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际都市培养了许多异想天开的人,自以为能机敏地进出别人家而不被发现。埃勒里·奎因从未成为隐身在黑暗角落里的一员。此刻,他略显紧张地出现在长赛乐酒店的二十一楼,四下无人,包裹在大衣之下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两次。他把钥匙插进卢埃斯的房门,门锁转开时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他推开房门。

门厅内像墨一样一团漆黑,他僵直地站着,耳朵因用力倾听而隐隐疼痛,套房里安静无声。

他暗自咒骂自己像个胆小的笨蛋,然后大胆走近黑暗的墙边,他记得那儿有个开关。胡乱摸索一番后,他找到了,一按,整个门厅骤然亮了。他很快打量通往起居室那扇门的方向,旋即把灯关上。突然他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垫子绊了个踉跄,他猛力挥动双臂才保持住平衡。最后,他还是到达目的地,打开门,溜进起居室。

靠着对街饭店闪烁的霓虹灯,他找到通往卧室的门,径直向它走去。

门半开着,他探出头,屏息,没有任何动静。他进了房间,把身后的门关上。

“目前为止还不错,”他对自己说,在黑暗中咧嘴一笑,“也许我忽略自己溜门撬锁的天赋了,现在,那该死的开关在哪里?”他在晦暗的光线里四处摸索,“啊?在这里啊!”他咕哝着,伸出手要开。

但是他的手在半空中凝住了,同时一阵刺痛爬上他的脊背,脑中瞬时千头万绪。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屏住呼吸。

有人己经打开前门,没错,他听见久没上油的门栓吱吱作响。

所有的念头只化成一个动作,他立刻收回手臂,就像脚上长了轮子似的,他很快地躲到一片日本丝绸的屏风后面,那是他方才在摸索开关时无意间发现的。找到藏身的处所后,他立刻屏气凝神蹲低身子。

在他听见卧室门把被转动,发出金属刺耳的声响之前,时间好像静止不动了。他也听见鞋子刮过门槛的声音,有人大口喘气呼吸。然后金属声又传来,那个人像潜行野兽般把门关上。

埃勒里睁大双眼,试图从两扇日式丝绸屏风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很奇怪,他的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好像来自女人肌肤上的香味。不多久他就完全明白了,这香味早在那只潜行的野兽闯入之前,甚至在他自己进来之前就有了。那是来自艾伦·卢埃斯……他的瞳孔因身处黑暗中而放大,开始看清那个人的样子。那是个男人,他脸上的皮肤在房间的昏暗中发着微光。

男人的动作敏捷但紧张,头左右张望,呼吸嘶哑像在吸泣。

他抓住一个造型优雅时髦的矮梳妆台,开始用力猛拉,把抽屉拉开,显然他完全不在乎他制造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埃勒里踮着脚,无声无息从屏风背后走过厚厚的中国地毯,沿着墙蹑手蹑脚走到门口。他伸出手,愉快舒缓地说:“哈啰!”同时按下电灯的开关。

潜行人像老虎般地转过身来眨着眼沉默着。在明亮的灯光下,埃勒里一眼就认出那男人习惯竖起大衣衣领的特征——又是唐纳德·科克。

他们长久地彼此打量,好像无法把视线从对方身上移开,更像是不能相信双眼所见到的。他们都因震惊而说不出话。

“好,好,”埃勒里终于开口,他轻松地吸了口气,朝愣在那里的年轻人走了几步,“你真的是到处活动啊,科克?这种老套的夜间拜访是什么意思?”

唐纳德突然完全放松了,似乎他片刻都无法再承受这样紧张的压力。他在靠近的一张丝绒座椅上坐下来,拿出烟盒,点上一根烟。

“好吧,”他发出短促而绝望的笑声,“我在这里,当场逮捕我吧!奎因——由你来,或其他的人都可以。”

“命中注定,”埃勒里低声说,“是你命好,年轻小伙子,更鲁莽的警察可能会——会怎么做?对了——狠狠揍你一拳,再问你问题。你太走运了,要不是我的胃敏感,没有带枪的习惯……可真是个坏习惯。科克!夜探淑女的闺房,你在自找麻烦。”

埃勒里舒舒服服地在科克对面一把黑貂皮的长椅上坐下来。他拿出自己的烟盒,心不在焉地掏了一根烟,点着。

两人沉思着抽烟,沉默了一段时间,彼此凝视谁也没有低下眼皮。

埃勒里咽下一口烟说:“我为失眠所苦,你呢?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科克叹了口气:“继续说啊。”

埃勒里慢条斯理地说:“你不想讲?”

年轻的科克勉强笑了笑:“很奇怪,此刻我一点也没有谈话的心情。”

“我很奇怪,我想谈。平和的气氛,两个聪明的年轻人独处,抽着烟——最完美的聊天气氛,科克。我常这么说——当然是最独到的看法——美国人需要的其实不是五分钱一根的好雪茄,要的是那些受文明影响的瞎扯闲聊。你不想变得文明点,你这个不开化的家伙?”

