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找个妻子

不然我就不是磨坊主。

阿卜列西莫夫歌剧《磨坊主》①

①引自阿卜列西莫夫的歌剧《磨坊主、巫师、骗子和媒人》。

半小时以后门开了,彼得走出来。雷可夫公爵、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和娜塔莎向他三鞠躬。他郑重其事地点头答礼,然后直走前厅。主人捧给他红面子皮大氅,护送到雪橇旁边,并且站在台阶上再一次感激赐予他的恩宠。彼得走了。

回到饭厅,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显得心事重重。他气冲冲责令仆人马上撤去残酒剩菜,打发娜塔莎回她的闺房,然后向姐姐和岳丈宣布,他要跟他们谈话,把他们领到他饭后经常稍事休息的卧室里。老公爵斜倚在橡木床上。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坐在陈旧的花缎靠椅里,移近一张矮凳放脚。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把几扇门都关上,在雷可夫公爵的脚旁边的床沿坐下,接着低声说出下面的话来:

"皇上驾幸我家,事出有因。你们猜猜,沙皇跟我谈了什么?"

"我们怎么能够知道呢,兄弟?"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

"是不是沙皇委派你当督军?"岳父说,"早该是时候了。或许,他推举你去做大使?怎么?派到外国君王那里去的也该是有名望的人士,不该都派小秘书。"

"不对!"女婿回话,皱起眉头,"我是个老派人物,现在不需要我们了,虽然,光荣的俄罗斯贵族可能要比当今的那些时髦人物馅饼师傅们①和异教徒们更有价值。但这是另外一回事。"

①指彼得大帝的股肱和最宠幸的大臣孟什可夫,因为他小时候卖过馅饼。

"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兄弟?沙皇开恩跟你谈了那么久,到底谈了些什么呢?"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说,"是不是祸从天降?上帝慈悲!"

"灾祸倒不是。我承认,可得让我考虑。"

"怎么一回事,兄弟?关于哪个方面的?"

"关于娜塔莎的事情:沙皇给她做媒来了。"

"谢天谢地!"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边说边划十字,"姑娘是该出嫁了。有什么样的媒人,便有什么样的新郎。求上帝赐福,夫唱妇随,白头到老。天子做媒,光荣得很啰!皇上给做媒的那个新郎是谁呢?"

"嗯!"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喉咙里咯咯作响,"谁呢?得!"

"究竟是谁呢?"雷可夫公爵再次追问,他业已要打瞌睡了。

"你们猜吧!"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

"兄弟!我们怎么猜得着呢?"老太太回答,"宫里的小伙子还嫌少吗?谁都想娶你的娜塔莎。是杜尔戈鲁基吗?"

"不!不是杜尔戈鲁基。"

"那敢情好!这个人,眼睛长在额头上。那么,是谢因,还是特罗耶库罗夫?"

"不!都不是。"

"这两个我也不称心:都是轻薄鬼,尽学德国派头。那么,是米罗斯拉夫斯基?"

"不!也不是他。"

"愿上帝与他同在。他有的是钱,但蠢得可怜。怎么,是叶列茨基?里沃夫?不是?难道是拉古晋斯基?我猜不出。你说了吧!沙皇给娜塔莎做媒的究竟是谁?"

"黑人伊卜拉金姆。"

老太太哎哟一声,双手举起拍一巴掌。雷可夫公爵从枕头上支起头,诚惶诚恐地叫一声:"黑奴伊卜拉金姆!"

"兄弟!"老太太嗓子带着哭腔说,"别毁了你亲生的孩子。

千万别把娜塔莎扔给那黑鬼的魔爪!"

"可怎么能够拒绝皇上呢?为这事他赐给我和我们家族这么大的恩宠。"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反驳说。

"怎么?"老公爵叹息道,这时他瞌睡全消,"把娜塔莎、我的外孙女嫁给一个买来的黑奴吗?"

"他的出身并不一般。"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说,"他是黑人苏丹的儿子,异教徒抓了他当俘虏,运到君士坦丁堡拍卖,我国使节搭救了他,把他送给沙皇。他哥哥到了俄国,带来了可观的赎金。接着……"

"老爷子!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老太太打断他的话说,"关于波瓦王子叶罗士兰·拉查利维奇①的故事,我们已经听厌了。你不如快点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回禀皇上的。"

①意即老掉牙的故事。

"我说,皇恩浩荡,为臣者,一概遵命。"

这时门外一声响。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走过去开门,但感到门外堵着打不开,他使劲拉,门开了——只见娜塔莎昏迷不醒,瘫在染血的地板上。

当皇上跟他父亲关在房里密谈的时候,她的心一下子紧缩,她有个预感:事情跟她有牵连。当她父亲把她使开,说是要跟姑姑和外公谈话的时候,她不能抗拒女性好奇心的诱惑,蹑手蹑脚通过一间间内室,偷偷地溜到父亲卧房的门口。因此,适才那场可怕的谈话她一字不漏都偷听到了。听到父亲刚才说出最后一句话,可怜的姑娘失去了知觉,摔倒了,脑袋碰在装她嫁妆的包铁皮的箱子上。

