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外的小丘上,歌尔德蒙难耐地度过了等待幸福的一天。他要是有匹马,他就会骑着到那座修道院去,再看一看他师傅雕的美丽的圣母像;他渴望再看到它,他在昨夜仿佛梦见了尼克劳斯师傅。嗯,他会找时间去的。再说,与阿格妮丝的幸福可能长不了,说不定结局还很坏——今天反正是快快活活,他可不能耽误什么。他今天不想见其他人,不想分散心思;他要到野外去度过这个宁静的秋日,置身于绿树丛中,白云底下。他对玛莉说,他很想到乡下走走,可能回来很晚,希望她给他一个大大的面包,并在晚上不要等他。她什么也没说,便在他的衣袋里塞满了面包和苹果,用刷子刷干净他身上那件第一天即为他缝补好的旧上衣,让他走了。

他到了河对岸,穿过已收获干净的葡萄园,沿着陡直的石级向山岗上爬去,隐没在岗顶的树林里,随后再不停地往上攀,一直到达最高峰。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顶射下来,暖洋洋的;鸫鸟一听见脚步声便逃进灌木丛,怯生生地蜷缩在里面,瞪着深蓝色的眼睛窥视着他;远远的山脚下,河流如同一条蓝色的飘带,城市小得宛如孩子的玩具,除了做祷告的钟声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峰顶有一些野草凄迷的墙垣与土包,可能是异教时代的城堡和墓穴的遗迹。歌尔德蒙在一个土包上坐下来,深秋的枯草在他身子底下切嚓作响。从这儿可以纵览脚下宽阔的谷地跟河对岸连绵起伏的丘陵和群山,只见最高峰直与蓝天相接,依稀难辨山与天的界线。这一片广大的土地,以至目力所及的更远更远的地区,都有过他的足迹;它们一度对于他都是近在目前的现实,如今都成了远在他方的回忆。在那些森林中,他度过无数夜晚,吃过草莓,挨过饿,受过冻;在那些山梁上和荒野里,他曾踽踽独行,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时而精神抖擞,时而精疲力竭。在某个不可见的远方,现在扔着已火化成灰的善良的莱娜的尸骨,他的伙伴罗伯特没准儿还仍在那儿流浪,如果鼠疫不曾抓走他;在更远一些的地方,躺着死了的维克多;还有一些遥远而神奇的所在,那儿有他度过少年时代的修道院,有生活着一对美丽的骑士女儿的城堡,有一个受到追逐而四处逃奔的可怜的犹太少女丽贝卡,或者她已经丧了命吧。所有这些相隔遥远、各在东西的地方,所有这些荒野和森林,城镇和村庄,城堡和寺院,所有这些人,不管活着或已经死去,都统统深藏在他的心灵中,彼此联系着,或为他怀念,或为他钟爱,或令他悔恨,或令他憧憬。明朝他一旦也让死神捉走,这一切便会分崩离析,烟消云散;他这一整本充满女人和爱情、夏晨和冬夜的画册,便不复存在。是啊,是时候了,他该再做点什么,创造点什么,以便留传给后世。

时至今日,他的一生,他所有这些年在人世间的漂泊,都很少留下什么成果。所剩下的,仅仅是他在尼克劳斯的工场中完成的几尊雕像,主要是那个圣约翰;除此而外,便是存在于他头脑中的这个画册,这个非现实的由美好而痛苦的回忆构成的形象世界。他能成功地从这内在世界里挽救出点什么,使其变成客观的存在吗?或者将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永远是新的城市,新的景色,新的女人,新的经历,新的形象,一个接一个堆积在他心中,除了使他烦躁和痛苦,同时也给他一种美好的充实感以外,就什么也不让他得到呢?

被人生愚弄是够可悲的,它叫你哭笑不得!人要么活着,享受感官的快乐,饱吸夏娃母亲的乳汁,这样虽然活得很逍遥,但难保一死之后便无影无踪,恰似林子里的蘑菇,今朝还鲜艳夺目,明日便腐烂成泥;要么就反抗生命之无常,把自己关在工场里,为匆匆逃去的生命建造一座纪念碑,这样就必须放弃生活享受,仅仅沦为一件工具,虽然做着不朽的工作,自身却枯萎下来,失去自由、生命的充实和乐趣。尼克劳斯师傅即属于后一种人。

唉,人生要是整个只有一种意义,享乐与事业两者可以兼得,而不为这干瘪的“要么这样——要么那样”所分裂,该有多好!创造,但不以生活为代价!生活,但不放弃高尚的创造!这难道压根儿不可能么?

