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惑上波恩寻访大师听博士论魔道愈发迷离Ⅰ

要让那正在一条道上奔驰着的马车停下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也正是这个道理,我不能从近几个月以来我的生活一直在其中急遽穿行的这条道上立刻就拐下来。我们的那场试验失败之后,我还是没有气力去思索别的,而仍然对试验耿耿于怀,仍旧琢磨着咒语、魔圈、五角形的符箓、恶魔的名字与性格……我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我所研读的那些书籍,竭力查找出失败的原因,但结果让我确信的仅仅是,所有程序都由我们正确地完成了,每一步操作都与书中指示的科学规则相吻合。诚然,没有莱娜塔的帮助,我也会有胆量去重复那些召唤的,要不是这样一种考虑把我阻拦住,我并不能给我的操作手段增添进任何新的招数,进而,我也就没资格期待任何新的结果。

就在我陷入这样一种毫无信心的状态之际,一个构思,它像茫茫白雾里看不见边岸的大海中的一只航标,开始对我闪烁起来,对这个构思,起初我还是把它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视之为不可能实现的、无望的想入非非,可是后来,当幻想终于将它把握住时,我觉得它又是可以企及的。在悉心研读魔法学方面的著作与文献时,我曾发现有一部论魔法的著作,堪称我那次收集到的全部资料中对我最为宝贵一个收获,那位作家最终向我提供了那条阿里阿德涅之线(1)。它使我从表格、名字以及那些不知所云的箴言所组成的迷宫中走了出来。后来,我从雅科夫·格洛克那儿获悉,那位作家是一位博士,名叫阿格里巴,是从涅捷斯海姆来的,故有人称之为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2),此人曾在波恩城生活过,那座城也位于莱茵河畔,而从我现在的滞留地科隆到那儿,要是骑马的话,总共只需几个小时。渐渐地我愈来愈多地开始寻思起这样一种可能:我是不是可以去找这一位博学之士请教一番,以化解我心中的疑惑,他可是专治各种诠释学,专事探究古文献中那些难懂的字句含义的大学问家,同时又是根据亲身经验,根据自己与其他学者的交流,而真正知晓许多不便以铅字形式表述给芸芸众生的知识的博学家。诚然,竟以自己个人的事情去冒昧地打扰智者的工作或休息,在我看来也是一种放肆之举,但我在心底隐深处并不认为自己不配去拜访这一位智者,我也并不认为我的谈话会让他觉得可笑而无任何新奇。

我还未断定究竟怎样行动,我先上格洛克的书店,想与这老头商量,我已经好久没有去他那儿了,那格洛克一见到我,非常高兴,这是因为他喜欢把我看成一个温顺的听众,这一回,我不得不强忍着性子倾听他对贝尔南德·特涅维赞斯基——据说,此人是那些为数不多的找到了点金石的幸运儿之一——那没完没了的颂词赞语,只是等到这格洛克脑子中所储藏的那热烈的赞美词全都抛出来了,或者,也许是他的嗓子眼儿都说干了,我才着手陈述我自己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解释说,我对魔法的研读工作就要结束;可是,我得到的那些结论却与通行的观点相去甚远,而我挺想在把我的见解付诸文字而在著作中表述出来之前,先把它们陈述出来让在这些问题上真正的权威审查一番,这时我说出了阿格里巴的名字,并提出了这样一个设想:他格洛克身为一个由于自己的业绩而饮誉全德国的名人,是可能在这件事上帮我一些忙的。让我颇为惊讶的是,格洛克不仅以一种真正的关切对待我这一构思,而且向我表示他准备去促成这件事,并在当时就允诺要帮我弄到一份由阿格里巴的出版商写给阿格里巴的推荐信,格洛克本人与那位出版商关系友好。我把这一允诺看成一个好兆头,我寻思,这是不是女神弗尔图娜(3)本人为了推我上路,而在今天借用这年迈的书商的老朽形象,就像在那神箭手的歌曲中所唱到的——女神弥涅耳瓦(4)借用老朽的门托耳(5)的形象。

两天过后,格洛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果真给我寄来了一封信,那信上有这样的抬头与签名:“最为博学的最受尊敬的亨利希·科勒涅尼·阿格里巴先生明鉴,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6)敬上”,这样一来,让我觉得,我现在要是打退堂鼓那甚至是一种不体面的行为了。自然,为此我得抛开莱娜塔,这也让我感到为难,但要知道,终日厮守在她身旁,我是丝毫不能帮她去消除深重的病痛,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这重病从根基毁断她的生命之树。我倒是试图与她商谈商谈我这一计划,可是她不愿理会我的话语的意思,挥挥她那带有怨情的手势求我别再以解释去折磨她,这样,我只好紧咬嘴唇,断然决定真的去斗胆妄为一次,我出门去给自己买了一匹马,回来从墙角里取出我那已落满灰尘的行囊。到了启程上路的那天,一大早我就上莱娜塔的房间与她道别,我对她说,我这反正还是为我们俩共同的事情而前行,这时,她却这样地回答我:

“我与你已不能有什么共同的事情:你——是活人,我——是死人。分手吧。”

我吻了吻莱娜塔的手就走出房门,仿佛真的从一个停放着棺材,弥漫着追荐亡魂的烛光的房间里走出来。

科隆与波恩这两座城市相距并不远,骑上好马沿着皇家大道奔驰,只需几个小时,可是由于时令已是初冬,每一个小时都可能遭遇风雪,道路被严重破坏,我不得不旅行了一整天,从天亮到天黑,不止一次地歇脚于那挤满了路人的乡村旅店:在戈尔弗,在维塞林格,在维津格,在格尔泽勒,都曾停下来,甚至差一点就在距波恩最近的一个地方开始过夜。我要说的还有,我身上那件新衣服,就是那件深咖啡色呢料子的,我在科隆就让人为自己裁制出来的,但这一回为拜访阿格里巴第一次穿上,这件衣服倒挺适合非常凄凉的初冬时节的凋零景象,我忠实的老朋友——我那件水手斗篷,那经历了大西洋上的风景的斗篷,丝毫也不能护卫着这件新衣服。不过,一路上我一直处于那种精神抖擞的情绪之中,这种情绪已很有一段时日不曾在我身上出现,在最近这好几个月过去之后,我这是第一次抛开莱娜塔,我仿佛获得了那失去了的自我。我体验着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这是从那黑沉沉的地窖突然走出,走向灿烂的阳光里,我这沿莱茵河奔向波恩的孤身旅程,在我看来,好像就是我从布拉班特开始的孤身旅程的直接的延续(7),而不久前与莱娜塔相厮守——乃是在旅途中驿站上所做的一个令人痛苦的梦。

不过,我怎么也没有忘掉我这趟行程的目的,能见到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能见到新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学者、最卓越的作家——这个念头给我带来很大的慰藉。我沉醉于想象力的游戏,这种游戏想必是每个人都熟悉的,我给自己设想出我拜访阿格里巴时那场面所有的细节,我在意识中,对我将要对他说的话,与将要从他那儿听到的回答,逐字逐句地重复,这其中有些话语,我甚至用拉丁文拟出,自然,这不是没有几分棘手的。我倒挺想相信,我不是以一个没有经验的学生身份出现在阿格里巴面前,而是作为一位谦逊的年轻学者,既不缺乏知识也不缺少经验,但在科学的那些高深的领域寻求指点与指导,那些高深领域被学者探得还很不够,因而,在那些领域问问门径并没有什么可羞愧之处。我为自己想象出:一开始,阿格里巴听我陈述时还不是没有几分不以为然的神情的,过一会儿,他就会流露出那种高兴的关切,最后他将被我的聪明与我的资料储积的丰富而折服。他将在惊讶中询问:在我这种年岁上,我是如何来得及获取了这么罕见又这么多种多样的学识的,而我这时则去回答他说,我的一个最好的向导就是他的著作……我还想象出另一些同样荒唐的、虚妄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交谈细节。凡此种种,均是那种童稚般的虚荣心在作祟,这虚荣心竟突然间从我的心底涌动出来,在我这艰难的旅途中骚动起来。此时此刻,我正行进在大主教的领地上,行进在冷风扑面满目荒凉的冬季的田野上。冻得浑身发抖,累得腰酸腿痛的我并未失去精神抖擞的神气,凭着韧性往前赶,我终于抵达波恩。我跨进波恩城门时,那塔楼上的大钟已敲过三次,时值夜半三更,一片黑暗。颇费了一番劲,我才得到夜间值更卫兵的放行,我又一次注定不能对过夜的地方进行选择与挑剔,反倒愿意钻进迎面撞上的第一家旅店,我记得,那旅店的招牌是“金色的荆条”。

