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新开始流浪的初期,歌尔德蒙贪婪地享受着再次获得的自由,但对一个流浪汉无以为家、颠倒混乱的生活方式,却得重新加以适应。流浪汉们不听命于任何人,只受天气与季节的约束,眼前无目标,头上无房顶,身边无长物,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生活得天真而勇敢,寒酸而充实。他们是被逐出乐园的亚当的儿子,纯洁无辜的动物的兄弟。时时刻刻,他们从老天的手中受领着主的赐予:阳光、雨露、霜雪、冷暖、舒适和困厄。对于他们来说,无所谓时间,无所谓历史,无所谓追求;他们也不像那些住在房子里的人,对所谓发展和进步如异教徒似地怀有狂热崇拜。一名流浪汉可能是文雅的或者粗野的,精明的或者痴憨的,勇敢的或者怯懦的;但不管怎样,他在心里总是个孩子,总生活在出生后的第一天,生活在世界历史开始之前,他的生活总是受很少几个简单的欲望和需要的支配。他可能是聪明的,也可能是愚蠢的;他既可能深知一切生命之脆弱和短暂,深知一切在茫茫宇宙中存身的生物之渺小和可怜,也可能懵懵懂懂,完全只知满足自己贪婪的肚腹的需要。——他始终是财产拥有者和安居乐业者的对头和死敌;这种人恨他,鄙视他,害怕他,因为他们不愿被他提醒:存在是短暂的,所有的生命却在不断枯萎,在我们四周的宇宙里,充斥着冷酷无情的死亡。

流浪汉生活的幼稚单纯,它的母性倾向,它对法则与精神的格格不入,它的冒险轻生以及时刻处于死亡边缘等等,都早已对歌尔德蒙的心灵产生深刻的影响。但尽管如此,他心中仍然存在灵性和意志,他仍然是位艺术家;而这个矛盾,就把他的生活变得更加丰富而艰难了。每一个人的生活都是通过分裂和矛盾才变得丰富多彩。没有陶醉纵乐,理性和明智何以存在;没有死神在背后窥视,感官的欢娱又有什么价值;没有两性之间永远还不清的孽债,又哪儿能产生爱?

夏季和秋季过去了,歌尔德蒙好不容易熬完寒冬,重又迎来鸟语花香的令人陶醉的春天;时序更替快如飞梭,夏日高悬蓝天的骄阳,总是一眨眼便落了下去。如此年复一年,歌尔德蒙似乎忘记了世界上除去饥饿、爱情以及这不声不响的节令变化以外,还有别的东西;看起来,他已完全沉溺在母性原始的大欲世界里了。其实,每次在梦中,每次在休息时望着一道道鲜花盛开或者枯萎萧索的山谷而堕入沉思的当儿,他仍然充满彻悟,仍然是一位艺术家,仍然痛感着一种想以精神力量将这过一天算一天的无意义的生活改变和抛弃的渴望。

