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修道院后的头几天,歌尔德蒙独自住着一间客房。后来,经他本人要求,他的住处被迁到内院旁边的一所楼房里,正对着铁作铺。院子很大,四周房子不少,像市集一般热闹。

旧地重游,歌尔德蒙不胜唏嘘感慨。这儿除了院长认识他外,谁也不知他为何许人。修士和俗人一样都生活得井井有条,各忙着自己的事,全不来打扰他。可是,院子里的那些树,那些门和窗,那座磨坊和水轮,那些小径上的铺路石,十字回廊前枯萎的玫瑰花丛,谷仓和斋堂顶上的鹳鸟巢,它们却全都是认识他的。从每一角落都飘逸出他的往昔的气息,他的青春的气息,如此芳馨,如此动人;爱驱使着他重新观看所有的物件,重新倾听所有的声音:晚祷的钟声,礼拜日弥撒的钟声,推动磨轮的流水在生着青苔的幽暗小水槽中发出的潺潺声,木屐打在石板地上的啪啪声,看大门的修士傍晚去锁门时钥匙串发出的丁丁声。在学生斋堂檐漏下的石水沟旁,仍然蔓生着同样的小草:牻牛儿草和车前草;在铁作铺前的园子里,那株古老的苹果树仍同样远远地伸展着弯曲的枝桠。但是,每次都使歌尔德蒙更加激动不已的,是听见那下课的铃声。铃声一响,学童们一下子都“通通通”地冲下楼梯,涌进院子,一张张童稚的脸全那么年轻、痴憨、可爱——他自己过去也真的曾经如此年轻、笨拙、漂亮和天真无邪么?

可是,除了这所他十分熟悉的修道院外,歌尔德蒙也发现了一个近乎陌生的地方。还在头几天,它就闯进了他的眼帘,使他感到它越来越重要,并且慢慢地才与他这熟悉的地方融为一体。尽管院里没有增加任何新东西,一切情况仍如他当学生时、甚至再早几百年那样,但他观察事物的眼光却不再与当学生时一样了。他观看和体会着这些建筑的尺寸,这些教堂的穹顶,这些古老的壁画,这些立在祭坛上和门廊下的石刻像和木雕像。虽然投进他眼帘的没有任何当时不存在的东西,可他却是现在才发现了它们的美,发现了创造它们的精神。在二楼教堂里的那尊古老的圣母像,他在少年时虽说也挺喜欢并且临摹过,但只在今天他才以清醒的目光看见了它,发觉它乃是一件无与伦比的杰作,自己万难侥幸超过。这样的作品在院里很多,都像在家里似的自自然然地耸立在古老的墙壁前、廊柱间和穹顶下,成为独立的存在,但又不是偶然凑在一起,而是由同一种精神所产生。几百年来,在这里所建造、雕塑、绘画以及生活、思考和传授的一切,都一脉相承,源于同一种精神,彼此和谐共存,犹如一株树的许多枝桠一样。

在眼前这个宁静和谐而强有力的世界中,歌尔德蒙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尤其是他看见约翰院长——他的朋友纳尔齐斯井井有条地管理着一切,他自觉渺小的心情更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在博学、尖刻的约翰院长和纯朴、善良的达尼埃尔院长之间,尽管存在着巨大的个性差别,但两人都为同一种精神、同一种思想、同一种秩序服务,都通过它们获得荣誉,为它们牺牲个人。因此,他们两人就像他们的服装一样,彼此十分相似。

在歌尔德蒙眼里,处于自己这座修道院中的纳尔齐斯真是伟大之极,以致没多久就几乎不敢再用“你”和“纳尔齐斯”称呼他;虽然纳尔齐斯仍一如既往,待他跟朋友和客人似地亲切。

“我说,约翰院长,”有一天歌尔德蒙对他说,“看来,我得慢慢习惯你这个新名字。我必须告诉你,我在你们这儿觉得很不错。我几乎想向你办一次总告解,在赎清罪过以后再请求你吸收我当个在俗的修士。只不过,这一来我们的友谊就完了;因为你是院长,我成了你的手下。但是照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地呆在你身边,看你辛勤工作,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也渴望干干活儿,向你表明我是怎样一个人,有何本领,让你看一看把我从绞架上救下来是否值得。”

