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值班室的时候,正好碰上普拉克警长和吉尔黑尼先生。两位绅士正在讨论自行车的话题。

“三挡变速车完全不行,”警长说,“就是个时髦玩意儿,弄得你腿生疼。有一半的事故都是这种车造成的。”

“可是,爬坡时很够劲,”吉尔黑尼说,“就像多了一对保险栓,加了一台小型汽油机。”

“这种车很难调。”警长说,“你可以把耷下来的铁边带用螺钉固定好,可是到最后,脚就再也踩不到踏板了。而且,刹车也很别扭,就像破颚板似的。”

“你净瞎说。”吉尔黑尼反驳道。

“或者说,像小提琴的琴栓,”警长说,“像春天冷被窝里皮包骨头的老婆。”

“也不对。”吉尔黑尼说。

“或者说,像生病时肚子里的黑啤。”警长说。

“得了吧。”吉尔黑尼说。

警长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然后转身跟我聊了起来,再也不搭理吉尔黑尼。

“他跟你说了一大堆吧。”他说。

“嗯,说得挺详细。”我揶揄道。

“这人可有意思了,”警长说,“就像个会走路的大商场。别人还当他全身缠着电线,靠蒸汽发动呢。”

“是啊。”我说。

“他还懂音乐,”警长补充道,“人很情绪化,这对脑子可不好。”

“说起自行车的事。”吉尔黑尼说。

“自行车会找到的。”警长说,“我会把它找回来,再依法交还给失主。你想帮我一起找车吗?”他问我。

“好啊。”我回道。

警长对着镜子查看了一会儿牙齿,然后穿上绑腿,拿起手杖,意思是说他要上路了。吉尔黑尼把着门,让我们先出去。就这样,三个人站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考虑到晚饭前未必能找到车,”警长说,“所以我留了一份有关福克斯警官个人信息的正式备忘,这样,他一看就能马上掌握情况。”

“你用的是锯齿踏板吗?”吉尔黑尼问。

“福克斯是谁?”我问。

“福克斯也是我们的警官,”警长说,“可谁也没见过他,也不了解他,因为他一直在外巡逻,从不下班。他总是深更半夜才来签到,那时候就连獾都睡着了。这人疯疯癫癫的,从来不审问谁,就只管做笔录。要是哪天锯齿踏板流行起来,那自行车的末日也就到了,人命会像苍蝇一样不值钱的。”

“他为什么会这样?”我问。

“我也一直没弄明白,”警长回道,“也没掌握可靠的信息,只知道有一年的六月二十三号,他和麦克鲁斯金在私人房间里待了一小时。打那以后,他再没跟任何人说过话,人也变得疯疯癫癫的。我跟你说过吗?关于锯齿踏板的问题,我已经问过奥戈尔基督察。我说,既然只能在药铺买到,而且还要求登记,保证你不滥用,为什么不禁用,或者像砒霜一样列为特殊商品?”

“可是,爬坡时很够劲。”吉尔黑尼说。

警长往干燥的路面连吐了几口唾沫。

“‘这得要国会通过特别法案才行,’督察说,‘国会特别法案’。”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问,“往哪个方向?还是说,从什么地方往回走?”

眼前的乡间甚是怪异。四周环绕着青山,不远也不近,一道波光粼粼的溪水从山上流下来,把我们团团围住,弄得人心烦意乱。路走到一半,眼前的景色才逐渐明朗。到处是山丘和空谷,还有广阔、秀丽的沼地。到处能看见农夫手执长柄的农具在劳动。田间地头的人声在风中飘荡,大路上传来隆隆的马车声。几间白色的房屋散见于各处,觅食的牛群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挪动着。就在我观望的时候,突然,树上飞出一群乌鸦,不无凄凉地飞落在田间,那里有一群毛色光润的绵羊。

“去我们要去的地方。”警长说,“朝这个方向走,隔壁就是。世界上有样东西比锯齿踏板还危险。”

说完,他离开大路,带我们穿过一道树篱。

“你可不能这么贬低锯齿踏板,”吉尔黑尼说,“因为我家前后几代人都用它,而且个个都得以善终。也就剩我那大表哥,喜欢鼓捣蒸汽打谷机的进气管。”