次日早晨,就像所有的小旅店都例行的那样,我住的那家旅店的老板上我这儿来作咨询,问我是否还需要什么别的服务,实际上他来我这儿更多的还是出于好奇,他是想搞清楚,他的这位新房客是什么人。我会见他也不是没有几分乐意,因为我得查问清楚,阿格里巴究竟住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况且,向他人炫耀一下我是奔着这么一位名人而来的,这也是一件挺愉快的事。真也凑巧,这老板原来是本地的一个老住户,也可说是一个“老波恩”,我挺顺利地从他口中获悉我急需的信息:有关阿格里巴的私邸所在的那条街道的情况;从他这儿,我还听到了这城里正流传的有关阿格里巴本人的一些评说。而这,已属额外的收获。

“怎么能不知道阿格里巴呢?”店老板对我说道,“我们这儿任何一个小毛孩都早已能把他给认出来,不过,说实话,也总躲着他的!说他好话的,不多,说他坏话的——则不在少数。人们传说着,他潜心撰写一些黑书,并且与魔鬼打交道……至少,他是闭门索居,老是把自个儿关在家中,就像那总隐居在自己巢中的枭,有时候好几周也看不到他在街头露面。之所以说他道道地地的不是一个好人,仅凭这件事就可以判定:他把自己的两个妻子都整死了,而这第三位,就在不久前,一个月还不到之前,刚刚与他离了婚。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是您的老相识,那我就请求您发慈悲而宽恕我,因为我这仅仅根据传闻在讲述,而这尘世间人们信口胡说的东西还少吗:无法把什么人的话都当真去听的!”

我赶紧声明:我与阿格里巴并无任何友情,而只有一些金钱上的来往,这老板听我这么一说,当即又来劲了,但他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开始向我转述此间流传的围绕着他们城里这位大名鼎鼎的客人的各种各样的无稽之谈。他给我披露了这样一些荒唐的事情:阿格里巴身边总有几个恶魔,那是一些栖居于家宅里的恶魔,它们借用狗的模样与阿格里巴同居;阿格里巴能在月球表面上将地球上各个角落里正在发生的事情给一一识读出来,因而他知晓天下所有新闻而不用信使;他掌握了熔化金属的绝招,他常常用一些很特别的金币支付给卖主,那些金币看上去一个个好端端的,可过后却变成一块块羊角或一堆堆牛粪;他在魔镜上向那些达官贵族们显示其未来的命相;阿格里巴在青年时期,曾在意大利生活过,那时他在西班牙将军安东尼奥·德·列伊夫的手下供职,他用魔法的力量保障着自己的上司无往而不胜,使其所有举措都获成功;有一回,人们看到阿格里巴在弗里堡(8)城作公开演讲,他结束讲演正好是上午十点钟,可在这同一瞬间,这同一个他竟又在另一座城,在距弗里堡很远很远的蓬塔姆萨(9)城开始另一个演讲……店老板还给我说了许多其他的、同样让人难以置信的、不平常的事情。

我挺乐意地听着这些无聊的传说,这倒不是由于我对它们信以为真,而是出于这样一个念头:能上这样一个令人震惊的名人家寻访这真让我感到得意。根据我的思虑而推断出的那个适合拜访的时刻到来了。这时,我再一次将身上的衣着整理了一番,带着挺自豪的神态走出了旅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心底萌生了一种欲望,恨不得那些路人都能看出来我这是上哪一个人家去拜访。现如今追忆起那时候那些自以为得意的想入非非,我不能不嗤之以鼻,哑然一笑,这笑声又苦涩又怅惘,因为命运戏弄人犹如猫儿戏耍老鼠,命运之神即便在这儿也以其精细的残酷对我嘲弄了一番。她迫使我并不去扮演我的自负在我身上培植起来的那种凯旋者的角色,而是去扮一些并不很体面的角色:街头上好捣乱的人、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听候老师训斥的小学生。

根据店老板给我的指点,我相当轻巧地就找到了阿格里巴的私邸——它坐落在城边,共有三层的楼房,紧贴着墙边却搭建着许多厢房,这房子看上去很有年月了,其建筑风格显得严峻,它与其他的建筑物不连不搭,茕茕孑立。我敲了敲大门,未听到回答之后,重又敲了几下,后来,我使劲一推,原来这大门并未锁关,我不请而入,走进宽敞又空荡的过道屋,冲着有人声的方位,往前穿,穿入第二个房间。这儿,在一张大桌子旁,环绕着那些盛有某种热气腾腾如烟缭绕的菜肴的饭钵,围坐着四个很开心地说笑着的年轻人,这时,我把他们当成这家的佣人。听见门被推开而发出的吱吱响声之后,这几位中止了笑闹向我转过脸来,而从那桌子底下则钻出两三条纯种狗,它们冲着我低沉地唔唔叫着,呲牙露齿。

我彬彬有礼地询问:

“我是否可以拜见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博士,他好像就住在这栋房子里的?”

这时,已经站起来的那几位当中有一位个头大的小伙子挺身而出,这人的面孔像意大利人,也操着一副意大利人的口音,他粗鲁地冲着我嚷道:

“您竟敢事先不敲门就闯入别人家中?这儿——不是啤酒馆,也不是市政厅!趁着我们还没有给您指出通向大门的道儿,赶快离开!”

这一声吆喝竟与我的全部料想大相径庭,它对于此时此刻的我,犹如迎面飞来的一个耳光——我当即失去了自制力,在那莫名其妙的愤怒的冲动中,我也嚷起一些颇失分寸的、听起来刺耳的话语,以作为回敬。那些不慎之言大体是这样的:

“你这就弄错了,朋友,说我竟然不敲门就进来!但是,在这个人家里仆佣们竟然不是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反而坐在这里享受美味佳肴!快进去向自己的主子问问:你该怎样接待他的客人,因为我手中有他的朋友写给他的推荐信。”

我的这一席话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反响。坐在那儿的几位中,有一位立时推翻板凳跳起来,他一边凶狠地叫骂着,一边举起他那绷得紧紧的双拳直向我挥过来,另一位扑过来为他助威,第三位则相反,力图阻拦自己的同伴。那几条狗呢,这时也猛凑热闹,直冲我狂吠乱吼,发狠发威。看出来我这是意料不到地卷入一场不光彩的斗殴,但我还是将自己那把久经沙场的剑拔出鞘而挥舞起来,退到墙边,我一再扬言,谁要胆敢逼近我的利剑所能击中的距离之内,我就让他第一个一命归天。在好几分钟的时间里,这周围的一切,颇似当年乌吕塞斯(10)乔扮回家,在其宫廷开始砍杀那一百个向他的妻子佩涅洛佩求婚者的厮杀场面,这时也不难看出,由于寡不敌众,我会为自己的趾高气扬而付出生命的代价。那时,自然谁也不会过问一个无名的过路人被杀死这件事。

然而,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纠纷后来的势头比较平和,因为占了上风的毕竟是比较明智的那些人的声音,明智者们确信,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走向流血冲突。这几位小伙子当中有一位——很快我就会知道,他叫阿符涅尼,迫使我们散开来撒开手,他对我们发表了这样的一通演说:

“远道而来的先生与同伴们!请不要让战神——马耳斯——在这座房子里得势,这座房子本是智慧之神——弥涅耳瓦——的领地!远道而来的先生是有错的,你对待我们好像对待奴仆一样,但我们也是有错的,竟这么轻慢这么无礼地迎接这样一位品性高尚的人士。让我们彼此之间互致歉意,让我们以会思考的人们总该有的那份清醒去澄清:这场误会的症结在何处。”

说实话,我是为事态的这种转折而高兴的,这转折使我摆脱了一场毫无意义但确有危险的斗殴,我终于明白了,站在我眼前的并非阿格里巴的仆佣,而是他的学生。于是,我再一次以毕恭毕敬的神情陈述了我前来寻访的理由,我通报了自己的名字,展开了那封推荐信,我解说道,我这是特地从另一个城市专程赶来,为的就是要与阿格里巴好好交谈一番。

阿符涅尼回答我说:

“我不清楚,您是否能如愿以偿地见到老师。他习惯于埋首书房一连工作好几个昼夜而不露面,这时候家里任何人也不敢去打扰他,甚至连他的饭食与饮料都只好摆放到与他的书房相邻的另一个房间里。外面所有寄给他的信件也堆放在那儿。故而如果您把您的那封信交给我们,那我们就把它列入那一堆信件中去。”

在他作出这番声明之后,我看出我已经没什么更好的招数,眼下我要做的事就是把格托尔皮的这封信交给阿符涅尼,然后起身告辞。姑且满足于我在阿格里巴家中的这第一次奇遇竟这么幸运地收场,在这次奇遇中我的举动并不完全与我的身份相吻合。不过,也应当考虑:这一天乃属于那些不幸的日子,造孽的日子,故而不论是阿符涅尼还是我,我们俩都存心要磨灭那荒唐的争执所留下的印痕,而忘掉那句谚语:谁要一心想捞回来,谁就会输掉双倍的钱。正是这样,阿符涅尼说服了他所有的伙伴——向我伸出言和之手,并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我。