“对你的想法我感到高兴,”纳尔齐斯回答,如今他用词比以往更精确和讲究了。“你可随时着手布置你的工作室,我马上指示铁匠和木匠,让他们听候你的调遣。这儿就地能解决的材料,你尽管取用!其他必须从外地订购和运送的东西,请开个单子来。现在请听我对你和你的意图谈谈看法吧!你得给我时间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因为我是个做学问的人,也希望以我的思想观点来谈谈这件事,但除了学者的语言便没有别的语言。所以请你能像以往一些年里经常做的那样,耐心地听我讲下去。”

“我尽力而为。你只管讲吧。”

“请你回忆一下,在我们的学生时代我已不只一次对你讲过,我认为你天生是个艺术家。当初,我觉得你会成为一位诗人;因为你在读书和作文时,表现出对理念的和抽象的东西有某种反感,而特别喜爱带有情感和诗意的词语,也即是那些能让人产生某种想象的词语。”

歌尔德蒙打断了他。

“请原谅,难道你所喜欢的那些概念和抽象词,不也是一些想象和形象么?或者你真的喜欢用那些不能让人产生任何想象的词来进行思考呢?不产生想象就进行思考,这从根本上讲是可能的吗?”

“问得好!但人当然可以不想象就进行思考!思考与想象没任何关系。思考不借助形象,而借助概念和公式。刚好是在形象停止活动的地方,开始了哲学思考。我们在年轻时一度争论的,正是这个问题:对于你来说,世界由形象构成;对于我则由概念构成。我经常告诉你,你不适合当思想家,并且也对你讲,这并非你的缺陷,因为尽管如此,你却会成为形象王国的主宰。注意,我现在要向你解释清楚。当初,要是你没有走向世界,而是做了思想家,你就会酿成不幸。因为你会变成神秘学家。神秘学家,说得简单和粗暴些,那就是那种没有摆脱想象的思想家,也就是说根本不是思想家。他们是一些隐秘的艺术家,是不吟诗的诗人,不挥笔的画家,不作曲的音乐家。他们中间有极富有才华和心灵崇高的人们,但毫无例外,全都是些不幸的人。你本来也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感谢上帝,你并未如此,而成了一位艺术家,掌握了形象世界,成为了它的创造者和主宰,没有作为思想家而陷入无可用武的窘境。”

“我担心,”歌尔德蒙说,“我永远也不明白你那个无须想象就进行思考的思想世界。”

“噢,会的,立刻就会明白。听着:思想家力图通过逻辑去认识和表现世界的本质。他知道,我们的理智及其工具逻辑是一些不完善的手段——正如一位聪明的艺术家也清楚了解,他的画笔或雕刀是永远不能把天使或圣者的光辉本质完满地表现出来的。但尽管如此,思想家也好,艺术家也好,却仍以各自的方式在努力着。因为他们不能不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一个人只有尽其天赋之所能去努力实现自己,才能做他可以做的最崇高和唯一有意义的事。所以过去我一再告诉你:别摹仿那些思想家或苦修者,要走自己的路,努力实现你自己吧!”

“我懂了一半。可究竟什么叫做‘实现自己’呢?”

“这是一个哲学概念,我无法另作表述。对于我们这些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弟子来说,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概念是:完满的存在。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存在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未来的,混合的,由可能性所构成。上帝可并非混合的,而是一个统一体;他并非有可能性,而是完完全全的现实。我们呢,却是暂时的,变化的;我们只是些可能性;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完满,不存在充分的存在。然而,当我们从潜力变成行动,从可能走向实现的时候,我们也就参加了真实的存在,也就进一步接近了完满与神性。这个过程,你只能从亲身的经验中认识到。你是一个艺术家,创造了一些形象。要是你的这样一个形象能真正获得成功,要是你能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作为一位艺术家,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

“我明白了。”