“只有一样东西比这更危险,”警长说,“那就是活动板。活动板非常烫,谁要是吞下去一块,肯定活不长。这东西会间接导致窒息。”

“吞锯齿踏板就没危险吗?”吉尔黑尼说。

“如果有活动板,那你就得预备些够劲的裤腿夹,”警长说,“还要很多红色的封蜡,把活动板粘到上颚上。瞧那片树丛,根部貌似很可疑啊。我看,都不用出示搜查证了。”

那是一丛低矮的荆豆,看着并不起眼,就像部落里的女性成员,高高低低的枝条上粘着干草屑和羊毛。吉尔黑尼跪在地上,两手拨开草丛,像低等动物似的翻找着。不一会儿,他搜出个黑乎乎的东西,细细长长,像一支巨大的自来水笔。

“快过来,我的打气筒!”他嚷道。

“果然不出所料。”警长说,“这打气筒是一条很有利的线索,对我们的侦查和治安工作或许会有所帮助。你把它藏兜里,说不定有歹徒在监视、跟踪我们。”

“世界这么大,你怎么知道打气筒在那个角落?”我这问题也太天真了。

“你对高车座怎么看?”吉尔黑尼问。

“问题就像叫花子敲门,你没必要睬它。”警长回道,“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有黄铜车叉,高车座根本就不是问题。”

“高车座爬坡时能使上劲。”吉尔黑尼说。

正说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地方,周围到处是白色、棕色的奶牛。我们穿行在牛群中,牛群则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慢慢变换身姿,像是要展示它们肥硕两胁上所有的图案。这些牛想告诉我们,它们跟我们很熟,很关心我们的家人。当从那最后一头牛身边经过时,我摘下了帽子,以示我的感激之情。

“高车座,”警长说,“是一个叫彼得斯的人发明的。这人一辈子侨居海外,骑骆驼,骑各种高大的动物——长颈鹿、大象和一种跑得跟野兔一样快的鸟。那鸟下的蛋有蒸汽洗衣机里的圆盆那么大。圆盆里放了药水,能把男人裤子上的焦油给洗下来。他参战回来那会儿,也认真想过低车座的问题。然后有天夜里,他躺在床上,很偶然地想到了高车座。这是他长期思考和研究的成果。这人的教名我不记得了。有了高车座,才有后来的低车把。低车把一夹住车叉,血液就直冲脑门,内脏器官可吃不消。”

“哪种器官会吃不消?”我问。

“两种都会。”警长回道。

“应该就是这棵树吧。”吉尔黑尼说。

“有可能。”警长说,“你把手伸到下面去,随便摸一下,看看那里除了树本身的空虚,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吉尔黑尼俯卧在草地上,面前是一株黑刺李的残根。他用强健的双手摸索隐蔽的根部,一边使劲,一边喘着粗气。片刻之后,他找出了一盏车灯和一个车铃,然后站起身,偷偷把东西塞进了表袋。

“干得好,有条不紊。”警长说,“这表明坚持不懈有多重要。凭借这条线索,我们一定能找到自行车。”

“算我多嘴,”我很礼貌地说,“引领我们找到这棵树的智慧,国民小学里根本学不到啊。”

“我的车已经不是头回被偷了。”吉尔黑尼说。

“想当年,我上小学那会儿,”警长说,“有一半的老师唾沫里带病菌。病菌数量之多,足够让俄国的人口减少一成。那些老师光用眼睛,就能叫一整片庄稼枯死。可是,他们照样走来走去。如今这现象已彻底消灭,人人都得接受强制检查,质量还行的就往里面塞铁,质量太差的,就用割电线的钳子把它拔出来。”

“这一半是因为骑车时忘了闭嘴。”吉尔黑尼说。

“现在,”警长说,“你在开卷书店经常能看见一群学童,个个都有一口好牙,还有郡议会免费制作颁发的未成年人专属车牌。”

“都爬到一半了,所以只能咬牙继续向上。”吉尔黑尼说,“这是最最糟糕的,会磨损牙齿最好的部分,还会间接导致肝硬化。”

“在俄国,”警长说,“他们用废旧的钢琴键给老奶牛做假牙。不过,那地方很荒凉,人也不怎么开化,买个轮胎得花一大笔钱。”

