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辛斯·萨姆小姐忽然性情大变,巡官为此忧心忡忡。她吃饭像小鸟,睡得很少,日复一日往返萨姆家公寓和办公室,像苗条的女鬼,脸色苍白,满腹心思。她偶尔会抱怨头痛,回房间呆上几个小时。从房间出来时,看起来千篇一律的疲倦沮丧。

“怎么回事了?”有一天巡官狡黠地问道,“和男朋友吵架了?”

“和高登?胡说,爸。我们之间,我们只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何况最近他在不列颠忙,我很少看到他。”

巡官咕哝一声,焦虑地看着她。那天下午他打电话到博物馆,找高登·罗威说话。但是年轻人一副典型心无旁骛的书呆子模样。不知道,他想不出来为什么——巡官挂上电话,一个手足无措的父亲,但在接下来的一天,他叫白朗黛小姐的日子非常难过。

泰里镇医院的事情过后大约一个礼拜,佩辛斯穿着崭新的亚麻衣服,出现在父亲的办公室,看起来比较像从前的模样。

“我要出去兜兜风。”她宣布说,一边拉上白手套,“去乡下。好爸爸,介意吗?”

“哦,不会的。好好地玩。自己去吗?”巡官赶忙说。

佩辛斯检查镜里的脸孔:“当然了。为什么不能自己去?”

“呃,我以为——罗威这孩子——佩蒂,他冷落你了,对吗?”

“爸爸!毫无疑问,他,他非常忙。何况我为什么要在意?”然后她轻轻吻一下巡官被打扁的鼻子,飘出办公室。

巡官狠狠咒骂罗威顽固的脑袋,恶劣地按铃呼叫白朗黛小姐。

佩辛斯一爬进楼下的跑车启动引擎时,不在乎的神情就消失了。驻足在她眉宇间的皱痕此刻凹得更深了。她经过第五大道的不列颠博物馆时,瞄也不瞄一眼,但她停在六十六街街角等待红灯时,忍不住看一眼后镜。当然没有什么可看的,她叹了口气,继续往前开。

开往泰里镇的路途又远又寂寞。她戴着手套的手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开车,眼睛注视着马路,可是思维却在遥远的地方。

她在镇中心的药房前停下,走进去,翻阅一本电话簿,问了店员一个问题,又走出去。她继续开车,转入一条狭窄的小街,慢慢滑行看着门牌号码。五分钟后,她找到要找的目标——一栋破旧的一层房屋,前面的花园杂乱无章,篱笆摇摇欲坠,爬满藤蔓。

她走上阳台,按按门铃,门铃粗糙软弱地传遍屋内。一个眼神疲惫的中年妇人打开纱门;她穿着皱皱的便装,双手通红,滴着肥皂水。

“什么事?”她尖声问,打量着佩辛斯,有种被攻击的敌意。

“麦斯威尔先生在家吗?”

“哪一个?”

“不只一位吗?我指的是不久前替艾尔斯博士管家的那一位。”

“哦,我大伯。”妇人哼了一声,“就在阳台上。我看看他在不在。”

妇人消失了,佩辛斯叹息地坐在布满灰尘的摇椅上。

过一会儿,着白衣的高大老麦斯威尔出现了——他正在汗湿的内衣上加一件外套,露出干枯的喉咙。

“萨姆小姐!”他破着喉咙说,疲倦的小眼睛搜索街道,看看是否还有其他人,“你要见我?”

“你好,麦斯威尔先生。”佩辛斯神情愉快,“不,我一个人来的。能坐下吗?”他坐在一把摇晃的旧椅上,椅子上的漆像烧过的皮掉落,他焦急地打量着她。

“我猜你听说爆炸的事情了?”

“是啊!小姐。真可怕。我告诉我的弟弟和弟媳,我的运气真好。如果那天你们没来叫我离开,我一定被炸成肉酱了。”他紧张地咽口水,“他们查出……谁干的了吗?”

“我想还没有。”佩辛斯严峻地看着他,“麦斯威尔,我一直在想这件案子,不停地想。尤其是你说的话。我忍不住想,你一定遗漏了一些事情!”

他很惊讶:“哦,不会吧!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发誓!”

“我不是说你故意撒谎。小心那只蜜蜂……我是说,你可能漏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他颤抖的手指梳理着头皮:“哦,我不知道。”

“听我说。”佩辛斯精神一振,“每个人——除了我之外——显然都忽略了一件事。蒙面人把你关起来的车库,墙壁很薄,车库离房子的前门只有几尺。当时是晚上,又在乡下,每个声音都可以听得清楚。”她的身子往前倾,并压低声音,“你没有听到门上面的铃铛在响吗?”

“该死!”他喘了口气,瞪大眼睛,“我是听见了!”

佩辛斯冲进父亲的办公室,看见哲瑞·雷恩阴沉地看着窗外的时代广场。

“这是……开会吗?”佩辛斯脱掉手套,她的眼睛闪烁着新闻。

年轻的罗威先生转过身来,箭步向前:“佩蒂!巡官害我开始担心。你没事吗?”