也许对某些人来说是可能的。也许有这么一些丈夫和家长,他们既忠诚,又不失去感官的享乐。也许也有这么一些安居者,他们的心并不因缺少自由与冒险而萎靡不振。也许!可他从来连一个也不曾见过。

一切存在似乎都是二元的,都基于某种对立;人要么是女人,要么是男人;要么当流浪汉,要么当小市民;要么富于理智,要么富于感情——那儿也见不到呼与吸同时,男和女同体,自由与秩序并存,冲动和理智共生;人总是顾此失彼,但失去的却往往与得到的一样重要,一样可贵!妇女们的情况也许好一些。自然把她们造就成在欢娱中便结出果实,在享受爱情的幸福时便得到孩子。男人却不这么容易有所收获,只能永无休止地渴慕。如此创造万物的上帝,他对自己的创造物是气恼呢,敌视呢,或是幸灾乐祸地嘲笑呢?不,上帝对他造的鹿和鱼、鸟和花、森林和四季并不气恼。可惜的只是他的创造未能始终如一,说这是他本身的失败和缺陷也罢,说这是他有意以这样的缺陷来激起人们的追求也罢,说这种追求就是魔鬼的果子即原罪也罢。可为什么这种追求与不满就是罪过呢?难道人类所创造的一切美好和神圣的东西,上帝作为贡献收回去的东西,不都是产生于这种追求和不满么?

歌尔德蒙想得闷闷不乐,便把目光移向山下的城市,看见了市集广场和鱼市场,看见了一道道桥梁、一座座教堂以及市政厅。那儿还有壮丽威严的主教宫,目前是亨利希伯爵发号施令的所在。在那些塔楼与屋顶下面,住着他的皇后——绝色美人阿格妮丝,她的模样是如此高傲,在爱情中却又如此忘我和专注。歌尔德蒙高兴地想着她,回忆起昨天夜里的情景,不禁产生兴奋与感激之情。为了能度这样一个销魂之夜,为了使这样一位奇妙的女人幸福快乐,他曾用上了自己的生命,包括所有与女性打交道的知识,所有漂泊流浪、在雪原上过夜的经验,所有与动物、花朵、树木、流水、鱼虾以及蝴蝶交朋友和厮混的体会。为此需用上他在欢娱与危险中锻炼得锐敏的感官,在多年无家可归的生涯中积累了丰富形象的心灵。什么时候他的生命还是一座盛开着像阿格妮丝这样的奇葩的花园,什么时候他就不应该抱怨。

歌尔德蒙在秋色浓郁的山冈上度过了一整天,一会儿漫步,一会儿休息,一会儿吃面包,一会儿想阿格妮丝和昨天晚上的情况。天色向晚,他又回到城里,朝着宫堡走去。空气凉飕飕的,市民住宅的窗户中已静静地透出红光。他碰见一队唱歌的小孩,每一个都擎着根棍子,棍子上插着个刻成人脸、中间掏空后点着蜡烛的大萝卜。这支小小的游行队伍带来了冬季的气氛,歌尔德蒙目送着它,脸上泛起笑意。他在宫堡外边踯躅了很久。那个教士的使节团还在宫里,这儿那儿的窗口,都可看见一个穿黑袍的人。他终于潜入宫中,找到了使女贝尔塔。他重又被藏在存衣室,直到阿格妮丝来殷勤地领他进卧室。她的脸在欢迎他时是温柔的,但一点不兴奋;她感到忧郁,担心,甚至害怕。歌尔德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高兴了一点。慢慢地,在他的热烈亲吻和软语温存下,她才放宽心。

“你真讨人喜欢,”她感激地说。“当你温存起人来和说好听的话儿时,我的小鸟,你的嗓音真圆润啊。我爱你,歌尔德蒙。让咱们远走高飞吧!我不再喜欢这个地方,再说反正也长不了啦,伯爵已奉旨离职,愚蠢的主教很快就要回来。伯爵今儿个很凶,那帮教士惹他生了气。唉,我说,你可别让他看见了呀!那一来你就活不了啦,我真为你担心。”