“朋友,你现在看见我呆的地方和承担的职务,就我的天赋而言,是较易于实现我自己的。你看见我生活在一个适合于我、并对我有帮助的团体和传统中。一座修道院并非天国,不足之处比比皆是;但对于我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过规规矩矩的修士生活却比过世俗生活有益得多。我不想谈道德伦理;纯粹从实践方面讲,以锻炼和教授纯粹思维为己任的我,就需要避免尘世的干扰诱惑。也就是说,比之于你,我在我们这修道院里要容易实现自己得多。我非常赞赏,你也找到一条道路,成为了艺术家。要知道,你所经历的困难实在大得多了啊。”

听见朋友的称赞,歌尔德蒙既难为情,又高兴,脸不由红了。为了引开话题,他打断纳尔齐斯:

“你希望给我讲的话,大部分我已能明白。可有一点我还老是不懂,也就是你所谓的‘纯粹思维’,没有形象的思维,仅仅运用语言而不产生任何想象的思维。”

“嗯,我可以用一个例子给你讲清楚:想想数学的情况吧!那些数字包含什么想象?或者加号和减号包含什么想象?一个方程式包含着什么形象吗?完全没有!当你去解算术或代数问题时,任何想象也帮不了你的忙;你是在学得来的思想形式的范围内,完成一个形式性的任务。”

“是这样,纳尔齐斯。要是你给我写出一连串的数字和符号,我就可以不加任何想象便明白它们,在加号、减号、开方号和括号等等的引导下,解出这道题。我是说:我曾经能,现在早就不能了。但是,我不能想象除了训练学生的思维能力以外,完成这样的形式的任务还有别的什么价值。学习运算自然挺好。可我却觉得,一个人要是终身坐着解算数题,没完没了地往纸上画数字,这就既无意义,又很幼稚。”

“你错了,歌尔德蒙。你是以为,这个勤奋的数学家一直在做一位教员布置给他的作业。其实,他自己也可以提出问题来,它们会必然地、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的心中。一个人要作为思想家去探索空间的问题,他就必须先用数学的方法演算和测量一些真实的和假定的空间。”

“不错。但是这作为纯粹思维的空间问题的探索,在我看来事实上也不值得人们去成年累月地耗费劳力。‘空间’这个词对我来说,是虚无的和不值得思考的,只要我不同时想象着一个真实的空间,比如星空吧。而观察和测出星空的大小,在我看来倒确确实实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

纳尔齐斯笑眯眯地接过话头:“你原来想说,你认为思想毫无意义,但把思想用于实际的和可见的世界,却是有意义的。我可以回答你:我们绝不缺少运用思想的机会以及毅力。例如纳尔齐斯这位思想家吧,他就把思考结果既用到了他的朋友歌尔德蒙身上,也无数次地用到了他手下的每一个修士身上,而且时时刻刻还在这样做。可是,倘使他事先不经学习和练习,又叫他‘运用’什么呢?还有,艺术家也是不断在训练自己的眼睛和想象力;我们称赞他们的这种训练,即使它只在少数真正的艺术品中显示出效果。你可不能鄙弃思想本身,却又赞成其‘运用’啊!矛盾是一目了然的。这就是说,我应该冷静思考,以其效果来对我的思想作出评价,正像我以你的作品来评价你的艺术一样。眼下你感到焦躁不安,因为在你和你的作品之间存在着障碍。搬掉这些障碍吧!赶快建起工作室来开始你的创造吧!在工作中,许多问题自然会迎刃而解。”

歌尔德蒙所希望的莫过于此。

在院子的大门旁,他发现有一间适合做工场的房子。他叫木匠做一张绘图桌和另外一件工具,并亲手绘了详细的图纸。他开出一张长长的清单,让院里的车夫从附近的城市陆陆续续把所需的物品捎回来。他到木工房和森林里去看已采伐下来的木料,从中选出许多适合的,一根一根搬到工场背后的草地上,让它们在那儿干着,还亲手在上边盖了个棚子防晒避雨。他也常常跟铁匠打交道,铁匠的儿子是个好幻想的年轻人,完全被他迷住了,成了他的朋友。他和他呆在熔铁炉、铁砧、淬火槽和砂轮旁,一混就是半天,制造出各式各样弯的或直的雕刀,凿子,钻子,以及修整木料所需的刮铁。