人们跑进来。娜塔莎被扶起,抬进她的绣房,放到床上。不久她醒转来,睁开眼,认不出父亲和姑姑了。她发高烧,胡言乱语,唠叨着关于沙皇的黑奴以及结婚的话。突然,她用可怜的、刺人肺腑的声音喊叫:"瓦列里昂,心爱的瓦列里昂!我的生命!快来救我!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塔吉雅娜心神不安地瞟了她弟弟一眼。他脸色发白,咬着嘴唇,不吭一声走出了房间。他回到上不了楼梯而留在楼下的老公爵跟前。

"娜塔莎怎么样了?"外公问道。

"不好。"痛心疾首的父亲回答,"比我想象的还要坏:她神志不清,惦念着瓦列里昂。"

"这个瓦列里昂是什么人?"激动的老人问道,"难道就是火器近卫军①的儿子、在你家里受教育的那个孤儿吗?"

"就是他。"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回答,"该我倒楣,他老子在暴动时救了我的命。鬼才知道为什么我竟收留了这只小狼。两年以前,应他的请求,在团里给他注了册。跟他告别的时候,娜塔莎大哭了一场,而他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觉得这事行迹可疑,告知了我姐姐。但从此以后,娜塔莎从没提起过他。而他一去杳无音讯,我以为,她把他忘了。唉!

并没有忘。命运已经决定:她非嫁黑人不可!"

①俄国最早的装备火器的常备军(步兵),由伊凡四世建立(1550年),1698年,火器近卫军部队发生数度叛乱,彼得将叛乱部队镇压,解散整个火器近卫军,建立正规军。

雷可夫公爵没有异议,因为反对也是枉然。他坐车回家了。塔吉雅娜·阿方纳西耶夫娜守护在娜塔莎的床边。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派人去请医生,把自己锁在房里。他的家里显得非常寂静和凄惨。

突然给他说亲这件事使得伊卜拉金姆十分吃惊,那惊诧的程度至少不亚于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这事是这样发生的:有一次彼得跟伊卜拉金姆正办理公务,忽然对他说:"我发觉,老弟!你情绪不佳呀!坦白告诉我,你还缺少什么?"伊卜拉金姆向皇上表白,他非常满意自己的处境,不希望有更好的日子了。"那好!"皇上说,"如果你苦闷而又找不到任何原因,那我知道,用什么法子使你快活。"

办完公事,彼得问伊卜拉金姆:"上次跟你跳舞的那个姑娘你喜欢吗?"

"陛下!她很可爱。看起来,是个谦逊的好姑娘。"

"那么,我尽快介绍你跟她结识。你想跟她结婚吗?"

"我吗,陛下?"

"听我说,伊卜拉金姆!你在这儿孤孤单单,举目无亲,除了我,都是外人。假如我今日死了,明日你怎么办?我可怜的黑人!应该给你筑个窝巢,趁时间还来得及。让你跟俄罗斯贵族结亲,使你在新的血缘关系中找个靠山。"

"皇上!得到陛下的保护和恩宠,我感到非常幸福。上帝开恩,别让我的寿命超过自己的皇上和恩人在世之日。其他的我都不想了。不过,如果指的是结婚,那么,那个年轻姑娘跟她父母会同意吗?我的容貌……"

"你的容貌又怎样?真是荒唐!有哪一点你够不上年轻好汉?年轻姑娘应该服从父母的意志。好,走着瞧吧!等我给你说媒的时候,看看加夫里拉·尔热夫斯基怎么说吧!"说了这个话沙皇命令驾起雪橇走了,留下伊卜拉金姆,让他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

"结婚!"这个非洲人暗自思量,"为什么不呢?难道我命中注定要打单身,不能尝试正当的快乐和做人的神圣职责只是因为我诞生在北纬××度之下吗?我不能指望被人爱慕,那是幼稚的幻想。难道可以相信爱情?难道在女性的轻浮的心里果真有所谓爱情存在?永远抛弃那可爱的迷惘。我选择了另一种诱惑——更加实在的诱惑。皇上说得对,我应当确保我的前程。跟年轻的尔热夫斯卡娅联姻,将使我跟高傲的俄罗斯贵族结合在一起,免得我在新的祖国里再做一个外来人。从妻子那儿我不希求爱情,只要她忠实,我就满足。我将用一贯的温情、信赖和谦逊赢得她的友谊。"

按照往常的习惯,伊卜拉金姆这时想动手做事,但是他的思绪太乱了。他放下文件,走出去沿着涅瓦河堤岸徘徊。忽然他听到彼得的声音。他回过头,看见了皇上。彼得下了雪橇,步行走上来,容光焕发。

"老弟!都办妥了。"彼得说,一边挽住他的手,"我给你说亲来着。明天你就去拜见你岳父吧!不过,你得迎合他那贵族的傲气,跟他谈话你要对他的功勋和名望深表钦佩。那样,包管他会对你称心如意。好!现在领我到骗子达里内奇那儿去吧!为了他最近搞的鬼把戏,我要找他算帐。"彼得边说边挥舞粗大的手杖。

伊卜拉金姆对彼得慈父般的关怀表示了衷心的感恩戴德之情,然后把他领到孟什可夫公爵的壮丽的府第,随后自己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