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朋友,累了:心要求平静。

一天跟着一天飞逝……

亚历山大·普希金(1)

 

无限性

正当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为阿勃列乌霍夫的嘴巴突然变得滔滔不绝感到吃惊,握了握他的手便机灵地钻进脑袋黑黝黝的人流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感到自己又膨胀开来时,我们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给落下了。

正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各种沉重地搅和在一起的情况忽然出乎意料地得到顺利解决的时候,我们把他给落下了。

在这一刻之前,来自梦呓和可怕的阴霾的大堆东西重重叠叠堆积了起来;事件的哈乌里让卡尔(2)的威胁已经过去并消失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在夏园里的等待;乌鸦不安的哇哇叫声;红色的绸缎;舞会——也就是说:像一场丑角戏里穿着叮当响的花条衫的滑稽演员们——在大厅里飞转,一些两腿火红的滑稽演员、驼起黄色背部的彼埃罗和苍白像死尸、吓得小姐们赶忙躲往一边的小丑;一个戴浅蓝色假面具的人稍稍屈起双腿跳着舞,他稍稍屈起双腿谦恭地递过一张纸条,接着——可耻地从大厅逃跑,差点儿逃进厕所——在门外空地边上,在那里他被一个先生逮住;最后是——彼波·彼波维奇·彼波,也就是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一直……嘀嗒嘀嗒在响。

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能把周围的一切变成一团血淋淋的泥浆。

我们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在商店橱窗附近了,我们抛下了他;在我们与参政员的儿子之间开始下起急剧的雨点;雨变得像一张网似的下着;在这张网里,所有通常沉重的东西、建筑物的凸出和凹进部分、像柱、大门口、砖砌阳台上的飞檐,都失去了清晰的外形,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是朦胧可见。

雨伞都打开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在橱窗边上心想,没有比这更沉重、更不像样的了。这不像样延续了一昼夜,也就是二十四小时,或者说——怀表的秒针嘀嗒响了八万零六百下:八万个瞬间,也就是一昼夜所有的小点。可瞬间一到,也就是对他的进攻——一秒钟,一瞬间,一个小点——猛地向四周飞溅开来后,便慢慢变成一个不断膨胀的宇宙般庞大的球;这个球绷裂了;斑点脱落到世界的空旷处:一个顺时间的游客倒下了,不知掉到哪里及什么东西里,可能,他掉进世界的空间里了,直到……新的一瞬间。怀表的八万下嘀嗒响就这样不分昼夜地伸延着,每一响——都是在炸裂:斑点脱落成无限性。

是啊,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不像样——再也没有了!

最好是别去想。可是——有的地方在想,也许——在鼓胀起来的心脏上,有些思想在撞击,它们不在大脑里出现,可还是在心脏出现;心脏在思想;在感觉的——是大脑。

自然地出现一个机智巧妙的、通过一些细节制订出的计划;而且是——相对地——没有危险的计划,但却是……卑鄙的——对……卑鄙的!

它是谁想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能想到这样的计划吗?

问题在于:

最近这几小时,一些多刺似的零星思想一个劲儿地像来回飘游的熊熊火焰和星火,像圣诞树上欢乐的金银线,自然地出现在眼前:它们不停地散落到被意识照亮的一个地方——从黑暗处到黑暗处,一会儿像个弯曲的小丑身形,一会儿又像是一身橘黄色的彼得鲁什卡在跳加洛普舞,从黑暗处到黑暗处——顺着意识的亮光;意识毫无表情地照亮着所有一堆堆形象;而当它们互相融合到一起时,意识则在那上面描绘出令人震惊的、非人的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当时差点恶心得吐口水:

“崇高的事业?”

“什么崇高的事业也没有……”

“有的是卑鄙的恐惧和卑鄙的动物性感觉:拯救自己的一张皮……”

“对,对,对……”

“我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但我们原先已经看到,他的可敬的爸爸渐渐得出的也正是这样的信念。

……

这一切(我们以后将看到)会通过意志、灵巧跳动的心脏及炽热的大脑有意识地进行?

不,不,不!

可是,这里究竟是怎样的一串串思考着自己的思想;思考着思想的不是他,而是……一些思想在思考自己……谁是思想的作者?整个早上他没法对此作出回答,但是——有东西在思考,在描绘,在出现;它在被撞击的心脏里跳动,并钻进大脑;它是在面对沙丁鱼罐头盒时产生的——正是在这种状态下产生的:显然,当他从现在已经忘了的梦中醒来并发现自己的脑袋倒在沙丁鱼罐头盒上时,这一切都从沙丁鱼罐头盒里爬了出来——从沙丁鱼罐头盒里爬了出来。当时他曾把沙丁鱼罐头盒仔细藏好了的——他不记得藏在哪儿了,可……好像是……小桌子里;当时他趁大家还在睡觉,事先从那该死的楼里跑出来;然后便在马路上转,从一个咖啡馆到一个咖啡馆。

在思考的不是脑袋,而是……沙丁鱼罐头盒。

但在马路上,这个它还继续在形成、显露、清晰地出现;如果是他的脑袋在思考,那么他的脑袋——就连它!——也变成一个内容可怕的沙丁鱼罐头盒,它……还一直……在嘀嗒响,要不,驾驭思想的不是他,而是轰隆隆雷鸣般响的大街(大街上所有个人的思想正在变成一个无人称的流动的混合物);但如果流动的混合物也在思考,他没有阻止灌进耳朵里的流动混合物。

正因为这样,连思想也在思考。

某种灰色的、软绵绵的东西在头盖骨下病态地蠕动着:软绵绵的,及主要的——是灰色的,像……一条大街,像人行道的一条石板,像从海边不停地冒出的雾气似的毡子。

终于,意识的领域里也出现了一个在所有的方面都设想、准备好的计划(对此,我们后边再谈)——在最不合适的时刻,当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跑到了大学的过道里(有个教堂的地方(3)),漫不经心地靠在四根结实圆柱中的一根上,同一位经过的副教授交谈起来,那副教授向他点了点头,并唾沫四溅地急忙向他转述一篇德国文章的内容,当时……对,他心里有一种东西绷裂了(就像一个鼓胀的洋娃娃碰到氢后绷裂成可用以制造玻璃瓶的赛璐珞碎片):他,浑身震颤了一下,仰起头挣脱出来后,拔腿就跑,自己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因为——正好,这时发现:

计划的作者——是他……

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坏蛋!……

当他明白了这一点时,便向瓦西列夫斯基岛,向十八条飞奔而去;是一个瘦弱的马车夫拉他去的;在四轮轻便马车上,直对马车夫的背部,他断断续续嘟嘟哝哝说着:

“啊?……请您们说说?……一个伪君子……骗子……杀人犯……就是为——救自己的一张皮……”

大概是他不满地说得很响,因此马车夫懊丧地向他转过身来:

“怎么了?”

“没有——嗯……没有什么……”

马车夫则在想:

“这老爷,对,是个怪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也经常自言自语。

风儿伴着他说话:

“弑父者!……”

“一个骗子!……”

无法控制自己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跳下马车,穿过铺柏油的小院及山杨木堆,飞快跑到黑黝黝的楼梯处,以便爬梯子上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要上去,大概是出于好奇吧:想亲眼看一看带小包裹来的那个肇事者,因为他曾考虑的“拒绝”,当然——想了个借口——他可以不直接当面说“拒绝”(借此还可以拖延时间)。

他就这样碰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其余的,我们都见到了。

……

比这更难以忍受的不像样——没有!

对,——他那颗被所发生的事儿烤热的心,开始慢慢融化了:心上冰冷的一团——终于成了个心脏;原先它是毫无意义地在跳的;现在它的跳动有了意义;在他身上跳动的,还有感情;这种感情意外地在颤抖;现在的这种震荡——它在震荡,把自己的心灵翻了个底朝天。

那座庞然大物般的楼房刚刚才通过层层叠叠的砖砌阳台矗立在马路上;从马路上跑过时,伸手可以触摸到那庞然大物的石墙;但一下雨,它的石墙便在模模糊糊的空中哭起来。

现在,和所有的一切一样,飘飘悠悠的。

下雨了,石砌的庞然大物被拉开了,瞧它——从雨中往雨里——显出轻巧的外观及通过线条稍稍露出的花纹——只不过是洛可可式的建筑物而已:洛可可式的建筑物正在无影无踪地消失。

橱窗上,窗户上,烟囱上开始发出湿淋淋的闪光;第一道水从排水管里喷流出来;另一个排水管里洒出急速的水珠子;浅色的人行道上落满了碎斑点;干燥的死人般的人行道路面渐渐被染成了褐色;飞驰的轮胎在自己周围溅起一片泥泞。

走啊,走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到烟雾弥漫般的湿淋淋中了,被行人的雨伞遮挡着。大街在烟雾中飘悠,楼房的庞然大物好像从一个空间被挤压出来,伸进另一空间里:从那儿混在一起的女像柱、石狮子狗和墙垣堆中——显出它们朦胧的花纹。他的脑袋旋转起来了;他靠到橱窗上;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绷裂了,飞溅开来;于是——出现了童年的一小段。

……

在老妪诺尔凯蒂(4)——家庭女教师身边,他看到自己把脑袋放在不停抖动的膝盖上;老妪在灯下朗读:

谁在深夜里疾驰?

是父亲带着他的儿子……(5)

忽然,窗外刮起狂暴的阵风,那里随即烟尘飞转,一片嘈杂声:那里大概正在追劫一个小孩;墙上,家庭教师的影子在微微抖动。

接着又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矮小、平凡、苍老的——在教柯连卡跳法国对舞;他走路平稳,同时数着脚步,用手掌打着拍子:来回走几步——向右,向左;来回走几步——往前又往后;他突然大声快语——打断音乐:

谁在寒冷的黑暗中飞奔:

是晚了的骑手带着他年幼的儿子……(6)

然后,向柯连卡翘起秃了的双眉:

“嗯——嗯,我的宝贝,卡德里尔舞的头一段舞步怎么样?”

其余是一片凛冽的黑暗,因为遇上了追劫——人家从父亲手中夺走了孩子:

他手里躺着个死了的孩子……(7)

这一瞬间过后,全部过去的生活仿佛像是一片弥漫的烟雾。童年的一小段封闭上了。

……

橱窗上,窗户上,烟囱上发出湿淋淋的闪光;水从排水管里滚滚流出来;湿淋淋褐色的人行道在闪闪发亮:轮胎溅起泥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落到烟雾弥漫般的湿淋淋之中了,被行人的雨伞遮挡着;一幢幢楼房的庞然大物好像从一个空间挤压进另一个空间;从那儿混在一起的——女像柱、石狮子狗、墙垣堆的线条中,开始露出它们的花纹。

 

仙鹤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回到童年时代的老家去,因为他明白了:他是个年幼的孩子。

应当把一切,一切——全都抖落掉,全都忘了,应当对——一切,一切——重新进行学习,就像在童年时学习那样;古老的忘却了的老家——现在他感觉到了它。而且——孤独但毕竟是可爱的童年的声音,一种好久没有听到的声音已经在四周鸣响;在鸣响——现在。

是那种声音吗?

他像城市上空的仙鹤唳鸣一样神秘莫测;高高飞翔的仙鹤——在轰隆隆喧闹的城市里,市民们觉察不到它们;可它们在飞翔,飞过城市的上空——一群群的仙鹤!……有的地方,比如说不止在有汽车喇叭响的涅瓦大街上,在飞奔的四轮轻便马车旁的震颤中及报童们的叫卖声中,在这些夹着金属家伙的大叫大嚷中,在春天近黄昏时刻,一个偶然流落到城里的庄稼人便会死死站立在人行便道上,他会停在那里——侧过毛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脑袋,制止你。

“嘘!……”

“怎么回事?”

而他,一个偶然流落到城里的庄稼人会面对你的惊讶抖抖毛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脑袋,并非常狡黠地冷冷一笑:

“您难道没有听见?”

“?”

“您仔细点听……”

“什么?究竟有什么?……”

他会叹一口气:

“那边……在叫呢……仙鹤。”

你也就听起来。

一开始,你什么也听不见;然后,你会从空间高处某个地方听到:亲切的、忘却了的声音——一种古怪的声音……

仙鹤在那儿唳鸣。

你们俩都抬起了脑袋。第三,第五,第十个人抬起了脑袋。

开始时,世界的空间会使得你们大家头昏眼花;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可是——不,有的,除了空气……因为整个那么蔚蓝的一片中,明显地——有一种原本是熟悉的东西在经过:向北方……飞翔着……一群仙鹤!

突然间——好奇的人们围成一圈;大家都举着脑袋,连人行道——都被挤得满满的;一名警察走过去;而——不,没有表示出好奇心;他停下了,仰起头;他——在张望。

接着,像报告似的说:

“仙鹤!……”

“又往回飞……”

“可爱的……”

在该死的彼得堡,在木板马路,在人群上空——春天来临时的那个形象,那种熟悉的声音!

……

就这样——童年的声音!

它往往感觉不到;但它——是有的;彼得堡房顶上空的仙鹤的唳鸣——没有,没有——还是出现了!童年的声音就是这样。

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听清了是怎么回事。

好像有个哀伤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次也没有见到过的人,在他心灵的周围画了一个美好动人的圆圈,并进入他的心灵;这个人一双眼睛的亮光开始直注他的心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打了个寒颤;一种原来紧缩在他心灵里的东西裂开了;现在,它轻而易举地消失在无限宽阔之中;对,原来这里是无限宽阔的,这种无限宽阔性毫无畏惧地在说:

“你们大家都驱逐我!……”

“什么,什么,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力图听清这声音。无限宽阔性则毫无畏惧地在说:

“我跟着你们大家在走……”

它这样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惊地举目张望着空间,他仿佛等待着这个在他面前毫无畏惧的声音的拥有者;可是,他看到的是另一种东西,那就是:密密集集缓缓游动的一堆——脑袋、小胡子、下巴;往远去——只有一条雾蒙蒙的大街;一些目光在他身上缓缓游动着,就像现在一切都在缓缓游动一样。

雾蒙蒙的大街仿佛是熟悉的和可爱的:啊呀——啊呀——啊呀——雾蒙蒙的大街原来多么忧伤;而脑袋的洪流连同它的脸蛋呢?所有在这里经过的脸蛋——都是若有所思,无法表达地忧伤的。

却没有声音的拥有者。

……

不过,在那边的是谁?瞧那边,在那一大堆铁杆旁边?还有——在一个个沉重的阳台下?

对,那里站着个什么人。

和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他也是——在商店的橱窗边上,径自站着——打着把阳伞……没有什么事——随便看看……好像是这样。看不清他的脸。可这有什么特别的?在这一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也是随便看看,以满足自己的……那一位也是——没有什么事,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旁边经过的所有人一样——一个偶然的过路人而已。连他也显得忧伤而可爱(就像这时所有的人都可爱一样),带着一种独特的神情在张望:我嘛——有什么,就这样——我留着小胡子!不——刮过脸的……他一身白大衣的外形使人想起,但是……什么?他是不是在点头打招呼?……

简单地戴着一顶男式旧便帽。

在哪儿见到过?

是不是走过去,到这顶男式便帽的可爱拥有者跟前去?大街可是公共的,啊,对呀!在这条公共的大街上,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个位置……简简单单就这样——走上前去,看看那里的一些东西……在商店的玻璃橱窗里边的东西。任何人都有权……

到那里跟他并排站一会儿,不跟他打招呼,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而其实是把仔细的目光——

盯着他!

证实一下是怎么回事?

不对,不对,不对!……碰了一下想必是骨瘦如柴的手指,因为痛苦而哭了起来!……

俯伏在人行道上了!

“我——有病,耳朵聋,是个负担沉重的人……让我安静点吧,老师,给我盖上点……”

接着听到的回答:

“站起来……”

“走开……”

“别作孽……”

……

不,当然,不会有回答。

当然——哀伤的人什么也不会回答的,因为暂时还没有任何答案,答案将在以后——过一小时,过一年,过五年,也许更长些——过一百年、一千年。但是,答案——一定会有的!而现在,这个哀伤的和高高的、梦中都没有见到过的人,充其量是个陌生人罢了,可是他不简单,这么说吧,是个神秘的陌生人——这个哀伤的和高高的人看着他,并用手指堵住他的嘴巴。他不看也不停下,在那里踩着泥泞走去……

并将消失在泥泞中……

……

但是,这一天将会来到。

这一切将在转眼之间发生变化。而所有过往的陌生人,在有生命危险的时刻互相面对面地走过(在什么地方的一条小胡同里)的那些陌生人,用无法描述的目光说出那个无法描述的时刻的陌生人,然后将退居到无限宽阔性之中——大家,他们大家都将相聚在一起!

谁也剥夺不了他们相聚的这种欢乐。

 

我走我的……我走,挤不着谁……

“我这是怎么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

现在丧失点时间没有什么……时间在前进,可沙丁鱼罐头盒径自在嘀嗒响;该直奔桌子去;小心地把整个儿用纸包好,塞进口袋,再扔到涅瓦河里……

他的眼睛已经离开庞然大物的楼房所在的那个地方,离开在那里的沉重的阳台下径自打着雨伞站着的陌生人,因为由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密集的一堆又用自己的许许多多腿开始慢慢移动起来——这是由在春天、夏天、冬天在此来回奔跑的身体组成的一堆:许多通常的身体。

可是忍不住了,又看了看。

陌生人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方,显然,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也在等待:等待雨停下来。突然,他挪动了,突然落到了人流里——落进这些双双对对和四人汇集成的一堆里,头上一顶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遮住了他,他无可奈何地举着雨伞。

“转身走!去他的,陌生人——也真是的!”

但是,他刚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察到)从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下及从一些迅速移动的肩膀旁边又开始重新露出一顶好奇的男式便帽;他冒着摔到马车底下的危险,穿过马路;他可笑地撑起被风吹刮的雨伞。

这可怎么办?这里怎么躲开?怎么溜掉?

“他这是干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样想,忽然自己觉得奇怪起来:

“可是,他究竟是谁?”

到了近处,陌生人一定显得不那么好看;在远处要漂亮些;模样更神秘莫测;更哀伤;行动——更缓慢。

“唉!……算了吧,他的模样像白痴?啊呀,男式便帽!戴男式便帽的人是这样的吗?长着两只瘦长腿跑来跑去,大衣晃晃荡荡的,一把撕破的雨伞,一只脚上的套鞋不合脚……”

“嘘!”一个自尊的公民这时会做出含糊不清的表情,带着凡事不求人的样子紧闭嘴唇生气地径自走开,一个自尊的公民一定会感觉到闲事少管为好——类似这样的意思:

“随他去!……我走我的……挤不着谁……需要的话,我可以让路。可要我?……不——不——不,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自尊的公民(这里还谈得上什么尊敬!),但显然,陌生人觉得是这样的,尽管他穿着一件旧大衣,撑一把破雨伞,以及一只脚上的套鞋要掉出来了。

他好像在说:

“你瞧,是这样的:我自以为是个不相干的行人,可我是个自尊的行人……因此,我不许任何人碍我的路……对谁,我也不让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有一种不友好的感觉,他已经打算让路了,可又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不让路。于是,他们差点儿碰到对方的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吃惊的样子;陌生人——没有丝毫惊讶。奇怪的是,一只冻僵的大手(戴着鹅绒手套)举到男式便帽上,用僵硬而嘶哑的声音坚决地一板一眼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到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发觉,一个飞速跑过来的人(可能是个商人)在给自己包扎喉咙,大概是喉咙处长了个疖(大家知道,疖妨碍活动自由,它长在喉结上,在脊柱上——两块肩胛骨之间,长在……一个最隐私的部位!……)。

但是,对毒疖特点的更详细思考被打断了:

“您好像不认识我了?”

(啊呀,啊呀,啊呀!)……

“荣幸,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气地紧闭嘴唇,同时凝神细看陌生人,他突然仰起身,脱下礼帽,歪着脸惊叫起来:

“不……这是您?……什么风把您?……”

他显然是想惊叫:“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很自然,要在一副叫花子模样的偶然行人身上认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毕竟是困难的,因为第一,利胡金穿着便服大衣,而且很不合身;其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啊呀,啊呀,啊呀!——刮光了脸:多大的不同!在原来留着浅色胡子的部位成了一片不匀称的空地方,上面长着小疮什么的;而——一嘴小胡子哪里去了?这块刮掉了小胡子空出来的地方(从嘴唇到鼻子)把一张熟悉的脸变成了陌生的脸,变成一个实在令人不愉快的空部位。

利胡金刮掉了自己两腮的胡子和自己的小胡子,使这位少尉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白痴模样:

“不……还是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觉得您好像……”

“完全正确,我穿了便服……”

“我说的不是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是这个……我不是对这感到吃惊……毕竟觉得惊人……”

“什么惊人?”

“您好像完全变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请原谅我……”

“这无所谓——嗯……”

“噢,当然,当然……我是……我想说的是,您刮光了……”

“唉,那有什么。”这时,利胡金生气了。“唉,‘刮光了’,那有什么,为什么不呢?就这样,刮光了……昨晚我一夜没睡……我为什么不刮光了呢?……”

少尉的声音里,有一种简直是愤怒,是包藏同刮胡子毫不相干的东西,这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吃惊。

“就这样,刮光了……”

“当然,当然……”

“没什么大不了的!”利胡金激动地说,“我辞职了……”

“您怎么辞职?……为什么辞职?……”

“由于个人的、关系到我个人的原因……这种小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与您无关……我们的个人事情与您无关。”

利胡金少尉这时开始挪动脚步。

“不过有些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背部顶着一个行人,开始明显地往后退:

“有些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有些事,阁下……”

在少尉嘶哑的声音中,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听出一种明显的预示着灾难的语调,他立刻感觉到对方为了什么事打算抓住他的手。

“您伤风了?”他改变断断续续的谈话,跳下了人行道。在解释自己的意见时,他抚摸起自己的脖子来,就是利胡金的脖子上包扎着的部位,就是喉头某个部位着了凉——比如得了咽喉炎,或——流行性感冒什么的。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一下脸红了,赶快从人行道上跳下来,继续自己的进逼,好让……让……让……有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观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

“对了,我跟在您后边跑,可不是为了我们俩在这里谈论他妈的什么脖子……”

三个、五个、十个人停下来了,他们大概以为是抓到了个小偷。

“这一切都与事情无关……”

阿勃列乌霍夫的注意力变得敏锐了,他暗自悄悄嘟哝着:

“是这样——这样——这样?……究竟与什么事情有关?”为躲避利胡金,他再次到了潮湿的人行道上。

“究竟怎么回事?”

记忆哪儿去了?

同少尉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对——是多米诺!见鬼,多米诺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多米诺式斗篷彻底给忘了,现在,他才回想起来:

“有事儿,有……”

毫无疑问,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关于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事儿多嘴了,她还说了在冬宫运河边上的事儿。

利胡金正是为这事找来了。

“就缺这事儿了……啊,真见鬼,这一切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阴暗起来。

一堆堆的圆顶礼帽一下变得阴暗了;高筒大礼帽记仇似的发出闪闪亮光;居民的鼻子又重新开始翘出来,无数的鼻子在移动:鹰钩鼻,鸡嘴鼻,鸭嘴鼻,绿色的,发蓝的,接着——一个连着胡子的鼻子——不理智的,急忙的,巨大的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避开利胡金的目光,环视着四下这一切,接着使双眼死死盯着橱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这时则拉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只手,既不握它也不是简单地紧抓住它,招来团团一圈好奇的旁观者。他死死地、惶恐不安地用木棍敲东西似的假声斩钉截铁地制止他——瞧,那可是鼓槌!

