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巨大的锤击声[40]吵醒,于是猛然回想起——回想,多荒谬的悖论啊——前一天,我刚去来世走过一遭。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德塞尔比。和所有圣哲一样,人们也曾向他求教如何看待人生的种种困惑。然而,很可惜,评论家并没有从他卷帙浩繁的作品中总结出一套连贯而全面的精神信仰与修行的体系。不过,尽管如此,他有关天堂的论述还是不无启发的。这些论述多见于著名的德塞尔比“抄本”[41];此外,《地方志》和《乡村图鉴》的“翔实”附录中也有大篇幅记载。简单地说,他认为幸福感“与水不无关系”,“任何圆满的状态都离不开水”。德塞尔比并未明确定义这个水的天堂,他只提到另有专文讨论这一话题。[42]不幸的是,作为读者,我们无法据此推测雨天是否真比晴天更好,也不清楚漫长的沐浴过程是否真能带来内心的平静。德塞尔比盛赞水的平和、均衡、宛转与公道,并称“若不滥用”[43],它便能臻于“至善”。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些实验记录。而他的实验总是暗中进行,并无旁人在场见证。这以后,便是当地政府对他提起的一连串诉讼,控告他非法排放污水。根据庭审记录,他曾在一天之内消耗了9 000加仑的水,还有一次,甚至一周就耗水近80 000加仑。请注意此处使用的这个“耗”字。当地官员曾根据街道的水管,核查过德塞尔比家每天的进水量和排水量。他们惊讶地发现,进入房舍的水竟然一滴都未排出。评论家得知这数据当然如获至宝,但照例给出了各自不同的解读。巴西特认为,水在特制水箱中经过了处理,并被稀释到隐形的程度——当然,再怎么稀释也还是水——所以,排水口的人根本看不见水,除非他火眼金睛。相比之下,哈奇乔的解读则更容易接受。他倾向于认为,水先被煮沸,然后很可能通过水箱,被转化为极小的蒸汽流,再经由天窗排放到夜空中,以此清除空气“皮肤”或“气囊”里的“火山性”黑斑,进而驱散“肮脏”而可恨的夜气。然而,也正因为这一言论,在此前的诉讼案中,物理学家哈奇乔被罚了四十先令。所以不管多么荒诞,这说法多少染上了一点异样的色彩。话说大约两年前,德塞尔比曾被控擅自在夜间由天窗外接消防水龙,致使几名路人全身湿透。还有一次[44],他甚至因贮水过量而被告上法庭。警方证实,他家里的每件容器,大至浴缸,小到三只一套的鸡蛋杯,全都注满了水。然而,法院最后还是罗织了一项罪名,说他是自杀未遂,理由很简单,因为在寻求天体水文数据的过程中,他确曾意外溺水。

从当时的报道来看,在探索水的道路上,德塞尔比显然多次受到迫害与司法的刁难,这在伽利略之后是绝无仅有的。那些陷害他的小人可能很得意,因为他们的阴谋得逞了,那些实验记录已全部销毁,后人再也无从知晓。或许,同时销毁的还有一种神秘水科学的入门书,而这原本可以给人消除多少痛苦与不快啊。实际上,到最后,德塞尔比在这方面的成果就只剩下他那座房子。不计其数的水龙头[45]还留在屋里,虽然更聪明的新生代已经把总水管关了。

水?这个字萦绕在我心头,也传到了我的耳畔。雨叩击着窗户,不是温柔、动人的点滴,而是猛烈、豆大的颗粒,噼里啪啦敲打着玻璃。天色晦暗,风雨交加。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那是大雁和野鸭正在风中挣扎。黑鹌鹑在窝里哀鸣,暴涨的溪水像疯子一样喋喋不休。在这暴风雨里,树一定不会有好脾气,石头的眼里一定闪着寒光。

我本来会毫不迟疑地继续昏睡,可屋外的锤击声实在太响。于是我只好起身,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到窗前。窗外有个男人,左右肩膀上扛着麻袋,正在警局的院子里敲打一副木架。这人红脸膛,粗胳膊,围着木架一瘸一拐地绕来绕去,脚步很大却非常僵硬。他嘴里咬了一把铁钉,在胡须的暗影里,那些铁钉俨然像一排钢牙。只见他把铁钉一个个拔出来,又细心地敲进湿漉漉的木架。然后他停下来,用力敲击一块厚木板,但无意中不小心把铁锤掉在了地上。于是,他吃力地弯下腰,捡起了铁锤。

有没有发现什么?

没有。

那铁锤不大对劲。

铁锤怎么了?看着挺普通啊。

你一定是瞎了眼。铁锤砸他脚上啦。

是吗?

可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当是一根羽毛落到了脚面上。

我这才明白过来,于是惊叫一声,立即打开窗户,也顾不得风大雨大,便探出身子,激动地招呼那工人。他好奇地看看我,一脸困惑地向我走来。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奥费尔萨,家里排行老二。”他回道。“你能不能出来一下,”他继续道,“帮我完成这木工活儿?”

“怎么,你的腿是木头的?”

他二话没说,抡起铁锤就朝左大腿上砸去。大雨中响起了空洞的回声。他跟小丑似的,蜷起手指,贴在耳边,像是在认真听那回声。然后,他笑了。

“你认识马丁·芬纽凯恩吗?”

他举手行了个军礼,点头表示认识。

“我们就像亲戚,”他说,“但又不尽然。他跟我表妹相好,可一直没结婚,一直没那工夫。”

我一听这话,马上抬起左腿,往墙上撞去。

“听见了吗?”我问。

他见状大吃一惊,于是握住我的手,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还问我是左腿还是右腿?

赶紧写封信,向他求援。没时间了。

于是我当即写了封信,向马丁·芬纽凯恩求救,要不然,我定会死在绞刑架上。我还告诉他,这事十万火急,请他速速赶来。我不知道他是否说话算话,但情况危急,好歹什么都得试试。

我目送奥费尔萨先生在薄雾中匆匆离去,在狂风中步履蹒跚。大风吹过田野,他低着头,肩上扛着麻袋,心里怀着坚定的信念。

然后,我回到床上,想要忘记那烦心事。我祈祷,两位警察老兄今天都没骑车出门,因为要把我的信尽快送到“独腿帮”帮主那里,就非得有一辆车。想到这儿,我感到心里重燃起希望,于是很快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