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发现自称为汉涅·赛得拉的人,正在馆长办公室和乔特博士一起工作。他们走进来时,馆长有些惊讶,但是英国人很快站起身,微笑着走了过来。

“真是稀客,”他态度亲切愉快,看到他们严肃的表情后,笑容也消失了,“我希望没有什么差错才好。”

“我们都希望如此。”巡官没好气地说,“乔特博士,请你特准我们同赛得拉博士单独谈谈,好吗?事关机密。”

“机密?”馆长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站着不动,打量每一个人,然后低下头,翻找一些文件。“噢——当然了。”他的山羊胡子慢慢升起一朵红云。他绕过桌子,敏捷地离开房间。赛得拉博士没有移动,室内沉默了一下子。然后萨姆对雷恩点个头,雷恩往前走了一步。巡官沉重的呼吸声是室内唯一的声响。

“赛得拉博士。”雷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为了……我们就说是为了科学的兴趣,必须给你一个非常简单的测验……佩辛斯,你的手提袋借用一下。”

“测验?”英国人的脸上泛起不悦,他把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

佩辛斯很快把手提袋交给雷恩。他打开手提袋,看看里面,拿出一条色彩鲜艳的手帕,然后合上手提袋:“好,先生,请告诉我,这条手帕是什么颜色?”

佩辛斯屏住气息,她的眼睛因为某种顿悟而睁得圆圆的,其他人愚笨地看着。

赛得拉博士红着脸,鹰隼般的脸上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往后退了一下,严厉地说:“这真是可恶的垃圾。这样的孩子把戏目的是什么?”

雷恩喃喃说:“当然就是指认这条无辜的小手帕的颜色了,不会有什么伤害吧?”

一阵沉默。然后英国人头也不回,口气生硬:“蓝色。”——手帕是绿色、黄色和白色。

“还有罗威先生的领带呢?赛得拉博士。”雷恩继续问,表情没有变化。

英国人摇晃了一下,眼神痛苦。“棕色。”——其实是宝蓝色。

“谢谢。”雷恩把手帕和提包还给佩辛斯,“巡官,这位先生不是汉涅·赛得拉博士。他是威廉·赛得拉,有时叫做艾尔斯博士。”

英国人忽然跌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手掌里。

“老天在上,你怎么知道的?”萨姆压着嗓子说。

雷恩叹了口气:“巡官,这是很基本的功夫。5月6日,艾尔斯博士,也就是威廉·赛得拉,去你的办公室,把这信封托给你保管。那个人不可能是汉涅·赛得拉,就如同他自己说的;汉涅·赛得拉5月7日正在伦敦参加为他举行的酒会。而带着信封的艾尔斯博士,当然就是写下信封里那些符号的人——他那天早上在你的办公室已经承认这些。那张纸和符号代表什么呢?”

“怎么,就是……该死,我不知道。”巡官说。

雷恩有些倦意:“信笺的色调是浅灰的,信笺的笺头采用比较深的灰色印着萨森图书馆的字条。这加上符号写成的形式立刻提醒了我。”

“什么意思?我们不过是看错罢了。你运气好,刚好看对了方向。”

“没错。换句话说,威廉·赛得拉把纸倒过来写WinSHe!如果想正确念那些符号,必须把信纸倒过来。这很不寻常。一个人拿起一张有签头的信纸,想要在上面写字,直觉地会把信笺放正——也就是说有名称和地址的在上面。然而写这符号的人却拿了纸,倒着写!为什么?”雷恩停住话,拿出一条手帕,拍拍嘴唇。英国人已经把手从脸上移开,现在瘫在椅子上,眼睛痛苦地看着地板。

“我明白了。”佩辛斯叹息说:“除非纯属意外,他根本就看不见印刷的痕迹!”

“是的,亲爱的,一点也没错。表面上好像不可能。比较像是艾尔斯博士仓促间拿起纸,倒着写下几个字母,没想到对后来看这符号的人造成任何差异。但是另一个可能性在逻辑上是成立的,我不能忽视。我对自己说:如果是真的,这个现象能制造什么样的奇迹呢?为什么艾尔斯博士没有看见萨森信笺上深灰色的印签呢?他瞎了吗?但这令人难以相信。巡官,去你办公室的人表现得明明就是眼力很好。然后我记得另外一件事情,我在一瞬间看见了答案……胡子。”

英国人抬起饱受折磨的眼睛,现在里面撩起一闪好奇。他咕哝说:“胡子?”