“我……我……我……有幸告诉您,打一清早我就已经……我……我……”

“?”

“我就已经跟上您……我还——去过……到处都去了——其中包括您家……人家把我领到您房里……我坐在那儿……留下一张纸条……”

“啊,多么不巧……”

“不过,”少尉打断(瞧,那可是鼓槌)说,“有事找您,作一次刻不容缓的认真的谈话……”

“瞧,开始了。”阿勃列乌霍夫的脑子里摇摇晃晃起来,商店的一个大橱窗里,在手套、雨伞及诸如此类的商品之间映出他的形象。

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因为窸窸窣窣急促的小雨点,嘀嘀嗒嗒沙沙沙地落在雨伞上,打在严肃地弯着的背上,打在市民、大学生和工人们的头发上和冻僵的多脂肪的手上。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它给各种招牌洒上刺眼的嘲弄人的金属的发亮的斑点,因为漏斗状的旋风卷起无数湿淋淋的尘土,它使劲飘扬,弄得满街及周围的石墙上全是灰土。更远处,这混乱还把蝙蝠翅膀似的云朵从彼得堡驱散到空旷地带,于是在空旷地带的上空也掀起阵阵混乱。它像豪迈、枭雄的哨声响彻在——萨马拉、唐波夫和萨拉托夫的空间,响彻在那里的沟谷和沙石地带及飞簾和艾蒿上,掀掉房顶上的干草和高处的遮盖物,还刮得打谷场的黏土裂出一道道缝隙;一捆捆沉重的带果实的庄稼——由它长出幼芽;自然的泉眼——由它而长满青草;繁殖出各种潮虫;而在潮湿的村落里,就会流行伤寒。

蝙蝠翅膀似的云朵散开了,雨不下了,潮湿开始干燥了。

 

谈话继续进行

这时,谈话在继续进行:

“我有事找您……我想说——作解释,不能再拖延了。我到处打听,我们怎么想办法见一次面,其实,我已经去过并向她打听您……她叫什么来着?……去过我们共同的熟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家……”

“索洛维耶娃?”

“就是她……我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进行过一次很沉重的解释——关于您……您懂我的意思吗?……更糟……可我这是在说什么……对,这个索洛维耶娃,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给了我一个地址,是您的一位朋友的……杜德金?……对,反正都一样……我当然,照着地址,还没有找到这位先生——是叫杜德金先生吧?——那儿——就看到您在院子里……您好像刚从他家出来……对了——嗯……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不,您先别说,令人讨厌的名字(8)……当时您看上去很激动,而那位先生……令人讨厌的名字(9)……则是有病的样子……我决定不去打断您和那位先生的谈话……请原谅——您可以把这位先生的姓保留在您肚子里……”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

“请等等——嗯!……我决定不打断谈话,当然,尽管……老实说,我费了那么大劲找到您……于是,就跟踪您,自然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不至于无意中成为你们谈话的见证人:我不喜欢到处伸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关于这些,我们以后再……”

这时,利胡金沉思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转过身张望着涅瓦大街的远处。

“我跟踪……直到现在这地方……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说什么事……我跟在您后边走,老实说,我曾抱怨……您听!”他中断了像是偶然来到印刷厂偶然读一段校样似的叙述,“您没有听见?”

“没有……”

“嘘!……您听……”

“什么?”

“一种音调——像‘呜’……在那边……在那边鸣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调转自己的脑袋,怪事儿——都这么急急忙忙绕过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向前跑去,而且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步行者的脚步加快了(老是撞到他们);另一些人则转身往后跑;同对面过来的人混在了一起;平衡完全被打破了。他环视四周围,没有去听利胡金。

“后来您剩下一个人,靠在橱窗上;这时下起了小雨……我也靠到橱窗上,在那边……您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死死盯着我,可您又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

“我没有认出您……”

“可我,老在向您点头……”

“是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继续在抱怨,“他在跟踪我……他打算把我……”

“打算做什么?”

两个半月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经收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一封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信中用肯定的语气请求他不要打搅他所热爱的太太的平静——这已经是桥上的事之后了。这封信的有些语句后边打了三个加重号,三个加重号使人感到某种非常非常严重的情况——像是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文学穿堂风,它没有暗示,而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回信中作了许诺……

作了许诺,然后又——违背了。

怎么回事?

停下来的过往行人挤满了人行道;宽阔的大街上,马车过去后一片空荡荡;既听不到轮胎匆忙的吱吱声,也没有马蹄的嗒嗒声;轻便马车疾驰过后,在那边远处形成了——黑黝黝停滞不动的一堆,这里则出现了——光秃秃铺着木板的空路面,马路上因为一阵急骤雨珠的抽打而掀起一阵混乱。

“您看——啊?”

“啊,多奇怪,多奇怪?”

这里恰似刹那间袒露出的一批赤身裸体的花岗岩巨人,千百年来他们身上都是一片白色的瀑布泡沫。而从那里,从大街的远处,从一片完完全全空旷的干净地段,在两边因为挤满了人而显得黑黝黝的人行道中间,飞也似的奔来一阵千百人喊出的越来越强烈的轰隆声(就像一群雄蜂飞过似的)——从那边过来一辆漂亮的马车。一位头戴帽子、不留胡子、疲惫不堪的老爷弯腰半站在马车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又重又长的木棍:从木棍上沙沙响着哗啦一下飘扬开一块大红布,它正迎风招展——在宽阔、凛冽、空荡荡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大街上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使人感到奇怪。而当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疾驰过来时,所有的圆顶礼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带圈儿的帽、带羽毛的帽、制帽以及蓬松的满洲大皮帽——都轰隆隆沙沙沙地响起来,胳膊碰着胳膊,突然从人行道走下到了大街中央。从稀稀拉拉的云彩中露出的苍白的日色,刹那间闪出烈火般的反光,并把反光洒在房子、玻璃、圆顶礼帽及帽圈上。一阵混乱飞奔着过去了。雨不下了。

人群把阿勃列乌霍夫和利胡金都挤下了人行道,他们隔着两只胳膊,这儿那儿一个劲儿地跑呀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意回避那不是时候的解释,趁着这非常拥挤的局面,向在那边远处停着的头一辆轻便马车跑过去,可以不浪费珍贵的时间,赶紧回家:要知道,那炸弹它……还在小桌子上……嘀嗒响着呢!只要它没有被扔到涅瓦河里,就不得安宁!

跑着的人们用胳膊肘推他,从商店、院子、理发馆、交叉路口,显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又急忙消失在商店、院子、两边的大街上;喧哗,嚎叫,跺脚,一句话——恐慌;从远处人们的头顶上,好像血在往外涌;发黑的烟囱中不断飘出迎风起伏的红色鸡冠状波浪,它们像一道道跳动的火光,像一根根鹿角。

啊,多么不是时候!

两三个肩膀上露出正好和他一样高的一顶仇恨的男式便帽,两只锐利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他:利胡金少尉在慌乱中不曾在他眼中消失,他正竭力穿过人群再次向正在离自己远去的阿勃列乌霍夫跑来——当时,阿勃列乌霍夫刚想松一口气:

“别甩掉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被您落下的。”

“就是这样,”现在阿勃列乌霍夫已经完全确信,“他在跟踪我,他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于是,向一辆四轮轻便马车跑去。

而在他们后边,旗帜像流动的火舌和像流动的光芒一样,从大街的远处,在人群的脑袋和喧叫声上面飘荡;忽然,所有这一切——烈火、旗帜——都停止了、凝固住了;响起清脆的歌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人群,终于跑到了马车跟前,但当他刚要往里迈出一只脚,想让马车穿过人群离得远点的时候,突然感到少尉那只跨过别人肩膀伸过来的手又抓住了他。这时,他变得像被钉死在那儿似的,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微笑着说:

“示威游行!……”

“不管怎么,我有事找您。”

“我……知道吗……我……也完全和您一样……我们有事该聊一聊……”

突然从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一阵接一阵的噼啪声,也是从远处,还是那些烟黑般的人群头上放出的光芒,分散成了许多部分,它们在人群头上那里这里地来回晃动。旗帜在那里卷起一个个红色的旋涡,并洒落成一个个同样竖起的冠状波浪。

“在这种情况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们就进咖啡馆吧……我们为什么不去咖啡馆呢……”

“干吗要去咖啡馆,”利胡金火了。“我没有到这种地方进行解释的习惯……”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去哪儿?……”

“我也在考虑……既然您已经坐进马车了,我们就一起乘马车去我住的地方……”

这些话是用明显假惺惺的口气说的,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直咬得嘴唇出血:

“去家里,去家里……怎么能这样——到家里去?这意味着同少尉关起门来,眼盯着眼地说明有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不合适的勾当;也许是当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面向愤怒的丈夫说清怎样不履行诺言……很明显。这里有圈套……”

“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想鉴于某些您完全清楚的情况,我上您家不方便……”

“唉,是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幸好——没有再坚持,顺从地说:“我同意。”而且表现镇静,下颚稍稍有点儿发抖——仅此而已。

“作为一个有高度教养的人道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一定会理解我的……一句话,一句话……也是为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糟糕,说漏了嘴,话中断了。

他们坐在四轮轻便马车里。于是——该走了。刚才旗帜来回飘扬及发出一阵接一阵噼啪响的地方,已经一面旗帜都没有了,但从那里拥出一大批人,向在这里奔跑的人们进逼,以致一堆堆停在这里的四轮轻便马车都向涅瓦大街的深处疾驰而去——到了对面,那里已经恢复通行,那里马路的远处已经有一身灰色的分局警察和骑在马上的宪兵来回在跑。

他们乘马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一条由人组成的多脚虫在这里移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在这里移动一样。时间在那儿高处奔驰,它还有个极限,但对这条人组成的多脚虫却没有那个极限。它将来会像现在一样移动,而它现在,像过去一样在移动: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堆的,还有一对跟着一对的——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小手绢,一把雨伞,一根羽毛。

这下全完了,它们从大街上拐过弯来了,高出石砌建筑物的天空中,带着倾盆大雨的层层乌云迅速扑面而来,在突如其来的沉重压力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一朵朵乌云逼近了,这时,灰蒙蒙、蓝兮兮的一片遮住了它们,急骤的雨点开始啪啪啪、沙沙沙降下来,咕咚咚地在水洼子里溅起许多冰冷的泡沫。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曲着身子坐在马车里,用自己的意大利风衣蒙着脸,霎时间他忘了自己在往哪里去,只留下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去——是被迫的。

这时,沉重交织的情况又突然袭来。

沉重交织的情况——对最近几昼夜来的一些事件层层堆积起来的金字塔,能这样说吗?这是大堆大堆撕心裂肺的事件的金字塔,而且正是——一座金字塔!……

金字塔身上有某种使人的所有观念都变得崇高的东西;金字塔是一种几何学的梦呓,也就是一种无可比拟、无法计量的梦呓;金字塔是星球的人创造的一颗卫星,它像月亮一样,是黄兮兮的,僵死的。

金字塔是一种用数学计算出来的梦呓。

有一种数学恐惧——害怕三十这个数字两个符号的互相摆法,里边有一个符号自然是零;三十个零在有个位数的情况下是可怕的;您把个位数去了,就剩下三十个零。

得出的将是——零。

在个位数里也不存在可怕的东西,个位数本身——是微不足道的,正因为——是一个个位数嘛!……但个位数加上三十个零就成了不像话的五万的九次方(10):把五万个——哦,哦,哦!——挂到一根黑黝黝的小棍棒上,一个五万将自己重复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

经过无限的勉强挣扎,在地上走着。

人也是这样,从永无止境的时代,勉强挣扎着通过世界的空间,走进永无止境的时代。

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至今也是这样认为一个人的个位数,也就是像一根瘦弱的小棍棒,在空间里生活过来的,他正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跑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套着亚当的外衣的一根小棍棒,他因为自己瘦弱感到害臊,从来没有和谁一起上过澡堂。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现在,那五万的九次方落在了这根小棍棒的肩膀上,也就是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自己内心某种其貌不扬的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而这种巨大的微不足道以堂堂的仪表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膨胀开来——就像由于滞气的发展胃部膨胀开来一样,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都受这种疾病之苦。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自己内心其貌不扬的某种巨大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某种东西从零一样空荡荡的巨大一圈膨胀到令人可怕的地步。简直是一座哈乌里让卡尔峰鼓胀出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一枚炸弹似的爆炸开了。

啊?一枚炸弹?一个沙丁鱼罐头盒?……

瞬息间,眼前发生的仍和从一清早起发生的一样,脑袋里闪现出他的计划。

这是什么样的计划?

 

一项计划

对,对,对!……

把沙丁鱼罐头盒扔了:把它塞在父亲的枕头底下;或者——不,把它放在床垫底下相应的地方。然后——等待不会有错:计时器保证准确性。

自己则应当说:

“晚安,爸爸!”

听到的回答是:

“晚上好,柯连卡!”

亲一下嘴唇,进自己房里。

赶快脱了衣服——一定得脱了衣服!用钥匙把门锁上,连脑袋钻进被窝里。

做一回鸵鸟。

但在松软、暖和的被窝里会发抖,断断续续呼吸起来——因为心脏的跳动;发愁,害怕,仔细听:那里有什么动静……啪的一击,好像……那边四周的石墙——轰隆一声倒塌了;等待啪的一击,轰隆一声,打破寂静,炸碎床铺、桌子和一堵墙壁;可能炸碎了……可能炸碎了……

发疼,害怕,仔细听……听到了熟悉的拖着鞋子的脚步声,向那个……无可比拟的地方走去。

从法国消遣读物转到——去找棉絮,用棉花把自己的耳朵塞上,把脑袋埋在枕头底下。最终确信:再不会有什么事了!一下把自己身上的被子掀掉,露出冒着大汗的脑袋——在惊恐的无底深渊里挖掘一个新的无底深渊。

等待再等待。

总共只剩下半个来小时了,已经是绿莹莹白茫茫的黎明了;房间渐渐变成了蓝的,灰的;烛光暗淡了。现在——总共还有十五分钟,这时,蜡烛已经熄灭;永恒慢慢在流逝,不是几分钟,而恰恰是——永恒;然后划着一根火柴:五分钟过去了……安慰自己说,所有这事儿将不会很快发生,计时针得慢慢转十圈,接着是令人震惊的骗局,因为——不是重复的、还从未听到过的、吸引人的一声,毕竟——轰隆地响了!!……

……

这时候:

赶快把双脚伸进衬裤里(不,什么衬裤,最好就这样,不穿衬裤!)——要不,甚至穿件内衣,带着一张扭歪、煞白的脸。

对,对,对,从睡暖和的被窝里跳出来,光着脚走过充满秘密的空间,来到黑洞洞的走廊里;来回飞奔,飞奔——快得像一支箭,跑向那不再重复的声音,同时一边撞在仆人身上,一边用胸腔吸进那特殊的气味:混合着烟、焦和瓦斯以及……比烟、焦和瓦斯还要可怕的一种什么气味。

其实,气味大概不会有。

跑进烟雾弥漫和很冷的房间里,在因为大声咳嗽而喘不过气的同时,从那里跑回来,以便赶快重新穿过一声巨响后形成的那个黑黝黝的墙洞(一只手里拿着设法点着的枝形烛台)。

那边——墙洞里头——

在被炸塌的卧室处,将冒出鲜红的火焰……照亮放在那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到处都是一团团腾空而上的浓烟。

还将照出……不!……用块帘子把这场面遮起来吧——挡住烟,挡住烟!……再看不见什么了:烟和烟!

不过毕竟……

在这道帘子下虽然只是一刹那地透出来——啊呀,啊呀!半堵墙完全变成红的了:这红色在流淌,可见,墙湿了;还有,可见——黏乎乎、黏乎乎的……这一切——将是房间给的头一个印象;显然,也是最后的。在两个印象之间映入脑海的,是一片杂乱:灰泥,炸毁的镶木地板的木条及毯子燃烧后的碎片。这些碎片——在阴燃。不,最好别看了,但是……一块胫骨?

为什么恰恰它保全下来了,而不是其他部分?

那一切都将是一刹那工夫;在背后的——也是一刹那工夫:发疯的嘈杂说话声,走廊深处慌乱的脚步声,绝望的哭叫声——大家想想啊!——洗器皿的女工的,还有——喳喳喳的电话声(这大概是人家不停地打给警察局的)……

枝形烛台掉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穿墙洞进来的十月的风吹得墙洞旁边的东西来回晃(一声巨响时,窗玻璃打碎后掉了)。于是——就把睡衣拉到自己被风吹着的身上,在富有同情心的仆人过来之前——可能是侍仆,就是接着将很快落到他身上的那个人(落到他身上,自然是影子)。在富有同情心的仆人硬把他拖到隔壁一间屋里并硬往他的嘴灌凉水之前……

但是,从地上爬起来时发现:自己脚下竟全是同样那些暗红色黏乎乎的东西,是一声巨响后溅到这里的;它是被连着皮肤撕下的布条(哪个部位的?)一起穿过墙洞溅到这里来的……举起目光——发现连自己面前的墙上也沾着……

嘶!……这时突然失去了知觉。

……

把喜剧演到底。

总共过了一昼夜,在钉得严严实实的棺材面前(因为没有什么可埋葬的)——身穿绷得紧紧的黑礼服,手拿蜡烛低着头,面对棺材唱起了对圣母、对主耶稣及圣徒们的清脆的赞美歌。

总共过了两天后,把自己刚刮过胡子的大理石色的和圣像般的脸裹在尼古拉式大衣的毛领子里,跟随柩车上了街,模样像个天真的天使;戴白色明矾鞣革手套的手指紧紧捏着一顶制帽,在成批显要的侍从们陪同下哀伤地直跟到坟地……胸前别着花(跟在棺材后面)。几位胸脯金光闪耀、穿着洁白的裤子的老头子——挂着长剑和佩带,他们用哆哆嗦嗦的手把那笨重的东西抬下阶梯。

八个秃了顶的老头子,将把这笨重的东西拉出去。

……

还有——对,对!

给调查提供证据,但这样的证据……随便指个人(自然,不是故意的)……将会留下影子;而且留下影子——不论给谁;不然的话——影子就落到他身上……要不,还能怎样呢?

将留下个影子。

……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清楚了:正是他英勇地使自己成了惩罚的执行者——以思想的名义执行惩罚的这一瞬间本身,不是任何别的什么,而是这样一个计划的创造者,不是那条他一早上在上边来回跑的灰蒙蒙的大街。不管当时他是多么激动,以思想的名义完成的行动与魔鬼般冷酷的虚伪及可能的陷害结合在一起了:陷害一些最清白无辜的人(最方便不过的受陷害者是那个近侍:他的侄子、一个技工学校的学生不是常到他这里来吗?好像是个无党派的,但是……毕竟……)。

冷酷的念头还是有过的。除了弑父,这里还掺杂着撒谎,还掺杂有怯懦;而主要的,是卑鄙。

……

高尚,端庄,苍白,

头发,像亚麻;

思想——丰富而感情贫乏,

他是个什么人——尼·阿·阿?

……

他是个——坏蛋……

……

这两天来经过的一切都是些事实,而事实是个怪物;一大堆事实,也就是一大堆怪物;这两天以前,没有过事实,也没有怪物追逐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睡觉,读书,吃饭,他甚至产生了热恋: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一句话:一切都在常规范围内。

但是,还有个——但是!……

他也吃,却不像大家;也爱,也不像大家;经历着热恋,不像大家;做的梦往往是沉重而迟钝的;吃东西,好像毫无味道;自桥上那次以后,连热恋也带有很愚蠢的色彩——借助多米诺式的斗篷进行嘲弄;而且还憎恨——父亲。有种这样的东西,它拖在他后边,它把自己的亮光投在他所有功能的发挥上(为什么他老打哆嗦,双手总像两根长管子似的晃动?还有那微笑——变得蛤蟆似的);这某种东西不是事实,但事实存在着;这事实变成了——某种东西。

某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是对党的承诺?他没有收回自己的诺言,虽然他并不这么想,但是……别人会想,显然(我们知道利潘琴科的想法)。可是瞧,他吃东西古怪,睡觉古怪,热恋和憎恨也古怪……他那并不高大的身形也显得古怪——在街上,尼古拉式大衣的两个下摆在风中飘荡,而且像是弓着身子……

就这样,通过在桥边那次作出的承诺——在那里,那里——在涅瓦河的直穿风中,他看到了肩膀背后有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拐杖、一嘴小胡子(彼得堡的居民——嗯——嗯——有自己突出的特点!……)。

是的,在桥边的状况本身只是促使他到桥边来的那种心情的结果,而促使他来的是热恋;他不知怎么不是这样经受最热烈的感情,他不是这样热血沸腾,不是好好的,是冷冷的。

可见,问题在于冷。

还是在童年时代,他就是冷冷的了,当时人家称他柯连卡不叫柯连卡,而是——父亲的孬种!他感到害臊。后来他完全明白了“孬种”一词的含意(通过对家畜生活不知羞耻的习性的观察),并牢牢地记住了——柯连卡哭了:他把对自己出身的耻辱转移到对造成自己耻辱的人身上——父亲。

他常常整小时整小时地站在镜子前观察自己耳朵的发展:它们渐渐长得越来越大。

于是,柯连卡明白了,有生命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孬种”,而没有人,因为他们全是——“生育出来的”;也就是一定数量讨厌的血液、皮肤和肌肉的总和。其所以讨厌,是因为皮肤——会出汗,肌肉——热了会变坏,血液则会发出并非五月的紫罗兰那样的气味。

这样,他心灵的热情便渐渐变成一块像南极似的望不到边的冰,他则像——比利、南森、阿蒙特森(11)——在那块冰上打转,或者是他的热情成了一堆黏乎乎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大家知道,人就是裹在皮肤里的一堆黏乎乎血肉模糊的东西)。

可见,心灵是没有的。

他憎恨——自己的骨肉,但是,对别人的——都产生了热恋。他就这样从老早的童年时代,在自己身上培育出怪物的幼虫:它们成熟后,便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全部一下子爬出来,并且围上来——用内容可怕的事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活生生地被吞噬了,融化成一堆怪物。

一句话,本身成了一堆怪物。

“一只蛤蟆!”

“一个丑东西!”

“一个红色的丑角!”