在歌尔德蒙的记忆中又响起了一些几乎已遗忘的声音——很久很久以前,他不是听见过同样的曲调么?当初,丽迪娅也同样对他讲这样的话,同样地带着柔情和恐惧,同样地缠缠绵绵、哀哀戚戚。她夜里到他房间里来时,也充满温情、恐惧、担忧和对于结局的种种可怕的想象。他当时很愿听她这支缠绵悱恻而又忧心忡忡的曲调。没有秘密,爱情算得什么呢!没有危险,爱情算得什么呢?

他温柔地把阿格妮丝拉到身旁,抚摸着她,握着她的手,凑着她耳朵喃喃低语,吻她的眉毛。她为他竟如此担惊受怕,惴惴不安,令他既感动,又惊叹。她感激地接受他的爱,态度几近谦卑,身子紧紧偎依着他,可仍然并不快活。

就在这当儿,她浑身猛一哆嗦,只听不远处一下关门声,接着又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卧室移动。

“天哪,是他!”她绝望地嚷起来,“是伯爵!快!可以从存衣室出去。快!千万别出卖我哟!”

歌尔德蒙已经被她推进藏衣室,站在黑暗中,迟迟疑疑地四下摸索。他听见伯爵在隔壁与阿格妮丝大声讲话。他穿过挂着的衣服,摸向门边,一步一步无声地往前挪动。眼下他已到了通过道的门前,企图不出响声地开开它。等他伸过手去,才发现门已从外边关死了,猛然一惊,心便疯狂而痛楚地跳起来。也可能出于偶然的不幸,有谁在他进来后在外面把门锁上了。可他不相信是这样。他中了人家圈套,他完了。在他往里走的当口,想必有谁看见了他。这将要他的老命。他站在黑暗中两腿直抖,耳畔立刻又响起阿格妮丝最后讲的话:“千万别出卖我哟!”不,他不会出卖她。他的心尽管怦怦狂跳,意志却已坚定起来,倔强地咬紧了牙关。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这当儿,背后的门开了,伯爵从阿格妮丝的卧室中跨出来,左手端着一盏灯,右手提着一柄出鞘的剑。就在同一刹那,歌尔德蒙一把扯下挂在周围的几件裙子袍子来,抱在手中。他想让人家把他当成小偷,这样没准儿有条生路。

伯爵立刻看见了他,向他慢慢地逼过来。

“什么人?在这儿干什么?说!要不我一剑戳死你!”

“请恕罪,”歌尔德蒙低声说,“我是个穷人,而大人您如此富有!我把一切全还出来,大人,你瞧,全部!”

他边说边把衣服放到地上。

“是这样,你原来想偷东西?为一件旧袍子冒生命危险,这样做可不聪明啊。你是本城市民?”

“不,大人,我无家可归。我是个穷人,大人您饶恕……”

“甭说了!我本想了解一下,看你是否临了还放肆地有侮辱夫人的意图。可你反正将被绞死,咱们也无须乎再调查什么。偷窃已经够你上绞架啦。”

伯爵猛地敲起那锁死的门来,喝道:“你们在吗?把门打开!”

门从外面开了,三名手执利刃的卫士守候在门前。

“把他好好捆起来,”伯爵高声吩咐,洋洋得意的语气中满含讥讽,“他是个在这儿偷东西的流浪汉。把他看牢,明儿一早就送这个无赖汉上绞架。”

歌尔德蒙没有反抗,让人缚住双手,领了出来。他被押着穿过长长的走廊,下了楼梯,横过内院,一名内侍提着盏风灯在前开路。到了一道包着铁皮的地窖门前,卫士之间商量和谩骂了几句,原来是没有开门的钥匙。一名卫士接过灯,内侍便跑回去取钥匙了。一行人就站在门前等着,三个武装士兵,一个缚着的犯人。拿着灯的士兵好奇地照囚犯的脸;这当儿,有两个在宫里作客的教士从旁边经过,他俩去宫里的小教堂祷告完回来,停在那儿仔细观察这黑夜里的一幕:三个卫士和一个缚着手的人原地不动地站着。