铁匠的儿子叫埃利希,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他到处都帮歌尔德蒙当下手,对他的工作怀着热烈的关注与好奇。他渴望学弹琴,歌尔德蒙答应教他,并且允许他将来在他工场里尝试作作雕刻活儿。每当歌尔德蒙在院里感到无聊和烦闷的时候,就可以到埃利希处休息休息,小伙子暗暗喜欢他,对他敬重到了极点。他常常求歌尔德蒙给他讲尼克劳斯师傅和主教城。有时歌尔德蒙也乐于为此,但讲着讲着,突然吃了一惊:自己怎么竟像个老人似的坐在这儿,给人讲起自己过去的游历和事迹来,他的生活这会儿才真正开始呀。

最近一些时候,他大大地变了,样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只是人们从前都不认识他,所以谁也不曾察觉。流浪和不安定的生活的困苦,早先已损耗了他的精力;特别后来,瘟疫期间无数可怕的遭遇,最后让伯爵抓住以及那地牢中的恐怖之夜,都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在他外貌中留下了这样那样的痕迹:金黄色的胡须里夹着根根白毛,脸上牵起了细细的皱纹,时常出现的失眠之夜,内心偶尔感到的某种倦意,欲望与好奇心的衰减,一种灰溜溜的淡漠和厌烦情绪,诸如此类。在他为自己的工作做准备时,与埃利希谈天时,在铁匠和木匠的房子里干这干那时,他会振奋起来,变得又活泼又年轻,大家都佩服他,喜欢他;但这种时候一过,人们往往看见他半小时、一小时地闷坐着,毫无生气,神情冷漠,脸上做梦似地挂着微笑。

眼下,对于他重要的问题,是从何处着手工作。他在这儿雕的第一件作品,他想以它作为对修道院的殷勤好客的报答的作品,不应是件随手拈来的摆在某个角落满足人好奇心的东西,而应像那些古老的艺术杰作一样,成为这所修道院的整个建筑与生命的一部分,完全融合进去。他最希望雕一座祭坛或一座布道台,可惜对这两者院里都不再需要,也没有容纳的地方。想来想去,他想起了另一件工作。在神父们的斋堂里,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壁龛,在吃饭的时候,总有一位年轻神父坐在里边念使徒行传给大家听。这个壁龛毫无装饰。歌尔德蒙决定把通向壁龛的扶梯以及龛中的书案,都用一些木雕装点起来,使其像一座布道台差不多,上面要有一些较高浮雕像以及几尊几乎完全悬空独立的全身雕像。他把这个计划告诉院长后,受到院长的赞扬和欢迎。

现在终于可以动手工作了——已经下雪,圣诞节也已过去——,歌尔德蒙的生活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对修道院来说,他几乎像失了踪,谁也再见不到他。他不再等着下课后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童们,不再到树林中游荡,不再徘徊于十字回廊中。而今他在磨坊主家里搭伙——这已经不是他当学生时常去拜访的那位磨坊主。再则,他的工场除了他的助手埃利希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有些日子,连埃利希也听不见他说一句话。

经过深思熟虑,歌尔德蒙为自己的第一件作品提出如下方案:作品应由两部分构成,一部分表现人世,一部分表现上帝之言。下一部分也即台阶,应由一根巨大的橡木做材料,围绕着它雕出上帝的造物,将自然界的种种形象以及先民的简朴生活表现出来。上面一部分也即栏杆,则应托负着四位福音传播者的雕像。四尊雕像之一应具有已故达尼埃尔院长的形象,第二尊应雕成他的继承人已故马丁神父的模样;而借圣路加的形象,歌尔德蒙则想使他那尼克劳斯师傅的面貌长存下去。

他碰到很大的困难,比他预料还大的困难。它们使他忧虑,然而是甜蜜的忧虑;他痴心而绝望地追求他的作品,好像追求一个寡情的女子;他和他的作品进行着无情而耐心的搏斗,就像一位钓着条大梭子鱼的钓翁,鱼儿每挣扎一下,都给他一个教训,使他变得更加敏感。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修道院,也几乎忘记纳尔齐斯。纳尔齐斯来过几次,但除去几张素描外,什么都没看到。

想不到歌尔德蒙有一天提出一个叫他十分诧异的请求,要纳尔齐斯听他办告解。

“以前我不能做这件事,”他坦率地说,“以前我觉得自己太渺小,在你面前感到十分卑微。如今我感到好了一些,已经有了工作,不再是个毫无价值的人。再说,既然我已生活在修道院中,也得适应院里的秩序嘛。”