正是这样,人们拿他的血统取笑,称他是“孬种”,他也就拿自己的血统取笑起来——“丑角”;“丑角”不是假面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假面具……

他身上的血液过早地腐败了。

它过早腐败了:显然正因为这样,他才引起厌恶;正因为这样,他在马路上的形象才显得古怪。

这个陈旧的、易碎的容器该破裂了;而且,它是破裂了。

 

一个机构

一个机构……

不知是谁建立起来的;从那时起,它就有;而直到那时——只有时间。“档案”这样告诉我们。

一个机构。

原来是一片黑暗,有个人从黑暗上面经过(12),建立了这个机构;有了黑暗又有了光明——在第一号通令颁布之后,在最近五年的通令上签字的是:“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一千九百零五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成了通令的灵魂。

光明在黑暗中发亮。黑暗遮不住它。

……

接着——有了一尊长着山羊脚的女像柱身体。两匹累得浑身大汗的黑马拉的那辆四轮轿式马车来到台阶处,是那时开始的,头上斜戴着三角帽和身穿飘着两翼下摆的大衣的宫廷侍从第一次打开漆得锃亮、有徽记的一侧,可爱的门唰的一声,亮出一个框着的装饰徽纹(一头顶着骑士的独角兽),是那时候开始的;一尊蜡黄如羊皮纹的雕像穿着皮靴从四轮轿式马车的黑色靠垫上出来,踏进花岗岩大门,是从那时候开始的;第一次低下头,一只裹在皮手套里的手接触到高筒大礼帽边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从那时起,一种更坚强的权力拥有了一个机构,它把自己坚强的权力撒到了俄罗斯头上。

原来被抛弃在尘土中的条款,又恢复了。

条款的图形本身令我吃惊:两个互相连在一起的钩钩(13)落到纸上——一叠叠的纸张遭消灭;条款——侵吞了纸张,它们也就是纸张的葡萄根瘤菌;条款像虱子,在黑洞洞的无底深渊肆虐——不错,它身上有某种神秘的东西:它犹如黄道第十三宫(14)。

在俄罗斯辽阔无边的大部分土地上,因为条款而增加了没有脑袋的常礼服,条款被参政员——伸出在浆得挺括的领子外边的脑袋吹得稍稍提高了些;一群没有脑袋的人在冷冰冰的白色圆柱大厅里和铺着红地毯的阶梯上来回流通,主宰这一流通的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位在俄罗斯最广为人知的官员,除康欣(15)以外(诸位用的钞票上有他一成不变的签名)。

于是,一个机构——有了。在这个机构里有一个叫,确切点说,“曾经”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因为他死了。

不久前我到墓地去过:一块笨重的黑色大理石上竖着一个黑大理石的有八个角的十字架;十字架下是一尊高高的浮雕,伸着个特大脑袋,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皱着眉头凝神注视着您;一张恶魔般的古怪嘴巴!下面——简单的题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参政员,××年生,××年卒。”一座毫无生气的坟墓!

……

有一个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在主任办公室里:每天都在,除了痔疮病发的时候。

是的,除此而外,在机构的办公室里……一片沉思。

还有普通的办公室;往往是——一个大厅;每个厅里都摆着桌子。靠桌子坐着录事;通常一张桌子两个人;每个人面前:一支笔,一瓶墨水及相当厚的一叠纸张。录事在纸上沙沙沙划着,摺起纸张,纸张发出沙沙沙响声,笔在转动(我想,“帚石南”那种不吉利的植物是因为转动产生的);秋天气候恶劣时,刮的风是这样产生的——无论在森林里,还是峡谷里;沙土也是这样沙沙沙响的——在荒原上,在盐碱地带的空间——在奥伦堡、萨马拉、萨拉托夫都如此。

墓地上是同样的沙沙声:白桦的哀伤的沙沙声;它们的葇荑花序和幼芽掉下来,落在有八个角的黑大理石十字架上,而且——让它完蛋吧!

一句话:有一个机构。

……

经过沸腾的科库托斯河(16)之国魂归普鲁托王国(17)的,不是美丽的普洛塞尔庇娜(18),每天都在地狱里转的,是被卡戎(19)偷偷抓走的、骑在毛发蓬松、浑身是汗的黑鬃马上的参政员。哀伤地狱之门上矗立着大胡子的普鲁托王像柱;火焰般的波涛哗啦啦在飞溅:那是纸张的波涛。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每天都两鬓青筋鼓得紧紧地坐在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而一只青筋鼓起的手——则抓着常礼服的翻领。壁炉里的劈柴噼啪作响,这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子散发着条款的病菌,也就是那些钩钩的总和。这样,让病菌传遍俄罗斯宽阔的空间:那蝙蝠翅膀似的乌云每天都遮住我们祖国的十分之一。沉浸在幸福的思想中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一只手——抓着常礼服的翻领,两腮里鼓满了泡沫,这时他好像在做吹拂的动作(这样的习惯)。不生暖气的厅里被吹拂得尽是冷气,形形色色的纸张卷起漏斗状的旋风,风从彼得堡开始刮起,到郊区的某个地方形成飓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并吹着。

于是,录事们弓着背;于是,纸张沙沙沙在响:风就这样在奔驰——从凛冽的松树林上头刮过……然后,两腮瘪进去了,一切依旧——沙沙沙在响:干燥的纸堆像不幸的落叶,从彼得堡一直吹落入……鄂霍茨克海。

掀起一阵寒冷的慌乱——在田野,在森林,在乡村,以便引起鸣响,摔倒,发出轰隆声,以便通过冰雹、雨珠和薄冰使鸟兽——乱咬自己的脚爪,使过路的旅客——咬自己的指头,把关卡有斑纹的木桩掀倒,使运河上的条形路标倒在公路上,冲刷掉残缺不全的数目字,显出路程的茫无尽头,并从飘游的云雾中拉出黑黝黝的渔网……

北方,亲爱的北方!……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城里人和受过完全良好教育的老爷,坐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时候,他的影子正好通过石墙……落在地面的行人身上:那影子正像一声强盗放肆的哨声在空中游荡——在萨马拉、唐波夫、萨拉托夫地区,在沟谷和黄色的沙土地上,在飞廉、艾蒿或野生的大翅蓟上,袒露出光秃秃的沙丘,掀掉草垛的顶部,吹着谷物烘干房里令人警觉的火苗。乡村里发生火灾——因为它;天然的泉水会枯干——因为它;庄稼因为它——像遭毒霜袭击似的枯萎;牲口——将倒毙……

他使峡谷增多,并不断出现新的峡谷。

开玩笑的人们大概会说:不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阿克维隆(20)。

……

录事这一天里从机构门里吹出的纸张数量的增多,追逼录事们的纸张数量的增多,形成一种生产,也就是不用手推车而是用货运马车装载的文件生产。

每份文件上都签着名:“阿波罗·阿勃列乌霍夫”。

这一纸文件从铁路总站顺着铁路支线运出去:从圣彼得堡出发,然后——省城;把自己的同类分布到相应的中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那些中心建立起新的文件生产中心。

签了字(姓名)的纸张通常流传到省政府,所有的文职官员(我指的是——高级文官)都收到纸张:契契巴比内们,斯韦尔契科夫们,舍斯塔科夫们,捷捷尔科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们;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又相应地从省城将纸张分发到县城:莫霍耶琴斯克,里霍夫,格拉多夫,莫洛维特林斯克和普宾斯克(所有县的城镇);那时,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便收到纸张了。

整个图景都在起变化。

收到文件的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本该亲自坐上四轮轻便马车、二轮轻便马车或颠颠簸簸的轻便马车沿着沟坎坑洼到处转——穿过田野,穿过森林,沾满泥泞,跑遍各村各庄,还得慢慢陷入污泥或厚厚的沙堆,遭受一条条竖着的路标牌和一根根木头的袭击(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抽打荒原上的旅行者)。可是,柯兹洛罗多夫没有这样做,他把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的要求往自己的侧口袋里一塞了事。

然后,自己上俱乐部去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独的一人:他这样已经奔走了上千俄里的路程,他一个人是来不及的。来不及的还有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柯兹洛罗多夫——数以千计;他背后是阿勃列乌霍夫害怕的居民。

因此,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只好去掉自己视线的边远地区:于是一些地方消失了——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捷捷里科、斯韦尔契科维。

柯兹洛罗多夫是无人代替的。

他常常到能去的范围以外的地方——峡谷,沟坎坑洼以及沙堆以外的地方——同时在普鲁斯克拧动螺丝。

好在,他此时正在拧。

 

他停止拧动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独一人。

他来不及了。他运转的箭头达不到县里,就折断了。只有插着箭的伊万契夫斯基还在什么地方飞转,要柯兹洛罗多夫在斯韦尔契科夫那边组织围捕。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从帕尔米拉(21),从圣彼得堡突然发动文件轰击——(近来)也落空了。

居民们早已给这些炮弹和箭头宣判了死刑,称它们是:肥皂泡。

一个投箭手,他白白发出锯齿形的阿波罗之箭(22);历史变了,人们不相信古代的神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完全不是阿波罗神: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彼得堡的一名官员。因此——他向伊万契夫斯基射出的箭,徒劳了。

最近一些日子来,文件的流通减少了,刮着讨厌的风,散发出印刷厂铅字气味的纸张开始消耗机构的精力了——通过申请、声明、不合法的威胁和控告,以及等等等等类似的背叛行为。

居民们与上级交往时,抱着怎样一种可憎可恶的态度?流行起一股公告、传单式的腔调来了。

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很多:神秘莫测、不可企及的陪审官柯兹洛罗多夫在某个地方蛮横无理一阵,然后从省里到伊万契伊万契夫斯基那边了:在空间的一个点上,人群拆掉了原木桩栅栏,而柯兹洛罗多夫却……不在;另一个点上,官方机构的玻璃窗被打碎了,可是柯兹洛罗多夫——也不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这里制订了方案,提出了建议,发布了命令:命令像炮轰般下达。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坐在办公室里,鼓着两鬓的青筋,最近几周发出一道接一道的命令,一道接一道命令像出了弓的箭飞到一片黑暗的省里。但是,黑暗在靠近,原先黑暗的威胁还远在天边,现在它已开始进入县里,拥到了普宾斯克,以便从那里,从普宾斯克威胁省城,以便从那里把被黑暗逼得喘不过气的伊万契夫斯基推进黑暗里。

这时候,就在彼得堡城里,黑暗也以黑黝黝的满洲大皮帽的形式出现在涅瓦大街上,那种大皮帽一堆堆一群群友好地通过各条大街,它们在大街上戏弄人地拉开大红布(天气真好):这一天连烟囱林立的工厂区都停止了冒烟。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像西绪福斯(23)一样转动着一台机器的特大轮子,他往历史的陡坡上不停地推了五年轮子,结实的肌肉碎裂了,但是,结实的肌肉下越来越经常地捅出与什么都不相干的骨骼,也就露出了——一个生活在滨河英国街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

因为他真的感到自己成了一副光秃秃的骨骼,俄罗斯也就从这副骨骼上垮下来了。

老实说,在这个性命交关的夜晚之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就已经使另一些留意他的官员们觉得他成了个被某种隐秘的疾病折磨、侵蚀、毁坏的样子(只是最近一夜,他垮了)。他每天都唉声叹气地坐进乌鸦翅膀般黑色的四轮轿式马车里,穿着乌鸦翅膀般黑色的大衣,戴的一顶高筒大礼帽——也是乌鸦翅膀般的颜色,两匹黑鬃马拉着可怜的冥王普鲁托。

顺着火焰般沸腾的波浪,他被带进地狱:现在,他正在波浪中挣扎。

最后,那文件组成的沸腾波浪通过许多灾难性事件(例如伊万契夫斯基被撤换,及在普宾斯克的事件),消失在参政员转动过的一台庞大机器的轮子里了;机构边上发现了缺口——这样的机构,在俄罗斯太少了。

正如后来人们听说的那样,当无可比拟的丑闻发生时,天才从这个各种钻石勋章获得者的速朽之躯上,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消耗殆尽了,很多人甚至担心他会精神失常。在二十四小时内——不,只有十二小时(从半夜到半夜),不会更多——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仕途上立刻完蛋了。

他在许多人的议论纷纷中倒下了。

后来人们说,其原因是他与儿子的一起丑闻:对了,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上,他还是个具有国家级重要性的堂堂男子汉,但是发现儿子从舞会上跑走后,参政员的缺点也同样暴露出来了,从思想方式直到——他的矮小身材。而当大清早新鲜报纸一出来,报童们大声嚷嚷着“红色的多米诺之谜”满街跑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

在一份一个极其重要的负责岗位的候选人名单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名字断然被涂掉了。

报上一篇轰动的随笔——瞧它:“秘密警察的官员们查明,最近几天关于彼得堡街上出现了一个无名的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的令人不安的传闻具有无可置疑的事实根据,已经找到了骗局设计者的踪迹:怀疑是一位担任行政职务的高级官员的儿子所为。警察局已采取措施。”

从这一天起,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就开始灾难临头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生于一八三七年(普希金逝世的一年);他的童年在尼日戈罗德省一个古老贵族庄园里度过;一八五八年,他法律专科学校毕业,一八七〇年被任命为圣彼得堡大学弗·波·教研室教授(24),一八八五年任副校长;而于一八九〇年——出任政府某某厅长,翌年被最高当局任命进入参政院;一九〇〇年,他成了一个机构的首脑。

这就是他一生的经历(25)。

 

煤一样发黑的药片

已经是绿莹莹发亮的黎明了,可谢苗内奇——一夜没有合眼!他一直在小屋里哼哼唧唧,翻来覆去睡不着;打哈欠,痒痒,还有——啊,上帝,宽恕我们的罪过!——打喷嚏;除此之外,老是在想:

“安娜·彼得罗夫娜,主母她,从期班牙——回来了……”

对此,他自言自语说:

“是啊——嗯……我打开那个门……就看到一位不相干的夫人……不认识的,洋人打扮……可她,却对我……”

“啊啊啊啊……”

“却对我……”

“啊,上帝,宽恕我们的罪过。”

季秋尔的喇叭(季秋尔厂的)已经叫过了;轮船的汽笛也鸣响过了;桥上的电灯:刷的一下——灭了……谢苗内奇掀开被子,起身了,用一个大脚趾头抠了抠长条的粗毯子。

沙沙沙地一阵响。

“我对他,我说:最尊贵的阁下,老爷——我如此这般说……可他们,这个——对……”

“一点反应没有……”

“少爷他,没看见……还有——啊,上帝,我们的罪过!——嘴上还没长毛的家伙,老流鼻涕的孩子。”

“不像个老爷,简直是个下贱货……”

谢苗内奇就这样哼哼唧唧自言自语着,然后又把脑袋塞到枕头底下。时间慢慢地过去,阳光照耀下的涅瓦河上空飘过被阳光照得玫瑰花似的彩云……而在被窝里暖烘烘的谢苗内奇——仍一个劲儿自言自语不满地嘟哝着:

“不像个老爷……下贱……”

那边突然啪的一声,走廊上的门开了:会不会是小偷?……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

他掀掉自己身上的被子,伸长冒大汗的脑袋,赶快把脚伸进衬裤,他一副生气的样子急忙面颊一扭一扭地从暖和的铺上跳下来,光着脚来到充满神秘的空间:进入黑黝黝的走廊。

然后——怎么了?

那里抽水马桶的闸门……哗的一下。最尊贵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的老爷,正拿着点燃的蜡烛从那里出来——回卧室。

走廊里蓝兮兮的空间已经变得白蒙蒙的了,其他房间已经亮堂了;玻璃器皿一闪一闪亮晶晶的:七点半,长毛狗伸伸懒腰,并用爪子抓抓颈圈,还把露着老虎般牙齿的狗嘴转到背部。

“上帝啊,上帝!”

“他们偷了商人阿甫基耶夫!……他们偷了阿甫基耶夫!……把药剂师的姘头宰了!……”

……

一道亮光发了疯似的鸣响着,划过明净蔚蓝的天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脱下裤子,两只马林果色的手笨拙地乱晃着伸进一件绗过的鼠灰色半新睡衣里,鲜红的领口处露出他没有刮过胡子的下巴(其实昨天还光光的),上面到处长出密密麻麻针一样完全发白的须根,它们像一夜过来留下的霜紧挤到发黑眼眶边,而两块颧骨上方的眼眶——我们悄悄地暗自发现——一夜之间大大地变宽变深了。

他张大嘴巴坐在床上,袒露着多毛的胸脯,继续往肺里吸进没有穿透力的空气,又断断续续把它呼出来;他不时看看表,摸着自己的脉搏。

看样子,他被一个打不出来的嗝憋得好苦。

他毫不去考虑那一连串从各处飞来的令人不安的电报,既不去想永远失去的重要职务,也不去想——甚至!——安娜·彼得罗夫娜——显然,他是在考虑面对打开的装黑黝黝药片的小盒子时考虑的事儿。

就是说——他在想打嗝、心跳、间歇跳动和难受的呼吸(渴望吸进空气);他的和通常一样的刺痛感和手心发痒,不是由于心脏,而是——因为有一股气在发展。

对左臂发麻及右肩的刺痛感,这时他尽量不去考虑。

“知道吗?这只是因为肚子!”

有一次他这样给宫廷高级侍从萨波什科夫解释,那个八十岁的老头子不久前患心绞痛死了。

“气,知道吗,使肚子胀大:于是就压迫横隔膜……心跳和刺痛感都是因为这个……这全都是因为气胀……”

不久前有一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院分析报告时一下脸色发青,喘不上气,便被抬走了。因为坚持要请医生,他便向大家解释:

“你们知道吗,这是因为气……因此才跳动。”

胀气时,一片又粗又黑的药片有时帮帮他的忙,不过并不总是这样。

……

“是的,这——是气。”边说边向……向……走去,这是——在八点半。

谢苗内奇听到了这声音。

在这之后,很快——咕咚一声,走廊门啪的一下开了,远处另一道门发出低沉的响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掀掉盖在哆哆嗦嗦双膝上的厚毛围巾,又离开原地,向紧闭着的卧室门走去,打开后伸过自己正冒汗的脸,在紧门口碰在了——完全与他一样正冒汗的脸上:

“这是您?”

“我——嗯……”

“您要什么?”

“在这里——嗯,走走……”

“啊啊,是的,是的……干吗这么一大早……”

“得到处瞧瞧……”

“出什么事了,请告诉我?……”

“?……”

“一种什么声音……”

“怎么了——嗯?”

“啪的一下……”

“啊,是这个——那个?”

这时,谢苗内奇一只手抓住自己宽大的长裤的一边,不赞成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嗯……”

……

问题是在十分钟之前,谢苗内奇吃惊地发现:少爷的房门里伸出一个浅色头发的脑袋,左看看右看看,随即便——藏起来了。

然后——少爷蹦的一步跳到老爷的门边上。

站了一会,喘了口气,摇了摇脑袋,转过身,没有发现紧缩在黑黝黝走廊角落里的谢苗内奇;站了一会,又喘了口气,便侧过脑袋——向一个不透光的小孔眼里:对——像粘住似的不离那门!少爷对这样——那样的事儿都好奇,不像个少爷……

这算什么偷看者?再说然后——一副猥亵的样子。

就算他在那儿瞧呀瞧的又不是别的什么人,谁会偷偷——盯着去看自己生身的爸爸,好像是关心健康,可是,感觉得出,不是出于关心,而是就这样:出于无聊。看上去,他好像是根棍棒。

他可不是什么仆人,而是受过法国式教育的大官的儿子。这时,谢苗内奇哼哼唧唧起来了。

少爷他——好像在发抖!

“常礼服,”他通过心脏说,“快给我洗洗……”

而且立刻从爸爸的门口——往自己房里跑:简直像根棍棒!

“知道了。”谢苗内奇不赞成地嚼着嘴唇,心里则在想:

“母亲回来了,而他却这么一早——‘给我洗洗常礼服’。”

“不大好,不成体统!”

“简直是下贱的东西……啊,上帝……从门洞里偷看!”

……

当他抓着往下滑的裤子的一边时,老头子脑袋里所有这一切都乱纷纷翻腾起来,他不赞成地摇摇头,含含糊糊暗自嘟哝说:

“啊?……是这个——那个?啪的一下,确实是的……”

“什么啪的一下?”

“没有什么——嗯:请放心……”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啊?”

“出去时啪的一下关上门,他一大早走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瞅了谢苗内奇一眼,想问点什么,却径自沉默不语……衰老地反复咬着嘴唇:回想起不久前在这里同儿子的一次不成功的谈话(那是在楚卡托夫家的舞会后的一天早晨),他的嘴角边出现了往下耷拉的皮囊。这种不愉快的印象显然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烦透了:他把他撵走了。

接着,他又不好意思起来,便疑惑地瞥了谢苗内奇一眼:

“老头子毕竟是见到了安娜·彼得罗夫娜……与她——不管怎么——说了话……”

这一思想惹人烦恼地一闪,就过去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她大概变了……变瘦了,老相了;想必有白头发了,皱纹多了……得绕着弯儿细细地问问……”

“啊——不问,不问!……”

六十八岁的老爷的脸突然不自然地耷拉下来,满是皱纹,嘴巴咧到耳朵上,鼻梁上都起了褶。

于是,六十八岁的人成个——好像是千岁老翁,这个衰老不堪的人怀着变得引人注目的高度紧张,勉强装出轻松的样子,从自己嘴里挤出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

“而……咩——咩——咩……谢苗内奇……咩——咩……流浪汉(26)?”

那一位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寒颤:

“我错了——嗯,最尊贵的阁下……”

“不过我……咩——咩——咩……不是说那个。”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要想出一句意义双关的俏皮话来。

但意义双关的俏皮话没有想出来,于是便站着,眼睛注视着空间,他刚一坐下,突然冒出一句特荒唐的话来:

“唉……您告诉我……”

“?”

“您的脚后跟——黄色的?”

谢苗内奇生气了:

“老爷,脚后跟,我的不黄——嗯,那全是——嗯,留长辫子的中国人——嗯……”

“嘻——嘻——嘻……那么,也许是粉红色的?”

“是人的——嗯……”

“不是——黄色的,黄色的!”

接着,上千岁、身材矮小、哆哆嗦嗦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劲儿用穿着鞋子的脚跺起来。

“就说脚后跟吧——嗯……它们全磨出——茧子,最尊贵的阁下……一穿上矮靿皮鞋,就使你难受,还烧脚……”

他自己心里则在想:

“唉,什么脚后跟?……再说,问题难道在于脚后跟?……你自己瞧见,老家伙,一夜没有合眼……还有她就在这里附近,正等着呢……还有儿子——一个贱货……还管什么——脚后跟!……瞧你——黄的……自己的脚后跟是黄的……还算是——‘一个人物’哩!……”

于是,便更生气了。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和通常一样,他的意义双关的俏皮话、胡说八道、(往往拿他)开的玩笑,都表现出某种令人厌烦的东西:兴奋起来时,参政员变得(毕竟是个——二等文官、教授和钻石勋章获得者)——坐立不安、好动、纠缠不休、好嘲弄人,在那样的时候,就变得像——大雷雨前夕的闷热天空中布满窒息人的乌云时那些往你眼睛、鼻孔、耳朵里乱钻的蚊子;大雷雨前的闷热天里——手上、小胡子上——就能打死好几十个蚊子。

“而夫人她——嘻——嘻——嘻……而夫人……”

“夫人怎么?”

“她的……”

这个坐立不安的家伙!

“她的什么?”