“你明白吗?”雷恩微笑了,“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他所戴的假胡子有什么不对!赛得拉先生,你那天戴的胡子简直吓死人,太可怕了!上面一条蓝一条绿,天知道还有什么颜色。”

赛得拉嘴巴大开,他呻吟着:“老天,我在一家戏服店买的。我想我没把话说清楚,那店员以为我要一副……一副滑稽的胡子,用来做装神扮鬼这类疯狂的事……”

“很不幸。”雷恩语气冷淡,“但是胡子和信笺互相印证。我觉得写符号的人非常可能是完全色盲。我听过这类事情,所以问了我的医生马提尼大夫。他告诉我完全色盲的例子极端罕见。但一旦发生,受害人把所有颜色都看成不同程度的灰色,像铅笔素描一样。他说还有一种可能,受害人不见得完全色盲,可是完全没有色感。这样比色盲好些,但他看不见色彩在印刷和纸上不同的明暗。当马提尼大夫在萨森家检查图书馆的信笺时,他颇确定符号的作者受到这种视觉的缺陷影响。”

英国人动了一下,吼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颜色。”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儿。雷恩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心里相信,艾尔斯博士是色盲。先生,你刚才就显示被同样的情况所折磨;你乱猜萨姆小姐手帕和罗威先生领带的颜色,一点都不知道真正的颜色是什么。你现在自称为汉涅·赛得拉。可是汉涅·赛得拉不是色盲!我们第一次看到他,就在这间博物馆的萨森室,他检查修好的柜子——就是1599年的贾格被偷走的那个,他丝毫无误的辨认柜子里书皮装订各种颜色的差别,还有同一颜色不同的色调,他能分辨一本书皮是金棕色,色盲的人不可能分辨如此细微的差异。既然你不是威廉就是汉涅,汉涅的视觉正常,威廉则是色盲,你是色盲,显然你就是威廉了,这个推理再简单不过。我提议这个测验看你是否撒谎。你的确撒谎。你在医院告诉我们的故事,大部分都是虚构,虽然我怀疑还是有不少真话。现在请你好心把整个故事说给我的朋友听。”

他倒在椅子上,又拍拍他的嘴唇。

“好,”英国人声音很低,“我是威廉·赛得拉。”

他第一次去拜访巡官时,身份是艾尔斯博士,他把符号托给巡官,万一在他追寻莎士比亚文件出事后,可以当作线索——当时他觉得出事的可能性非常遥远。6月20日他没有打电话的原因是他没办法打,那个遥远的可能性发生了。他的哥哥汉涅——威廉当时才知道——接受不列颠博物馆馆长的职位,唯一的目的就是接近萨森的1599年的贾格,威廉从博物馆偷走贾格的当天晚上,他绑架了威廉。就发生在唐纳修出现后不久,同天晚上唐纳修也被汉涅绑架,爱尔兰佬因为昏迷了一阵子,时间概念都扭曲了……从威廉到博物馆行窃,到警方把他从废弃的旧房舍救出来的整段时间,他都是战俘。

不管汉涅如何威胁,他都拒绝供出文件藏匿处。当然唐纳修原本就不知情,也不能告诉汉涅任何事情。汉涅因为要到博物馆办公,又要假装无辜的模样,走访囚禁俘虏的地方就来去匆匆,而且不能定期,所以后来变得狗急跳墙。有一天,他告诉威廉,他知道文件藏在威廉的房子里,他在地窖里放了一个炸弹,要把房子和文件一起炸掉!这个炸弹是他暗自叫黑市的化学师制造的。当时威廉才明白,他哥哥真正的目的,是要得到莎士比亚的文件;但不是要保留它,而是要摧毁它!

“但是为了什么呢?”罗威提起拳头大吼,“那是……那是最最野蛮的破坏行动!老天爷,为什么要毁掉它?”

“你哥哥疯了吗?”佩辛斯叫道。

英国人的嘴唇紧合,他看了雷恩一眼,但是老绅士正安详地看着远方,“我不知道。”他说。

汉涅把定时炸弹设定二十四小时后爆炸。威廉发现,如果任由炸弹爆炸,文件就灰飞烟灭,永不可得,他最后不得不放弃,明了任何拖延都更有利;他或许可以自己松绑去拯救文件。所以他告诉汉涅秘密橱匣的位置和如何打开。但是他无法逃脱。汉涅得意地告诉他,他要回去威廉的屋子,亲手毁掉文件,还有很多时间。他要拔掉炸弹的保险针……汉涅拿了威廉的钥匙,原来的那支,从此威廉没有再看到他活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直到唐纳修逃跑,找来警察救他。在医院里,他看报纸,听记者谈话;当时他才得知爆炸案,大家认为废墟中的尸体是赛得拉兄弟中的一人。他刹那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汉涅在屋子里拿文件时,一定和第三个追寻文件的人发生致命的冲突,这第三者一定是为了抢夺文件杀死汉涅——不知道炸弹在地窖里随着分秒消逝等待爆炸——然后抢走宝贵的文件逃之夭夭。汉涅死后,除了威廉,没有人知道炸弹的事。但是威廉无助地被囚禁在屋里。炸弹准时爆炸,摧毁了房子。