歌尔德蒙既未留心这些教士,也未留心他的看守。他看得见的只有面前那盏闪闪烁烁的灯,灯光耀花了他的眼。在灯光背后的朦胧中,他还看见了一点无形的、巨大的、阴森可怖的东西:形同深渊的结局和死亡。他目光呆滞地站着,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位教士向卫兵们打听情况。当他听说此人是个小偷,明天就一定得死的时候,便问他是否已办过告解。没有,卫士回答,他是刚被抓住的。

“那我明天做早弥撒前带着圣体来给他领,同时听他办告解,”教士说。“你们得负责他在这以前不被押走。伯爵大人那儿我今晚就去说。此人就算是个小偷,但他也有每个基督徒有的进行忏悔和领圣体的权利。”

卫士们不敢违拗。他们认识这位大人,他是教会使节团的成员之一,他们曾不止一次在伯爵的宴席上见过他。再说,又为什么不该让这可怜的流浪汉忏悔忏悔呢?

教士们走了。歌尔德蒙仍站在那儿,呆若木鸡。内侍终于取回钥匙,开了铁门。犯人被带进去,踉跄地下了几步台阶。里边只有一张桌子,以及围着桌子的几个无靠背三脚凳;看来是一间酒窖的前室。士兵们拖了一张凳子到桌前,叫歌尔德蒙坐下。

“明儿一早有个神父来,你还可以办一下告解,”一个士兵对他说。说完三人走上去,仔仔细细地锁上门。

“把灯给我留下吧,老总,”歌尔德蒙请求说。

“不行,老弟,有灯你会捣鬼的。这样也行喽。放聪明点,将就将就。再说这样一盏灯又能点多久呢?还不一小时就熄啦。晚安。”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暗里,头搁在桌上,坐的是一张小凳。这样坐着挺别扭的,手腕也让绳子勒得隐隐作痛;但这些感觉都是后来才钻进他意识中。一开始他只木然坐着,头搁在桌上犹如搁在斩首台上似的,心里仅有一个冲动,就是使自己的身体和感官也像他的心一样,服从这无法逃脱的命运,从容赴死。

歌尔德蒙就这么坐了好久好久,身子弯曲得十分难受。对于这强加在他头上的命运,他力图接受它,适应它,理解它,履行它。夜渐渐深了。这夜的结束也就是他生命的结束。对此他必须理解。明天早上他就不再活着了。他将被吊起来,变成一件鸟儿们落在上面并对它随意啄食的无生气的东西,变成与尼克劳斯师傅一样,与和木屋一起烧成灰烬的莱娜一样,与那些他在阴惨惨的住宅里和堆得高高的运尸车上看见过的东西一样。要理解和接受这样的命运是不容易的,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他还有许许多多东西不能割舍,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地方不曾告别。而留给他的时间,就仅有今夜这几个小时了。

他必须向美丽的阿格妮丝告别;他再见不到阿格妮丝高大的身躯,灿烂的金发,冷静的碧眼,再见不到这高傲的眼中的温柔颤动,以及她那香肤上的金色汗毛啦。别了,蓝色的星眼;别了,滋润的战栗的芳唇!他真希望能一次再一次地吻你啊。就在今天,在那山冈上,秋阳下,他还这么想你,倾慕你,渴望见到你!而且,他也必须告别那些丘冈,告别那太阳,告别蓝天中的白云,告别树木和森林,告别流浪生涯,告别暮暮朝朝和春夏秋冬。眼下也许玛莉还没有睡,这个生着一对善良而温柔的眼睛、走路一瘸一拐的可怜的姑娘,她还坐在厨房里等他,一次一次从瞌睡中惊醒转来,但歌尔德蒙他再也不会回去。