年轻的出版商从鼻孔中喷出烟来,然后他突然倾身向前,胳膊肘抵住膝盖:“你在耍我,奎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要问你,”埃勒里声音干涩,“还是同样的问题。”

“说清楚点!”

“好,看来我得说得更专业些。刚刚,你在艾伦·塞维尔小姐的梳妆台里到底找什么?”

“我不会告诉你,而且我不会改变——”科克坚定地说,眼中闪过挑战的光。

“可惜,”埃勒里说,“我好像已经失去说服力了。”之后是一段长时间含蓄的沉默。

“我想,”科克终于开口了,眼睛看着小地毯,“你会害我。”

“我?”埃勒里十分惊讶地说,“我亲爱的科克,你真令我伤心。你知道我不是警务人员,我哪里这么有本事让人倒霉?”

烟烧到科克的指间,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捏熄了烟头:“你的意思是,”他慢慢地说,“你会让这件事过去?你不会告诉别人这件事吧,奎因?”

“我是这么想的。”埃勒里徐徐地说。

“真的,你说真的?”科克整个人弹起来,像重获新生似的,“你真他妈的够意思,奎因,我——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我知道。”

“噢。”年轻人以截然不同的声音说,他又坐了下来。

“听着,你这优柔寡断的傻瓜!”埃勒里高兴地说,把烟弹到窗外,“你不认为你被自己的秘密所折磨,就是因为你太自负了?你本来就是个很诚实的人,科克,要搞阴谋你既没有敏锐的观察力也没有技巧。为什么不干脆说出你心里棘手的困扰?在这桩麻烦的案子里,你犯下最大的错误就是你不够信任我。”

“我知道!”唐纳德道。

“现在你终于明白了?打算要告诉我了吗?”

科克突然闭上憔悴的双眼说:“不!”

“为什么不?你告诉我,该死?”

科克站起身,开始在地毯上大步地来回走:“我不能说,因为——”话不情不愿地吐出来,“因为那不是我的秘密,奎因。”

“噢,原来如此,”埃勒里平静地说,“对我而言,这绝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了,老友!”

科克停住脚步:“你是说……你知道?”他的声音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绝望的悲哀。

埃勒里耸耸肩:“如果是你的秘密,你早就说出来了!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在自己所爱的女人面前,形象被扭曲,却不采取任何措施——除非,他的沉默是为了保护另外一个人。”

“你不知道,”科克喃喃地说。

“保护另一个人,”埃勒里看起来很同情,“假如我不能看出你要保护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妹妹玛赛拉,我怎么对得起自己擅于察言观色的天赋呢?”

“老天,老天啊,奎因……”

“我说对了,是玛赛拉,对吗?……她知道她可能会碰到的危险吗,科克?”

“不!”

“我不这么认为!你企图救她,也许是从她自己手上。你真是个见义勇为的家伙,科克。这是穿着耀眼的盔甲的骑士的事,我真没想到人间还有你这种人。其实我满赞成金斯利说的,‘只要错误还没有被匡正,骑士的年代就永远不会成为过去。’当然,这对女性的吸引力格外大,你的乔显然也不例外……不,不,科克!别咬牙切齿,我不是和你说笑,我很认真。我想,你还是坚持不合作,是吗?”

科克太阳穴上的血管因愤怒而突起,前额渗出颗颗汗珠,但是他说不出话来:“不,”立刻又改口说,“我是说——是!”他抬起头,像一匹得不到休息的马在缓绳的牵制下烦躁不安。

“我确信你本来曾打算在谋杀案发生的当晚把一切告诉我爸爸。然后我们发现尸体,你就退缩了。你曾打算征求我的意见,不是吗,科克?”

“是,但不是关于……这些。是卢埃斯……塞维尔那个女人……”

“所以,这个和你妹妹有关的秘密与你那迷人的艾伦一点儿瓜葛也没有?”埃勒里站起来很快地说。

“不,不,我没有这么说。噢,天啊,奎因!你不要让我为难,我就是不能再说了。”

埃勒里站起身来,走到打开的窗口,他莫测高深地望着下面闪烁的霓虹灯。然后转过身来,轻快地说:“既然我们的辩论比赛已经到达高潮,我们最好在闺房的女主人回来大吃一惊之前先离开这儿,你可以走了吗,科克?”

“可以。”科克含糊地说。

埃勒里替他开门,并且把灯关上。他们在黑暗中穿过起居室,回到走廊。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

科克说:“好啦,晚安!”声音干巴巴的,然后步履艰难地走向楼梯,没有再回头。

埃勒里目送着科克低垂的双肩,直到它们消失。

埃勒里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机敏地用眼角瞄了瞄身后的走廊。可能会……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

埃勒里在原地等了五分钟,没有人突然出现,甚至没有人从走廊远远的那端望过来,他竖起耳朵张大眼睛……整个走廊还是像教堂般的寂静。所以,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钥匙插进门锁中,敏捷地进入卢埃斯的房里。

即使是隔着黑暗,他也知道自己又遇上麻烦了。他确定,他看见一个人。而且,这双娇小脚踝的主人就是看到他和科克从房里出来的乔·谭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