“这一位——他说道,用手指着他的一个伙伴,就是刚才我首先与之展开对骂的那一位——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年长的,他的祖籍是意大利,我们称呼他为艾马努艾尔,作为一个南方人,他容易激动,生性狂放不羁;而这一位——是小汉斯,是我们几个当中最年轻的,我们对他直呼其姓,就叫他约翰,这也是迎合老师对他的宠爱;而这一位——则是十分干练的小伙子,脑袋与拳头都很出色,这种智勇双全的人是不多见的,他的外号是奥古斯丁;最后,站在您面前的我本人——叫阿符涅尼,一个生性柔顺的人,诚如您已亲眼所见,因而也是指望能留下一片安宁之地的人。”

我呢,不仅仅与这几位一一握手言和,而且还提议:为了表示我们之间已不存留任何误会,我们应当上一家酒馆去喝一夸脱葡萄酒,藉以消灾。那几位学生彼此之间低声地商量了一番,对我的这一号召一致赞同。于是,大家也就毫不迟疑地动作起来。只见我们一行五人立即从阿格里巴的家中出发,钻进城里最好的、挂着“肥公鸡”招牌的那家旅店,坐在它那热情好客的酒屋里,开怀畅饮起来。那酒屋相当宽敞,在那么早的钟点,这里还是空空荡荡的。我们五人各居其位纷纷入座,打量着面前的杯子,那种人见人爱至今盛名不衰的沙勒拉赫贝尔格尔(11),在杯子里欢快地闪现着酒花,杯子的周围则是那品牌上乘的南方产的奶酪,面对这美酒佳肴我们很快就忘却了不久前彼此敌视的目光。葡萄酒这玩艺儿——诚如弗拉克·贺拉斯所言——explicuit contractaeseria frontis,它熨平了我们额头上的皱纹,我们的嗓门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欢快。此时此刻要是有一个外人在一旁观察,他肯定会把我们当成普普通通的酒肉朋友,这种朋友彼此之间是从来也不去打听他人心中的隐秘的。我竭力把话题引到那些通常秘而不宣的知识上来,引向魔法学。我寻思,伟大的魔法师的学生们在几杯酒灌下肚子之际,一准会用他们平日里与恶魔们的私下交往的心得来炫耀一番的,可是,我的努力是徒劳一场——这几位的思绪愈来愈与这些事物相去甚远。身为健康的人,开朗的人,他们海阔天空地聊着尘世上的一切事物:谈论路德派新教的成就,披露他们自己在爱情生活中的奇遇,议论就要到来的圣·卡捷琳娜节与圣·安德列节,这两个节日的庆典礼仪都挺让人开心——于是,我觉得我自己又是那个置身于久违了的科隆城里的酒友们之中的大学生。只是那最年轻的汉斯在我们中间举止特别,有点儿鹤立鸡群的味道,他喝得很少,很像那个由于腼腆而把“裤腿”说成“伴侣”的少女(12)。

后来,我终于直截了当地询问阿格里巴以及他现在的生活情形,这时,从他们几位所有的口中纷纷扬扬倾洒出来的,竟然都是让我瞠目结舌的怨言。奥古斯丁坦白说,他们现在正经受着非常凄惨的时光,老师正承受着债主们的奚落,而老师本人几乎又没有别的收入,除了出售他的著作所得到的一些利润。阿符涅尼补充道,由于在金钱上的这种拮据,阿格里巴才不得不上我们的大主教手下供职,而大主教则把这样一些根本不应由老师去浪费心血的事委托给他去办理,诸如筹办节日庆典,监管节日活动。后来,艾马努艾尔则骂骂咧咧地攻击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也就是他刚刚与之离婚的那一位,艾马努艾尔认为,所有的灾难都是这个女人带来的,相反,这个学生却千方百计地夸奖老师的另一位妻子,即已故的让娜·路易莎,可是,阿格里巴本人好像对这一位并不怎么动情。艾马努艾尔还开始对我讲述他们这几个当年在安特卫普(13)时所领略过的美好时光,那时,阿格里巴在公主玛尔迦丽塔·奥甫斯特尼斯卡娅(14)——此公主现已辞世——的庇护下,大显身手,才气横溢,让世人叹为观止。那时,他们的屋子里充满生机,笼罩着欢乐开心的气氛,终日里笑声与玩笑不绝于耳;那时,老师、他的爱妻、他的孩子与他的学生共同组成了一个充满友情与和睦的家庭……不幸的是,掌握我们这种交谈的航向的船长是巴克斯神(15),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并未能如期抵达码头,奥古斯丁那一阵笑话与嘲弄,如一突如其来的风暴,把艾马努艾尔的故事之舟弄沉了。我能有凭有据地予以归结的只有一点:这个阿格里巴,即便说他会为别人点石成金,给他人带来成功,却不曾为他自己去享用他这堪称绝招的艺术。

不过,间隔了一会儿之后,我们重又回返那兴味盎然的岸边,这时,那几个醉醺醺的交谈者已开始执拗地要求我供认,我来找阿格里巴究竟有什么意图。面对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们,我实在无法向他们吐露有关莱娜塔的一个词儿,故而我只好简短地回答他们说,我这是想就“速成魔法”方面的一些问题向他请教。

让我惊讶的是——这种惊讶本是合情合理的,我的这一回答招惹一片异口同声的笑声。

“嗨,朋友,”阿符涅尼说道,“您这可就是未打中目标了!看来您得卷起您来时所携带的行李,打道回府啦!”

“难道说,阿格里巴,”我问起来,“他本人在对探索存在奥秘的科学中所获得的那些资料竟那样的珍视而守口如瓶?”

这时,那个差不多一直沉默着的汉斯插进我们的这一谈话。

“这是多么让人感到屈辱的事,”他感叹道,“人们总是把老师当成魔法师!难道说,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这个世纪中最光彩夺目的智者之一,非得总要为他自己年青时期的迷恋而付出代价不可,人们将仅仅把他视为那部论述得并非有力、并非成功的著作《论隐秘的哲学》的作者而去了解他吗?”

我深为这番话而感到惊愕,我指出,我本人无论如何不能把阿格里巴论魔法的书视为不成功之作,此外,这部书刚刚出版,而这就说明:作者对它,即使是现在也是对它赋予某种意义的。

汉斯怒气冲冲地回答我说:

“难道您也不曾阅读这部书的序言,在那序言里老师不正是要说明这一点?他的那部书在全欧洲都得到了流传,但被列入不可信之书的名单之中,人们给它续上一些荒唐无稽的章节,诸如它那荒诞不经的“第四部分”,老师更愿出版自己的“真本”——原稿本,以便仅仅对自己的话负责。但在这本书中除了对那些已有的各种各样的理论本身的陈述之外,并没有什么新东西,至于那些已有的理论,是老师作为一名哲学家而研究过的。他亲自对我们声言,他本人从来没有,一生中连想都未曾想过去从事召唤恶魔这类如此微不足道,或者如此荒诞不经的玩艺儿!”

汉斯刚刚说完这一通激愤之言,他的同伴们就已经开始拿汉斯本人开心,他们提醒汉斯别忘了,就在刚刚成为过去的前不久,汉斯他自己还相信咒语。这一下可把汉斯弄得直发窘,脸都涨红了,眼眶中差一点涌出了泪水,他求同伴们就此打住,他说,那会儿还太年轻太愚蠢。不过,我作为局外人,一再坚持要他们给我讲讲他们这里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奥古斯丁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给我讲那事的原委:那时汉斯刚刚来阿格里巴的门下受业,有一回他从老师的书房里偷偷带出咒语汇编魔法操作手册,他心想,勾画出一个圈以后,就一定能召唤精灵。

“比这更为开心的事还有,”已从窘迫中走出的汉斯补充道,“现如今在民间就这件事正流传的传说更让人开心。那些好事的传播者要让其听众相信,似乎那个偷书的学生的确把恶魔给召唤出来了,但他不会把恶魔驱开。那时,恶魔就把那学生给弄死了。阿格里巴恰恰在这关头回到家中。为了不让人家把他当成这一命案的真正的凶手,他就吩咐恶魔进入学生的身体并立即到人山人海的广场上去。在广场上,仿佛那恶魔离开了曾被它复活了的那具死尸,这样,学生的猝死就有了许多证人。我也确信,人们日后将把这信口胡编的寓言载入老师的传记中,而人们对这番胡言相信的程度,要远甚于知情人所写的那些评述他的著作、记载他的不幸的真实的文字!”