“好极了,托福。”佩辛斯冷淡地说,“我……”

“我的运气最烂。”年轻人沮丧地说,“我刚刚又技穷了。工作毫无进展,佩蒂。”

“真有意思。”

“对呀!”他坐在她面前,摆出沉思者古典的姿势,“我全错了,找错方向。我伟大的莎士比亚研究计划现在化为乌有。天啊!这么多个月,这么多年……”

佩辛斯哦了一声,脸色缓和下来:“对不起,高登。我不了解——可怜的人。”

巡官低吼着说:“省省吧!你到哪儿去了?我们本来不等你了。”

“去哪?”

“去见赛得拉。雷恩先生想到一件事情。雷恩,你最好有话决说。”

老绅士目光犀利地看佩辛斯:“我们可以等一等。佩辛斯,什么事?你表现出压抑兴奋的一种症状。”

“是吗?”佩辛斯紧张地笑,“我向来就不会演戏。我刚刚发现最不可思议的事。”她故意拿出了支香烟,“我跟麦斯威尔谈过。”

“麦斯威尔?为什么?”巡官颇不以为然。

“上次问他问题并不完整。我想起一件事;没有人问过他……他知道凶杀案当天晚上共有几个人进到艾尔斯家。”

“所以呢?”雷恩停了一下子,“如果是真的,就有趣了。怎么说呢?”

“房子被蒙面人搜得天翻地覆,还有凶杀案发生的时候,他从头到尾都在车库里,神智清楚。我记得前门上方装着一个老式的铃铛,每次开门就会响个不停。”

“啊!”

“我想麦斯威尔一定听到铃声——每一次都听到!我问他,他记得听到了。这好像不重要……”

雷恩喃喃地说:“孩子,这实在是聪明绝顶。”

“我早先真笨,居然没有想到。反正麦斯威尔回想先前发生的事,蒙面人把他关进车库后,他拿了麦斯威尔的钥匙回去屋里。麦斯威尔清楚地听到两次铃铛响,间隔时间很短,只有几秒钟。”

萨姆问:“两次?这就是他开门的那一次和进去关门的一次。”

“没错。这样表示蒙面人单独在屋里。过后一直很安静——麦斯威尔猜测,大概过了至少半小时,又有两次急促的铃铛声。不久后又有两次。这就是那个美妙的夜晚他所听到的最后一声。”

“我看这很充分了。”雷恩口气古怪。

罗威叫道:“好达玲!真聪明。这可有进步了!你说头两次铃声表示蒙面人进入屋内。第二回表示第二个人进入屋内。第三回表示其中一人离开。没有别的铃声了,所以整个凶杀案发生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两个人——蒙面人和神秘客!”

“高登,我猜就是这样,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从时钟的证据来看,我们知道蒙面人就是刀斧手,而且从尸体上的手表和手腕上的刀痕,显然刀斧手就是杀人凶手。所以神秘客是受害人,被杀后被丢进地窖里。”

“减为两人了,”雷恩冷淡地说,“巡官,疑团就这么澄清了,呃?”

“等一等,”萨姆有话要说,“小姐,且慢。你怎么知道第二回铃响是第二个来人制造的?你怎么知道不是蒙面人离开屋子时制造的?还有第二个来人引起第三回铃声——”

佩辛斯没等他说完就叫道:“不。你看不出这不可能成立吗?我们知道那段时间内,有人在屋里被杀。那人是谁?如果第二个人在蒙面人离开后进去,结果是什么?没有凶手的凶杀案。所以第二个人一定是被害人;他没有离开屋子,因为麦斯威尔没再听到过前门铃铛的警告声,而所有的门窗都从里面锁起来。但如果他是被害人,又单独在屋内,是谁杀了他?不,就像高登说的。离开屋子的人才是凶手,凶手就是蒙面人。”

“这样结论又引出什么呢?”雷恩缓缓地问。

“凶手呀!”

“对啊!”罗威附和着。

“我告诉你们——你不要多嘴!高登。那天晚上屋子里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被害人,也就是赛得拉兄弟里的一人——死人的化装完美得不可能是巧合。好,其中一个走进屋子的人清楚知道文件收藏的地方——他直接走到书房的秘密橱柜。另一个人不知道,他为找寻那个橱柜,几乎把整个屋子砍得粉碎。好,谁最有可能知道匿藏地点在哪里?”

“这只叫艾尔斯的鸟——威廉·赛得拉。”巡官回答。

“对了,爸。因为藏匿的地点是他做的,东西也是他藏起来的。所以,既然第二个访客知道藏匿地点——第一个是刀斧手,他不知道——所以艾尔斯博士是第二个人。这由第二个人轻易地进入屋子可以证实;门一向自动关闭;麦斯威尔的复制钥匙已经由第一个人拿走;可是第二个人还可以进入。他用的又是艾尔斯博士原有的钥匙,你们看怎么样?”

“那你认为蒙面人是谁呢?”她父亲问道。

“这也有证据。我们在走廊发现单眼镜片的碎片。赛得拉博士是涉案的人当中唯一戴单眼镜片的人。麦斯威尔从来没有在屋子里看过单眼镜片。这表示汉涅·赛得拉在凶杀案当晚人在屋子内!如果汉涅在屋子里,那他就是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另一个就是他弟弟威廉——艾尔斯博士。但因为威廉是被害人,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么汉涅一定是杀害自己弟弟的凶手!”