英国人的声音愤怒:“我立刻明白,还有一个第三者仍拿着文件逍遥在外。我牺牲这么多……这么多年的生命,追寻那封亲笔文件……我曾以为文件被毁了,现在我相信还存在,完好如初!我必须重新开始,解决谋杀我哥哥的凶杀案,拿回我的文件。如果承认自己是威廉,对整个计划将是致命的打击,我被警方追缉。等我被引渡到法国,接受审判,文件恐怕就会永远失落了。所以我就利用警方无法确定废墟中的尸体到底是我们兄弟中的哪一个,何况我和我哥哥外表一模一样——连声音也一样——我决定说我是汉涅。我相信乔特博士有所怀疑,所以我一个礼拜以来都战战兢兢。”

他说完之后才知得,佩辛斯和罗威去哈姆雷特山庄时,汉涅曾打劫他们。汉涅跟踪雷恩,看了雷恩指示萨姆带着文件去哈姆雷特山庄的电报,满心以为密封的信封里,装的是珍贵的文件本身。

巡官面色沉重,佩辛斯心情跌到谷底,罗威皱着眉头走上走下,只有雷恩静静地坐着。

萨姆终于开口:“听着,我告诉你,我不相信你。我愿意相信你是威廉,但这不能证明你不是那天晚上屋子里的第二个人!我看你大有可能撒谎。没有证据显示你并未逃出你哥哥绑架你的地方,跟踪他到你的屋子,为了文件把他杀死。我敢说,这个第三者杀死汉涅和抢走文件的事都是烟幕弹,我根本不相信什么第三者不第三者的!”

威廉·赛得拉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哦,我……”他震惊得说不出话。

“不,爸爸。”佩辛斯一脸疲惫之色,“你错了。赛得拉先生没有杀死他哥哥,我可以证明。”

“哦?”雷恩眨了一下眼,“是吗?佩辛斯。”

“我们现在知道他是威廉,既然死者是赛得拉兄弟中的一人,那死者必定是汉涅。问题是:谋杀发生当夜,汉涅是第一个进屋的人还是第二个?我们知道第一个人把麦斯威尔关在车库后,被迫没收老人的钥匙,才能回到屋内。这么说,第一个人抵达时,没有屋子的钥匙。但汉涅·赛得拉抵达时有钥匙——那是后来我们在尸体上发现从他弟弟威廉身上拿来的原件。那么汉涅一定就是第二个人。

“汉涅是第二个访客,因此他被第一个访客杀死,这是根据麦斯威尔的铃铛证词。第一个人是谁呢?蒙面人吗?”佩辛斯的嘴巴热烈地张合,“我们很久以前就证明,第一个人是挥舞斧头的斧手。那么汉涅就是死于刀斧手的手下。就像爸爸刚才说的。威廉可能是刀斧手吗?我说不是。因为威廉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知道秘密橱匣的所在;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用把那个地方砍成碎片!所以我说威廉·赛得拉不是刀斧手,当天晚上根本不在屋里,没有杀死他的哥哥,这案子里还有第三个人——刀斧手,这人不知道文件的所在,在汉涅从空心墙板拿出文件后,把他杀掉,然后把汉涅的尸体放进地窖,带着文件逃跑!”

“真行,”罗威快嘴地赞赏,“但他究竟是谁呢?”

“恐怕我们得从头开始。”佩辛斯无奈地耸耸肩。她沉默不语,眉头皱得很深。忽然她发出哽咽的叫声,脸色变得死白,双脚有些不稳。她摇晃了一下,罗威惊觉地跳到她身旁。

雷恩和英国人跑向前去,雷恩厉声说:“巡官,她要……小心!”

罗威冲过去,就在她开始滑向地板时,及时抓住她的膝盖。

当萨姆和罗威带着佩辛斯离开,坐上计程车往萨姆公寓去时,佩辛斯陷入一种安静的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古怪地抽泣着。雷恩先生和威廉·赛得拉两人则留在馆长的办公室。

赛得拉咕哝说:“一定是太热了。可怜的女孩。”

“一定是。”雷恩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像树顶积雪的松树一样高,他的眼睛好像无底深渊,黑暗见不着底。

赛得拉忽然颤抖起来,痛苦地说:“我猜,这一切都完了吗?寻寻觅觅终有时。我真不该这么在乎,就……”

“赛得拉先生,我了解你的心情。”

“唉,我想你一定会把我交给当局……”

雷恩高深莫测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萨姆巡官,我和警方没有任何关系。只有我们这一小群人知道事情。其实没有什么罪名要指控你。你偷的书已经偿还,你不是杀人凶手。”——英国人疲惫的眼里燃烧着希望,瞪着雷恩——“我不能代表萨姆巡官说话,不过身为不列颠博物馆的一员董事,我建议你立刻向维斯辞职并……”

这人瘦削的肩膀下垂:“我了解。这好像很难……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雷恩先生。”

他叹了口气:“我们在《斯崔弗季刊》打笔仗的时候,从来没想到——”

“会有这么戏剧化的结尾?”雷恩看了他一下,然后无意义地咕哝说,“嗯,再会了。”他说着,拿起帽子和手杖,走出房间。

德罗米欧在街边的车内耐心等待。老人僵直地坐进车子后座,好像关节酸痛,车子开动了。他立刻闭上眼睛,思绪深沉,似乎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