在这之后,他们四位就恶魔与召唤这个话题又谈论了几分钟,但这种议论,一直处于那种远非正正经经反倒是轻慢的玩笑气氛中,他们也并非没有几分狡猾而盘问起我来:我这是从什么僻远的地方辗转到魔法学这块田地上,我何以捡拾起由于被视为无用的废物而遭抛弃的这份对魔法的信念。我听着他们这些轻率的言论,心里真的不是滋味,这时我的确感到我就像那路德一样,从自己那僻静的小城来到罗马,一心指望在罗马能找到那种对宗教一片虔诚,对上帝笃信不疑的氛围,可是他找到的仅仅是灯红酒绿的堕落,对上帝的遗弃、对宗教的冷漠。

这时候,“肥公鸡”店老板走过来,殷勤地给我们又送上一夸脱酒,换走了已经喝空了的那一夸脱,我的交谈者们无忧无虑地开怀畅饮,看出来他们心中充满着对青春的渴望,总不满足的渴望,而我呢,则是为了淹没那种羞愧感,淹没那种面对自己时就有的尴尬,也即兴纵饮——于是,我们那原本旨在开开心心的聊天渐渐地变成了一场豪放的恣情作乐。我们的舌头开始不那么听使唤了,口中吐出来的词语不那么清晰了,而脑海中则开始有玫瑰色的旋风在狂舞,这些玫瑰色的旋风使一切都变得那么愉快、可爱、轻松。我们抛开了那些议论魔法师与咒语的话题,而转入那些于我们的思考能力的当下状态更为合适的交谈。

这样,一开始在我们中间就爆发了一场关于不同品种的葡萄酒之优劣的争论。进入争议的名酒是:意大利的“莱茵牌”,西班牙的“金丝雀牌”,什匹耶尔的“海茵斯弗尤塞尔牌”,维尔泰姆堡的“艾里芬格尔牌”,以及其他许多的品牌,在这场关于酒的争论中,阿格里巴的学生们显示出他们很在行,并不比那些修士们逊色。争论是如此激烈,差一点就演化成一场斗殴。因为艾马努艾尔叫嚷道,最好的葡萄酒来自伊斯特拉(16),并带着威胁的口吻扬言,谁要是不这样认为,他就要敲碎谁的脑壳;还是阿符涅尼又一次出面调停,终于使我们五个人和好如初,这回,他提议大家唱一支歌曲:

在美因河畔的克林根堡,

在莱茵河畔的巴哈拉赫,

在维尔茨堡的石墙上,

坠挂着熟透了的

金葡萄!

想必这诗句犹如缪斯的声音,一下子使大家都安宁下来。可是,一分钟之后,新的一轮争论又开场了,这回的议题是:哪儿的女人最美丽。艾马努艾尔又对他的意大利特别是威尼斯的那些娱乐宫大肆夸奖一番,但奥古斯丁则要让大家确信,没有比纽伦堡更好的地方了,因为那儿不久前刚刚关闭了女修道院,而所有的女修士全都转入了妓院。顺便说一说,这种争论是在没有任何争辩规则的情形下进行的,当我仅仅提及我去过罗马时,艾马努艾尔竟然立时进入那种狂热的兴奋状态,他抓住我又拥抱又接吻,大声叫嚷起来:“他去过意大利!你们听见没有——他去过意大利!”为了在这种事上也把激情平息下去,阿符涅尼提出了这样一个解决争执的办法:最美丽的女人——就在波恩,而对这一见解应当马上就去证实。他的同伴们,一下子乐得叫喊起来。一致赞同阿符涅尼这两大论点,并且宣称他们从未见过比阿符涅尼更机智灵巧的“雄辩会主持人”。

我们又唱完了一支让人开心的歌曲,这时两条腿还不能坚实地行路,但还是走出了酒屋,在阿符涅尼的率领下,我们这支队伍向这座城的另一边开去,一路上还惊吓那些与世无争的路人。不过,冬日里清新的空气相当快地就使我清醒过来,在一个拐弯处小汉斯冲着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立即明白过来而赶紧根据信号行事。我们俩谋划的这次行军途中开小差的行动,很幸运地成功了,不一会儿,我们俩就隐身于一条空荡荡的胡同里。

“我觉得,”汉斯说,“继续狂饮作乐对您并没有多大的诱惑力,而我则认为这样打发时光是有害的、毫无益处的,故而您是不是愿意让我把您送回住处去?”

我回答道:

“您想的完全对。我感谢您,真的很想求您帮我一下,因为这座城里的葡萄酒好像比整个世界上的酒都要烈两倍的,没有您的话,我除了在最近的一条阴沟里躺下去是找不到第二条道儿的。”

小汉斯善良地笑起来,在我身上倾注其最亲切的关心。他不仅把我送到我住的旅店,而且把我扶上床,给我盖上被褥,让我舒坦地入眠,我呢,当即沉入混浊不清的梦境中。几个小时过去了,我醒过来了,自然,整个人还不完全清醒,头上还感到剧烈的疼痛,但意识已经苏醒过来——这时,我看见汉斯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在给我准备某种饮料与晚餐。

“我,本是一名医生,”汉斯向我解释道,“我认为抛开一个病人,一个处于您当时那种状态中的病人,那是不好的。”

这汉斯二十来岁,或许,还更小,他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一双差不多是圆圆的蛤蟆眼凸出在那陡峭地弯曲着的眉毛下面,这使他的面容具有某种可笑的模样,但这张年轻的脸还是流溢着聪明,很招人喜欢。我们俩立时攀谈起来,这位嘴上还没有毛的小伙子显示了他的洞察力,在多种科学领域都有广博的学识,甚至也不乏人生阅历。在刚刚过去的那种冲动的印象引发下——而这种冲动,其实常常要比那冷静的思索之手更多地支配着我们的行为,或许,也还并非没有那尚未全然消逝的醉意的影响,我对这小汉斯披露了那些我在他的同伴们面前未曾公开的内情:我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寻访阿格里巴,也袒露了近几个月以来我所经历到的那一切,隐而不语的细节自然只有:莱娜塔的名字与我们的栖居地之所在。的确,也应当去想一想,在相当长的时期里,我可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与任何一个人坦诚地谈谈,我所承受的那些令人痛苦的东西一直如某种重荷沉在我的心底,它压抑着我的心,它早应寻觅出门。不过,我这已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汉斯像医生倾听病人诉说病情那样,很关切地听完我那冗长而又奇怪的忏悔。在沉思片刻之后,他就像教师对年幼的学生那样,对我作出了这样一些回答:

“我并不怀疑您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合情合理的。但是,您这个人,看来很少研究医学,至少,对这个领域一些新的与相当有价值的发现,您是不了解的。我本人倒是很幸运,因为我在这门科学中有我们老师这样一位大学者做我的导师,尽管他已经中止了自己的医疗实践,但依然是这个世纪最杰出的医生之一。现在我们知道,有一种病很特别,这种病绝对不能被当成精神错乱,可是它与精神错乱症状又很接近,要是用旧术语,可以称之为——忧郁症。染上这种病的患者中,女性多于男性,因为女人——乃是较为柔弱的生灵,诚如mulier(17)这个词本身所标志的那样,BappoH当初造这个词时是根据mollis,后者的意思即是温柔的。在忧郁症状态中的人,其全部情感机制深受那特殊的流质的压抑而总是变动不居,那特殊的流质分布在人体的各个部分(18)。这种情境中的病人,常做出一些无法用任何理性的目的去加以解释的举动,病人的情绪常发生最不可解释、最为迅速的更替。她们一会儿是开朗的、一会儿便转为忧伤,一会儿精神抖擞、一会儿则变得萎靡至极——而所有这些波动并没有任何明显的缘由。同样,在并没有任何必要的情形中她们却撒谎:隐去自己的真面目而乔扮成别的角色,把一些虚构的罪行承揽到自己身上或强加到他人身上,她们尤其喜欢扮演被迫害者的角色、牺牲品的角色。这些女人真诚地相信她们自己杜撰的故事,也由于那虚幻的灾祸而真诚地痛苦:她们想象自己被恶魔附身、受恶魔摆布。她们确实痛不欲生,在惊厥中挣扎,况且强迫自己去那么残酷地扭曲自己的身体,仿佛她们不可能有意识地去这样作践自己,总而言之,她们能以自己的想象而径直把自己整死。一批批所谓的“女妖”正在使这样一些不幸的女性的数目在扩大。对那些“女妖”,本当用一些有镇静效果的药水给予治疗,可是,那些教皇为对付她们却颁发一道道训谕,而宗教法庭裁判官们——索性架起了一堆堆篝火,从肉体上摧残她们。我推想,您也遇上了这样的一位女性。自然,她向您讲述了她的经历与遭遇,但她是在杜撰瞎编,从来就不曾有过什么亨利希伯爵;而过后呢,她会借用她所能企及的一切手段,努力达到这样一个目标:在您的心目中成为一个不平凡、不幸的女子。不过,对她的所作所为无论如何都不可指责,因为在这种状态中行动着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身患的那种很特别的病。”