此刻,我们正走在一片栽满不老树的乡野里,时间永远停在了傍晚五点。这是大千世界里一个温柔的角落,没有侦查、审判、裁决,没有争吵、辩论,心境是那么平和。这里的动物顶多只有大拇指那么大,这里的声响比警长的鼻息还微弱。这是一种独特的音乐,像烟囱里吹拂的风。一片苍翠围绕在我们四周,幼嫩的蕨草铺成了一块块地毯,修长、碧绿的茎叶穿梭其间,冒失的灌木不时探出头来,然而一切仍是那么优雅。也不知在这里走了多久,反正最后大家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警长手指着草窠上的某一点。

“也许是这里,也许不是。”他说,“我们只能试试看,因为坚持才有收获,有需要才会有创造。”

没多久,吉尔黑尼就在草窠里找到了他的自行车。他拔光轮辐里的荆棘,伸出一只通红的手,轻轻抚摩着轮胎,接着又仔细把车擦了一遍。然后,我们三人一声不吭,重又回到大路上。吉尔黑尼把脚搁在踏板上,表明他要回家了。

“临走前再问个问题,”他跟警长说,“你觉得木头车圈怎么样?”

“这发明了不起,”警长说,“弹性更强,往白气胎上套也更容易。”

“木制车圈,”吉尔黑尼慢吞吞地说,“可是杀人的陷阱啊,天一潮就膨胀。我知道有人就是这么死的。”

可是,我们还没仔细听他要说些什么,吉尔黑尼就已经骑得老远了。他一个劲往前冲,越骑越快,背后扬起一阵风,把上衣的后开衩吹了起来。

“这家伙真怪。”我放肆地说。

“人倒是挺不错,”警长说,“帮了很大的忙,就是话太多。”

于是,我和警长抽着烟,迈开大步往回走。午后的空气里弥漫着烟草的味道。回头想想,幸亏有这条马路,把我们一直带回警局,要不然,我们早就在田间、沼地里迷路了。警长使劲嘬着烟蒂,默不作声,眉头上落着一道黑影,就像戴着顶帽子。

走了一段路,他忽然转身向我。

“郡议会要受重罚了。”他说。

我没懂他的意思,但还是表示了赞同。

“有件事,”我说,“让我伤透了脑筋,又让我很好奇。我说的是自行车。侦查任务完成得这么顺利,这是我前所未闻的。我们不仅找回了自行车,还发现了全部线索。这一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时我都不敢多想,就怕想了还不敢相信。身为警察,你的成功秘诀是什么?”

警长一听这话,顿时哈哈大笑。他看我这么天真,忙不迭地摇摇头。

“这很简单。”他说。

“怎么个简单法?”

“就算没那些线索,我照样能找到车。”

“这听来并不简单啊。”我回道,“莫非你早知道车在哪儿?”

“对。”

“这怎么可能?”

“因为车就是我藏的。”

“车是你偷的?”

“没错。”

“打气筒和其他线索呢?”

“也都是我事先安排好的。”

“为什么?”

他半晌没有答话,只顾着和我并肩往前走,目视前方,步伐矫健。

“郡议会才是罪魁祸首。”过了好久,他才说了这么一句。

我没有接茬,心想只要我不插嘴,他肯定会把郡议会痛骂一顿。很快,他又转身跟我说起话来,表情十分严肃。

“想到过或者听说过原子论吗?”他问。

“没有。”我回道。

他神秘兮兮地把嘴凑近我的耳朵。

“告诉你吧,原子论正在这个教区起作用。”他幽幽地说,“是不是觉得很惊讶?”

“是挺惊讶。”

“它正在造成巨大的破坏。”警长继续道,“这里有一半人都感染了,症状比得天花还严重。”

我感觉我该说几句了。

“这种事该让门诊医生或者小学老师来处理,对吧?”我说,“要不然,一家之主也可以管,你说呢?”

“这些人,”警长说,“统统归郡议会管。”

他继续往前走,忧心忡忡的样子,看来这问题真的很让他发愁。

“我不懂什么原子论。”我直言道。

“很多人差不多都被原子论给毁了,”警长说,“迈克尔·吉尔黑尼就是其中一个。他现在近一半已经变成自行车了。你说吓人不吓人?”