“脚后跟是粉红色的……”

“我不知道……”

“可您瞧啊……”

“怪人,老爷您真是……”

“这是她的脚出汗时给袜子磨的。”

没有把话说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二等文官、教授、一个机构的首脑——就穿着便鞋回自己的卧室去了。接着——刷的一声:门锁上了。

在那边门里——无力地坐下来,喘口气,人像瘫了似的。

开始无可奈何地张望起四周围来:唉,他成了个多么无聊的人!唉,他还怎么驼起背,变得苍老了?而且——两个肩膀显得不一般高(好像有个肩膀受了伤)。受伤、发疼的一边——正因为这,一只手紧紧贴着。

……

对——嗯!……

外省传来令人不安的报告……还有,大家知道吗——儿子,儿子!……就这样——使父亲出丑了……可怕的局面,你们知道吗……

把安娜·彼得罗夫娜这个傻女人骗个精光的,是个江湖艺人,一个坏蛋,留一嘴蟑螂触须似的小胡子……这下,她回来了……

没有关系——嗯!……会过去的!……

造反,俄罗斯的毁灭……而且已经——准备好了:他们企图……那边有个什么中学毕业生,有胡子有眼睛的,窜到了一位受尊敬的古老贵族家里……

还有——一股气,一股气!……

这时,他服下一粒药片……

……

被砝码压得太重了,弹簧失去了弹性;弹性有自己的极限,人的意志也同样有极限;钢铁般的意志也会软化的;人到老年,大脑就稀薄了。现在天冷了,严实的雪垛发出一闪闪自然发亮的东西,人们用冰冷的雪垒成闪闪发亮的人体半身像。

一开始解冻——雪垛就出现窟窿:它整个儿将变得松软,表面湿淋淋的,然后——就融化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还在童年时就冻僵了:冻僵了,冻得很结实;经历了京都凛冽的夜晚——他那闪闪发亮的半身像显得越来越高大、结实和威严了——他一闪闪自然发亮地出现在北方的夜间,是在那带腐烂气味的风刮起之前,那阵风使他的一位朋友倒下了,它最近一段时间已发展成飓风。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高升,在刮飓风之前,而——之后……

但是——一闪闪自然发亮、冻成了冰和严实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久久骄傲地站立在炽热的飓风口下;然而,一切都有个极限:连白金都会熔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背一个晚上驼了,他变老了;一夜之间他垮了,耷拉着个大脑袋;他仿佛成了个失去弹性的弹簧。而以前?不久前,面对从天而降的灾难性袭击,他那没有皱纹的脸面两侧还泛出火苗般的红光,因此……能……使俄罗斯……熊熊燃烧起来!……

可是,总共只过了一夜。

在燃烧的俄罗斯帝国熊熊火光的背景上,站着的就已经不是结实的佩戴金质勋章的男子汉,而是个——患痔疮的老头子,他敞露着多毛的胸脯,断断续续急促地喘着气,没有刮脸,头发蓬乱,正在冒汗,双手裹在睡衣里,他当然无力把好我们这个摇摇晃晃的国家的车轮(在坑洼、沟谷、坎坷上)的飞转!……

弗尔图娜(27)背叛了他。

当然啦,不是个人生活事件,不是他儿子那个凶恶的坏蛋,也不是像一个普通战士在田野里倒下那样害怕挨炸弹,不是那里一位不知名、时运不佳的什么女人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到来——不是那个安娜·彼得罗夫娜(穿着织补过的黑连衣裙,拿着个小手提包)的到来,也完全不是那块大红布,使得闪闪发亮的钻石勋章获得者简直变成了一堆融化的雪。

不——是时代……

……

你们见到过一些相当有名的男子汉大丈夫陷入童年时代的情景吗?——那是一些半个世纪来顽强地挫败打击的老头子——鬈发花白的(更多是秃了顶的)和百炼成钢的坚强首长。

我见到过。

在开会及各种代表会议上、大会上,他们穿着领子浆得洁白笔挺和戴着肩章闪闪发亮的燕尾服,爬上讲坛;这是一些背有点驼、下颚一动一动、装了假牙和没有牙齿的老头子——我见到过——他们在讲坛上控制自己,还继续照例使大家感动。

我还见到过他们在家里的情景。

他们在一群食客的陪同下毫无意义地瞎忙,一边往我耳朵里灌输种种病态的、愚蠢的俏皮话,同时勉强拖着双脚走进书房,并淌着口水在那里吹嘘自己有一部装在小书柜的山羊皮封面的文集;那文集,我读过一些;他们以它沾沾自喜,并请我欣赏。

我感到哀伤!

……

十点整,铃响了,谢苗内奇没有去开门,那里有人来了:走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书房,在那里坐着,留下一张纸条。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十点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餐厅里喝咖啡。

我们知道,他跑进餐厅——是冷冰冰、严肃、刮过脸的,同时散发着一股香水味,并边喝咖啡边看表;今天,他裹着睡衣来喝咖啡,还穿着双便鞋在地板上拖磨,没有用过香水,也没有刮脸。

从八点半到半夜十点,他一直关上门待在房里。

对来信,他看都不看一眼;对仆人的问候,他反常地不答理;而当淌着口水的哈巴狗躺到他膝盖上时,他张开嘴巴有节奏而含糊不清地哼哼起来:

我的德里维克向我呼唤,

我活泼的少年时代的同窗,

我忧郁的少年时代的伙伴(28)

那张有节奏而含糊不清地哼哼的嘴巴刚喝了半口咖啡:“喂……你们听着,把狗弄走……”

他一边把切好的法国式白面包扒开,同时用冷漠僵直的目光死死盯着又黑又浓的咖啡。

十一点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好像记起了什么事,便坐立不安地忙碌起来;一双眼睛慌忙地转动着,使人想起耗子;他跳了起来,接着便颤抖着像下跳棋似的到书房里去了,从开着下摆的睡衣里露出半拖拉的衬裤。

仆人立刻把目光转到他书房里,提醒他马已经备好;一看——他竟像被钉住似的直站在门槛上。

仆人吃惊地看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怎么推着笨重的书房小梯,顺着这里铺满的柔软小地毯一个书架挨一个书架地过去,同时唉声叹气,打着喷嚏,磕磕绊绊,满头大汗;又怎么爬上梯子,怎么不要命地站在梯子上用手指试试每卷书上的灰尘有多厚。见到仆人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厌恶地扭扭嘴唇,对提醒他出门的事完全不理。

他一边顺着书架拍拍书的封面,同时要人拿抹布来。

两个仆人给他送来了抹布;他无奈只好把抹布放好在打蜡用的地板刷顶部,然后往上举起来(他不让别人爬上去帮忙,自己也不下来);两个仆人拿来两盏点着的硬脂蜡烛灯,他们分别站在梯子的两边,伸长手臂向上直举着蜡烛灯。

“把灯举高点嘛……不是这样……也不是这样……唉,真是的——举高点啊,再高点……”

这时,从对面涅瓦河畔的建筑物上空升起一堆堆云朵,它们一下子变得像一道道竖着的暗灰色毛毡;风吹打着玻璃;绿莹莹昏沉沉的房间里,笼罩着一片半暗不明;风在呼啸;小梯子两边的硬脂蜡烛举得更高了,亮光正对着书架;在漫雾般的尘埃中,在紧天花板下,显露出忙忙碌碌地来回晃动着的鼠灰色睡衣下摆及一双马林果色的手臂。

“最尊贵的阁下!”

“是您干的活吗?……”

“劳您亲自动手……”

“算了吧……哪儿见过这……”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在迷雾般尘埃中的二等文官,完全无法听清他们说的话:怎么可能呢!他完全忘了世上的一切,用抹布擦着书脊,一个劲儿地把一卷卷的书垒成折叠梯子形;后来——快完工时,他大打起喷嚏来:

“灰尘,灰尘,灰尘……”

“瞧——你……瞧——你!……”

“而我——就用……抹布:这样——嗯,这样——嗯,这样——嗯……”

“很好——嗯……”

手里脏抹布不停地落在灰尘上。

一阵紧急的电话铃声——机构里打来的,但黄色房子里对紧急的电话铃声却回答说:

“最尊贵的阁下?……是的……他在喝咖啡……我们就去通报……对……马备好了……”

电话铃第二次响了;对第二次电话铃声,第二次回答说:

“对……对……还一直坐在餐桌上……可我们已经通报了……我们这就去通报……马备好了……”

还第三次作了回答,那已经是生气的电话声了:

“怎么也没有——嗯!”

“在整理图书……”

“马?”

“备好了……”

马站了一会儿,牵回马厩了;车夫吐了口唾沫:他不敢骂……

……

“我啊,一清早——就!”

“啊呀,啊呀,啊呀!……让人看到合适吗?”

“啊嚏……”

一双哆哆嗦嗦发黄的手拿着一卷卷书,在书架上忙碌着。

……

前厅里响起咖咖咖的铃声:断断续续咖咖咖地在响,两次铃声之间停了一会儿,这停歇好像是在提醒——提醒某种忘却了的亲切的东西——掠过漆得精光锃亮的房子空间;然后——它不请自来地进入书房;一种古老的,古老的东西——出现在这里;它然后——登上小梯子。

耳朵从灰尘中竖起来,转过脑袋:

“听到了吗?……听……”

说不定有人来了吧?

原来是有人来了:是那个——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最可怕的坏蛋,放荡鬼,撒谎者。原来是有人来了:这个人——是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拿着一沓纸张。要不,是什么——柯托希·柯托希斯基,或者,可能就是诺尔顿伯爵。原来,其实也可能是——咩——咩——咩——是安娜·彼得罗夫娜……

叮当响了一声。

“难道没有听见?”

“最尊贵的阁下,怎么没有听见,那边,大概是门开了……”

仆人们直到这时才对咖咖咖的响声作出反应,他们继续呆呆笔直地站着给照亮。

只有在走廊上来回转悠的谢苗内奇(他一直嘟嘟哝哝在发愁),以数老爷柜子里存放用品的方位解闷:“东北面:黑领带和白领带……活领子、袖口——东面……表——北面……”只有在走廊上来回转悠的谢苗内奇(他一直嘟嘟哝哝在发愁),只有他——警觉起来,感到不安,把耳朵转到咖咖咖响的方向;他走到书房里。

像一匹英勇、忠诚的马对号角作出反应:

“我斗胆提请注意:有人按门铃……”

仆人们没有理睬。

每个人都举着自己的小蜡烛——举到靠近天花板的地方;从紧天花板底下,从小梯子的顶上头,弥漫的尘土中露出一个光秃秃的脑袋;发出一个颤抖的很激动的声音:

“对,我也听到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他独自一个人作着反应:

“对,对,对……”

“你们知道吗……”

“门铃……在响……”

这时,他们双方都感觉到了一种无法表达的,但双方都明白的东西,因为都发抖了——双方:“赶快——跑步——快去!……”

“这是夫人……”

“这——是安娜·彼得罗夫娜!”

你们赶快,跑步,快去:咖咖咖又响了!

这时仆人们放下蜡烛灯,穿过黑黝黝的走廊(头一个穿过的是谢苗内奇)。在彼得堡早晨照得绿莹莹发亮的天花板紧底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像一只灰鼠——不安地急切转动着眼睛;他把多毛的胸脯、一个肩膀及胡子拉碴的下巴贴在小梯子横档上,呼哧呼哧气喘吁吁地设法开始从小梯子上爬下来;爬下来以后,一只手拿着块脏抹布,睡衣敞开的下摆古怪地斜在空中,碎步往楼梯的方向走去。瞧他,磕了一下,站好了,喘着气,并用手指摸着脉搏。

……

可是,一位满脸厚厚的连鬓胡子的先生已经由谢苗内奇恭恭敬敬领着从楼梯上来了;他穿着扣得死死、腰部紧绷的文官制服,两个袖口洁白得刺眼,胸前戴一枚安娜五星勋章;由老人双手端着的稍稍有点哆嗦的小托盘上,放着一张印有贵族冠形章纹的光亮的名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裹好睡衣下摆,慌忙从尼俄柏塑像处仔细观察着这位显赫的、留着厚厚连鬓胡子的老人。

不错啊,他像只耗子。

 

你将要像个失去理智的人

彼得堡——这是一场梦。

如果你梦中在彼得堡待过,就无疑知道那沉重的大门:那些硬木做的门上装着玻璃镜;过往的人们看着这些玻璃;可他们从来没有到这些玻璃的里边去过。

那些玻璃镜旁边,有一根顶部沉甸甸的锤形铜杖在发出闪闪亮光。

那里——一个八十岁老人的歪斜的肩膀:那些偶尔路过的人多年来却梦见这个肩膀,对他们来说,一切——都是梦,他们自己——也是梦;这个八十岁老人歪斜的肩膀上,还戴着一顶黑三角帽;八十岁的守门人还同样从那里以闪闪发亮的银饰纽扣招人显眼,他使人想起殡仪馆派出的管理出殡队伍的员工。

从来一直是这样。

顶部沉甸甸的锤形铜杖平稳地倒在八十岁守门人的肩膀上,而戴黑三角帽的守门人整年都拿《交易所公报》垫着睡大觉。然后,他会站起来,并把门打开。不管是白天、早晨、傍晚,只要你从那道硬木做的门旁经过——白天、早晨、傍晚,你都会见到那根铜杖,见到那种饰纽,见到——那顶黑三角帽。

你会在见到的那一切面前吃惊地停下来。上次来的时候,你见到的也是同样的情形。已经五年过去了,悄悄地发生了轰动的事件:中国已经觉醒;旅顺口陷落了(29);沿黑龙江边我们的地区拥满了黄种人;出现了关于成吉思汗铁骑兵的传说。

但见到的古老难忘的岁月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一个八十岁老人的肩膀,一顶黑三角帽,一身银饰纽扣服装,一脸大胡子。

瞬息间,如果玻璃边上那个白大胡子挪动了,如果那根大大的铜杖摇晃了,如果那身银饰纽扣服装发出刺眼的亮光,犹如从沟槽里哗啦啦倾注而下的有毒的水柱给住地下室的人们带来霍乱和伤寒的威胁,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那么古老的岁月也将发生变化,你将成为像个失去理智的人,急急忙忙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打转。

沟槽里流出的有毒水柱,将通过十月里凛冽的潮湿浇遍大地。

如果装着玻璃镜的大门那边,顶部沉甸甸亮晶晶的铜杖急速地一闪而过,那么大概,大概这里不至于到处流行霍乱和伤寒:中国不至于出事,旅顺口也不会陷落,沿黑龙江边我们的地区也不会拥满留长辫子的人,成吉思汗的骑兵也不会从千年古墓里重新出来了。

但是你听,你仔细听:马蹄声……从外乌拉尔草原过来的马蹄声。马蹄声不断在临近。

这——是铁骑兵。

岁月凝固在灰黑色的多圆柱大楼门上了,大门上依旧竖立着那尊女像柱:一尊长着浓密大胡子的巨大石雕像。

巨大的石雕像带着哀伤的千年讥笑,连同黑黝黝的一片空无,恰似一双一天能穿透好多年的眼睛,悬挂在那里:令人烦闷、沉重地悬挂着。一百年了,阳台上突出的飞檐向大胡子雕像的后脑上及两只石手臂上倾倒下来。它的腰部缠着石块凿成的葡萄树叶和一串串石刻葡萄粒。它的一双山羊爪模样的黑蹄,牢牢嵌在墙上。

一尊古老的大胡子石雕像!

许多年来,它面对街上的喧哗在微笑,许多年来,它超越夏、冬、春季——通过一圈圈的石雕装饰图形。夏、秋、冬季,然后又是——夏季和秋季;同是那个它;而它在夏季——满身又多又大的汗孔;冬季,它便冻得结上冰块;春季里,那些冰块和冰柱便淌出嘀嘀嗒嗒的水珠。但是它——还是那个它:岁月的流逝总绕过它。

女像柱和时间本身一样久长。

由于天灾人祸,它好像在时间的线条上一样在大街笔直的箭头上弯曲成弓形了。它的胡子上歇着一只乌鸦,面对大街在单调地哇哇叫;这条滑溜溜湿漉漉的大街满地泛着金属的亮光;在这些湿漉漉的地面上,好像是被十月的阳光不愉快地照耀着,反映出:绿莹莹的云朵、行人们绿莹莹的面孔及从沟槽哗啦啦淌出的银色水柱。

竖立在事件的漩涡之上的大胡子石雕像,一天天、一周周、一年年地支持着机构的大门。

……

这算个什么日子!

雨点打一清早就开始从窗口嗒嗒嗒、沙沙沙、哗啦啦地下着;灰色的云雾像一块毛毡,从海边拼命往前伸展;录事们成双成对地走过去;头戴黑三角帽的守门人为他们打开门;他们把自己的礼帽和湿衣服挂在衣架上,顺着铺红地毯的台阶往前跑,他们跑过白色大理石前厅,抬头看到一张大臣的照片;接着顺着不供暖的大厅——朝自己冷冰冰的办公桌走去。但录事们没有动笔:没有什么可写;主任室里没有递出纸张来;主任室里没有人;只有壁炉里,劈柴在噼啪响。

一个秃顶的脑袋没有在威严的硬木桌子上鼓出两鬓的青筋,他没有皱起眉头往壁炉里燃起的青蓝色火苗那边看;那个单独的房间里,壁炉里燃烧的熊熊火堆上徒劳地依旧升起火苗;那里在炸裂、脱开并来回冲撞——像一个个红色的公鸡冠,迅速飞向通风口,以便从那里冲出去,与房顶上的焦味、有毒的烟黑子融为一体,使房顶上不断地笼罩着一片窒息人、毒害人的黑暗。主任室里没有人。

这一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迈步走进主任室。

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种困惑莫解的悄悄声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地传递着;传闻一闪就过去了;接着——隐隐约约感到出了麻烦事;副主任室里响起电话铃:

“是不是出去了?……不可能?……请通报给他,说必须出席……不可能……”

电话铃再次响了:

“通报了?……还一直在桌子边坐着?……请通报给他,说有紧急事……”

副主任下颚哆哆嗦嗦站着,他困惑莫解地摊了摊双手;一小时——一个半小时后,他戴好高筒大礼帽,顺着铺天鹅绒地毯的阶梯下去。出口的大门大开了……他跳进一辆四轮轿式马车里。

过了二十分钟,登上黄色房子的阶梯后,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正敞开平整的鼠灰色睡衣下摆,从尼俄柏雕像处慌忙地瞅着他。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花白头发的安娜勋章获得者从雕塑像处看到参政员胡子拉碴的下巴后大声嚷嚷起来,同时急忙开始把别在靠领带附近的大勋章弄弄好。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瞧您,在什么地方?而我却给您,我们给您,我们给您——使劲打电话,按铃。都在等着——您……”

“我……咩——咩——咩,”有点驼背的老头子开始咀嚼起来。“我在理自己的书……对不起,老兄,”他不满地补充说,“我这副家里随便的样子。”

接着,他双手指指自己穿破了的睡衣。

“这是怎么回事,您病了?唉,唉,唉——您好像肿……唉,这可是浮肿吧?”客人恭敬地接触到一个沾满灰尘的手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的一块用过的脏抹布扔在镶木地板上。

“可不是您生病的时候啊……我可是给您带来了一个消息……给您道喜了:总罢工——在莫罗韦特林斯克……”

“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咩——咩——咩……我没有病。”这时老头子脸上布满不满的皱纹(他对罢工的消息反应冷淡:看样子,他对什么都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那就请吧,您瞧,到处是灰尘……”

“灰尘?”

“我就这么——用抹布擦的。”

一脸络腮胡子的副主任这时恭敬地向这位背有点驼的老人低着头,总想开始通报一份他已经摊开放在客厅里面前的一张螺钿小桌上的异常重要的文件。

可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再次打断了他:

“知道吗,灰尘里有带病毒的微生物……因此,我就这么——用抹布擦……”

突然间,这位刚刚在老式靠背椅上坐下来的花白头发的老人,一只手支着扶把急速蹦立起来,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头急忙指着那文件。

“这是什么?”

“就是我刚才向您通报的……”

“不——嗯,请吧——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愤怒地扑向文件:一下显得年轻了,脸发白,变得苍白略带粉红(已经不可能变得通红了)。

“请等等!……他们这是疯了?……要我签字?在这个签字下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

“我不签。”

“可要知道——造反了!”

“把伊万契夫斯基撤了……”

“伊万契夫斯基已经撤了,您——忘了?”

“我不签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显得年轻的脸,不雅观地敞开着睡衣下摆,双手缩在背后,低低耷拉着秃脑袋,在客厅里前后来回走着,走到吃惊的客人紧跟前,他唾沫四溅地说:

“他们会怎么想?一回事——是坚强的行政权力,而另一回事——违背直接的法律程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安娜勋章获得者劝说道,“您是个坚强的人,您——是俄罗斯人……我们指望……不,您当然会签字的……”

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铅笔夹在两个手指骨当间;站着,眼睛直愣愣地看了看那张纸:铅笔吱吱响着折断了;现在,他激动地卷起睡衣袖子,下颚愤愤地颤抖着。

“我啊,老兄,是个普列维派的人……我知道我在干什么……鸡蛋不能教训母鸡……”

“咩——咩——咩……我不签字。”

沉默。

“咩——咩咩……咩——咩咩……”

他气得两腮像个泡似的鼓鼓的……

长一脸络腮胡子的先生纳闷地走下阶梯,对他来说,事情已经清清楚楚: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多年为自己建立的仕途到头了,他完蛋了。机构副主任走了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仍极为愤怒地在几把老式靠背椅之间来回走着。他很快走开,又很快回来,他把腋下一包沉甸甸的纸张放在螺钿小桌上,带纸包一边的那个肩膀仍在发痛;纸包在自己面前放下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按了一下门铃,吩咐马上给自己生火。

在壁炉的火光下,一个僵死的脑袋从提醒注意的符号、问号、章节、段落及一行行文字中间,从已经是最后的一件工作中慢慢抬起来,嘴唇里发出嘟嘟哝哝的自言自语:

“没有什么—嗯……就这样……”

一大堆——燃烧成马林果色的和金黄色的滚热的东西,像打响鼻似的噼里啪啦响着开始沸腾起来,劈柴烧成了木炭。

一个秃顶的脑袋带着一张挖苦、讥笑的嘴和一双眯起的眼睛,面对壁炉举着,它现在正想象着那个大怒,一心只想向上爬的人这时正在泥泞之中,他竟要他阿勃列乌霍夫昧着没有任何污点的良心去做那简直是卑鄙的交易。

“我啊,我的阁下,是个普列维派的人……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是这样——嗯,阁下……”

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他手指间打转;这支削尖的铅笔在文件上打了一大堆问号;这已经是他最后一项工作了;再过一小时,这项工作就结束了;再过一小时,就会往机构里咖咖咖响——打电话:一条令人不可思议的新闻。

……

一辆四轮轿式马车朝大门口的女像柱飞驰着过来,而女像柱——却一动不动:一尊古老的——大胡子石雕像,它支持着机构的大门。

一八一二年,它被人从森林里解救出来。一八二五年,它因为十二月事件的咆哮。它们都过去了;不久前爆发的一月事件也这样过去了;这——是在一九〇五年。

大胡子的石雕像。

一切都曾在它的眼睛底下发生,一切都在它的眼睛底下停止了。他看到的那件事,他不会对任何人讲。

它还记得,马车夫怎么猛地勒住自己的两匹良种马,马儿肥厚的屁股后边怎么扬起一道尘土;一个头戴三角帽、身穿两边绣着海龙皮大衣的将军姿势优雅地从四轮轿式马车里跳出来,在一片“乌啦!”声中跑进敞开着的大门里。

然后,将军在一片“乌啦”声中伸长一只穿白驼鹿皮靴的脚踏在阳台突出部位的地面上。支持着阳台飞檐的大胡子将隐瞒那个人的名字,大胡子的石雕像在这之前也知道那个名字。

但是关于他,它不会对任何人讲。

它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讲述妓女的眼泪,她今天就蜷缩在它脚下大门台阶上过的夜。

它永远不会向任何人讲述不久前一位大臣的偶尔到来:他戴着高筒大礼帽,一双眼睛——绿莹莹地深凹了进去;头发开始花白的大臣从轻巧的雪橇上下来时,伸出戴灰色瑞典手套的手摸摸修得漂亮的小胡子。

他然后飞快跑进敞开着的大门,以便到窗边好好想想。

那里玻璃上显露出一张苍白苍白的脸;看到这张脸,这张贴在玻璃上的脸,偶然路过的人也许想不到——偶然路过的人也许想不到这个贴在玻璃上的斑点竟是个颐指气使的人,他从这里主宰着俄国的命运。

大胡子的石雕像认得他,而且——记得,但要讲述——不会讲述的,任何时候,无论对谁!……

够了,够了,我亲爱的!