有一天,他碰见了一个同伴。自从与维克多那次你死我活的搏斗以后,他就一直在单独流浪。眼下这位不知怎么跟上了他,他甩了好长时间都摆脱不了。不过这一个同伴并非和维克多同一类型,而是位去过罗马的朝圣者,年纪轻轻的,身穿修士袍,头戴朝圣帽,名叫罗伯特,老家在波顿湖边上。此人是个手艺人的儿子,曾在圣伽鲁斯修道院念过书,少年时代就产生了去罗马朝圣的念头,年纪越大越是入迷,等到抓住一个机会便实行起来。他的父亲一死,他的愿望才得以实现,他本是在父亲的工场里做细木匠的。老头儿刚一下葬,罗伯特就向母亲和妹妹宣布,现在任何事情也别想再拦住他去实现自己的宿愿,即动身前往罗马朝圣,以便补赎他自己和他父亲的罪过。两个女人叫苦连天没有用,破口大骂也没有用;罗伯特固执己见,未曾得到母亲的祝福,也不考虑两个女人日子是否过得下去,便在妹妹的怒骂声中走出了家门。促使他这么干的首先是对游荡的兴趣,其中也掺杂着某种表面上的虔诚,即是说想在宏伟的教堂和圣地呆一呆,尝尝参加弥撒、洗礼、葬仪、燃点圣香和圣蜡的滋味。他也会少许拉丁文,但不是想做学问,而是渴望在教堂穹顶的阴影中去嘀咕嘀咕,自我陶醉。小时候,他很热衷于当作弥撒的辅祭。歌尔德蒙并不怎么瞧得起他,但对他也还喜欢,觉得在狂热地迷恋漫游和向往异域方面,自己和他颇有些相似。罗伯特自称高高兴兴地离开了家,还真到过罗马,受到无数修道院和神父的殷勤款待,亲眼看到了许多名山大川和南国风光,在罗马的大小寺院和教堂中间感到身心舒畅,听了数百台弥撒,在最神圣的地方做过祷告,领过圣餐,吸进的圣香之多,已经超过了赎补他年轻人的小小罪过以及他父亲罪孽的需要。他在外流浪已一年多;当他终于返回故乡,踏进家门的时候,人家对他却不像迎接一个归来的游子似地亲热。原来妹妹已经垄断家中的义务和权利,在工场中雇用了一个勤快的伙计,嫁给了他,一个人把家庭和工场管理得井井有条,使归来的罗伯特没住两天便发现自己是多余的人,而且当他马上又声称要出走的时候,谁也不曾劝他留下。他呢,也并不难过,只求他母亲拿出一点点积蓄,重新做一套朝圣服穿起来,便踏上新的旅程,漫无目的地横穿了整个德意志帝国,一半像流浪汉,一半像教士。他身上挂的朝参著名圣地的纪念铜牌和念珠丁丁当当响个不停。

他初次碰见歌尔德蒙时两人只同行了一天,相互交换了一些流浪的见闻,到下一个小镇便走散了。后来他又不只一处遇见歌尔德蒙,终于完全留在他身边,成了他一名相处得不错的不辞劳苦的旅伴。他很喜欢歌尔德蒙,常常献一些小殷勤讨好他;他钦佩歌尔德蒙的学识、勇敢和智慧,热爱他的健康、力量和诚恳。两人渐渐彼此习惯了,因为歌尔德蒙为人也挺豁达的。只有一个怪癖,就是当他堕入忧郁和沉思时,他总是固执地一声不响,目光茫然,旁若无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就不容谁去找他唠叨,或者问这问那,或者对他进行安慰,而必须听其自然让他爱沉默多久就沉默多久。罗伯特很快便学会了这样做。后来,他发现歌尔德蒙能背出一大堆拉丁文诗和圣歌,在一座教堂的大门口听他讲解了那些石像的来历,亲眼看见他用一截赭石寥寥几笔就在他们靠着休息的白墙上画出一些真人大小的人物像,打这时起,他更把自己的伙伴视为上帝的宠儿,甚至几乎当他是一个魔术师。至于歌尔德蒙还是妇女的宠儿,只需做一个媚眼和微微一笑便能征服她们中的某些人,罗伯特也同样看在心里;这一点他不那么喜欢,但却不得不佩服。

有一天,他俩的旅程意外地给人打断了。其时他们正走近一座村庄,冷不防迎面碰上一群用棍棍棒棒以及连枷杆武装起来的农民,为首的一个远远地喝住他俩,命令他们随即向后转,永远滚出这个地区见魔鬼去,否则就要揍死他们。歌尔德蒙停下来想问个究竟,一块石头已经砸着他的胸部。他扭头一瞧,罗伯特已经没命地逃跑了。农民们一步步逼上来,歌尔德蒙别无他法,只好慢慢去追赶逃得无踪无影的同伴。在田野中间的一具耶稣受难十字架下,罗伯特浑身哆嗦地等着他。

“你跑得真够好样儿的,”歌尔德蒙笑着说,“可这些脏家伙的蠢脑瓜里到底怎么啦?打仗了么?干吗用武装守卫自己的窝,不放人进去?我真想不通在搞什么鬼名堂!”