“太吓人了。”我说。

“算起来,”警长说,“他今年也快六十了。如果他还是他的话,那么这三十五年来,他应该一直在骑车翻越崎岖的锚地,骑车上山下山,冬天遇上道路损坏、变形,就把车骑到很深的沟渠里。每个钟点他都有设定的目的地,然后隔一小时再返回。每周一他的车都会被偷,要不然,他早就已经在半路上了。”

“半路上?去哪儿的半路上?”

“在变成自行车这条路上。”警长说。

“你的话太深奥,”我说,“我一句都听不懂。”

“你小时候没学过原子论?”警长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学过。”我回道。

“那你可吃大亏咯。”他说,“不过没关系,我可以跟你说个大概。原子论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自身的微粒构成。这些微粒飞来飞去,有同心圆,有弧形,有线段,总之形状各异,不计其数。微粒永远不会静止。它们横冲直撞,飞走了又飞回来,一刻不停。这些迷你绅士就叫‘原子’。能听懂吗?”

“能。”

“这些微粒很活跃,就像二十个小矮妖在墓碑上一起跳吉格舞[25]。”

多优美的比喻啊,乔喃喃道。

“就拿羊来说吧,”警长解释道,“一只羊的体内盘旋着几百万、几千万粒羊原子,它们在进行各种复杂的运动。这就是羊的本质。要不然,它还能是什么呢?”

“那羊一定觉得头晕吧,”我说,“如果脑子里也这么转啊转的。”

警长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不许动”或者“别碰我”。

“你这不废话嘛,”他厉声说道,“因为神经和羊头本身也在旋转啊。旋转可以相互抵消,就像五除以五可以化简为一。”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一点。”我坦白道。

“原子论有很深奥的定理,可以用几何学进行演算。不过,得一步步来,因为你用尺子、余弦和其他工具算一整晚,也只能证明其中的一小部分,而且到最后,证明的结果可能你自己都没法相信。万一发生这种事,你就得推倒重来,直到你的事实与数字符合霍尔和奈特《代数》[26]的描述,并具有一定的可信度。然后你继续演算,直到全部证明完毕,再没任何疑义,再不会头疼烦恼,像在床上丢了衬衫饰扣那样。”

“的确如此。”我说。

“所以,依此类推,”他继续道,“你就知道原来自己也是由原子构成的;同样,还有你的表袋、衬衫的后摆、剔牙用的工具。你知道用结实的煤锤或钝器猛砸铁棒,会发生什么状况?”

“什么状况?”

“你一砸下去,原子就全被挤压到铁棒的底部,好像一只双壳蛋。然后,过一会儿,这些原子又会游散开来,并最终返回原处。可是如果你一直砸,狠狠地砸,原子就没法复归原位了。那么,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这问题好难啊。”

“你去问铁匠,他会告诉你,如果一直砸,铁棒就会逐渐消失,部分原子会进入锤子,还有一半会进入桌面、石头或者铁棒底部的垫片。”

“这大家都知道。”我附和道。

“那些人大半辈子骑车往来于这个教区崎岖的锚地之间,结果,由于人与车之间的原子互换,他们的个性里也融入了车的个性。说出来吓你一跳,这地方很多人几乎已经是半人半车了。”

我惊叹一声,像自行车突然爆了胎。

“同样可怕的是,许多自行车有了一半人的属性。”

这地方真是百无禁忌啊,乔评论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句句都是真话,不容置疑。

此刻,我宁愿在大海上漂流,在轮船上绕缆绳,干点重体力活。我想远离这地方。

我仔细环顾四周。褐色、黑色的泥塘整饬分明,分列在道路两旁。到处是泥雕的长方形盒子,里面盛着黄褐与棕黄的水。远处,人影在天边缩成了一粒粒小点。他们正在躬身劳作:用特制的铁锹把草皮切成整齐的条块,堆成一座两架马车那么高的纪念碑。声音借助西风,毫不费力地传到了耳边:有欢笑,有口哨,还有古老的沼地歌谣。较近处有座房子,门前栽着三棵树,四周围着一群快活的家禽。所有家禽都在啄食、觅食,因为急着生蛋,所以叫声特别响亮。房前屋后则是一片寂静,唯有烟囱上缭绕着一团炊烟。想必,有人正在家里忙活。眼前是一马平川,脚下的路不断向前延伸,直到遇见一座小山,才略做停顿,然后又缓缓向上。那山在等着它,在草丛、灰岩和矮树茂盛的地方。抬头看,是一整片祥和、明朗的天空,不可方物,无与伦比。一朵美丽的白云静静停泊在贾维斯先生家的门外,距离外屋的右方只有两码之遥。

