要款待同行们。

(6)“御赐一博士”:指那些并非通过合法途径在大学里攻取学位,而由于领受皇帝、教皇或者大公的恩典、赏赐所得到学位的人。

(7)灵登泰尔:在科隆市郊,那儿有一大片森林,被称为“城市森林公园”。

(8)贝雷帽:法国式无檐的圆形软帽。

(9)汉斯·戈尔贝思(1497—1543):画家。

(10)米哈伊尔:光明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