他俩谁也闹不清楚。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座孤零零的农庄里经历了一些事件以后,才开始猜出这个谜。农庄里有一所茅屋,一个厩舍,一间仓库;周围是一片野草齐腰的绿色庄稼地,果树相当多,然而异常寂静,一切都像睡着了似的:没有话语声,没有脚步声,没有小孩啼哭声,没有锤击镰刀使之锋利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只有田地中间站着一头母牛在吃草,不时地发出两声哞叫,看样子早该有人去挤它的奶了。两人走到住屋前,敲了敲门,没得到回音;又走进厩舍去,厩舍也敞开着,里边空空如也;再走向仓库,只见麦草盖的房顶上鲜绿的苔藓在阳光下发亮,房中却连鬼影也没有。两人又朝住屋走去,踏进荒芜的前院,用拳头再一次捶门,仍然没人应声。歌尔德蒙试图自己开门,却惊讶地发现门压根儿未锁死,轻轻往里一推便开了,他于是走进黑沉沉的房间里面。“喂,我说屋里有人吗?”他大声嚷着,可是仍然鸦雀无声。罗伯特留在门外,歌尔德蒙继续好奇地往里钻。屋子里气味很难闻,发着一股令人恶心的奇臭。灶孔里积满了灰烬,他往里吹吹,最底下的木炭上居然还冒出一点点火星来。这当儿,在光线朦胧的灶台背后,他看见一个人坐着。那人正坐在一把圈椅里睡觉哩,看样子是一位老太太。叫喊不起作用,这所房子好像中了魔似的。歌尔德蒙亲切地拍了拍那位坐着的老太太的肩,她还是一动不动;到这会儿他才发现,老婆子原来坐在一张蛛网里,蛛丝的一端附在她的头发里,一端缠在她的膝盖上。“她死啦,”歌尔德蒙想,心中微微感到有些悚惧;为了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他便去灶孔前掏开死灰,往里吹气,直到余烬吐出火苗儿,点燃一根长长的木条。他照了照坐着的那老婆子的脸,只见她灰白的头发底下面色铁青,一只眼睛瞪着,茫然无光,凝滞不动。这个女人就如此坐在椅子里死了。哎唷,有什么办法呢。

歌尔德蒙擎着照明的木条,继续进行搜索,发现在同一间房间里,在通里屋的门口,又躺着一具尸体,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脸孔肿胀而扭曲,只穿着一身内衣。男孩的肚子朝下趴在门槛上,两手拼命地握成拳状。这是第二个了,歌尔德蒙暗自思忖;他像在做一个恶梦似的再往前走,进了里屋。这儿板窗都大开着,日光照射进来,显得很明亮。他小心翼翼地熄了火把,用脚在地上将火星踏灭。

里屋中摆着三张床。一张是空的,麻布床单下露出了铺草。第二张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大胡子汉子,面朝天僵卧着,脑袋死劲儿往后仰,下巴根上的胡子翘得很高;想必是当家的农民。他深陷的脸颊泛着死灰色的光,一条胳臂从床沿垂到地上;那儿翻倒着一个陶罐,水已从罐中流出来,在地上还不曾完全渗掉,而是流到了一个木盆面前,盆里还剩有一些水。在第三张床上,浑身上下紧紧裹着麻布和粗毛毯,躺着一个结实高大的女人,脸埋在床单里,麦秸似的又粗又黄的头发在日光中闪闪发亮。在她旁边,与她紧紧搂在一起,躺着个刚发育的女孩,一样麦秸似的黄头发,脸上青一块灰一块,像是给缠在乱糟糟的麻布里憋死了的。

歌尔德蒙把几具死尸挨个瞅了一遍。那个姑娘的脸虽然完全变了形,却仍流露出对死亡的无可奈何的恐惧。在她把脸深深埋进被单的母亲的脖子和头发上,却可看出愤怒、恐怖和狂热的求生欲。尤其是那不服管束的头发,看来怎么也不肯向死神屈服。至于农民的面孔,则表现着抗争与强忍着的痛楚;看起来,他死时很难受,但却很有男子气概,下巴的胡子冲天空高高地、倔强地翘着,活像一名壮烈牺牲的战士。他这个舒展的、克制的、倔强而凝滞不动的姿态,真能引起某种美感;显然,一个如此迎接死亡的人不会是个胆小鬼。但更令人感动的,却是那个以肚子趴在门槛上的男孩的尸体;他脸上毫无表情,俯卧的姿态和紧握的小拳头却意味深长:无可奈何的悲哀,忍无可忍的疼痛。在他脑袋旁边的门上,锯了一个供猫进出的洞。歌尔德蒙仔细地察看着一切。在这座房子里,气氛无疑相当恐怖,而且一股尸臭令人恶心;尽管如此,一切却对歌尔德蒙有着深深的吸引力,仿佛充溢着伟大的命运的启示,它如此真实,如此具体,其中甚至包含着某些能赢得他的爱、能使他铭记在心的东西。