唉,还有那一卷纸和他的画笔,以及所有许许多多他还希望塑造出来的形象!完了,全完了!就连他再见一见纳尔齐斯和可爱的使徒约翰像的希望,也只得打消了。

他也必须告别自己的手,自己的眼睛,告别饥和渴,告别面包和酒,告别谈情说爱,告别拨弄琴弦,告别睡梦和苏醒,告别一切。明朝,一只鸟儿从空中飞来,歌尔德蒙再看不见它;一个姑娘站在窗口歌唱,他再听不见她。河水仍在流,鱼儿仍在游,秋风仍在吹,黄叶仍在飞,太阳明亮,星空灿烂,年轻人结伴去参加舞会,远处的山峰已覆盖着初雪——一切一切都将继续进行,所有的树仍将投下绿荫,所有人的眼仍将流露出欢乐或忧愁,所有的狗仍将汪汪地吠,所有关在圈里的牛仍将哞哞地叫,可就是哪儿也不再有他,一切都没有他的份,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想象中,他嗅到了荒原上早晨的气息,尝到新酿的葡萄酒和刚摘下的核桃的甘美滋味;五彩缤纷的大千世界飞快地从他痛苦的心中掠过,扰攘喧腾的美好人生鲜明地再现于他的感官里,向他依依告别;歌尔德蒙遽然间心如刀绞,眼里涌泉般地迸出了热泪。他激动地抽泣着,眼泪簌簌直流,绝望地踏上这条漫无止境的苦难历程。啊,峡谷和山林,绿色赤杨树下的清流,还有姑娘们和桥畔的月夜,叫我怎能抛下你们啊!啊,辉煌灿烂、美不胜收的形象世界,叫我怎么能离开你啊!

歌尔德蒙头伏在桌上,痛哭失声。由他窘迫的心田中,升起来一声叹息,一声哀叫:“啊,妈妈!啊,我的妈妈!”

一当他唤出这个神圣的名字,他内心深处便有一个形象对他发出回答,这是母亲的形象,但并非他想象里和艺术家的梦幻中那位母亲,而是他自己的生母的形象,比他离开修道院以来任何时候见到的都更美,更栩栩如生。他向她抱怨自己的不幸,他向她哭诉自己难以忍受的非死不可的哀痛,他把自己交还给她,把森林和太阳,把自己的手和眼,把自己的整个存在和生命通通交还给她,交还到母亲的手中。

他哭着哭着终于睡着了;困倦与睡眠像母亲的手臂似地搂抱着他。他睡了一个或两个钟头,暂时脱离了痛苦。

醒来,他感觉身体剧烈疼痛。他的手腕让绳子勒得痛如火烧,他的背和颈项也一抽一抽地痛。他十分吃力地坐直身子,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四周一片漆黑,他不清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他不知道,还剩下来让他活的有几个小时。也许人家马上就要来提他,送他去死了吧。这当儿他回忆起,有个神父答应过上他这儿来。可他不相信,领圣体对他有多少用。他不知道,是否最彻底的忏悔和得到赦免,就能送他进天堂去。他不知道,是否真有一个天堂,真有一个天父,真有最后的审判和永生。对这些东西,他早已失去了任何信赖。

嗨,管他是有永生还是没有永生,歌尔德蒙反正不希罕它;他只想要这不安稳的、易逝的生命,只想要这呼吸,只想要这皮肉之躯,只想活着,除此便什么也不要。他发疯似地跳起来,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挨到墙边,靠墙站着沉思起来。总得有条活路啊!没准儿那教士能救他,没准儿能使他相信他是无辜的,求他替他说句好话,帮他把刑期推迟或者安排他逃走吧?歌尔德蒙紧紧抓住这个念头,拼命地绞脑汁。即便这一步不成,他也不想认输,不能认输。不过,当务之急是努力争取教士同情自己;他将使出浑身解数,去迷惑他,软化他,说服他,讨好他。这个教士是他手中唯一一张好牌,其他考虑统统属于幻想。诚然,侥幸与巧合的情况也可能有:刽子手得了疝气痛啦,绞架突然垮啦,出现了某种事先想象不到的逃跑机会啦,等等。反正,歌尔德蒙无论如何不甘心死去;他曾竭力想承认和接受这个命运,但办不到。他将反抗,他将拼命挣扎,他将用脚去绊看守,他将用身体把刽子手撞翻在地;为了活着,他将拼尽最后一滴血,拼到最后一口气。