我听完了这堂课,就向汉斯提醒,我曾向他讲述过我曾有过向狂欢夜会飞行的事,我曾与莱娜塔一块儿召唤恶魔阿纳艾里的事,可是,汉斯却这样对我进行了反驳:

“该是不再相信什么狂欢夜会这类无稽之谈的时候了:感觉与想象的模糊——这就是那种“狂欢夜会”!您,显然,是落入药性很强的催眠药的控制之中,就是您那位女相识给您的那药膏,这是一种迷魂药,我马上就可以说出这迷魂药的成分:这药所含有的东西是——黄油、香芹菜、茄、白环蛇,也许还有其他植物的汁,但主要成分是一种药草——这种草被意大利人称为“颠茄”,再有就是天仙子与一丁点儿鸦片。用这些东西炼成的油膏往人的身上抹擦时,它就会引发那深沉的昏睡,在这种状态中,您一边昏昏欲睡一边想入非非,紧接着,您在昏昏然中所思所想的一切,就会以幻象幻影的形态愈来愈清晰地出现于您的梦境之中。有些医生已经做过这样的试验,他们迫使一些自居为女妖的女人在他们的监视下往身上抹擦这神魔般的油膏。结果如何呢?原来,这些不幸的女人昏睡时一直是伸开四肢平躺在同一个地方,并没有发生任何位移,而她们醒来时却以那种完全相信的神气,去叙述那些形形色色的荒唐不经实属乌有的事情,讲她们刚才怎样飞行,怎样跳舞。同样,要相信有这种事,那也属荒唐:仿佛某些词语——迦勒底文(19)的,抑或拉丁文的,其实,它们丝毫也不比我们的德文好,某些线条——它们被称为“征兆”,果真拥有驾驭大自然与魔鬼的那种权力。我深信,在你们那次召唤恶魔的试验中,你们视之为恶魔形象的那种东西并不是别物,而是熏香所生的烟;而打碎你们的第一盏灯的,并不是那些凶恶的精灵中的一个,而正是您的那位女助手,显然,她当时已处于狂怒发作的状态。”

面对所有这些评说,我当时竟拿不出一句话来加以反驳,这既是因为那一天我的大脑十分疲惫,也是因为我对学术争论已经久违而生疏。于是,我站在这小汉斯面前就犹如比武场上那个剑突然从手中失落的赛手,或者是,正领受老师用尺牍抽打的那个羞愧无言的学生。不过,这种处境并未妨碍我去对汉斯的论点的尖锐予以首肯,我当即就对他说道,如果他会用相当数量的例子去论证自己的见解并充实它们,他肯定会成功地写出一部卓越的、也许还是非常有益的著作。我本人更是坚定地指望能看到这种书问世,这样的一部著作肯定会使我这位年轻的朋友——约翰·维耶尔(20)扬名四海。

这个晚上还剩下的一点时间里,我们是在议论一些不太重要的事物中度过的,但这漫谈也洋溢着各种各样的愉悦,因为在我们所涉及的各种领域,汉斯都显示了其天赋的聪颖、机灵与过早的博学。对我来说,这次交谈的意义可是不小,因为它把我的思想从我一直深陷其中久久盘旋的怪圈中导引出来,因为它提醒我:把人的命运归结于那些地狱力量的神秘意志是多么令人可笑。汉斯在与我告别时信心满怀地建议我明日上他们那儿去一趟,因为明天是星期天,可以期待阿格里巴从他的书房中走出来。我也同意这么一种看法,我留下推荐信之后自己却不再上门探访,这对我自己也是不体面之举。但是,在我从阿格里巴的学生们的口中听到这种种评说之后,我已不能期待我与阿格里巴的会见还会使我得到什么重大的收获。我度过这在波恩的第二夜时,心中已完全没有第一夜里那些春日里的幻想,我的各种不孕花似的希冀犹如突然遭到一场干旱,一个个蔫头耷脑地,默然无语地向大地俯下身去。

尽管如此,次日下午,在弥撒之后的那个钟点,我又一次站在阿格里巴私邸前敲击他家的大门。这一回,艾马努艾尔、奥古斯丁、阿符涅尼都像迎接一位老朋友那样迎接了我,他们仅仅好心地对我吐露了一句怨言,说我昨晚在“患难”中离他们而去,此举不够哥儿们义气。昨日,在阿格里巴的这个寓所里等待着我的是棍棒与狗牙,今日呢,他们一个个亲昵地拍拍我的肩膀,亲热地称我为“朋友”,随意地开着玩笑,这使我倒也真的确信:没有比巴克斯更好的媒婆。更让人感动的是:也不知道这是阿符涅尼与他的同伴们的确对我有了好感,还是他们想磨灭昨日接待客人时那种不礼遇的印痕,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这只不过是在终日与世隔绝的状态中深感寂寞,遇上新来的人自然就高兴——不管是出于何种背景,反正他们把这一天整个儿花在我身上,争先恐后地围着我一个人转,千方百计地向我提供各种娱乐。

阿符涅尼自告奋勇地当起了讲解员,要把整栋房子都向我展示,于是我们转遍十二个或十五个房间,其中有些房间完全没有人居住,没摆设任何家具。在另一些房间里则是各种档次的摆设,从一些年久失修的但分明是富丽堂皇的物品,到完全低廉的、由于必需应急购买的并且随手摆放、没有丝毫精雅可言的用具。在阿格里巴的第三任妻子不久前占用的那些房间里,一切物件都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仿佛这住所刚刚遭受了德国雇佣兵的抢劫,一片狼藉。不过,那些收拾得最为用心的房间也更像是一个木匠铺子,而不像一位哲学家的寓所。

阿符涅尼还把住在这座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介绍给我,首先被介绍的家人,是阿格里巴的两个儿子,两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两个孩子不论在智力上还是在教养上,都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阿格里巴的另外两个儿子当时不在家。照管这些孩子的是一个名叫玛丽娅的老女佣;玛丽娅心地善良头脑简单,十五年里一直跟随阿格里巴,不过,好像她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很难说出来。另一个女佣名叫玛格丽塔,只是比玛丽娅稍微年轻几岁,不过也只是比玛丽娅稍许聪明一点,至于那个男佣,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其外号叫安泰依,则给我留下地道的白痴的印象。这样,不难猜想出,这一家子的生活远非是快乐的,继那些学生们之后我也得承认,这栋房子里栖居者中最有生气的莫过于那六、七条大狗,它们全是纯种的,全都有自己的绰号:塔罗、泽科尼乌斯、巴拉萨、莫扎,它们终日得意洋洋,在所有的房间里逛来逛去,就像是漫步于天经地义地归属它们的领地上。

阿符涅尼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对我解说,一心要我相信,阿格里巴并不从事魔法。就面前的这几条狗,他也借机对我说了一通:

“老师是这样地喜爱狗,他与另外那几条甚至夜间也不分离,而与它们同睡在一张床上。在他宠爱的那几条狗中有一条——被称为“宝贝儿”的那一条——死去时,他的朋友们甚至写下了几首悼词,用拉丁文写成的诗体悼词。而在民间呢,围绕着这件事则流传着一些胡编乱造的传闻,仿佛阿格里巴在家里养了一些狗模狗样的恶魔。”

同样,这个阿符涅尼在领我参观那个与阿格里巴的书房相邻的房间,也就是那给他摆放着茶饭、堆放着新来的信件的那个房间时,又趁机发挥起来,他对我说道:

“帝国的邮局倒是从老师这儿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因为每一天都有好几封信寄到他这儿。他与之有书信来往的人物中有艾拉兹姆,有许多已经即位的帝王,有一些大主教,甚至有教皇本人,不用说更有一些普通的学者以及他那无以计数的崇拜者。正是从这些人那儿,他获悉全欧洲各个角落里的新闻,可是那些迷信的人却胡思乱想,仿佛他是通过一些魔法手段而获得的那些信息。”

对寓所的参观结束后,是午餐。那午餐尽管相当简朴,但毕竟让人填饱了肚皮,午餐过后,这帮新友带我去逛城,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不过,没费多大功夫我们就把整座城都给逛了一遍,因为波恩实在是一个不大的城市,我们甚至都走出了城门,从那儿便可看到七峰山那美丽的风景,我也对波恩的教堂欣赏了一番,尤其是五塔大教堂——它的确是我们那些古老的建筑中最出色的杰作之一。那一天的街道上像节日一样人山人海,在那身着五彩缤纷的艳丽服装的人群中悠闲地漫步,这本身就是一件挺让人赏心悦目的事儿。你可以与不相识的姑娘们挤眉弄眼调调情,也可能欣赏那身披冬日的斗篷、头戴插着羽毛的帽子的小伙子的神气。奥古斯丁在这之前已经得以将全城的人物的情况都作了一一打听,这时当我们在人群中闲逛时,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冲着我们的耳朵,悄声说起那差不多是每一位过路的先生或每一位花枝招展的女士的风流韵事,这些故事令人想起波焦(21)那些令人开心的小说,乐得我们直发笑。