心要求平静……日子一天天在飞逝,

每天都带走生命的一部分;我们俩

一起在安排生活;可一转眼,已命归黄泉。(30)

如今已过世的、孤独的、头发花白的大臣这样对自己孤独的朋友说。

他去世了——他抛下了罗斯,

因为有他才发达起来的罗斯……(31)

因此——让他安息吧……

但是,手拿锤形铜杖、垫着《交易所公报》睡觉的守门人很熟悉这张受折磨的脸:上帝保佑,机构里的人们还记得维亚切斯拉夫·康士坦丁诺维奇(32)。可已故的尼古拉·巴甫洛维奇沙皇,机构里却已经没有人记得了,人们只记得洁白的大厅、圆柱、栏杆。

大胡子的石雕像记得。

由于天灾人祸,它好像在时间的线条上一样在大街笔直的箭头上弯曲成弓形了,这是因为痛苦的、咸味的、不是自己的——而是人的眼泪?

世上没有幸福,却有意志和宁静……

老早我就幻想着这种企盼的命运:

老早了,我这个疲倦的奴仆就想逃跑,

跑到那劳动和纯洁爱抚的遥远去处(33)。

一个秃顶的脑袋抬起来了——一张恶魔般暗淡无神地突然发出衰老的微笑的嘴巴;脸突然变红了;一双眼睛好像在燃烧;但毕竟还是——石头般的眼睛:蓝色的——陷在绿莹莹的眼窝里!目光是凛冽的,惊讶的,而且——空空的,空空的。时间、太阳、光明,因为纠缠不清的事件一下燃烧起来了。整个生活——只是弥漫的云雾。这样值得吗?不,不值得:

“我啊,我的阁下,是普列维派的人……我,我的阁下……我——咩——咩——咩……”

秃顶的脑袋倒下了。

……

机构里,一种悄悄的声音从一张桌子到一张桌子传递着;突然,门开了,一位官员脸色煞白地向电话机跑过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要退休了……”

大家都跳了起来;科长列戈宁放声大哭;一下子出现这样的情况:白痴似的号叫,杂乱地跺脚,副主任室里传出清楚明白的声音;还有——咖咖咖的电话机声(打给第九局的);副主任下颚哆哆嗦嗦地站着,他的一只手好不容易才握住电话筒: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其实已不再是机构的首脑了。

一刻钟过后,胸前挂着安娜勋章、身穿扣得整整齐齐、腰部绷得紧紧的文官礼服的花白头发副主任,已经在下达命令了;二十分钟过后,他仰着刚刮过及因为激动而显得年轻的脸,从大厅走过去。

一个具有难以描述的重要性的事件,就这样完成了。

 

坏东西

沸腾的运河奔流而去,奔向那风儿从光秃秃的马尔索沃场地的空间带来密林枯枝的呻吟、呼啸的地方:一个多么可怕的地方!

那个可怕的地方矗立着一座极好的宫殿,它有一个高耸的塔楼,因而看上去像一座奇妙的城堡:用笨重的浅红色石块砌成。沙皇曾经居住在那些墙壁里边;这不是现在;现在,那位沙皇已经不在了(34)。

啊,上帝,保佑他在天之灵吧!

沙沙响的密林之上,高高矗立着浅红色宫殿的顶部;密林的树叶已经完全掉光,只剩下弯曲交叉的枝节;树枝一撮撮干巴巴地伸向天空,它们摇摇晃晃,驱赶着一片片云雾;一只乌鸦呱呱叫着,啪地腾空飞去;它腾空飞去,在一堆云雾上空盘旋几下,又回落下来。

一辆四轮轿式马车穿过那地方。

它迎着两幢红兮兮的小屋奔驰而去,这样,两幢小屋就显得像竖立在宫殿前面广场上的一道拱门(35);广场左侧,一堆木头正发出威严的嗡嗡声,仿佛它倾斜的顶部已开始倒下;云雾之上耸立着高高的圆尖顶。

烟雾弥漫的广场上,依稀可见一匹马的雕塑像,来彼得堡参观的人一般不注意这座雕塑像,我却从来都要在它面前站立好久:一座极好的雕塑像(36)!只是遗憾,我最近一次到这里来时,发现哪位平庸可笑的人给它的底座涂了金。

一位专制君王和曾孙为自己的曾祖父建立了这座雕塑像(37),这位专制君王曾住在这座城堡里;他也正是在这里——一座浅红色石砌城堡里,结束了自己的幸福生活;他在这里没有陶醉多久;他不能陶醉在这里边;他的心灵在任性的忙乱和阵发的高雅气度之间破裂了;由于这种心灵的破裂,原有的一点天真无邪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窗口大概不止一次露出一个满头白鬈发的翘鼻子脑袋;瞧,一个小窗口——不是这个吗?满头白鬈发的翘鼻子脑袋懒洋洋地怡然自得地环视着玻璃窗外四下的空间;眼睛里映出天空中正消散的玫瑰色霞光;要不便是,把目光凝视在因为月亮的反光而变成一片闪闪银色的茂密的树叶上。大门处站着一位戴大檐三角帽的巴甫洛夫团的哨兵,当胸戴金质勋章和安德列佩带(38)的将军从里边出来向两壁有涂金彩画的四轮轿式马车走去时,他就持枪挺立负责保卫;一身火红的马车夫高高坐在驾座上;马车的后脚蹬上站着两个厚嘴唇的黑人。

巴维尔·彼得罗维奇沙皇对所有这一切瞥了一眼,便回转身来同皮肤像气体般细嫩的宫女进行多愁善感的谈话,宫女于是微微笑了;她的腮帮子上露出两个狡黠的酒窝,还有——一颗黑痣。

在那个致命的夜晚,一道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洒落在国王卧室里笨重的用具上,洒落在卧榻闪耀着狡黠的金光的小爱神像上。暗淡的枕头上显露出仿佛用水彩笔描绘成的倒着的侧面轮廓;什么地方有人在敲钟;还听到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脚步声……还没有过三秒钟——床铺变得皱巴巴的了:原来露出倒着的侧面轮廓的暗淡处留下一个被脑袋压成的凹坑,被窝还热着呢,在此安寝的人——不在了。几名浅色头发的军官带着雪亮的军刀,面对空着的卧榻低下头,他们是冲破一侧关着的门进来的;女人在哭泣;一位嘴唇绯红的军官一手拉开厚实的窗帘,窗子的一层薄纱下,透过亮晶晶的月光——一个消瘦的黑影在那里发抖。

月亮则继续放射出轻盈的银色光芒,洒落在国王卧室里笨重的用具上;月光洒落在卧榻一头金色的小爱神像上;洒落在仿佛用水彩笔描绘成的死一般苍白的侧面……什么地方有人在敲钟;在远处,四面八方都是嗒嗒嗒的脚步声。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可奈何地打量着那个阴暗的地方,完全没有注意带领着他的刮掉胡子的少尉,后者正不时对自己的同伴转过身来;少尉利胡金投向自己猎物的目光,好像充满好奇;一路上,它很不安静地转来转去;一路上,他的侧臂老是碰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点猜到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连……侧臂碰到他也受不了;于是他哆哆嗦嗦推了一把少尉,与他拉开了点距离。

这时,一阵风把阿勃列乌霍夫的宽边意大利礼帽刮了下来,为了拾帽子,他一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碰在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膝盖上;他还触及到了他皮包骨头的手指,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手指颤抖了一下,显得很讨厌而又惊恐地迅速退缩到一边;突然,一只弯曲的胳膊肘动起来了。这时的利胡金少尉心里,显然不是接触到一个熟人、甚至可以说是童年时代十分亲近的伙伴的皮肉,而是接触到一个……有人正要……就在眼下……伤害他的坏蛋的皮肉的感觉……

阿勃列乌霍夫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自己首先惊恐地细看起来,并仔细端详着这位童年时代以“你”相称的伙伴;原来是你,谢辽什卡(39),也就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从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以来显得年轻了,真的——年轻了八岁左右,正好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变成了“谢辽什卡”;可是现在,这个谢辽什卡已经不像当年在祖父花园里的接骨木上那样,不像八年前那样——低三下四地听从阿勃列乌霍夫的种种胡思乱想;八年过去了,而八年来,一切都改变了:接骨木早已折断了,而他——他正低三下四地瞅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他们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被推倒了,而且一切,一切——都翻过来了;白痴似的模样,破大衣,用胳膊肘推推搡搡及其他种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斥之为轻蔑的神经质动作——一切,所有这一切都引起他对扭曲的人际关系的忧郁思考。引起忧郁思考的,还有这个可怕的地方:红兮兮的宫殿,乌鸦古怪地叫着啪啪啪飞向天空的花园,两幢浅红的小屋和一匹马的雕塑像。不过,花园、城堡、雕塑像,已经落在他们的背后了。

阿勃列乌霍夫缩起身子。

“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上班了?”

“啊?”

“上班……”

“您不是瞧见了……”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用同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好像他至今并不认识阿勃列乌霍夫,他还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我倒是建议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还是把领子拉起来,您的喉咙冻着了,而这种天气,其实,说话间就——很容易……”

“怎么?”

“很容易得咽喉炎。”

“是为您的事儿。”利胡金声音嘶哑地嘟哝说,他连连嗤着鼻子。

“我可顾不得喉咙……为您的事我不上班,其实不是为您的事儿,而是——因为您。”

“您在暗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嚷出声来,同时又捕捉到那种目光:对朋友从来不会这样看的,只有对珍品陈列馆(40)里占重要位置的从未见过的海外珍奇,可以说才会这样看(在四轮双座敞篷马车里不会,在大街上——更不会……)。

有时候人们对很晚从城市里经过——从火车站到马戏团的大象,投过的正是这种目光;举目一睹便闪开,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回家后会对大家说:

“你们信吗,我在马路上见到了一头大象!”

而大家就笑他。

利胡金的目光所表示的,正是这样的好奇心;这里没有气愤;要说有,那是厌恶(就像旁边有条蟒蛇);对令人厌恶的爬行动物,人们并不愤怒,碰着了,打死它就完了:就地打死……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猜想到少尉吞吞吐吐说的话,少尉不去上班——是因为他一个人;对,由于他们俩之间这时发生的事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连今后也失去了再在国家机关任职的可能;那套宿舍显然会空出来(那里有个坏东西,它将被踩死)……将发生这种,这种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感到可怕起来,他在原地坐立不安,而且——而且他的全部十个哆哆嗦嗦的冰冷手指紧紧抓住少尉的一个袖子。

“啊?……什么?……您干吗这样?”

这时出现一幢小屋,乳白色的,四周从下到上是一组雕塑作品:以卷起的螺旋形装饰表现的洛可可风格(当时,它可能就是那位百合花般腮帮子上有颗黑痣和两个狡黠的小酒窝的宫女的安身之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得向您承认……啊,我真遗憾……非常非常痛心——我的行为……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表现得……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表现得可耻,令人失望……不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有我的——理由——是的,有,有理由。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是个有教养的通情达理的人,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而不是什么其他的人,您完全能理解……这一夜我都没有睡觉,也就是,我想说我失眠了……医生发现我……”他下贱到撒起谎来,“也就是我的情况——非常非常严重……大脑过度疲劳加假性幻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知怎么记起了杜德金的话)……您要说什么?”

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什么也没有说,毫无愤怒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里饱含厌恶(就好像在旁边的是条蟒蛇);要知道,令人厌恶的东西并不使人愤怒:把它打死……打死……就地打死……

“假性幻觉……”惊恐万状、渺小、笨拙的阿勃列乌霍夫苦苦哀求说,同时一双眼睛偷偷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对方的眼睛没有作出反应);他想立刻解释清楚,而且——就在这里,在出租马车上——就在这里解释清楚——而不是到宿舍里。可是离那个可怕的大门口已经不远了,如果在到达大门口之前他不能和这位军官取得一致意见,那——一切,一切,一切:都完了!都——完——了!!!将出现伤害、侮辱,甚至厮打:

“我……我……我……”

“请下车,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毫无表情、一眨不眨的目光扫视着前面——看了看一团团灰蓝色的云雾,从中落下的水滴扑通通掉在水洼里,激起一堆堆黑黝黝的泡沫。

利胡金少尉跳到了人行便道上,给马车夫付过钱;这一位却不知怎么拖延着。

“您等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本来随手带着根手杖……啊?放在哪儿了?难道是我丢了?”

他真的寻找起木棍来,但木棍无踪无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他不安地用希求的目光向四面八方来回看着。

“喂,怎么了?”

“一根手杖。”

阿勃列乌霍夫的脑袋深深缩在肩膀里,而肩膀在摇摇晃晃;嘴巴歪着一扭一扭在活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毫无表情、一眨不眨的目光扫视着前面——一团团灰蓝色的云雾;从原来的地方——寸步不离。

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开始生气地、不耐烦地喘起气来,他虽有礼貌但牢牢抓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个袖子,小心地把他从马车上拖下来,这引起了看门人的强烈好奇心,他像对待一个装满东西的包裹似的把他拖了出来。

但被拖出来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胳膊仍死死被利胡金的手抓着,他们就这样穿过这道门——一片漆黑中,那只手也许会对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做出不体面的动作,要知道,在一片漆黑中是没法躲开的。接着——当然,身体在活动,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将永远留下受侮辱的形象(还从来没有过)。

就这样,利胡金少尉(瞧那发疯似的样子!)用一只空着的手抓着那件意大利斗篷的领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变得比白布还苍白。

“我走,我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他的脚后跟本能地踏在大门台阶的一侧上,其实,他当时还在想自己可别成了取笑的对象。

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漆黑的一片

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处(就像死亡后最初的一瞬间),他们处在漆黑的一片之中;一片漆黑中,可以听到少尉不断低声叹息和急促的呼吸。

“我……就站在这儿……就——就——站在这儿……就这么站着,您知道……”

“这原来是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原来是您,我的阁下?……”

“在完全的神经性发作情况下,顺着观念的病态联想……”

“顺着联想?……为什么您站在原地不动?……怎么说来着——顺着联想?……”

“医生说……唉,您干吗推我?您别推我,我自己会走……”

“而您干吗抓住我的手?……请别抓。”声音已经提高了……

“可我并不想……”

“您抓住了……”

“我在对您说……”声音更高了……

“医生说了——医生说:这样的大脑紊乱——少——有,少——有——多米诺式的斗篷以及所有那些类似的事儿……大脑紊乱……”已经成了一种尖声的哭叫。

但是,什么地方突然还有一个更大更响亮的声音在嚷嚷:

“您好!”

这是在利胡金紧门口。

“谁在这儿?”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完全的漆黑中不满地提高了自己的嗓门。

“谁在这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提高了嗓门,他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他感觉到抓着他的一只手放开了,落下了,接着——一根火柴令人轻松地嗤的一响。

一个不熟悉的又大又响亮的声音继续说:

“我站在这里……一再按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可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火柴划着时,只见几个又白又胖的手指握着一束正盛开的菊花,而菊花后面,在黑暗中露出韦尔葛顿的体格匀称的身形——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怎么?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把胡子全刮了?……”

“怎么!……一身便服……”

这时,他做出一副才见到阿勃列乌霍夫的样子(我们自己说说,他当时一下就认出了阿勃列乌霍夫),划着一根火柴,韦尔葛顿还高高竖起眉毛,透过手中摇摇晃晃的菊花仔细看着他。

“还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在这里?……您身体怎么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昨天的舞会后,我老实说以为……您可是不舒服来着?……您怎么忙着走了?……从昨天的舞会……”

又划着一根火柴;一双带讥笑的眼睛透过鲜花凝视着:韦尔葛顿非常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常到利胡金家来。看到他这种显然是被拖到门里的样子,韦尔葛顿出于上流社会的礼貌,赶忙说:

“我没有妨碍你们?……是这样的,我只一会儿……我也没有时间……我们忙得不可开交……您爸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等我……从一切迹象看,要罢工了……事情——多得要命……”

人家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因为门马上开了;门里露出一只浆得挺括的亚麻布蝴蝶——蝴蝶停在包发帽上。

“玛弗鲁什卡,我来得不是时候?”

“请吧,夫人在家——呢……”

“不,不,玛弗鲁什卡……最好还是请您把这束花交给夫人……这是欠的情。”他对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微微一笑,像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在上流社会的女人中间共同度过一天后那样耸了耸肩膀……

“对,是我欠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情——她对我讲了那么多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

又微微一笑,然后——忽然醒悟过来:

“好吧,再见了,朋友。再见(41)。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您很劳累的样子,过度紧张……”

他碎步往下走去——从那儿,从下面的平地上再次向上边说:

“别老看书……”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差点儿没有往底下嚷嚷:

“盖尔曼·盖尔曼诺维奇,我也是……我也该回家了……我们不是同路吗?”

但脚步声消失了,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一次感到自己成了个孤独的人,而且又一次——被抓住了。对,这一次是彻底了,在玛弗鲁什卡面前被抓住。他脸上这时显出恐惧的神情,而玛弗鲁什卡脸上——是困惑不解和惊恐,同时在少尉的脸上则十分明显地露出某种毫不掩饰的魔鬼般的欣喜。因为满头大汗,他一只空着的手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擦鼻手绢,边擦边用另一只空出来的手把躲躲闪闪的大学生又拉又推地挤到墙上。

从自己方面讲,躲躲闪闪的身体原来像鳗鱼一样灵活滑溜;从自己方面讲,这个身体不由自主地躲避着从门口跳开——跳得远远的——远远的。被推拉着的身体——边推边往后退,就好像我们踩着蚂蚁窝时发现无数暗红色的蚂蚁在脚边慌慌张张到处乱窜,这时就会本能地立刻抬起脚,那时被踩的蚂蚁堆就发出一种令人讨厌的窸窸窣窣声。这幢曾经是吸引人的房子,对尼古拉(42)·阿勃列乌霍夫来说难道变成了——被踩着的蚂蚁窝?这个玛弗鲁什卡这时会怎么想?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被推进去了。

“请进,欢迎之至……”

还是被推进去了;但在过道里,他保住着最后一点自尊,打量着橡木衣架及镜前木箱旁边的那个熟悉的黄色破损扶手,同时提醒说:

“我上您家里……其实……待不久……”

他差点儿没有把自己的外套交给玛弗鲁什卡(啊——一股暖气热和一股气味);接着——一件玫瑰色的和服!……锦缎和服的一角从过道里一闪而过进到隔壁一间屋里:这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本身的一小部分,说得确切点——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一件连衣裙……

没有时间去想。

外套没有交,因为转过身来的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声音嘶哑地对玛弗鲁什卡说:

“到厨房里去……”

接着,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没有遵守一个周到的家庭主人应尽的礼貌,一把将宽檐大礼帽和在空中飘拂的外套推进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里。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与宽檐大礼帽和飘拂中皱起来的外套一起,它们的拥有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落到那个房间里。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往餐厅里跑,霎时间看到一个东西闪进门里:一件和服。接着——和服的一角被啪的一下关上的门夹住,露出在外。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飞奔着经过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间时,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任何实质性的变化,没有注意到五彩地毯上有泥灰的残迹。地毯上曾经落满了泥灰——在那件事情后,后来把它们打扫掉了,但仍留下泥灰的残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既没有注意到泥灰的残迹,也没有注意到天花板上损坏后重新修好的地方。当他歪着嘴龇着牙面对推搡着自己的刽子手时,他突然发现:通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房间——那边的门打开了,那边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却只看到——两只眼睛:两只惊恐地露出在一头黑发中的眼睛,它们正转过来注视着他。

但他对那两只眼睛一转过身去,它们便立刻避开了;还传来惊叹声:

“啊唉,啊唉!”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看见了:在壁龛凹进去的地方,满头是汗的少尉正在地毯和镶木地板上折腾那长翅膀的猎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身上的外套显得像翅膀一样),满头是汗的他也——和自己的猎物一样,翅膀似的扬起的外套下摆间很不雅观地吊着一条绿裤腿,套带都招眼地露出来了。

“嗒嗒嗒”,他被拖着,鞋后跟在地毯上打转,弄得地毯都皱了。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转过自己的脑袋,发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后,便痛苦地大声对她说:

“别管我们,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这时,外套从他身上飞走了,它沙沙响地像一个长两只翅膀的怪物落在沙发床上。

“嗒嗒嗒”,他被拖着,鞋后跟在地毯上直打转。

感到一下巨大的震动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瞬息间飘到了空中,双脚在不停颤抖。接着——轻轻的啪嗒一响,宽檐大礼帽从他头上掉落下来。他自己则颤抖着双脚弓着身子,咕咚一声摔在了紧紧关着但没有上锁的书房门上。这时,少尉变得像个投石器,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像一块石头:石头咕咚一声撞在了门上。门大开了,他便落入无人知道的情况中。

 

一个居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终于起来了。

他不知怎么不安地环顾起四周来;摆脱了两叠平行放着的案卷——“注意”符号,章节,疑问号和惊叹号;一只拿着铅笔的手哆哆嗦嗦这儿那儿地——在发黄的纸页上,面对螺钿小桌子发愣;前额紧绷着,死死地一动不动: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弄明白。

终于——明白了。

带徽记的漆得锃亮的四轮轿式马车已经再也不会朝古老的石雕女像柱飞奔过来了;那边,在玻璃窗外,再也不会前来迎接——八旬老人的肩膀、三角制帽、金银饰纽和圆头的锤形铜杖;废墟上建立不起旅顺口,但是——中国将激昂地挺立起来;听——你仔细听:好像是遥远的马蹄声,那——是成吉思汗的骑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神听着:遥远的马蹄声;不对,不是马蹄声,是谢苗内奇在那里穿过冷冰冰亮晶晶富丽堂皇的房间。瞧他,进来了,正东张西望地经过那里;他看到——镜子吱吱吱裂开了:一个银白的箭头弯弯扭扭横向地从中一闪而过,然后——它永远地冷却凝固了。

谢苗内奇正经过那里。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喜欢自己宽敞的寓所及前面一成不变的涅瓦河景色:那里老悬着一堆堆绿莹莹的云朵,它们有时聚集成黄兮兮的云雾,向海边漂浮过去;深得暗沉沉的河水,钢铁般的密集鳞片拍打着两岸的花岗岩;透过一团团绿莹莹的云朵,隐约可见那竖式绞盘……从彼得堡的一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安地环顾起四周围来:这些墙!他将长久地在这里坐下来——面对前面的涅瓦河。这是他的家,公务活动结束了。

有什么?