啊,要是他能说动教士把他的手解开就好啦!这一来就好办了许多。

紧接着,他便忍住疼痛,用牙齿咬起绳子来。他使出疯狂的劲头,咬了很久很久,似乎也使绳子松了一些。他站在地牢的黑暗中气喘吁吁,肿胀的手腕和胳臂痛得要命。喘过气来后,他沿着墙壁向前摸索,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在那潮湿的墙壁上寻找有无突出的棱角。他忽然想起自己进地牢时曾在台阶上踉跄了一下。他去找那台阶,找到后就在台阶前蹲下来,使劲儿在它的一道石棱上磨绳子。但磨起来并不容易,常常擦在石头上的不是绳子,而是他自己的手颈骨,痛得他火燎燎的,血好像也流出来了。但他并不泄气。当铁门和门槛间已经依稀透进来一线灰色的晨光时,他终于成功了。绳子已磨断,他可以松掉它,手又自由啦!谁知这以后,他连一个指头儿也几乎不能再动弹,手肿得已经麻木,胳臂直到肩头发出一阵阵痉挛,变得僵硬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强迫自己的手慢慢活动,以便血脉流通起来。要知道他现在已有一个计划,在他看来是相当不错的计划。

要是那个教士一点儿不为他所打动,不同意帮助他,那么,只要看守让他俩单独呆上短短的一会儿,他就一定能打死他。用这些凳子中的任何一把就行啦。要掐死他恐怕办不到,手和胳臂都不再有这么多的力气。是的,打死他,飞快换上他的教士袍,溜之大吉!等其他人发现人给打死了,他想必已经混到宫外,然后就一个劲儿地跑吧,跑吧!玛莉会放他进屋并藏起他来的。他必须试一试。这是办得到的。

在一生中,歌尔德蒙对于黎明的到来从不曾如此留意过,等待过,渴望过,以及害怕过。他以猎人般犀利的目光盯着铁门下的一线曙光慢慢亮起来,亮起来,浑身紧张得直打哆嗦。他回到桌前,练习如何把手夹在膝头之间坐在小凳上,才使人不致立刻发现手上的绳子已经没有了。自从手自由了以后,他便不再相信他会死。他决心闯过这一关,即便整个世界因此被打得粉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决心活下去。对于自由与生命,他渴望到了鼻子尖儿都颤抖的程度。谁知道呢,也许外面会有人来救他吧。阿格妮丝是个女人,力量有限,说不定勇气也不够大;她有可能放弃他。不过,她毕竟爱他呀,说不定也会想点办法的。也许使女贝尔塔会溜进来——不是说还有个马夫是她的亲信么?即使谁也不来给他通个风,报个信,那好,他便准备实行自己的计划。万一失败了,他就用凳子砸死看守,一个也罢,两个也罢,更多也罢。他确信有一点占便宜的地方:他的两眼已经习惯了黑暗,在黎明的朦胧中,能大致辨清东西的形状与大小;反之,其他人刚进来时却完全是瞎子。

他像害寒热似地蹲在桌边,把要对那个他准备争取的教士讲的话仔仔细细考虑了一番,因为事情必须由此开始。同时,他贪婪地观察着门缝下那一线亮光的缓慢增长。几个钟头以前他还怕得要命的时刻,眼下他又热烈地渴望着它到来,简直有些急不可待的样子;心情紧张得到了难以长时间忍受的程度。照此下去,他的体力、他的注意力、他的意志力和警觉性,都会慢慢减弱。那个教士和看守必须马上来到,他获救的紧张准备和决心才会处于最佳状态。

终于,外面的世界苏醒转来;终于,敌人向他靠近了。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钥匙插进锁孔中转动了一下;在长时间的死寂以后,这些声音听上去都响得如打雷似的。

沉重的铁门慢慢开了一道缝,门枢发出嘎嘎的声音。走进来一位教士,没有看守,没有陪同。他端着一盏点有两支蜡烛的灯,独自走了进来。一切情形完全出乎囚徒的想象。

多么奇怪和令他感动啊,这个进来后便反手把门关严了的教士,他竟穿着一身玛利亚布隆修道院的教团制服;这服装达尼埃尔院长、安塞尔姆神父、马丁神父全穿过,在歌尔德蒙看来它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这情景在他心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他不得不掉转目光。出现这种服装是一个好兆头,使他产生了获救的希望。可是除了打死对方以外,也许仍别无办法。他咬紧牙关;因为要打死一个本教团的兄弟,他很难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