约莫是下午五点,我们打道回府。阿符涅尼打听到阿格里巴依然没有打开书房的门,就提议我们下象棋。我把棋盘推给阿符涅尼与艾马努艾尔,让他俩决一雌雄,而我本人则宣布要与奥古斯丁打一次赌,赌他俩谁是赢家。这时,那两个孩子也从儿童间出来上这儿看下棋,与孩子一同走过来的还有那自居为家庭一员的玛丽娅。我们全都围挤在两个赌徒端坐着的桌子的旁边,那两条狗也卧伏在两赌徒的脚旁,也以并不逊色的兴趣关注着小卒与马的移动。看着对象棋手的一举一动,专心地观察着的两位打赌者,看着这两个还吸吮手指头的小男孩,看着那善良的老保姆——大概谁也不会去寻思:这一充满田园诗般情调的家庭生活场面,这一值得桑纳扎罗(22)的优美文笔去描写一番的场景,竟然会出现在伟大的魔法师阿格里巴的寓所里。这个魔法师,据一个又一个的传说,能把月亮从天空摘下来,能把死人的身体从其坟墓中拉出来。

我赌的赢家是艾马努艾尔,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拿出绝招,可是,阿符涅尼在达米安(23)的艺术中则显得更为机灵,他的棋步走得徐缓但有分量,非常果断地把对手逼上死路。艾马努艾尔在下棋时并不冷静,反倒容易生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愿甘拜下风,要不是突然从阿格里巴的房间里传来一阵铃声——那铃声是要人上他那儿,艾马努艾尔在这盘棋中大概是免不了被将死的。那铃声一响,在我们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立即动作起来:小男孩们诚惶诚恐地一下子溜出门外,玛丽娅尾随他们跑开,汉斯响应召唤赶紧奔往楼下,艾马努艾尔呢,则利用大家都慌乱成一团,好像都落入瞬间突发的冲动之中,赶紧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搅乱,于是,谁也认不出来,这盘棋该是如何收局。

几分钟之后,汉斯从老师那儿回来了,他宣布:阿格里巴已看了我的信,准备立即接见我,同时,老师要他所有的学生也都一块儿上他那儿去一趟。

我孜孜以求的夙愿就这样如愿以偿了,我来波恩的目的就这样如期实现了——但这时占据我身心的已经不是原先的那种希冀,即对那些萦绕我心头的疑惑求得解释的希冀,而仅仅是一个旅游者的好奇,那种要对当地的名胜古迹观光一番的好奇,阿格里巴的书房在二楼,当我沿着那狭窄的楼梯往二楼攀登时,我心中只有这份好奇。他的那几个学生们呢,这时都往我身上倾洒友好的关切,争先恐后地给我出主意,指点我与阿格里巴会见时应当有怎样的言谈举止,有的提醒我,我说话时嗓门应当大一些,因为老师的耳朵有点儿“背”,有的则提示,老师无法容忍的人就是修士,有的建议我一定要称老师为“最博学的导师”,等等。已经来到了阿格里巴的书房的门口,但不得不又一次收住脚步,汉斯又跑到我前面去敲门,只是这一番折腾结束后,那房门终于打开,我终于置身于这神秘的地方。

阿格里巴的书房第一眼看上去更像是博物馆或修道院的图书馆——整个房间摆满了书橱与书架,书架上塞满了书籍、文稿袋,除了这些书架还有好几个读经桌,桌上面也是书,还有一些动物的标本,各种各样物理仪器与工具;甚至在凳子上,在地板上也散落着手稿、画稿、各种各样的纸。房间里这儿那儿到处可见一层层灰尘,散发着某种发霉的气味,不过,阳光还能从这房间哥特式的狭窄的窗户穿射进来,而把里面照得相当清朗与明亮。那张宽大的写字台上也是堆满着一卷卷的大厚书与一册册的笔记本,似乎被埋在纸堆中的主人本身坐在一把很高的扶手椅上,他的身材并不高,看上去还并未衰老,但清瘦得很,胡子刮得很干净,灰白的头发上罩着一顶深红色的帽子,身上披着一件用毛皮镶边的斗篷。我认出来这人就是阿格里巴,因为他与自己的肖像很相近,那肖像印在他那部《论隐秘的哲学》的封面上;只是他的脸部表情让我感觉与那肖像上的有点不大像:肖像上的那张脸是善良、坦诚的——阿格里巴本人的脸上却有某种轻蔑或是厌恶,也许,这是由于他的嘴唇似乎已经像老人们素有的那样耷拉着,而疲倦的眼睑,已经把那双有生气的、敏锐的眼睛所射出的目光给遮挡了一半。在阿格里巴的脚旁,坐着他宠爱的那条黑狗,这宠物把嘴放在它主人的膝盖上,这黑狗个头并不大,全身毛厚而蓬松,一双眼睛惊人地聪明,仿佛是人的眼睛,后来我打听到,这狗的名字叫“阁下”。

还在进门时,我就在门槛上停下来,行了个鞠躬礼,阿格里巴只是稍微点了点以示欢迎,他就像已经习惯于接见使节的国王那样,对我说:

“欢迎光临,远道而来的先生!我的朋友格托尔皮给我写信谈到您。在老年时期我的朋友已经不多了,可是,他们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不可推卸的职责。请入座,成为这座房子里的一个朋友,尽管您也给我带来了一些很糟糕的讯息。”

他这最后一句话略微有点儿让我尴尬,我在桌旁,在他的那些学生们中间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才是,不过,阿格里巴又主动说起来。他从桌上拿起我捎来的那封推荐信,一边在我们面前展示这封信,一边并非没有采用演说家的艺术而发表了一通言论,这番话,看上去好像是特地对我而讲的,因为在这里他并未对他的学生们讲出任何新东西。

“格托尔皮,在介绍您的时候,”他说道,“同时给我写道,说他不敢出版我的《致科隆元老院的辩解信》,还说全科隆城里没有一家印刷厂愿意接受这部书稿把它铅印出来!我知道我的那些对头们的一个常用武器,因为他们的诡计迫害我整整一生了!在安特卫普,当地的学者们千方百计地唆使当局禁止我作为一名医生的医疗活动,尽管我在那闹瘟疫的日子里都还诊治病人,而当时城里的医生全都逃之夭夭,可是那帮人的阴谋竟然得逞了。在科隆,当局不允许我去讲课,尽管在多勒、在都灵、在帕维亚(24),我的听众比所有其他的硕士的还要多!我在皇宫中充任历史学家,可皇帝本人并不认为有必要支付我的薪水;在布鲁塞尔,债主们把我抛进了监狱!后来,我刚刚试图去出版我的著作,一些更为糟糕的威胁就纷纷降落到我的头上:在巴黎,我的书根据索邦(25)的判决而被焚烧了,在德国,宗教裁判所大法官亲自出面反对出版我的书,无视皇上赐给我的特权。噪噪嚷嚷地反对我的著作的还有一些博士、硕士、教师、学士、各种各样的演说家,以及多得不可计数的那一帮游手好闲的家伙;穿长袍、戴风帽的、穿法衣的、光脚板的、穿凉鞋的、黑肤色的、白肤色的、灰肤色的,各色人等都有:总而言之,那些所有的三段论的制作者与被雇佣的诡辩士,全都对真理视而不见,真理之光照瞎了他们的眼睛,犹如太阳之下的猫头鹰。但是,我并不惧怕攻击,我是会防御的,既会抵御那些冠冕堂皇的指控,也会抵御那些暗地里的诽谤。他们如今不让我出版这些已经相当平和的书信。那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再写一本书,撕开情面的书,我往那里添加些醋与芥末,但少放点黄油,我总会在另一个城市将它出版的,哪怕在伦敦,哪怕在君士坦丁堡!”