这些墙——是雪,而不是墙!不错,稍有点冷的……这有什么?家庭生活;也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最可怕的,这么说吧……还有——安娜·彼得罗夫娜,老了……简直只有上帝知道成了什么人!

咩——咩咩……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手指紧紧抓住自己的脑袋,目光注视着噼啪响着快熄灭的壁炉:无聊的大脑游戏!

它飘游而去——飘游远去到意识的界限之外:在那里,它继续升腾成一圈圈紊乱的一团。还回想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高的个子,一双略带蓝色的眼睛及一堆(应当公正地说一句)最丰富多样的极混乱的精神需求。

还回想起——一位姑娘(这是在大约——三十年前),崇拜者成群,他们当中还算比较年轻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已经是个五等文官了,还是——没有希望的痴情郎。

接着——头一个夜晚,留下和他一起的女友眼睛里的恐惧——一种在顺从的微笑掩饰下表现出的厌恶、蔑视;这个夜晚,已经当了五等文官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完成了一次形式上合法的卑鄙行动:对姑娘施暴。施暴持续了一年,其中有一个夜晚怀上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个人不同的微笑之中:在淫欲和顺从的微笑中。结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成了厌恶、惊恐和淫欲相结合的产物,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他们应当立刻共同着手培育由他们产生的恐惧:使恐惧人化。

是他们培育了他……

然而,把恐惧培育到极点之后,他们又跑离了恐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掌握俄国的命运;安娜·彼得罗夫娜呢,则满足于同明达里尼(意大利演员)的性欲;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迷上了哲学;再从哲学到——并不存在的学校的应届中学毕业生集会(与所有这些留小胡子的人一起!)。他们的家现在完全荒废了。

现在,他回到这个已经完全荒废的家中,代替安娜·彼得罗夫娜与他相见的,只是一道通向他的公寓房间的上了锁的门(如果安娜·彼得罗夫娜不愿回来——那他就是回到完全的荒废之中);公寓房间的钥匙在他身上(冷冰冰的房子的这一部分,他来过——两次:坐一会儿;他在那儿两次都伤风了)。

他将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一双眨巴着躲躲闪闪的眼睛——大大的,空空的和冷冰冰的——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不是那种——贼样的;可也不是那种——恐惧到极点的;恐惧在那里将躲藏起来——就是新婚之夜迸发的那种恐惧;当时五等文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头一次……

以及如此等等,以及如此等等……

他离开国务活动后,这些富丽堂皇的房间大概也要关闭了;只会留下一条走廊及相连的——他的房间和儿子的房间;他本人的生活将以走廊为限,将在那里拖着便鞋走步;还将——进行:读报,到无可比拟的地点发挥生理功能,临死前写回忆录,以及到通儿子房间的门口去。

对,对,对!

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然后——一听到可疑的沙沙声就跳着跑开;或者——不,在相应的地方用锥子凿个小孔;而且——等待不会没有结果的:墙内儿子的生活会同拆散的钟表机械一样准确地尽收眼底,一览无遗。代替国务活动方面的兴趣,他将发现新的有趣的东西——从这个观察点里。

这一切——将发生:

“早安,爸爸!”

“早安,柯连卡!”

然后——各奔自己的房间。

然后——那时,然后——那时:用钥匙把门锁上后,他又趴到凿好的小孔眼上,去看去听,有时哆哆嗦嗦,不断发颤——因为已发现的烈火般炽热的隐秘;伤心,害怕,偷听:他们怎样互相敞开心扉,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那个留小胡子的陌生人;夜里,他将掀掉自己身上的被子,伸出冒大汗的脑袋;并一边反复考虑偷听到的东西,同时将因为使心脏裂成碎片的心跳而感到窒息,服下药片后跑到……那个无可比拟的地点去:在走廊上拖着便鞋吧嗒吧嗒直到……另一天早晨。

“早安!”

“是这样——嗯,柯连卡……”

这就是——一个居民的生活!

……

一种无法抑制的愿望促使他到儿子的房里去,门小心翼翼地吱扭一声——接待室敞开了;他跨门槛站着,整个儿——矮小、苍老;用哆哆嗦嗦马林果色的手把睡衣拉拉好,同时环视着一片乱七八糟的情景:其中有关在笼子里的绿毛鹦鹉,有镶嵌象牙骨和铜质花纹的阿拉伯小板凳,还看到一件荒唐的东西——小板凳上放着的多米诺式斗篷向四面八方撩开着,它的一道道红色刺眼的皱褶,恰似升腾的火苗和流动状态的鹿角,直拖到伸展在地毯上一只斑豹龇牙咧嘴的脑袋旁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了一会,嚼了嚼嘴唇,摸了摸像落满了霜似的须根的下巴,并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他知道这件多米诺式斗篷的历史);它是小丑和笨头笨脑的人穿的,正撩开绸缎下摆和两个没有袖管的袖口放着;一支生锈的苏丹箭上,挂着一个假面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气闷:周围的空气中好像充满了铅,一些可怕的、令人无法忍受的思想,正是在这里想出来的……一个令人不愉快的房间!……而且——气氛沉重!

瞧——一张痛苦地冷冷一笑的嘴巴,瞧——一双浅蓝的眼睛,瞧——一头被亮光照得竖起的头发:身上裹着腰身太小的常礼服和手里紧紧捏着白明矾鞣革手套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脸刮得光光的(也许还抹了香水),佩戴重剑,正痛苦地被夹在镜框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仔细瞧了瞧最近一个春天画的肖像,接着——走进隔壁一间屋。

没有上锁的书桌引起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注意:那上面突出地放着一个小盒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好奇心(好好看看它的内容),他快步向桌子跑过去,并抓起一张——被遗忘在桌子上的大照片,他带着最深沉的沉思左看右看起来(这使他的思想一时离开了小盒子的内容),这是一张哪位太太——一个黑发女人的照片……

这种思想分散出于对一种崇高物质的观察,因为这种物质展现成了参政员所竭力要进行的思路,这一思路与儿子的房间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显然是机械地进入儿子房里的心情(无法抑制的愿望——机械的举动)毫无共同之处。然后,他机械地垂下双眼,发现自己的手在翻来覆去拨弄的,已不是照片,而是一件沉重的东西。这时他的思想在研究民间称之为钻营之徒的那类国务活动家,他不久前曾不幸向那些钻营之徒的代表人物解释说:已故的大臣在世时,他和大臣是团结一致的,可现在,他们对他——阿勃列乌霍夫——打算要……

打算要怎么?

根据形式,沉重的东西使他想起沙丁鱼罐头盒;参政员用一只手机械地把它拿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机械地抓起六寸照片,那个圆边形东西使他清醒过来:它里边有什么东西哐当一响。这时参政员很少回想到深渊(我们常常面对深渊喝着加李子的咖啡)(43),他非常仔细地察看了这个圆边形的东西,向它低下头并听它嘀嗒嘀嗒的计时声:沉重的沙丁鱼罐头盒里——有计时装置……

他不喜欢这东西……

为了进行更仔细的研究,他把东西拿走了,穿过走廊到了会客室里。他低下脑袋,那模样使人想起一群灰色的耗子;这时他想的,仍是那种类型的国务活动家;这种人为了不负责任,往往拿些最空洞的词句进行搪塞,例如在啥也不知道的时候说“众所周知”,或者在科学还啥也没有说明的时候说“科学教导我们”(他的思想总是在给敌对的派别施放某种毒素)……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东西跑到会客室摆着一张狮腿嵌花小桌子的那个角落里,小桌子上古板地竖着一件高脚青铜器,他把沉重的东西放在一只中国漆器托盘上,同时低下秃顶的脑袋,处于脑袋上方的灯罩通过精细的淡紫罗兰色花纹的玻璃而显得比原来要大。

但是时间久了,玻璃已变暗;精细的装饰花纹,也因为时间一久,变得越来越暗淡了。

……

 

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身子一闪进入利胡金小书房里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脚后跟使劲咕咚一声落在地板上,这一振动传递到后脑勺上;两条腿不停地颤抖起来;他不由自主地屈下双膝,扎扎实实不雅观地倒在铺着墨绿色地毯的滑溜的镶木地板上;还——受了伤。

还受了伤——他立刻跳起来,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模样像只麻袋,而且很可笑,双颚和手指头紧张地哆嗦着,并怀着唯一本能的愿望——赶快:赶快抓住靠背椅子,以便从背后遭到攻击时可以躲开凶恶的对手,急忙绕着靠背椅这边那边及那边这边地来回转。他的全部动作活像那些患恐水症的人在抽泣——赶快抓住靠背椅子!……

不然,拿这张靠背椅子作武装,推倒对方,乘对方被压在椅子笨重的橡木腿下时赶快跑到窗前(最好是从二层楼砸破玻璃,扑通一下跳到马路上,免得一对一留下……)。

沉重地喘着气,拐着脚,他向一张靠背椅子跑过去。

但正当他差一点儿就要跑到靠背椅子的地方时,少尉的一口热气呵到他的脖子上;他一转过身子,看到一张歪扭的暗洞洞的嘴巴和一只伸出五指要来抓住他肩膀的手:一张气得绯红的脸,一个报复者的脸,青筋鼓鼓地正用一双眼睛死死凝视着他,谁也认不出这张可怕的脸是平日里温和的少尉的脸,他通常总是平心静气地宽恕一个又一个爱打扮玩乐的轻佻女人;伸出五个指头的,不是一只手,而是一个巨大的爪子,它一定会落到阿勃列乌霍夫的肩膀上,打断他的肩膀。但他及时跳着跨过靠背椅子,躲过了。

伸出五指的爪子落在了靠背椅子上。

靠背椅吱吱地响,它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两只耳朵旁响起——一个不可重复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非人的声音:

“因为有一个活人,注定要在这里毁灭!”

一个骨骼凸出的身体紧跟着一个逃跑的身体扑过去;一个唾沫四溅的口腔里哗啦啦喷吐出尖细刺耳的音符——无声的,好像是红色的:

“因为……我……干了……您明白吗?整个这件事……事……这个……明白吗?……这件事是这样的……我的事方面……也就是,不对,不是方面……而您明白吗?……”

接着,失去理智的少尉向猎物扑过去,在弯下等待挨耳光的身体旁举着两个颤抖着的手掌(那身体一直冒大汗的脑袋紧缩到自己弓着的背下),神经质地握成拳头,以自己的整个身子居高临下面对紧紧缩在自己手下的一堆肌肉;一堆肌肉怯懦地张大嘴巴弯曲着,哀求着,不断有节奏地来回划着双手,并用一个手掌保护着自己的右面颊:

“我明白,明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请静静,”像从一堆肌肉里挤出的声音说,“安静点,我求您了,静点儿,亲爱的,我求您了……”

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不自然地蜷缩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后退)——这个由身体缩成的肉堆用两只弯曲的瘦腿小步走着,不是向窗户——是从窗子那边(少尉挡着窗子)。与此同时,通过窗户这堆肌肉还看到(多么奇怪,这还是那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轮船上立着的一根烟囱;他看到运河那边——一幢房子湿漉漉的屋顶,屋顶上是冷冰冰空荡荡的巨大的一片……

他后退到一个角落里——大家想想:一双铅一样黑黝黝伸出五指的手落到他的肩膀上(一只手在他的脖子上滑过去,使他的脖子感到被四十度高温烫了一下),于是他趴倒了——在角落里,四肢着地,浑身是被冰水浇过似的冷汗。

他已经打算眯上眼睛,捂住耳朵,以便不去看那张疯狂绯红的脸,不去听那种尖细刺耳的吼叫:

“啊啊啊……事儿……那种事……每个正派人,那种事……啊啊啊……每个正派人……我说什么了?对——正派人……应当干预,不顾体面、社会身份……”

在这一切特点、一切动作都是荒诞不经的情况下听这种毕竟是经过反复考虑的词语的毫无联系的交替,觉得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想:

“是不是要叫喊,是不是要叫人?”

不,有什么好叫喊的,叫什么人;还能叫什么人;不——晚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一会儿——就全都过去了;啪的一声:一拳打在了阿勃列乌霍夫头顶的墙上。

这时候,他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

在自己面前他发现:两条这样大大叉开着的腿(他正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个晕头转向的思想——于是,不考虑后果,怯懦地龇着牙像在笑似的张大嘴巴,一脑袋乱蓬蓬散着的浅亚麻色头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从两条大大叉开着的腿当间迅速爬过去,跳起来,并不假思索地直向门跑去(从窗上闪过一道呆板的房檐),但是……一双伸出五指的、接触时烫人的爪子可耻地抓住了他常礼服的下摆,礼服撕破了:昂贵的料子发出咯吱的响声。

撕破的一块后襟下摆飘到了一边:

“您停下……您停下……我……我……我……我不会……打死……您的……您等等……您不受到暴力威胁……”

接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粗鲁地逼到一边,他的背撞在了角落上,他站在那边一个角落里,艰难地喘着气,因着所发生的严重胡闹几乎要哭出来了;而且仿佛觉得自己的头发——不是头发,倒有点像书房里被熏红的糊墙纸背景上某种发亮的东西;还有他通常是浅蓝色的眼睛,这时也因为过于巨大、冷酷的惊恐而仿佛成了黑的,因为他明白:对他大发脾气的,不是利胡金,不是受他侮辱过的军官,甚至也不是充满报复心的仇敌,而……是个无法进行谈话的疯狂的神经错乱者。这个疯狂的神经错乱者体格强壮,肌肉发达,他这时没有扑过来,但显然,会扑过来的。

可是这个神经错乱者把背转过来后(现在该给他啪地来一下),踮起脚向门走去;接着——门插上了:门那边好像有声音——有点像哭泣,有点像拖着便鞋走路。然后——一切都安静了。退路已被截断:只剩一个窗户了。

他们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默默地喘着气:一个弑父者和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

掉下泥灰的一间屋里空着,啪的一下门关上前放着一顶宽檐软礼帽,长沙发椅上吊着一件古怪外套的一翼;但是当小书房里靠背椅子叭的一响倒下时,对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那间屋的房门吱扭一声打开了;接着,背上披着瀑布倾泻而下似的黑发的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从那里拖着便鞋出来了,身上缠着一块透明的流体般光滑的丝绸披巾,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扁平狭小的前额上,已经出现明显的皱纹。

她偷偷从门上的锁眼往里看;她倚门站着;她四处张望,终于看到的:只是两双来回倒腾的脚和两对……衬裤套带。脚步声往角落里去了,怎么也瞅不见脚,但从角落里传出轻轻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及咕咚咚清晰的喉咙声:一种不可重复的、尖细刺耳的、非人的悄悄声。脚步声又响了,就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眼睛的紧边上,在门里边传出的把门插上的金属声。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哭了,她跳着从门口走开,只见一条围裙和一顶包发帽——这是站在她背后的玛弗鲁什卡,她用洁白的围裙蒙住脸;接着——玛弗鲁什卡也哭了:

“这是怎么了?……亲爱的,夫人?……”

“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在那里干什么,玛弗鲁什卡?”

……

下午两点半。

在一间孤独的书房里,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本色的橡木桌面上抬起来;接着——它斜过眼睛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那里——鲜红如鸡冠的轻盈呛鼻的火苗——正哗哗地升腾起来,急速地穿过烟囱,同房顶上夹杂着有毒的烟黑子焦煳气味融在一起,变成窒息、侵蚀人们的黑烟,不停地弥漫开来。

一个秃脑袋慢慢抬起来——那魔鬼般暗淡的嘴巴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微笑;因为微笑,那张脸在变红;一双眼睛——一直红红的;可依旧是——一双石头般的眼睛:发青的——而且是在绿莹莹的眼窝里!它们流露出一种冷冰冰的茫然空虚的感觉;流露出的这种感觉死死凝结在那上面,同时没有脱离昏暗;面对空虚的这个世界,正弥漫着一片昏暗。

冷冰冰的、惊奇的目光,然而——是空虚的,空虚的目光:因为昏暗,使时间、太阳、光明,一下被照亮了;历史从时间一下子直跑到了这一瞬间,这时,一个倒在硬邦邦手掌上的秃脑袋慢慢从桌面上抬起来,并斜过冷冰冰茫然空虚的目光,往那边望去,那边的壁炉里,燃烧后的缕缕青灰色气体正在一堆噼啪塌散下来的炽热劈柴上活跃流动。形成封闭的一个圈。

那是怎么回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记起来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思想的两个瞬息之间出了什么事儿;夹住铅笔转动的手指的两个动作之间出了什么事儿;一支削尖的铅笔——是它被夹在手指里跳动。

“随便……没有什么……”

接着,削尖的铅笔在纸张上打了一连串问号。

……

神经错乱的人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在说些什么,同时一个劲儿往前冲;他一边嘟嘟哝哝天知道说些什么,同时继续挪动着脚步:他继续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迈步走着。放平身体靠在墙上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继续留神注视着那个可怜的神经错乱者的一举一动——他毕竟仍可能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

对方的一只手或胳膊每次做出一个剧烈的动作,都使他一阵哆嗦;但那个神经错乱者不再迈步了,他停下来了,离开了性命交关的对角线;在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两步远的地方,一只干巴巴有威胁的手掌又摇晃起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马上闪开——手掌触到了角落——打在了角落的墙上。

不过,失去理智的少尉(可怜更甚于残酷)已经不再迫害他了;他转过背来,用胳膊支着膝盖,弓着背,脑袋埋进肩膀里;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深深地思索起来。

吐出一声:

“上帝!”

然后又呻吟道:

“保佑并宽恕吧!”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小心翼翼地利用了他胡诌之间的这一刻平静。

他悄悄站立起来,尽量不出声,他——挺直了身体。少尉的脑袋没有转过来,只要它一转动,就有——老实说!——脖子脱臼的危险。看来,疯狂发作的高潮过去了,现在——它渐渐在平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拐着腿,一瘸一瘸不出声地向桌子走去,尽量让鞋子不发出响声,也不让地板发出响声——一瘸一瘸走去,裹着件雅致的礼服,模样相当可笑……礼服的后襟被撕破,脚上套着胶皮防雨套鞋,脖子上的围巾也没有解掉。

悄悄拐着走过来了——停在桌子旁边,同时听着心脏的跳动和一个安静下来的病人嘟嘟哝哝的低声祈祷,他还用不出声的动作一只手伸向镇纸板,可是糟糕:镇纸板上放着一沓信纸。

但愿袖子管别被纸张钩住!

糟糕的是他的袖子管还是被一沓纸钩住了,倒霉地沙沙沙一阵响,纸张散落在桌面;这沙沙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少尉,当时已经平息了的疯狂发作的高潮,又重新有力地起来了;他转过脑袋,发现站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伸出一只以镇纸板为武器的手,心慌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跳离桌子,手里紧紧握着镇纸板——为了防卫。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跳了两步来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一个肩膀上并紧紧压住他肩膀,一句话——他又是老花样:

“应当请您原谅……对不起,我急躁了……”

“您安静点……”

“这一切都很不寻常……不过真的——请吧,别害怕……啊,您干吗发抖?……好像是我恐吓您了?我……我……我……撕破了您的后襟,这……这是无意的,因为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流露出回避解释的意图……可是您要明白,不解释清楚,您是无法从我这里离开的……”

“其实我并没有回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央求说,同时紧紧握住手中的镇纸板,“关于多米诺式斗篷,在大门口我自己已经开始说了,我自己正在寻找机会解释。这可是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可是您自己在拖延,您自己不给我做解释的可能性。”

“嗯……对,对……”

“您相信吗,这多米诺是大脑过度疲劳的结果,它完全不是违背诺言;我站在大门口不是自愿的,而是……”

“那么,为后襟请您原谅,”利胡金又打断他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个失去自制的人(放在阿勃列乌霍夫一个肩膀上的手暂时松开了)……“后襟会给您缝上的;要是您愿意——我自己来,针和线我这里都有……”

“这倒用不着。”阿勃列乌霍夫头脑里一想,他惊奇地仔细看了看少尉,明显地确信疯狂发作的高潮毕竟是过去了。

“但问题不在这里:不在针,不在线……”

“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实质上……这——是废话……”

“对,对。废话……”

“对我们要解释的主题来说是废话,对站在大门口这件事……”

“可不是关于站在大门口!”少尉失望地挥了挥手,又开始往原来那个方向迈步走起来——顺着气闷的小书房的对角线。

“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阿勃列乌霍夫在角落里说,他已经明显地变得大胆些了。

“不……不是……关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中尉对他大声嚷嚷道,“您完全没有明白我!!……”

“那是关于什么?”

“这一切全是——废话——嗯!……也就是说不是废话,可对我们的主要话题来说是废话……”

“话题是什么?”

“话题,您知道吗,”少尉站到他跟前,并抬起自己充血的眼睛注视着阿勃列乌霍夫惊吓得睁大的眼睛……“您知道吗,全部实质在于您——被锁住了……”

“可……究竟为什么把我锁起来?”他的手又握紧镇纸板。

“为什么我把您锁起来?为什么我要用所谓半强制的办法把您拖来?……哈——哈——哈,这与多米诺式的斗篷,与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同样都没有任何关系……”

“确实,他是发疯了:他把所有的原因全忘了,他的大脑单凭一种病态的联想。他这是打算把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头脑里一闪,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明白了他的思想,赶忙用更像是讥笑和恶作嘲弄的方式安慰他:

“我重复说一遍,您在这里是安全的……只是这后襟……”

“他在嘲弄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并从自己这方面,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思想:抓起镇纸板往少尉的脑袋上打,打昏后,捆上他的双手,用这种暴力手段拯救自己的生命。就算因为……在小桌子上……那枚嘀嗒响的……炸弹!!……他得拯救这生命……

“知道吗,您——没法从这里出去……而我……我会带着我口授的一封信——一封您签字的信出去……到您家,到您的房间里去,早上我已经去过那里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现……我要把您的那个房间翻个底朝天,如果我的搜查毫无结果,我将警告您爸……因为,”他擦了一把自己的前额,“有力量的不是您爸爸,有力量的——是您,对,对,对——嗯——是您一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他用硬邦邦的手指捅捅胸脯,正眉飞色舞地站着(只扬起一道眉毛)。

“您听着:不许有这样的事儿,不许,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永远不许!”

而且,在刮掉胡子后绯红的脸上,连连表现出:

“?”

“!”

“!?!”