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不愿再等。在他回修道院头几个礼拜的恬静的生活中,在他对重临故地的感慨和对青年时代的回忆中,在他应埃利希的请求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他已对自己的一生作了一个清清楚楚和有条不紊的回顾。

纳尔齐斯在接待他时并不显得特别庄重。告解持续了两小时,院长面无表情地听他朋友讲自己的冒险、痛苦与罪恶,提了不多几个问题,从未打断他,甚至听到歌尔德蒙承认自己已对上帝的公正与仁慈失去信仰时仍然无动于衷。当他听出歌尔德蒙受了许多磨难与惊骇,不只一次已濒于毁灭的时候,他却有些吃惊;可随后又不得不微微笑了,为他朋友始终保持着天真无邪的本性而深深感动。因为他发觉,歌尔德蒙为之忧虑和忏悔的不虔诚的想法,与他本人思想中的怀疑和危机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

使歌尔德蒙惊讶,甚至失望的是,忏悔神父并不把他的那些罪孽看得太严重,虽然因为他不祈祷、不办告解、不领圣体的过失,纳尔齐斯狠狠训诫了他,给他一个惩罚,即在重领圣体前的四礼拜中,应当过节制和清心寡欲的生活,每天早上去赶早弥撒,每天晚上念三遍“我们的圣父”和一遍圣母颂,作为赎罪。

临了,纳尔齐斯对他说:“我奉劝你,请别以为这样的惩罚太轻。我不清楚你是否还记得弥撒经文。你应该一字一句注意听,专心体会它的含义。至于‘我们的圣父’和其他几首赞美诗,我今天就和你一块念,并指出你该特别注意的词句和意义。这些神圣的话,你不可像说凡人和听凡人的话那样念和听。一当你发现自己是在有口无心地嘀咕,你就应该想想今天的忏悔和我的告诫,就应该从头念起,并照我教你的那样记到心里去——这样的时候是不会少的。”

不知是一个巧妙的机缘呢,还是院长对心灵学的造诣已经如此之高:从这次的忏悔和赎罪中,产生了一个对歌尔德蒙来说是充实和宁静的时期,使他深感幸福。如今,他进行着一项既极其紧张、又使他十分忧虑和满意的工作,每天早晨和晚上做做神功,内容虽然简单,但却完成得认认真真,因此他每天激动狂躁的心情也得以消除,在他的生活中建立起一个更完美的秩序,帮助他克服一个创造者常有的危险的孤独感,将他像孩子似的领进了上帝的国度。他不得不为他的作品独自奋斗,感官与心灵无时无刻不处在狂热的激动之中;但每次一祈祷,又使他变得纯洁无邪起来。在工作时,他常常气恼和焦躁得快要烧着似的,要不就兴奋得发狂;而早晨和晚上的祈祷便有如一盆冰水,他沉浸在里面既冷却了兴奋的热狂,也冷却了绝望的焦灼。

不过这也并非百验百灵。一天紧张工作之余,他间或也在晚上久久静不下心来,有几次甚至干脆忘记了祈祷。还有不少次,他在祈祷时怎么也无法专心致志,老有一个想法在妨碍和苦恼着他:这样地祈祷上帝,到头来不过是发傻而已,上帝也许根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也帮助不了他。他于是去向他的朋友诉苦。

“坚持下去,”纳尔齐斯说,“你说了的话应当算数啊。你不必去考虑上帝是否听见你在祈祷,你能想象出的那样个上帝是否存在。你也不必考虑你的努力是不是发傻。与我们所祷告的上帝比较起来,我们的一切作为都是愚蠢的。你应该绝对禁止自己在做神功时产生这种愚蠢的孩子气的念头。你应当诚心诚意地念你的‘我们的圣父’和圣母颂,就像你在唱歌和弹琴时一样专注,绝不能自作聪明,心猿意马,而要尽可能准确、完美地把一个一个的音唱出或奏出来。你在唱歌时,从未边唱边考虑是有用还是没有用,而只顾专心地唱罢了。你在祈祷时同样应当这样。”