阿格里巴当着我的面说出这一通言词刻薄口吻严厉的责难,想必是指望这些责难经过我而为各种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因为他把我当成格托尔皮的朋友。但我看出来有必要打消他的这一念头,于是我就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我不会去充任那个裁决他阿格里巴与全体僧侣之间、更有甚者,与皇帝陛下之间这种争论的判官,不过,他阿格里巴所说的那种种迫害,自然反倒使他更光荣,因为要是面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论是宗教裁判所,不论是神学家们,抑或学者们,都是不会予以理睬的。

我的话迎来的是大家片刻的沉默,阿符涅尼利用这时机提醒他的老师,说我来到这儿是有明确的目的:求他给出出主意。阿格里巴仿佛只是突然间想起了还有我这个人,他先是把格托尔皮的那封信愤怒地往桌上一掷,然后把身子转向我这个方位,他问道:

“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年轻的朋友?我阿格里巴,诚如您所见,这样一个挨整受害的人,犹如狐狸落入一群疯狗的包围中,还能帮上您什么呢?”

我赶紧回答说,我觉得我自己就像那被阿波罗(26)质询的马耳叙阿斯(27),我仅仅在阿格里巴的名望中寻求我如此冒昧相扰的理由,阿格里巴已饮誉整个欧洲,为了解答那些在书本上无法找出答案的疑惑,在整个欧洲可以求助的只有他的学识、他的智慧、他的经验。接下去我讲述的是,我个人生活上的某些情境引发我从事过一阵“速成魔法”,而在所有的专治这一学问的书中,我不能不对阿格里巴的著作情有独钟,在仔细地研究他的著作中所表述的一切问题之后,我还是发现不少难以理解的盲点,故而,我就想专程寻访作者本人请求当面释疑解惑。

阿格里巴听完我这一番陈述之后,皱了皱眉头,以一种挺懊丧的口吻说道:

“您,或许,是没有很认真地阅读我的书,或者,并没有把它弄明白,否则,您就不会带着这样一些问题来找我了!在我那篇序文中,已经明明白白、毫不犹豫地说道,魔法师应当不是一个迷信者,不是玩羊拐子游戏的人,不是捉神弄鬼的人,而是一位智者,一位司祭,一位先知(28)。真正的魔法师,在我看来,乃是在多神教时代就作出有关基督的预言的那位女巫,乃是那从奇妙的世界奥秘中获悉救世主问世,并且赶紧带着礼品向那牲口槽里的摇篮奔去的三皇。可您呢,看来,也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在魔法中,寻求的并不是关于大自然本身的隐秘的知识,而是各种各样灵巧的手段,藉以伤害亲近者,获取财富,藉以探听明天的运气;可是,为了这样的一些资料讯息,应当去找玩魔术的艺人与跑江湖的骗子,而不是来找哲学家,我那本《论隐秘的哲学》是我在年青时撰写的,许多地方论述得还不完善,但毕竟还是——不过也只是——对前人在魔法这方面所说的一切作了一次概述,好让有求知欲的头脑能由此而进入这门学科的各个方面,而向纵深探索下去,但是,任何时候我也不曾邀请任何人去沉入那些黑洞洞的、不值得称许的关亡术与卜术之类的试验中去的!”

看出来,阿格里巴正在从直接解答中溜到一边去,不过,我决定要迫使他就范,不惜动用一些大胆无畏的手段,于是,我就这样对他说:

“我感到困惑的是,老师,您在魔法学领域做过一番认真的研究,断定这门学问全是让入误入歧途的胡言而没有别的,那您为什么不去努力地劝说他人不再从事这门毫无成果的学问,而是相反,却急忙出版您本人都认为还不完善的那部著作呢?那部著作,也许,的确是您在年青时期撰写的,但请您不要忘记,您给该书所作的两篇序文都是由您本人不久前写就的,在那两篇文章中您都是以一种极大的敬意去谈论魔法的,丝毫也没有对它表示出您的鄙视态度。您是不是藉此而对有求知欲的读者们施发了一次巨大的诱惑,要是向您提醒福音书上那句名言,我是不是一针见血,一点儿也没错:倘若要往一个人的脖颈上套上磨盘并把他沉入大海的深渊,还不如让他去引诱那些小精灵当中的一个?”

在我说这番话之际,阿符涅尼向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打住;可是我这个人还不习惯沦为被嘲笑者,于是我平静地说下去,一直说到底。阿格里巴也被我的这番话弄得火烧火燎的,他的整个神态都剧烈地变样了——他那份自信,那份傲慢,仿佛一下子被浇灭了,他对我气冲冲地说道:

“我有一些重要的缘由要出版我的著作,对那些缘由,您,年轻人,想必是一无所知。现在不向您解释这个中缘由,因为这是完全不合时宜的事,更不用说,那个特殊的誓言,禁止我在一些并无福分知晓此事的人们面前涉及某些问题。”

这种回答的严厉气息只能激发我那份执拗,我这样一个面对狂欢夜会的主席时也无所畏惧地提出一连串疑问的人,自然,面对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基的愤怒,也是不会退却的。我继续奚落他,我当即向他抛出一个新问题,这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我那清晰明亮的嗓音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犹如赌场上,抛出命运攸关的赌注时,所掷出的那两颗骰子在桌面上滚动时所产生的音响:

“最为博学的老师!要知道我可是不曾怀有任何奢望而要您在我面前敞开您珍藏的那些隐深的奥秘!但是,作为被您的那部书所引诱的那些读者中的一员,我仅仅谦逊地请求您向我作出解答,魔法究竟是什么:是真理、还是谬误,是科学、还是非科学?”

阿格里巴向我的眼中重重地射来一束目光,我并没有垂下自己的眼睑,也向他的眼睛狠狠地射出一束目光,于是,我们双方的目光相撞了,这一刹那,我体验到了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我们俩都站在深渊口上,用手紧紧扣住悬崖,那关头上,有一分钟里我真的相信,阿格里巴马上就会对我说出什么秘而不宣的东西,充满灵感的东西——可是,一转眼,只见在我面前这位上了岁数的学者,又坐在那高高的扶手椅上,他身披宽大的斗篷,头戴深红色的小帽,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为回答我那些大胆而甚至放肆的要求,他用那隐约可以感觉出来几分不满、但严峻而平稳的嗓音说道:

“存在着两种科学,年轻人。其一——就是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在大学里所教所学的那种科学,它把各种事物都分割开来而加以考察,它把整一的宇宙之花撕成一片一片的、一块一块的,撕成根、茎、叶儿、花瓣。这种科学,它向人提供的并不是知识,而是三段论与注释。在我那本《论知识的不可靠性》——这本书耗去我多年的心血,但它给我带来的只是他人的嘲笑与指控:有人指控它是异端邪说——之中,我称之为伪科学的这种科学得到了详细的解释。这种科学的信仰者——就是伪哲学家——把语法学与修辞术变成工具去推导他们那荒谬的结论,把诗歌变成了小毛孩子们的信口胡言,在算术的基础上他们建立了那些无聊的占卜问卦,外加上音乐。那音乐使人堕落,使人意志衰弱,而不是使人坚强,使人昂扬向上,他们把政治学变成一门行骗的艺术,而神学则被他们利用,成了毫无内容的词语战争的舞台!正是这样的一些伪哲学家们也扭曲了魔法学的本来面目,古人把这门学问视为人的认知活动的颠峰,因为在我们这个年月里,“天然魔法”不外乎是一些民间秘方,一些毒药、催眠麻醉的药水,使人开心的焰火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的秘方,而“仪典魔法”——也仅仅是一些建议,建议人们怎样与精灵世界中那些低贱的力量发生沟通,或者是怎样像强盗一样野蛮地、出其不意地利用它们。我不会停止对伪科学的辩驳与嘲笑,我也将一如既往地对伪魔法学加以驳斥。然而,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东西比他的思想更为高尚的了,凭借思想的力量升华到对本真与上帝本身进行观照的境界——这乃是人生最为美丽的目标。只是应当记住,世上的万物都向往着整一,万物都在环绕着那唯一的焦点而运行,经由那焦点一切都相互关联,所有的事物都存在于彼此之间一定的关系之中:星星、天使、人们、野兽与荒草,无一例外!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太阳环绕地球而行,是那整一的性灵在推动着天堂的精灵温顺地听从神的嘱咐,是那整一的性灵支配着不安宁的人,支配着从山上往下滚动的石块——只是这性灵,在不同的事物中以不同程度的紧张而体现自身。科学,那种考察并研究这些宇宙关系的科学,那种确立各种事物之间的关联与它们互相影响的途径的科学,就是魔法,就是古人心目中真正的魔法。这门科学它给自己提出了的任务,就在于使自己的心灵——而如果可能的话,则也使另一些人的心灵——的盲目的生存,与造物主那神妙的安排相关应,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它要求具备那升华了的生命状态、纯洁的信仰、坚强的意志——因为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力量比意志更有威力的了,正是意志有能力去实现那不可能实现的,去创造奇迹!真正的魔法乃是科学中的科学,乃是最完美的哲学的最丰满的体现,乃是对所有奥秘的解释——这种解释,源于那些有天赋者,对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作悉心观照的过程中所获得的顿悟与发现。对于这样的魔法,年轻人,从种种迹象看来,您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的,故而,作为我们这次交谈的结束语,我预祝您从占卜问卦与手相星相转入知识的真正的源头。”

在听完这一通语意含混的言论之后,我已经看出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只有站起身,请人家原谅我的打扰,然后就告辞。我向阿格里巴,向他的那几位学生——他们正一个挨一个环绕着老师的扶手椅围坐着,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投去最后一束目光,就走出了房间,当时我心想,这回可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圈子,压根儿就没去想,日后我还有机会与这位伟大的魔法师再次相会,而且竟是在那样奇特的情境中!