完全是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但是奇怪,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竟倾听这种纯粹的梦呓,而且,他身上好像有什么在咕咚震颤了一下:真的——这是梦呓吗?更可能是一种不连贯地吐露出来的暗示,可暗示——什么?是不是在暗示那……那……那……?

对,对,对……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这都是在说些什么?”

接着,心慌意乱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自己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大脑——一块鹅卵石;胃里——也是一堆鹅卵石。

“怎么什么?……我说的是炸弹……”惊讶到极点的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随即后退了两步。

抓在阿勃列乌霍夫手里的镇纸板掉了;这是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他的皮肤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堆鹅卵石之前的那一瞬间;而现在,惊恐已经使他真的见鬼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明确地切入百万的五次方大的(在一串零和个位数之间)沉重之中;留下个位数。

百万的五次方则成了零。

沉重突然燃烧起来:塞满身体的鹅卵石变成了眼睛,转眼间从所有的皮肤毛孔里喷发出来,重新卷起事件的旋风,不过是往相反的方向转;身体本身也被卷在飞转着离去的旋风里;身体的感觉本身也成了这样——零的感觉;脸部的轮廓变得清晰了,它不可思议地进行着思考,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出现一张六十岁老人的脸;这轮廓变得清晰了,进行着思考,而且成了坐立不安好动的样子;脸——一张白白的,苍白的脸——成了自我照明的脸,好像蒙着一层自我照片的流体;相反,少尉的脸则变得像鲜胡萝卜一样的颜色,刮光了胡子,使他显得更愚蠢;而那短小的上衣也显得更短小了……

……

“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为您感到吃惊……您怎么能相信我,我……我会同意干这种可怕的卑鄙事情……况且,我——不是坏蛋……我,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好像还不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接着他便——扭过身去;扭过身去后,又重转过来……

……

从阴暗的角落里露出一个仿佛缩成一团的、骄傲的、弓背弯腰的身形,少尉觉得那身形好像由流动着的一直在发亮的东西组成——他有一张痛苦地冷笑着的脸、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浅亚麻色、亮光下像是竖着的头发,在亮晶晶高高的前额上形成一个透明的光环般的圆圈;他向上伸开双手,像一个心有不满、受屈辱、美好、满怀激情的人,站在鲜血般的糊墙纸背景上,糊墙纸是一片红色。

他站立着——脖子上吊着围巾,礼服只有半拉后襟;另半拉——唉——给撕了……

他就这副样子站着:通过大大的眼眶,不断用冷冰冰充满空虚、昏暗的目光瞧着少尉。这目光紧盯着,并冷得像结成了冰,因此,利胡金这时感到,他及他的全部体力、健康(他认为自己是健康的),此外还有高尚,都只不过是一种隐约可见的苍茫暮霭。所以,只要阿勃列乌霍夫以这种光彩照人的样子往少尉靠近一步,少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就得后退。

“我相信您,相信您。”他不知所措地摆摆手。

“您知道吗,我,”他感到非常窘迫,“我毫不怀疑……我真害臊……我太激动了……妻子对我讲了……有人塞给她一张纸条……她看了——显然是误拆。”他不知为什么撒了谎,脸一下红了,并耷拉下脑袋……

“既然给我的纸条被拆看了,”这时参政员的儿子乘机幸灾乐祸地说,“那……”他耸了耸肩膀,“那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当然有权(这听起来好像讽刺)对您,作为她丈夫,讲述内容啰。”他神气十足,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接着——继续发动进攻。

“我……我……太急躁了。”利胡金为自己辩解。他的目光落在那块倒霉的后襟上,便上去抓那块后襟。

“这后襟,您不用操心,我亲自给缝……”

但是,嘴上稍稍——稍稍——稍稍有点儿微笑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个自我照亮着的和体态端庄的人——表示指责地继续在空中不时挥舞着两个手掌:

“您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44)

他的一双深蓝色的暗洞洞的眼睛以及在亮光下好像竖着的头发,表露出朦朦胧胧说不清的哀伤:

“您走啊,去报告,别相信!……”

接着便转过身去了……

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忍不住哭了;与此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摆脱了原始的动物本能的恐惧,成了个完全无所畏惧的人;而且更进一步,在那一分钟里,他甚至想受一阵子罪;至少在当时,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感到自己是受折磨,当众可耻地受折磨的英雄;感觉中,他的身体是个——到处是伤的身体;“我”本身是破碎的,感觉也是破碎的;从“我”的破裂中——他等待着——喷发出耀眼的亮光,及一个亲切的声音从那儿对他说,跟通常一样——他自身在说着什么,为他自己:

“你为我受了苦,我站在你之上。”

但是,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有的是——黑暗。感觉本身大概正是因此产生的,只不过他现在才明白罢了。由于在涅瓦河畔的约会,直到这最后一刻人们还不公正地欺辱他;用暴力把他弄到这里来,推推搡搡——拖到小书房里:用暴力,而且——在这里,小书房里,撕破常礼服后襟。要知道,他本来就一直不停地受尽了折磨——二十四小时:到底为什么除此之外他还要经受如此巨大侮辱行为的惊吓?为什么听不到和平的声音:“你为我受苦了?”因为没有为谁受苦:为自己受了一阵罪……就是说,是干了不像话的事儿自作自受。正因为这样,没有声音。也没有亮光。过去的“我”是一片黑暗。他忍受不了这个,两个宽阔的肩膀一阵阵在抽搐。

他转过身去,他哭了。

“真的,”他背后传出一个既平心静气而又温和的声音,“我错了,我没有明白……”

这个声音里依然包含懊丧的成分:害臊和……懊丧。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站着,咬得嘴唇发疼,刚刚平静下来的利胡金是不是觉得可怜了,觉得他错了,因为没有伤害自己的仇敌:既没有用这双拳头,也没有用自己的高尚气度;恰似一头受红布挑逗而发怒的公牛扑向敌人并——撞在铁围栏上,站着,嗤着鼻子吼叫着,不知道怎么办好。少尉脸上露出不愉快的回忆(显然是多米诺式斗篷)和最高尚的感情搏斗的神色;敌方可一直转过背在哭,同时令人不愉快地这样在说:

“您凭借自己体力上的优势,当着太太的面……像……像……拖着我……”

最高尚的激情胜利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伸出一只手从小书房的一边穿过整个书房走过来。但转过身子(睫毛上挂着泪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因为笼罩在他周围的疯狂及——唉!——因为太晚才出现的自尊心而压低嗓子,断断续续说:

“像……像……拖一个废物……”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向他伸过一只手——把自己看成是个最幸福的人:脸上流露出非常温厚善良的表情。但这种高尚和他的疯狂一样,是阵发性的,他的心灵里立刻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高尚的激情消失在空荡荡的黑暗中了。

“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愿意相信吗?……相信我——不是个弑父者?……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应该早点想到……您可是像……像拖一个废物……而且还——撕破我的后襟……”

“后襟可以缝上的!”

在阿勃列乌霍夫清醒过来之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已经向房门跑过去:

“玛弗鲁什卡!……要些黑线!……一枚针……”

可是,打开的门差点儿没有碰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当时正在门口偷听,发觉后,她立刻躲开,但是——晚了。发觉后脸红得牡丹花似的她被捉住了,她于是向他们——同时对两人——投过毁灭性的生气的目光。

在他们三人当间,地上掉着一块常礼服的后襟。

“啊?……索涅奇卡……”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你过来一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知道吗……撕破了后襟……是不是给他……”

“不,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用担心;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请帮个忙……”

“给他缝一下吧。”

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已经因为处境尴尬而歪着嘴唇,用一个袖子擦着露出马脚的眉毛,屈着一条受伤的腿,来到挂着富士山风景画的房间里……穿着撕破后只剩半拉后襟的常礼服。他拿起自己的意大利外套,抬起头,发现损坏的天花板,出于礼貌向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转过自己歪着的嘴巴。

“可是您瞧,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你们家好像变了样:你们的天花板好像有点……好像没有修好,有粉刷工在干活?”

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打断说:

“这是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我……在修理天花板……”

他心里却暗自在想:

“啊?您倒说说,昨天夜里——上吊未遂;现在——没有来得及解释清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瘸着腿,穿过客厅往外走,他那件古怪的外套——耷拉在一个肩膀上,黑色的后襟拖在他后边地面上。

……

一个秃光的脑袋从注意符号、问号、章节、句号,从已经是最后一件工作中抬起头来,然后——又倒下。马林果色的、金光灿灿的一堆——热得打响鼻似的啪的一声,它在沸腾,从自身喷发出吱吱响的和亮晶晶的东西;劈柴燃烧成木炭后倒散下来,一个秃光的脑袋对着壁炉,带着张大的嘴巴和一双眯起的眼睛抬起来;突然,两片嘴唇惊恐地歪斜了。

这是什么?

绯红炽热的亮光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啪啪啪的火光,流动的鹿角——一些树木模样金光灿灿滑溜溜的东西——呈树枝形升腾起来又正在到处把自己吞食干净。它们从绯红的壁炉加料口喷吐出来,洒到四周的墙上:壁炉奔驰着扩大开来,变成了监狱的石砌牢房。在那里,一切流动发亮的东西,火焰,深蓝色的烟气和冠状飘忽的东西都会冷却、凝固(突然变成僵死状态)。通过一道透明的亮光——那里旋转着出现一个高踞在离去的拱形体旁正站着一个弯曲的身形,伸着一双五个指头绯红的手——一双接触到烈火后正在燃烧的手。

这是什么?

瞧——一张苦笑着的嘴巴,瞧——一双蓝色的眼睛,瞧——亮光照耀着好像竖起来的头发:他被熊熊烈火包围着,伸开一双被那颗星火钉在空中的手,两只手掌翻在空中——两只撑开的手掌,像一个十字架似的伸开四肢躺着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在那里的亮光中受折磨,他用两道目光指着手掌上鲜红的伤口;而一个长着两只翅膀的大天使正从裂开的天空中给他浇洒清凉的露水——向通红的炉子里……

他不知道他做的什么……

忽然间……一阵令人晕头转向的噼噼啪啪、吱吱喳喳、呼呼的响声:明亮发光的东西摇晃了一阵,炸裂成了碎片,清除了旋涡似的旋转着的星火的苦难形象。

……

一刻钟过后,他吩咐备好马;四十分钟后,他跨步登上四轮轿式马车(这一点,我们在前面一章里已经看到了);一小时后,四轮轿式马车停在了无聊的人群中间;不过——仅仅是无聊的吗?……

这里出什么事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和暴乱的人群之间,隔着一道半俄寸厚的空间,或者叫马车壁;马儿呼哧呼哧喘着气,而马车里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则看见了所有的脑袋:圆顶礼帽,大檐帽,而它要的是满洲大皮帽;他看见了一双注视着他的不满的眼睛;还看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人的张得大大的嘴巴:一张正在唱的嘴巴(人们在唱歌)。那个衣着破烂的人发现了阿勃列乌霍夫,粗鲁地嚷嚷起来:

“您出来,喂,瞧见了吗,过不去。”

一群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和他一起嚷嚷起来。

为避免发生不愉快,为人群所迫,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这时当然打开了马车门;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人看到一个嘴唇哆嗦,用戴手套的手扶住高筒大礼帽边沿的老头子正从里边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面前一些号叫着的嘴巴和一根长长的木棍,一块大红布从木棍上忽高忽低徐徐舒展开来,它轻盈地在空旷中哗啦啦飘扬:

“喂,您,脱下帽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脱下高筒大礼帽,抛下马车和车夫,急忙挤到人行道上;他很快碎步向与一堆堆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这时,黑压压的人们一下从商店、院子、两侧的马路口和公寓房里拥出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尽力气往外挤:终于挤出——到了边上空着的马路上,从那里……飞奔过来……哥萨克……

……

一支哥萨克部队飞奔过去了,空出了一块地方;可以看到向大红布冲过去的哥萨克们的背部;还可以看到一个戴高筒大礼帽的老头子快步在奔跑。

 

纸牌卦

桌子上的茶炊烧开了;一把全新的完全干净的可爱茶炊从厨架上发出金属亮光;桌子上烧的茶炊没有擦,脏兮兮的;那把全新的可爱茶炊,有客人来时才用;没有客人来,桌子上就放着这把弯曲的丑家伙:它烧开时,吱吱的声音很大很响,有时小孔眼里还冒绯红的火星。谁的一只手没有教养,把圆面包弄碎了;碎了的面包屑像斑点似的撒在起皱的桌布上;一个斑点掉进一杯没有喝完的酸味茶里(由于放有柠檬而发酸);桌上还摆着一盘没有吃完已经凉了的煎肉饼加冻土豆泥。

还有那满头的美发哪儿去了?原来是美发的地方竟翘着一条细小的辫子。

原来,卓娅·扎哈罗夫娜·弗列依什戴的是假发(大概是在有客人来时),而且——顺带说一句:她大概还不要脸地染过头,因为我们原来见到她是一头漂亮的黑发,脸上擦过油,太光滑了。可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冒着汗的鼻子和吊着一根细得像耗子尾巴似的辫子;身上穿着短上衣:而且,也是脏兮兮的(大概是过夜穿的)。

利潘琴科从喝茶的小桌子边半转过身坐着,使自己四四方方有点拱着的背既对着卓娅·扎哈罗夫娜又对着污脏的茶炊。利潘琴科前面放着一副半散开的纸牌,它使人以为此人晚饭后刚要进行有益于神经的通常活动,却被打断了——无奈只好放下纸牌;进行了一场持久的谈话,一谈话就把琐碎事:一杯茶,纸牌,以及其他等等,搁在一旁了。

这次谈话后,利潘琴科便把背转过来:背部对着谈话的地方。

他没有戴浆硬的领子,没有穿西装,松开腰带坐着,肚子明显地鼓出来,因此在西装背心和滑下的裤子(全是——暗黄色的)之间便不雅观地露出浆得不平整的内衣的一角。

我们看到的利潘琴科,正好是在他凝神观察一堆黑黝黝的蟑螂从钟表上沙沙沙爬下来的那一瞬间。它们在别墅里繁殖开了:大大的,黑黑的,而且繁殖得很快——多得让人受不了。虽然有灯光照着,角落里还是在沙沙沙响,随时会从餐柜的小缝隙里翘出长长的细胡子。

是自己生活的伴侣哭哭啼啼的唠叨,打断了利潘琴科对正爬着的蟑螂的观察。

卓娅·扎哈罗夫娜推了一下端茶的托盘,使得利潘琴科浑身一哆嗦。

“唉?……又怎么了?……到底为什么这样?”

“什么这样?”

“难道一个忠心的女人,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把生命都给了您——像我这样一个女人……”

接着,两个胳膊肘落在了桌子上:一个胳膊肘上的袖子撕破了,破口露出显老而苍白的皮肤及大概是跳蚤咬后抓破的伤疤。

“您在那里叨叨些什么呀,亲爱的,说得清楚点……”

“像我这样一个女人,难道问一声的权利都没有吗?……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着,她便用两只手掌捂住脸:只露出鼻子和两只鼓鼓的眼睛。

利潘琴科在靠背椅上转过身子。

她说的话显然刺痛了他,他脸上霎时间流露出类似内心深受折磨的表情——他既不是懒洋洋地羞怯地又不像孩童般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看得出来,他想表白点什么,同时也看得出——他害怕表白。这时,他慢慢意识到了点什么——这会不会是在他伴侣心灵中作出可怕的承认的那种东西。利潘琴科的脑袋耷拉下来了,他用鼻子连连发出喘息声,并侧过眼睛张望着。

但是,通向真实的欲望中断了;连真实本身都落到了心灵深深的底部。他玩起纸牌卦来了:

“呣,对,对……五点对六点……王后哪儿去了?……王后在这里……再——压上J钩……”

突然,他向卓娅·扎哈罗夫娜投过试探性的怀疑的目光,他的长满金黄色汗毛的短手指倒起一沓纸牌来:把纸牌——从这一沓加到那一沓上。

“好,纸牌卦出来了……”他继续生气地倒着两沓纸牌。

卓娅·扎哈罗夫娜瘸着腿小心翼翼把擦干净的茶杯放进橱柜里。

现在,她瘸着腿走进房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沙的响声(一根蟑螂须伸进了橱柜缝隙中)。

“可我呀,亲爱的,没有生气。”他又一次向她身上投过试探性的目光,同时把双手放在肚子上并因为背心没有扣紧而鼓出相当可观的肚子。她走动时下巴一晃一晃地在摇摆;轻轻走到他身边,并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

“您最好问一声,为什么我向您打听?……因为大家都在打听……都耸耸肩膀……所以我就想,”说着,她连肚子带胸部倒在靠背椅子上,贴到他身上,“最好我全都知道……”

但是,利潘琴科咬紧嘴唇,不安而认真地洗起一沓纸牌来。

利潘琴科不记得,昨天一天对他具有非同寻常的重要性:如果明天他在他们面前不能作出证明,不能摆脱那些落到他身上的毁灭性文件的严重困难,那他——就会被将死。他记得这一切,却只是不时从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呣,对——对……这里有空位置……没有什么可干:让王后归空位……”

然后——他忍不住了:

“您说,打听什么?……”

“而您以为——没有?”

“他们还常在没有人的时候来?……”

“他们来,他们来:都耸耸肩膀,装作不知道……”

利潘琴科扔下纸牌:

“毫无办法——两点给堵住了……”

看得出,他很激动。

这时,利潘琴科的卧室里悲哀地吱扭扭一阵响,好像是有人开了小窗。他们俩把头转向利潘琴科的卧室,两人都警觉地没有做声:这会是谁呢?

大概是托姆这圣贝尔纳狗。

“可您要理解,古怪的女人,您的那些问题。”利潘琴科这时打了个呵欠站起来——不知是想弄清古怪声音的原因还是为了避开回答。

“违背党的……”他喝了一口很酸的茶,“纪律……”

他伸伸懒腰,走进打开着的门里,到了深处暗黝黝的地方……

“啊,柯连卡,和我还讲什么党的纪律。”卓娅·扎哈罗夫娜反驳说,同时用手掌捂住脸,低下头,继续站在这时已经空了的靠背椅子前……“您只要想想……”

但她立刻不做声了,因为靠背椅子空了;利潘琴科往卧室的方向走了;她于是——漫不经心地一张张翻着纸牌。

利潘琴科的脚步声靠近了。

“我们之间不曾有过秘密。”这是她在对自己说。

同时,她立刻把头朝门转过去——对着黑黝黝的地方——对着深处——并对着迎面过来的脚步声生气地说:

“您自己可没有警告过我,说我们之间实际上没有什么好谈的(利潘琴科已经出现在门口),说您有机密,可我……”

“不,卧室里没有人……”他打断她说……

“我感到恼火:包括还有——种种观点、暗示、提问……甚至还……”

他厌烦地打着呵欠,张大了嘴巴;然后解开背心,不满地通过鼻孔对自己嘟哝道:

“唉,干吗这么吵吵嚷嚷……”

“甚至还有针对您的警告……”

间断。

“很清楚的事,为什么我打听……您生什么气?我干了什么了,柯连卡?……难道我不爱您?……难道我不害怕?”

这时她用双手围住他那胖乎乎的脖子,然后——哭诉道:

“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忠心的女人……”

他看着她贴在他脸上的鼻子;鼻子——鹰钩的;确切点说——鹰钩模样的;鹰钩的,要不是——那么肉墩墩;鼻子——多毛孔的;这些毛孔正在冒汗。对称的面颊上两个紧凑的空隙处出现表面不清晰的皱纹(没有擦油扑粉的时候)——那些皮肤倒并不松弛耷拉,而是——已经不新鲜,不讨人喜欢了。从鼻子到嘴角边明显地斜着两道皱纹;两片嘴唇往下拉着;接着,两只眼睛凝视着一双小眯眼;这两只眼睛,可以说鼓鼓的,并顽强地纠缠着——像两枚黑黝黝贪婪的小钻子,可是,那两只眼睛没有发亮。

它们——只是在纠缠。

“啊,好了……好了……够了嘛……卓娅·扎哈罗夫娜……您饶了我吧……我有气喘病:会憋死我的……”

他马上用手指抓住她的双手并从自己的脖子上拉开,然后坐在靠背椅上,并困难地喘着气:

“您知道,我是个多么多愁善感和神经脆弱的人……瞧,我又……”

他们都不作声了。

接着,在经过长时间毫无乐趣的谈话后出现的深沉、难受的默默无语中,所有的话都已经说了,开口前的一切担心已经熬过,只剩下麻木的顺从了——在深沉的默默无语中;她清洗了一只茶杯、一个盘子和两只茶勺。

他从小茶桌旁半侧过身地坐着,以自己四四方方的背部对着卓娅·扎哈罗夫娜和污脏的茶炊。

“您说——威胁?”

她立刻打了个寒颤。

而且立刻转过身来——从茶炊处;嘴唇又拉开了;两只不安的眼睛差点儿没有从眼窝里蹦出来;它们不安地溜过桌布,顺胖乎乎的胸脯而上,停留在眨巴了几下后的小眯眼上。接着——时光都干了些什么?

是的,它都干了些什么?

这双浅褐色的小眯眼,这双闪耀着幽默和狡黠的欢乐的小眯眼,只有二十五岁便变得黯淡无光了,它们凹陷进去了,并蒙上了一层危险的薄膜;一下就处于整个剧毒的空气、烟雾包围之中:暗黄色的、黄兮兮番红花色的烟气。不错,二十五年——一个不短的时间,但是——这个圆鼓鼓地突出在下巴下边的喉结有什么用?红彤彤的脸蛋变黄了,变得油滋滋地松弛了——使人感到像苍白的尸体一样可怕;前额——突出了;还有——耳朵长得大大的;一些普通体面的老头子不往往也是这样的吗?可他——不是老头子……

你干了什么,时光?