这景象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并不像警长说的那样。但我知道警长说的是真话。如果非要选的话,我未必会轻信眼前这一切。

我扭头看了警长一眼。他迈着大步,满面怒容,还在生郡议会的气。

“你肯定自行车也通人性?”我问他,“原子论真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危险性是预估的两到三倍。”他沮丧地回道,“我常常觉得,大清早可能高达四倍。你只要在这儿住上几天,留心观察,就知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吉尔黑尼看着不像自行车啊,”我说,“他没有后轮,好像也没有前轮,虽然我不怎么注意他的前面。”

警长有些同情地看看我。

“他当然不会从脖子上长出把手来,可是,我见过比这更离奇的事。你有没有发现这地方的自行车都很怪?”

“我来这儿没多久。”

幸亏没来多久,乔说。

“那就多观察观察吧,如果你喜欢接连不断的惊喜。”他说,“男人要是放任自己,变成半个或者大半个自行车,你是不太能看出来的,因为他平时要么一只胳膊肘靠在墙上,要么一只脚抵着路沿站着。女人和女人的车当然还有些其他办法,这我以后再跟你说。总之,男人驾驭的自行车充满魅力与热情,但同时也很危险。”

正说着,只见一名骑车的男子疾驰而来,身后飘着长长的衣摆。他从前面山那边来,经过我们身边时,开始缓慢地滑行。我用六只老鹰才有的眼睛盯着他看,想分辨究竟是谁承载谁,他肩上究竟有没有自行车。可是,好像也没看到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

警长在翻看他的黑色笔记本。

“这人叫奥费尔萨。”他说,“他的成分只有百分之二十三。”

“他身上有百分之二十三是自行车?”

“对。”

“也就是说,自行车的百分之二十三是奥费尔萨咯?”

“对。”

“吉尔黑尼的成分是多少?”

“百分之四十八。”

“奥费尔萨低多了。”

“那是他运气好。他家三兄弟情况差不多,所以穷得只能共用一辆车。有些人身在福中不知福,其实比别人穷是种幸运。六年前,三兄弟的其中一位在《约翰牛周刊》上中了奖,奖金十英镑。我一听说这消息,就知道非得采取措施,除非这家人再添置两辆车。你要知道,我一周内能偷的车毕竟有限。我不想把三兄弟全抓了。幸亏,我跟村里的邮递员很熟。这邮递员啊!全身都是橡胶做的,就像一碗又一碗褐色的稀粥!”借着对邮递员的回忆,警长似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借口,让他可以肆意地取乐,可以用一双通红的手做各种复杂的手势。

“邮递员?”我说。

“百分之七十一。”他很平静地说。

“天哪!”

“每天自行车来回三十八里路,四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想把他的百分比降到五十以下,基本没什么希望。”

“你贿赂过他?”

“那还用说。两条小绑带缠在轮毂上,保持车的干净。”

“这些自行车人还规矩吗?”

“自行车人?”

“对,那些变成自行车的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叫才合适——总之,就是那些脚下带两个轮子、手上长车把的人。”

“人性成分高的自行车,”他说,“非常狡猾,也非常厉害。你不会看到他们移动一步,却会在最奇怪的地方和他们不期而遇。外面一下大雨,他们就躲进暖烘烘的厨房,靠在橱柜上。你见过这样的自行车吗?”

“见过。”

“是不是离壁炉不太远?”

“是。”

“是不是离家人比较近,能听到大家说话?”

“是。”

“是不是离储存食物的地方不太远?”

“这我倒没注意。你是说,这些自行车还吃东西?”

“从来没人见他们吃过东西,见他们嘴里嚼着肉。我只知道东西最后都不见了。”

“呃!”