在楼梯口,我被汉斯与阿符涅尼追上了,这两位或许是想熨平这次不愉快的接见所留下的印痕,因为他俩千方百计地努力解释阿格里巴为人那般严厉,强调这是由于格托尔皮的那封信大大地破坏了老师的心情。就在这会儿我们那简短的谈话中,阿符涅尼说道:

“我可是没料想到,老师暗地里还相信魔法!”

而汉斯则以年青人的那自以为是的神气补充道:

“他作为一个人与一位学者都堪称伟大,但毕竟属于那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代。”

汉斯与阿符涅尼两人都满怀信心地请我在波恩再滞留一天,他俩一个劲儿地要我相信,到了明天老师肯定会对我更为善意一些的,但我毅然拒绝再一次去打扰阿格里巴,况且,我对他在我的事情上能帮上忙这一点已失去任何希望。不过,我还是对这两位小伙子所给予我的配合而深表感谢,而汉斯则充满友情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们俩分手时彼此都许诺给对方写信,保持联系。

次日早晨,我便起程,回返北方。外面落下一场雪,天气相当寒冷,但道路的状况得到了相当大的改观,走起来已比三天前轻松多了。大雪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壤土铺盖上一层地毯,马儿在这松软而洁白的地毯上精神抖擞地驰骋。

后来,当我仔细地审视我寻访阿格里巴的整个情形并认真地思索他的全部言谈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应当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真的去相信。在我作为一位来自外地的陌生人站在阿格里巴面前的那一会儿,阿格里巴也确实没有什么缘由要对我敞开心扉,向我径直披露他珍藏于心中的、有关魔法这样一种分量不小的事物的深切的见解。出于同样的道理,他在自己的学生们面前都没有披露那些隐秘的见解,因而,在他那些怀疑论者似的话语中,很有可能,所反映的还不是他这位哲学家最终极的见解,而那种孤独,那种强使自己甚至在最亲近的人们面前也隐身起来的孤独,又总是伟人们命中注定的。现如今,在我与阿格里巴第二次会见之后,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对魔法的相信,他想予以展示的还要深得多,很有可能,他与世隔绝独自一人埋首书房的那些时光正是用于对关亡术和对占星术作悉心探究。

不过,在我从波恩回返的旅途中,所有这些思索还尚未在我的脑海中萌生。相反,那时我感觉到的却是:阿格里巴那严厉的言谈与汉斯那清醒的猜测,犹如一阵清新的风吹散了那神秘与奇诡的雾霭,近三个月来我一直于其中徘徊的雾霭。我怀着一种真正的惊讶扪心自问,我怎么能够在这一年的四分之一的时光中一直沉入恶魔的世界,而不能从魔鬼的圈子中走出来——我这个人,原先可是习惯于军事征战与海轮的缆索为伍的,习惯于军旅与航海中那个明朗清晰的世界。我也带着这样一些困惑去寻找答案——为什么我这个人,在先前也曾不止一次地医治好了心灵的箭伤,那爱神之箭留下的创伤,如今却被这么牢固地拴捆在这个女子的身躯上,这女子给我的回报仅仅是轻视,或者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如此反思时,我的脸颊上不是没有些许的羞色。如今,在重新审视自己与莱娜塔在一起的这一段时光之际,我认为我的行为是可笑而又愚蠢的,不禁对自个儿恼火起来,我竟是这样奴隶似地屈从一个我甚至都未搞清其身份的女士,我对她的任性乖戾言听计从,可是,我甚至都未弄清:她究竟有没有资格值得我这样为她效力。

也就在这会儿,我想起了我在杜塞尔多夫时对自己立下的誓言,近几周里我一直置之脑后的那个誓言:在莱娜塔身边不得滞留三个月以上,在这个期间的一切开销也不得超过我的全部积蓄的三分之一。从发誓的那天早上算起,三个月的期限早就到了,并且又过去了六天,我所限定其额度的那笔钱款也差不多全花出去了。在这番回顾与反省的影响下,我的脑海中闪现出这样一个念头:根本就不用回返科隆,而是掉转马头,从波恩再往南边行下去,奔向我的故乡洛兹海姆,至于莱娜塔呢,且让她孤身一人听天由命。可是,真要把这个设想变成行动的话,我身上的勇气又不够,这首先是因为占据我心头的还是对莱娜塔的思念,再说,名誉本身也不允许我做出这样一种背叛。

于是我只好对自己说:回到住处之后,我就与莱娜塔开诚布公、真挚无欺地谈一谈,我将开导她,向她言明:她对亨利希伯爵的寻找——实乃丧失理智之举,我要提醒她,我已狂热地、真诚地爱上了她,我将向她求婚。如果她能在上帝与人们面前向我发誓愿意成为我的诚实的、忠贞的妻子,我们就成双成对地径奔洛兹海姆省亲,在获得我的父母亲的祝福之后,我们就漂洋过海,到新西班牙定居,在那儿,莱娜塔将把过去的一切给彻底地忘却,犹如忘却清晨临醒前的一场梦一样。

我被这些幻想、这些梦求平和安详的幸福生活的幻想哄得乐融融、轻飘飘,我感到既轻松又自在;我低声地哼唱起一支西班牙小曲,那小曲欢快抒情,恰恰与我此时的心境相呼应,我不停地抖抖缰绳,这样一来,天还没黑时,科隆的城墙,在皑皑白雪中黑黝黝地矗立着的城墙,已经映现在我的眼帘。

 

(1)阿里阿德涅之线:希腊神话,克里特王米诺斯之女用小线团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

(2)阿格里巴·涅捷斯海姆斯(1486—1535):十六世纪德国著名的博学家、冒险家,倾心探索存在奥秘的哲学家,不幸女子的解救者,被诽谤的学者;受科隆大主教格尔曼·冯·维德聘请,曾于1532年11月至1535年初在波恩就职。

(3)弗尔图娜:罗马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4)弥涅耳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

(5)门托耳:希腊神话中奥德修斯的挚友,在近代文学中,有”参谋”,“指导者”等意。

(6)戈德弗里德·格托尔皮:阿格里巴许多著作的出版者,他的采访者。

(7)布拉班特:比利时省城名。

(8)弗里堡:瑞士一个州的首府。

(9)蓬塔姆萨:拟是蓬塔格罗萨,巴西一地名。

(10)乌吕塞斯:罗马神话中对奥德修斯的称呼。

(11)沙勒拉赫贝尔格尔:宾根一带所产的一种葡萄酒。

(12)用“伴侣”(或是“肉体护卫者”)这个词来指代“裤腿”这个词,是十六世纪德国人所用的一种表达法。

(13)安特卫普:比利时一省会名。

(14)即奥地利公主玛尔迦丽塔。

(15)巴克斯:即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16)伊斯特拉:位于克罗地亚和斯洛文尼亚境内的一个半岛。

(17)mulier:拉丁文,即女人。

(18)即精神流质:人体能放射出来的一种物质,类似于气功学说的“气”。

(19)迦勒底文:一种很古老的文字,通常以其比喻古奥难懂的行文,天书。

(20)约翰·维耶尔:即汉斯·维耶尔,或壤·维尔(1515—1588),十六世纪名学者,生前力主公正科学地对待所谓“女妖”,认为“女妖”实乃有病的女人,应当予以治疗,而对她们作出宗教审判的法官,实乃刽子手。

(21)詹·波焦·布拉乔利尼(1380—1459):意大利作家,擅写轻松的笑话式的故事体小说。

(22)雅科波·桑纳扎罗(145—130):意大利诗人,作家,他用意大利文写成的田园小说《阿卡迪亚》在十六世纪上半叶曾享有极高声誉。

(23)达米安在1512年出版《象棋艺术指南》,这里用他的名字指代象棋。

(24)多勒、都灵、帕维亚均为意大利地名。

(25)索邦:巴黎大学本部。

(26)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日神,音乐之神。

(27)马耳叙阿斯:希腊神话人物,曾以长笛向阿波罗挑战比赛音乐演奏,但被阿波罗剥了皮。

(28)阿格里巴关于魔法的见解是十六世纪的魔法师中独树一帜的,这使他成为后来被称之为“通灵术”的这门学科的先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