情况又有了好转。歌尔德蒙紧张而焦渴的自我,又消融在了苍穹似的巨大秩序中;神圣的字句像颗颗明星,辉耀在他头顶,照彻他的内心。

院长极为满意地发现,歌尔德蒙在赎罪期满领过圣体以后,仍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继续在祈祷。

这期间,他的工作有了进展。那架螺旋状的楼梯已变成一个小小的世界,充满着植物、动物和人体等各式各样的形象,在葡萄叶和葡萄丛间中央的地方,雕着人类祖先挪亚;整个作品俨然是一幅自然界的缩影,一首造物之美的颂歌,布局自由大方,但却暗暗受着一种神秘的秩序的调度。在这几个月里,谁也没有被允许进工场参观过,只有埃利希在旁边当下手,他一心一意盼望将来做个艺术家。有些日子,连他也不准进去。但在另一些时候,歌尔德蒙也教教他,指导他试刻一些什么。歌尔德蒙为有了一个崇拜者和弟子而感到高兴;他想在这件工作完成和成功后,求埃利希的父亲把儿子交给他培养,使他成为自己的长期助手。

至于那些福音传播者的像,他是在自己心绪最好、一切都和谐光明和无忧无虑的日子里雕的。他觉得其中最成功的,莫过于以达尼埃尔院长为原型的那尊雕像,在它的脸上闪烁着纯洁善良的光辉,他非常喜欢它。对尼克劳斯师傅的形象他却不怎么满意,虽说埃利希最为欣赏。这个形象表现出矛盾和悲哀,似乎脑子里充斥着创造的打算,同时又深知这创造毫无价值,因而内心失去了和谐与单纯,感到绝望悲哀。

达尼埃尔院长的像雕成了,歌尔德蒙便吩咐埃利希把工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他用布把作品的其余部分统统遮起来,唯独让那尊像露在外边。然后他去请纳尔齐斯,由于纳尔齐斯正忙着,就一直耐心地等候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把自己的朋友领进工场,来到那尊他满意的像前。

纳尔齐斯站在那儿,不慌不忙地,以一个学者所有的全神贯注的表情仔仔细细端详着。歌尔德蒙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努力克制内心的激动。“啊,”他暗想,“要是这会儿我们两人中有一个不够格,那就糟了。不论是我的作品欠佳或是他不懂,总之那么一来,我在这里的全部劳动都失去了价值。我就等着看结果吧。”

这几分钟在他仿佛有几小时长;他想起了尼克劳斯师傅把他的第一张素描捧着审视的时刻。由于紧张,歌尔德蒙的两只手互相握住,连热汗也出来了。

纳尔齐斯终于转过身来,歌尔德蒙心里的石头立刻掉下了。他在自己朋友瘦削的脸上看见某种光彩,某种自少年时代逝去后就不曾再出现过的微笑;它近乎羞涩,流露出友爱与至诚,在这张充满精神与毅力的脸上闪闪发光,暂时驱散了这脸上所有的孤傲神情,让人窥见一颗满怀仁爱的心。

“歌尔德蒙,”纳尔齐斯声音很轻很轻,但仍然字斟句酌地说,“你不会指望我突然间变成位艺术鉴赏家吧。我不是艺术鉴赏家,你知道。关于你的艺术,我能讲的话都不会不使你感到好笑。不过我还得说:我一眼看见你这个福音传播者,便认出是我们的达尼埃尔院长,且又不仅是他个人,而是他当时对我们所意味的一切:高贵,善良,纯朴。就像当年他站在我们这些怀着敬爱之心的年轻人面前一样,如今已故的达尼埃尔院长又带着当时对于我们是神圣而难忘的一切,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面前。亲爱的朋友,这是你送给我的一件珍贵的礼物,你不只把达尼埃尔院长还给了我们,而且让我完全认识了你,第一次完全认识了你。现在我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啦!让咱们别再谈这个问题吧,我没有这种天赋。啊,歌尔德蒙,咱们总算有了今天!”

宽敞的工场里沉寂了。歌尔德蒙看出他朋友的心里很激动。他自己呢,也窘得气都透不过来。

“唔,”他仅仅说,“我很高兴。不过,你该吃饭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