“我之前就在这些先生的前轮上发现过食物的残屑。”

“这对我的冲击太大了。”我说。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警长回道,“米克以为是帕特带来的,帕特以为是米克干的。很少有人去想这教区究竟在发生什么。其实还有些别的事,但我不想多说。记得有一回,新来的女老师骑新车来我们这儿。还没过多久,吉尔黑尼就把她的女式车骑走了。你说这是不是很下流?”

“是。”

“这还不算。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吉尔黑尼的车居然停在了这么个地方。平常,那年轻女老师要有急事,冲出门、骑上车就走了。可那天,她的车不见了,而吉尔黑尼正好斜靠在那儿,装出小巧、舒适又美观的样子。接下来发生的事,还用我跟你细说吗?”

不用了,乔赶紧说。我从没听说过这么下流无耻的事。这当然不能怪老师,她根本没觉得有快感,而且也不知情。

“不用了。”我说。

“那好。吉尔黑尼和女老师的自行车出去逛了一天,当然,反过来说也行。很显然,这女老师的成分也挺高——我看有三十五或四十,尽管车本身还很新。该怎么管这教区的人民呢,这问题让我伤透了脑筋。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一定会天下大乱。到时候,自行车也要投票权,也要在郡议会里占几个席位,然后出于私心,把马路越搞越差。可话又说回来,好的车也是好的伙伴,他们很有魅力。”

“你怎么知道一个人的血液里有很高的自行车成分?”

“假如超过百分之五十,你从他走路的姿势就能看出来。这种人走路永远都那么风风火火。他们从不坐下,总是伸出胳膊肘往墙上一靠。晚上也不睡觉,而是通宵待在厨房,保持同样的姿势。这种人如果走得太慢,或者中途停下来,就会摔倒,就非得要人搀扶,才能重新动起来。那邮递员现在就是这情况,我想,永远都不会恢复了。”

“这么说,我以后再也别骑车了。”我说。

“适当骑一下对人有好处,会让你身强体壮、增加铁质。走路太快、太远、太多,肯定不安全。脚底蹭着路面,踢里趿拉,连续不断,这会让马路的一部分侵入你的身体。虽说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可路走得太多,你会被尘土过早地侵蚀(或者一路上逐渐被掩埋),死神会提前来接你。很难说,从一个地方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究竟用什么方式最好。”

警长话音刚落,我的脚步就轻盈起来。毕竟,谁不想多活几年呢。但与此同时,我心里却充满了恐惧和各种不安。

“真是闻所未闻啊。”我说,“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这是最新趋势呢,还是自古就有?”

警长突然把脸一沉,若有所思地往面前三码的马路上吐了口唾沫。

“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压低嗓门,神秘地说,“我曾祖父活了八十三岁。他去世前那一年变成了一匹马!”

“马?”

“除了外表,其他跟马完全一样。白天,他要么在田里吃草,要么在棚里啃干草。他通常很安静,不爱动,但偶尔也出去潇洒地跑一跑,跳一跳树篱。你见过两条腿的人像马那样跑吗?”

“没见过。”

“我想,那样子应该挺好看吧。他总说年轻时在全国赛马大会上得过名次,还常在家人面前自夸跳得多高,姿势多潇洒。”

“我猜,他老人家就因为马骑得太多才变成那样的,是吗?”

“也许吧。他那匹老马名叫丹,脾气很倔,不好驯服,白天跟年轻姑娘们一起鬼混,到晚才回家。他还干过不少作奸犯科的事,所以他们都想一枪把他给毙了。警察不知道实情,也觉得他死有余辜。他们说,如果不杀了这匹马,那就要逮捕他,指控他,在下次即决法庭上起诉他。所以,家里人就把他给枪毙了。其实啊,要我说,他们杀死的是我曾祖父。后来,那匹马被安葬在克隆昆拉教堂的墓地里。”

一回想起祖先,警长不免深沉起来。我们又走了半里路才回到警局;一路上,警长始终沉浸在回忆中。乔和我私下都觉得,这些惊人的内幕应该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就等我们来警局逐一揭开。

来到警局门口,警长叹口气,先进了门。“都是郡议会干的好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