一个头发浅色、满脸红光的二十五岁的巴黎大学生——大学生利宾斯基——梦呓般的鼓胀起来,变成了个四十五岁的挺着个不雅观的蜘蛛般大肚子的人:变成了利潘琴科。

 

无法表达的涵义

灌木在呼啸……海边的沙土地上,这里那里的咸水小湖泊掀起阵阵皱纹般的波浪。

海湾上不断刮来一道道白浪;月亮照耀下,那边的波浪一阵接一阵推向远处,不时在那里发出轰隆隆的响声;接着,它跌落下来,变成一堆堆棉花似的泡沫漂浮到紧岸边;海湾上刮过来的白浪顺着堤岸的慢坡伸展开来——柔和地,透明地;它舔食着沙土,冲刷着沙土——把它们冲平;它像一把精巧的玻璃刮刀,从沙土上刮过去;有的地方,那玻璃似的平平一层直流淌到咸水湖处;往湖里灌注盐的溶液。

已经倒流过来了。一阵新的大泡沫又把它摔了回去。

灌木在呼啸……

瞧——无论是这里,那边,都有数百丛灌木;离海稍远点儿的地方,也挺立着光秃秃的灌木丛;这些掉光叶子的灌木向空间举出双手,疯狂地在摇晃。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没有穿防雨套鞋,没有戴大皮帽,惊慌地从它们中间跑过去。夏天的时候,它们发出甜蜜的悄声细语;悄声细语早已枯干了,因此这地方现在听到的,是硬邦邦的咯吱吱声和缓慢的呻吟。云雾从那里产生,还有潮气也从那里产生,枝杈交错的树枝还是伸展了出来——在云雾和潮气中;在云雾和潮气中,一只凹凸不平的手像一根多毛的杆子在一个身影面前弯曲了。

一个身影向一个窟窿歪过去——倒在一层黑黝黝的潮气里,它立刻陷入痛苦的思考;接着,它把固执的脑袋倒在一双手里:

“我的心肝,”从心里发出的声音,“你离开我了……你回答一声啊,我的心肝,我可怜……”

“我将带着撕碎的生活在你面前倒下……记住我,我可怜……”

被闪烁的星光刺破的夜,渐渐明亮了;接着,紧海岸的地平线上有一个朦胧可见的小点在抖动;显然是一队商船靠近彼得堡了;一道发出像成熟的穗子的光芒四射的小火,从夜晚的缺口喷腾而出。

这时,它已成了一只大大的鲜红的眼睛,后边是暗黝黝的船身及它上面——森林般的杆子和绳索。

在黑黝黝忧郁烦闷的身影上头,在月亮底下,有一双树木般多枝干的手迎着一个翱翔的阴影,飞奔过来;一个灌木丛般的脑袋,一个凹凸不平的脑袋,伸进空间,像一只蜘蛛似的晃动着由黑黝黝的树枝织成的网;接着,便——摇摇晃晃地吊在空中。轻巧的月亮在那个网里迷了路,它颤抖起来,发出耀眼的亮光:好像在掉眼泪。光秃秃树枝的空当间充满了闪闪磷光,显得莫名其妙,并从中形成一个形象——它在那里形成,它从那里开始:一个巨大的身体,它披着硫酸盐色外套,磷光闪闪,向浓密的烟雾飞去。一只威严的手指示着前景,朝有一团小火从别墅花园里眨巴眨巴发亮的地方伸过去,那里富有弹性的灌木枝和栅栏融合在一起。

那形象停下来了,它哀求着伸向树枝间组成一个身体的磷光闪烁的空当间: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不能这样——凭着一点怀疑,没有解释就……”

一只威严的手指示着亮光穿过黑黝黝的和吱吱喳喳响的树枝照射进来的小窗。

黑黝黝的身影立刻大叫一声跑进了空间;一个黑黝黝多枝杈的轮廓跟着扑过去,它同时在岸边沙土地上组成一个古怪的、完整的、能从自己身上挤出古怪的无法表达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的涵义的东西;黑黝黝的身影用胸脯顶在小花园的栏杆上,翻过围墙,现在正踩着落满露水的野草,不出声地爬着——向自己不久前去过的那幢灰色的别墅爬去,那里现在——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了。

它一只手贴在胸口,小心翼翼悄悄来到阳台上,然后不出声地跳了两步,到了门前;没有挂门帘;身影于是窜到窗口;窗子里边,亮光扩大了。

那里坐着……

桌子上放着一把茶炊;茶炊附近,放着一盘吃剩后冷了的煎肉饼;接着看到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难为情的、显出有点受压抑的女人的鼻子;一个看上去羞怯的鼻子;它还——羞怯地躲藏起来:鼻子——鹰钩的;一个背影带一根短辫子女人的脑袋在墙上晃动;这可怜的脑袋挂在翘着的脖子上。利潘琴科一只手靠着桌子,另一只手空着搁在椅子靠背上;两只粗糙的手掌——伸开并张着;那手掌宽得出奇;五个好像被砍掉一截的短得出奇的指头上留着倒刺,指甲上涂着咖啡色的染料。

身影冲前跳了两步;接着——来到灌木丛中;它立刻感到一阵难以描述的怜惜;一个没有前额、大得像皮帽的脑袋扑过来——从一个窟窿,从两根树枝当间扑向身影;风在灌木丛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喇叭口上呻吟。

那身影在灌木边上激动地悄声说:

“不能这样简单地……怎么会这样……要知道,什么都还没有证实……”

 

绝唱

整个身子从唉声叹气的卓娅·扎哈罗夫娜那里转过来后,利潘琴科伸出一只手去拿——大家想想!——这时挂在墙上的小提琴:

“一个局外人有种种不愉快……他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可是这里——请吧……”

他取过松香,怀着简直是某种无限的狂热,向一块松香扑过去;怡然自得地把一块松香拿好在手指中间;以一种既与他党内的地位又与刚才进行的谈话毫不相干的抱歉神情,动手擦起自己的一张弓来;然后,他拿好了小提琴:

“可以说——眼泪相迎……”

把小提琴靠在肚子上,向它弯过身,把它宽大的下端紧托在膝盖上;用下巴顶住它狭小的上端;他用一只手怡然自得地拉拉琴弦,而另一只手——拨出一个音符:

“咚!”

与此同时,他的脑袋朝上一仰又向侧面扭着垂下,他带着疑问的表情,有点像嬉笑又有点像(某种孩提般的)怜惜地望了一眼卓娅·扎哈罗夫娜,并咂了一下嘴唇,他好像在问:

“您在听?”

她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用疑问的、半受感动半冷酷的脸色瞅了一眼利潘琴科及他的一个指头;一个指头试了试琴弦,琴弦——叮咚乱响起来。

“这样好点!”

他微微一笑;她微微笑了笑;两人相互点了点头;他——怀着变得年轻的热情;她则是——表现出既为他模糊地感到骄傲又像原来那样崇拜他(是崇拜利潘琴科吗?)的那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她赞叹道:

“啊,瞧您是怎么……”

“叮咚——叮咚……”

“怎么一个改不好的孩子!”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尽管利潘琴科看上去像头犀牛,他还是用左臂既灵活又迅速的动作把好自己的小提琴;小提琴宽大的一端闪电般迅速伸到宽厚的肩膀和侧向这个肩膀当间的一角里;狭小的边沿则处于来回滑跑的手指头里:

“好,开始吧。”

拿弓的一只手迅速伸到前面,弓随即——提高到空中;停了一会儿,一个最温柔的动作,弓接触到了一根琴弦;弓顺着琴弦奔跑起来;整只手——跟着弓奔跑起来了;脑袋跟着手奔跑起来了;跟着脑袋的奔跑——整个胖乎乎的身体在摇动:一切都向一边侧过去了。

小指头弯曲成了一个小钩:它不接触到弓。

利潘琴科身边的靠背椅子咔嚓嚓在响,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他有些嘶哑但毕竟是悦耳的男低音忽然响彻这间屋子,既压过了圣贝尔纳狗的呼哧声,也盖住了蟑螂的窸窣声。

“别——引引——诱诱。”利潘琴科唱道。

“我,没——有有有……”温柔的、静静叹息着的琴弦紧跟着在鸣响。

“需要。”(45)朝一侧弯过去的利潘琴科唱道,他原来紧张地一个劲儿急于要发出温柔的音符。

还在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久久唱着这首现在已经没有人唱的古老抒情歌曲。

……

“嘘!”

“听?”

“小窗?”

“得过去看一看。”

……

一种灰暗的气氛像一缕缕发绿的烟雾感伤地飘过那里;月亮从云雾中出来了;接着,所有的一切都像灰暗的气氛,它扩散开来,降落下来;灌木的枝干在空间变黑了,它们的影子像一堆堆毛茸茸乱蓬蓬的东西落在地面上;掉光叶子的树枝间,袒露出飞奔着的磷光闪烁的空气;空气中所有的斑点凝结成一堆——瞧它,瞧它:一个被磷光燃烧得炽热的身影,它威严地把自己的一只手伸向窗户。身影跳着向窗户跑过去,窗户没有插好,打开时发出低微的吱吱声;于是,身影跳着躲到一旁。

窗户上显出两个影子;有人拿着蜡烛走过去了,到了挂着窗帘的地方;发出亮光,这个窗——也没有插上;窗帘拉开了;站着一个胖乎乎的人,他向那边——磷光闪烁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的,原来是个下巴,因为——下巴翘着;看不到眼睛,眼睛处是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月光下,前额两道眉毛稀疏的拱形不自然地亮了一下。窗帘给牵动了一下;有个巨大的胖乎乎的人回头进入窗帘挡着的地方;很快,一切都平静了。别墅里又传出歌声和叮叮咚咚的小提琴声。

灌木在呼啸。一个没有前额的皮帽似的大脑袋,通过月光露出一种顽强的神情:要弄明白——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要弄明白——不然——就裂成碎片。这个陈年的绒毛稀疏的赘疣,长满细毛和疮痂,从多窟窿的树干上突出在外;他被风刮得伸开四肢倒下了;他恳求饶恕——不管怎么,不惜任何代价。身影又一次离开多窟窿的树干,它接着便偷偷来到小窗下;退路被切断了,它只好这样了:把已经开始的干到底。这时,它躲起来了……它在利潘琴科的卧室里急切地等待着利潘琴科——走进卧室来。

……

可是,一些坏蛋有唱完自己的绝唱的渴望。

“一切……往日的……诱惑……对……绝——绝望……者都……格——格不入……我我……已经不……不信表——表白……”

“我我……已经不……不相信爱……情……”

他知道自己在唱什么吗?以及——在拉什么吗?为什么他感到哀伤?为什么喉咙缩紧了——紧得直疼?……因为发音?利潘琴科不理解这一点,就像他不理解他倾吐出的温柔的声音一样……不,额骨无法理解:前额狭小,横着一道道皱纹,它好像在哭泣。

十月的一个夜里,利潘琴科这样唱着自己的绝唱。

 

前景

好——就这样!

他唱了一会儿,拉了一会儿;把小提琴放在桌子上,用手绢擦了擦满头的汗;他那不雅观的蜘蛛般的四十五岁的便便大腹,慢慢在晃动;最后,他拿起蜡烛,到卧室去了;到了门槛上,他再一次犹豫地转过身子,叹了口气,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利潘琴科的整个形象表达出一种模模糊糊说不清的哀伤。

接着——利潘琴科便进入黑暗中了。

当烛光突然照进漆黑的房里(拉着窗帘)时,黑暗哗的一下被切开了;黑暗的时刻——在橙红的烛光照射下,立刻被驱散了;这时,一些零星的黑暗像所有东西的影子,好像在一个闪闪跳动的燃烧中心四周围成一个圆圈在无声地转动。利潘琴科的脚跟紧后边出现一个大胖子的影子,它紧跟着一个个黑黝黝的斜形体和物品的影子,也慌慌忙忙顺着圆圈打起转来。

在墙壁、桌子、椅子中间,一个无定形的不出声的胖子摔倒了,倒在斜形体上,他痛苦地碎裂了,好像这时他感受到了炼狱的全部痛苦。

他就这样像对一个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包袱扔出自己的身体——这样扔出身体后,心灵往往会处于全部心灵运动的暴风雨的控制下:在心灵的空间里刮起暴风雨。我们的身体——是一只小船,它在心灵的海洋上疾驶,从一个精神大陆——到一个精神大陆。

这样……

大家可以设想一条无限长的绳索;大家还可以设想,自己的身体直到腰部都被绳索缠着;而死后——有人拉着绳索转动起来:疯狂地以无法形容的快速转动起来;被抛到不断扩大、升起的圆圈里在空间转成螺旋状后,您一下飞到外层空间的环境里,脑袋往下,背部——平着一直往前;您也将像地球的一颗卫星,从地面飞到无限的世界里,只一刹那工夫,飞过无数的空间,而且这些空间都好像是停止的一样。

当身体像对一个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包袱一样被心灵抛弃时,您突然就会被这样的暴风雨所控制。

我们还可以设想,身上的每一个部位经受到了无限扩展,扩展到可怕程度(例如在一个横切面上占据相当于土星轨道的位置)的疯狂愿望。还可以设想,我们有意识地感觉到不是身体的一个部位而是所有的部位都一下膨胀开来,都直往前冲,都燃烧到白热的程度,并经过身体扩大的阶段:从结结实实到气体状态,行星和太阳完全自由地在身体的分子空当间流通。我们还可以设想,我们还没有完全丧失内心的感觉,然后通过无限扩展的意图,我们的身体碎裂成了好几部分,而只有我们的意识才是完整的:关于碎裂的感觉的意识。

我们将感觉到什么?

那时我们会感觉到,飞驰着和燃烧着的我们被扒开的器官已经不再联结在一个整体里后,它们互相间隔着无数俄里;可是我们的意识却把那引人注目的不像样的东西粘合成一个同时发生的无用的东西;而且,只要通过稀薄到达一片空荡荡的脊柱我们还听到火星轨道上群星的呼啸,星座上的星星在拼命地往大脑里飞去;我们在炽热的心脏中心毫无条理地病态地搏动——多么巨大的一个心脏,如果太阳向这个熊熊燃烧的毫无条理地搏动着的中心移动的话,连太阳迸发出的熔浆都到达不了它的表面。

要是我们能肉体地设想这一切,我们面前将会出现一幅心灵生活在抛弃了身体之后最初阶段的图景:假如在我们面前我们的身体因为暴力而倒下,这样的感觉就将更强烈……

 

蟑螂

手里拿着蜡烛的利潘琴科在渐渐黑下来的房间中央停了下来;在阴面的斜形体也和他一起停了下来;在阴面的大胖子,利潘琴科的心灵,他的脑袋悬在天花板上;无论对所有东西的影子或利潘琴科的影子本身,他都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沙沙沙的响声——通常的和一点儿也不神秘的沙沙声。

他非常厌恶蟑螂,而现在——他看到的——数十只这样的生灵;沙沙沙在响,它们跑进自己夹在烛光中间阴暗的角落里。于是——利潘琴科火了:

“该死的东西……”

接着便到一个角落里去拿地板刷子,那是一根很长的木棍,一头装着个鬃毛板刷:

“瞧你们,还少吗?!”

他把蜡烛放在地板上,一只手拿着地板刷子吃力地爬上椅子;现在,笨重的气喘吁吁的身体忽然出现在椅子上面了;因为用力,肌肉绷得紧紧的,一些器皿挤破了;头发都竖起来了;他举起地板刷子装着鬃毛板刷的一头驱赶着那爬着跑开的一堆;一,二,三,然后——把它们捅在鬃毛板刷下边:在天花板上,墙壁上,甚至——在格子柜的角落里。

“八……九……十一……”低声带威胁地说着,并边捅边使一个个斑点落到地板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得赶一阵蟑螂。等捅死相当大的一堆后,他才去睡觉。

他终于走进卧室,用钥匙把门插上;然后,他把淌着油的蜡烛放在自己面前,看了看床铺(一段时间以来,这古怪的习惯成了他脱衣服时一个不可分离的特点)。

他已经脱完了衣服。

现在,浑身赤裸裸多毛的他正叉开双脚坐在床铺上,他那汗毛稠密的胸脯明显地露出女人般圆鼓鼓的乳房。

利潘琴科光身睡了。

蜡烛的斜对面,在有窗户的一道墙和书柜中间阴面黑黝黝的壁龛处,出现一个费解的轮廓:这里挂着裤腿管,形成一个类似人的样子——从这里看。利潘琴科一再改换挂裤子的位置,结果却总一样:一个类似人的样子——从这里看。

现在,他看到了这个类似人的东西。

而当他把蜡烛吹灭的时候,那轮廓颤抖了一下并变得更清晰了;利潘琴科伸手去拉窗帘;窗帘拉开了,飘起的白绵布哗啦啦响了一阵;房里闪过一道铜器发出的绿莹莹微光;在那里,从那里,一个炽热的圆盘从锡一般惨白的薄云中啪的一下掉进房里;接着……

在全绿的和仿佛是硫酸盐色的一道墙壁的背景上——在那里!——站着一个身影,穿一件旧大衣,脸部刷白、冰冷:像个——滑稽戏里的丑角,刷白的嘴唇含着微笑。利潘琴科光着脚往门那边走,一使劲把肚子和胸脯压在了门上(他忘了,门是插上的);他立刻被拖了回来;好像有一道滚烫的开水从他赤裸着的背部直浇到脚后跟;倒在床上后,他明白了,是有人切开了他的背部,就像切割洁白脱毛的小猪皮;他刚明白自己背部发生的事后,又感到同样的一道滚开水——在自己肚脐眼下。

接着,从那里传出一种嘲弄的沙沙声;以为是什么地方的气体——因为肚子已经被切开;当未经思索地对着空间摇摇晃晃的肚子耷拉下脑袋后,他浑身迷迷糊糊倒了下来,感到一团黏乎乎流淌的东西——在肚子上和床单上。

这是通常现实生活的最后一个意识的印象,现在,意识已经扩大了;它古怪的外围把行星都吸到自己里边去;还感觉到这些行星——互相分开着的器官;太阳通过心脏的扩大在运行;脊柱因为接触到火星轨道上的群星,炽热化了;肚子里爆发了火山。

这时候,身体无知无觉地呆着,脑袋耷拉到胸前,眼睛凝视着自己被切开的肚子;它突然倒下了——肚子贴在床单上;一只手摔在血淋淋的地毯上,手臂上的汗毛在月光下发出亮晶晶的棕色闪光;吊着下颚的脑袋往门一边倒过去,并用已经不转的瞳孔对着门那边;两道眉毛稀疏的拱形线亮晶晶的;床单上出现五个血淋淋手指的印迹,并戳着五个胖乎乎的手指。

……

灌木在呼啸,一道道白色鬃毛似的浪花从海湾上滚滚而来;它们通过一堆堆泡沫漂到岸边;它们冲刷着沙土地;它们犹如一片片薄薄的刮刀从沙土地上经过;直漂到咸水湖处,把盐的溶液灌进湖里,然后又反漂回去。灌木的树枝间,可以看到一艘摇摇晃晃的帆船,像一块透明的绿宝石;尖形翅膀似的船帆在空间划出薄薄一道线,船帆上方牢牢聚集着一团烟雾。

……

人们早晨进去时,利潘琴科已经不在了,有的——是一堆血,还有——一具尸体。这里曾经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白白的脸上带着讥笑,一副不自在的样子;他留着一嘴小胡子,一嘴往上翘的小胡子。很古怪:男人拿死者当马骑;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剪刀;他伸长着这只手(46);他脸上——经过鼻子,嘴唇——爬着一只一个斑点似的蟑螂。

显然,他是疯了。

第七章结束

 

(1)题词为亚历山大·普希金《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4)一诗的头两行,作者对原诗的头一行作了改动。普希金原诗头一行为:“够了,够了,我亲爱的!心要求平静”。——原注

(2)哈乌里让卡尔是喜马拉雅山的一座山峰,高7144米,1913年以前错误地被认为同距它60公里的珠穆朗玛峰一样,是世界最高峰。

(3)指大学里的圣彼得和巴维尔教堂。

(4)据作者在回忆录《两个世纪之交》一书中记载,诺尔凯蒂是他在1886至1887年初的家庭女教师。——原注

(5)原文为德文,是德国诗人歌德的长诗《魔王》的头两行。——原注

(6)茹科夫斯基俄译歌德《魔王》的开头两行。——原注

(7)茹科夫斯基俄译歌德《魔王》的最后一句。——原注

(8)“令人讨厌的名字”,原文为拉丁文。

(9)“令人讨厌的名字”,原文为拉丁文。

(10)相当于英、德两国的“百万的五次方”,美、法两国的“千的六次方”,都是现代对最大数目的表示。——原注

(11)罗伯特·比利(1856—1920),美国极地旅行家,1909年4月6日成为首位到达北极的人。弗里特奥夫·南森(1861—1930),挪威海洋志专家,北极研究家和社会活动家,因对北冰洋进行探险出名。卢瓦·阿蒙特森(1872—1928),挪威北极和南极研究家,多次完成极地旅行,1911年12月14日成为首位抵达南极的人。

(12)对《圣经·旧约》中创世纪篇创世情景的幽默联想的产物。

(13)俄文的文章、公文中节、段及条约条例中的条款的符号为“§”。

(14)按天文学,与月球一年的运行相应共有十二星座,叫黄道十二宫。“黄道第十三宫”是作者对主人公文牍主义的条款的讽刺性说法。

(15)阿·弗·康欣,俄罗斯国家银行总管,当时俄国流通的钞票上都有他签名的复制品。——原注

(16)希腊神话中的冥河之一。

(17)希腊神话中的冥土。

(18)罗马神话中的冥土王后,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珀尔赛福涅。

(19)希腊神话中冥河的摆渡人。

(20)希腊神话中的凛冽北风之神。

(21)中东古城,罗马帝国时商业繁荣,是东西方联系的枢纽;18世纪以来,彼得堡被称为北方的帕尔米拉。——原注

(22)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是护法神,对胆敢违反宙斯者,他射出的箭必令其死亡。

(23)据希腊神话记载,西绪福斯曾以狡黠出名,所以在冥土受罚,他把巨石推上山,到了山顶巨石便滚下来,他又把它往上推,如此循环不止。

(24)可能是影射当时俄国总监察长波别多诺斯采夫。——原注

(25)“一生的经历”原文为拉丁文。

(26)原文本意“光脚”,俚语中作名词用时意为“流浪汉”,还与意为老板、大亨一词发音相近。

(27)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

(28)普希金《皇村中学的周年庆祝》(1831)中的诗句,其中提到的德里维克是诗人要好的同学之一,他在1831年1月去世。——原注

(29)指1904至1905年日俄战争时,原为俄国侵占的我国旅顺口于1905年1月被日军占领。

(30)普希金诗篇《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4)的前四行,但多处与原作不符。

(31)出自普希金的诗《想从前》(1836),引用的诗句与原作略有不同。

(32)普列维的名字和父称。

(33)普希金诗篇《够了,够了,我亲爱的!》(1836)的后四行,但多处与原作不符。

(34)指1797至1800年由维·伊·巴任诺夫设计为沙皇巴维尔一世建造的米哈伊洛夫斯基宫,又称工程师城堡。巴维尔一世于1801年在宫内被杀。——原注

(35)指米哈依洛夫斯基宫大门两侧的两个外观对称相同的陈列馆。

(36)指米哈依洛夫斯基宫入口处的彼得一世纪念像。

(37)雕塑像底座正面的题词为:“献给曾祖父,曾孙于1800年。”

(38)设立于1698年,是俄罗斯帝国的最高级佩带。

(39)谢辽什卡是谢尔盖的爱称、昵称。

(40)指彼得一世首次建立的俄国大众博物馆。1718年彼得一世曾颁布命令,必须将人间、兽类中的“怪物”送交陈列馆。

(41)“再见”一词,原文为法文。

(42)“尼古拉”一词,原文为法文。

(43)这是作者对“深渊”的一种引起联想的类似物,他在1907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称:“深渊——对彼得堡的文学家来说是舒适的首要条件。”

(44)这句话来自《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23章第33节: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说:“父啊!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原注

(45)“别引诱我,没有需要……”是俄国作曲家格林卡(1804—1857)据诗人巴拉丁斯基(1800—1844)的抒情诗《失望》(1825)为词谱的一首歌曲中的歌词。——原注

(46)杜德金杀了利潘琴科后拿死者当马骑的形象是对彼得一世铜骑士形象的讽刺性模拟。——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