“我该死!”萨姆说道。

“不,不,佩辛斯。”罗威跳着站起来,“那是——”

“等一下,高登。”雷恩安静地说,“佩辛斯,你凭什么判断汉涅·赛得拉博士是这件案子的主角?”

佩辛斯生气地瞪了罗威一眼:“我说汉涅·赛得拉有几个理由想要得到莎士比亚的文件。第一他是藏书家;他承认威廉告诉他所有关于手稿的事情;我敢说他有太多书虫的血液,不会轻易让亲睹莎士比亚真迹的机会溜掉。另外还有一点可疑之处,他忽然放弃伦敦博物馆馆长的职位,接受厌恶的美国相同的职位,而且薪水还更低——凑巧的是,这让他能顺理成章地接触萨森的贾格!最后,他在预定日期之前秘密来到纽约。”

雷恩叹了口气:“佩辛斯,这真是聪明绝顶。”

“而且——”佩辛斯热烈地继续说下去,“汉涅是刀斧手的理论,是基于两兄弟间只有他不知道藏匿文件的地方,所以必须盲目乱砍,就像拿斧头的那人的作为……屋子里有两个赛得拉,重建当时的情景很容易。汉涅在楼上威廉的卧房乱砍时,威廉进来了,从书房藏匿文件的地方把东西拿走。他们不久就碰头,汉涅看见威廉手里的文件,就挥着斧头,砍到手表和手腕。双方纠缠的时候,汉涅的单眼镜片掉下来打破了。汉涅射杀了威廉,把尸体拖进……”

“不!”罗威大叫,“佩辛斯,闭嘴。雷恩先生,听我说。刚刚说的每件事,在某种程序上我都可以同意——威廉和汉涅就是在屋子里的两个人,威廉是拿走文件的人,汉涅是蒙面人和刀斧手。但在争夺文件时,不是威廉被汉涅杀死,而是汉涅被威廉杀死!废墟里的尸体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个人。我相信,自称为汉涅,被我们在屋里发现快要饿死的人,其实是威廉!”

“高登。”佩辛斯反驳,“那,那真是愚蠢。你忘了屋子原来的钥匙是在尸体上发现的,这就足以证明尸体是威廉的。”

“啊,不,佩辛斯,”雷恩插嘴,“那不合乎逻辑。高登,说下去。为什么你认为这个巧妙的理论不正确?”

“心理学,先生,我承认很难有证据可以支持。我相信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那个人谎称自己的身份,因为身为威廉·赛得拉,他是法国警方的通缉犯。身为生还者,他现在拥有文件,可以自由处理。别忘记他知道种种事情,可以任他利用。巡官和记者前一晚的谈话,把所有的情况都吐在报纸上,其余的,他可以从第二天早上的报纸上补足。”

雷恩奇特地笑笑:“高登,理论上,我同意这个动机可以成立,这理论很高明。但是谁放置了炸弹?”

佩辛斯和罗威面面相觑。然后两人都仓促同意,炸弹是由第三者在谋杀前二十四小时放置的,他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毁灭文件,理由不详。这第三位主角放完炸弹后,以为自己的工作完毕,就从现场消失了。

老绅士咕哝一声:“那绑架呢?为什么生还者,不管他是威廉还是汉涅,故意卷入这场纠葛,然后无助地被警方发现呢?我们找到这个人时,他真的饿得半死,累得半死。记得吗?”

“那很容易,”佩辛斯不服气,“不管是威廉还是汉涅,目的都相同:把捏造的绑架嫁祸给死者,如此一来,可以加强阴谋者自己表面的无辜。”

罗威点点头,虽然不无疑问。

“那么唐纳修呢?”巡官问道。

佩辛斯回答:“如果汉涅是生还者,那么他就是绑架唐纳修的人,因为唐纳修看见他离开艾尔斯家,认为他是威廉的同谋。他可能以为绑架他之后,就可以从他身上问出藏匿文件的地方——记得他威胁要折磨他吗?”

“但如果威廉是生还者……”罗威尖锐地指出,“那就是他绑架了唐纳修,因为唐纳修跟踪他,可能威胁他的计划。”

雷恩接着说:“那么问题的症结是:你们都同意汉涅和威廉·赛得拉两人都涉及这件犯罪案,但是你们不同意谁杀了谁这个重要的问题。我不得不说漂亮极了!”

“老天!”巡官冒出来,眼睛暴突,“这来得可真是时候!”

“爸,什么意思?”

“佩蒂,你回来前,雷恩才告诉我们说,他认为这英国人可能谎报自己的身份,有一个办法可以试探他到底是不是在撒谎!”

“试探的方法?”佩辛斯皱着眉头,“我想不出来。”

“其实非常简单。”雷恩说着,站起身来,“需要去一趟不列颠就是。高登,你把那位自称为汉涅·赛得拉的人留在那里吗?”

“是的,先生。”

“好极了。走吧!这事只要五分钟就可以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