这时罗伯特在门外已等得不耐烦和担心起来,开始大声唤他。歌尔德蒙是喜欢罗伯特的,但在此刻却不能不想到,像他这么个胆小、好奇、孩子气十足的活人,与那些死者相比是何等渺小和可怜啊。他没有回答罗伯特;他专心致志地观察着那些尸体,心情就像一个艺术家,既怀着真诚的同情,又保持着鉴赏的冷静。他仔仔细细看了那些躺着的形象和那个坐着的形象,研究了他们的头、手以及身躯的姿态。在这座中了魔的房子里有多安静啊!在这所怪宅中,气味又是多么难闻啊!在这小小的人类的栖身之所内,灶孔里仍有余烬延烧,屋内却遍布尸体,死亡窃据着每一个角落,整个显得多么阴森,多么凄凉啊!这些无声无息的人,不久脸上的肌肉便会脱落,老鼠便会啃噬他们的手指。别的人都在棺木和墓穴里,悄悄地、不露形迹地去完成自己最后一件可悲的任务,即腐烂和发臭;他们五个人却在自己家里,在关着门的房间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无忌惮地、无遮无掩地、不知羞耻地腐化了。歌尔德蒙已见过一些死人,但还从未碰到过死神如此残酷无情地捉弄人的景象。他把这幅凄惨的画面深深记在心中。

罗伯特在门外的喊叫终于使他再也呆不下去。他走出房来。

他那同伴怯生生地瞅着他。

“怎么啦?”罗伯特问,声音里充满着恐惧。“里边到底有没有人?啊,你干吗这么瞅着我?说呀!”

歌尔德蒙用冷冷的目光打量着他。

“自己进去瞧瞧呗,一所滑稽的房子。然后咱们去挤那头漂亮的母牛的奶。快去!”

罗伯特畏畏缩缩地跨进门,向着灶台摸过去,看见那个坐着的老太婆,发现是死的,便大叫一声,仓惶逃出门来,眼睛鼓得鸡蛋那么大。

“天啊!灶前坐——坐个死老婆子!怎么回事?屋里竟——竟没一个人?干吗不——不葬了她?啊,天啊,已经发臭了哟!”

歌尔德蒙淡然一笑。

“你是位大英雄,罗伯特;只可惜往回跑得太快了点。一个死老女人这么坐在椅子里,确实是个不平凡的景象。可你要是再往里走几步,你还能看见更加不平凡得多的情况呐。一共五个,罗伯特。床上躺着三个,门槛上趴着个小男孩,也都是死的。一家大小全死绝了,所以奶牛才没人挤了啊。”

同伴傻愣愣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用快窒息的嗓音叫了起来:“噢,噢,现在我明白了,昨天那些农民干吗不放咱们进村去。啊,上帝啊,现在我一切全明白了。鼠疫!凭我可怜的灵魂起誓,鼠疫,歌尔德蒙!而你在里边呆了那么久,没准儿还摸过死人吧!走开,你,别靠近我,你肯定给传染上啦。我很遗憾,歌尔德蒙,但我不得不走,我不能留在你身边。”

他已拔腿想跑,不想朝圣服早被拽住。歌尔德蒙以谴责的目光逼视着他,牢牢抓住他的衣服,他怎么挣扎反抗也不济事。

“小伙计,”歌尔德蒙用和气而讥诮的声调说,“想不到你倒挺机伶哩。看样子你是对的。喏,到下一个农庄或村子里咱们就知道啦。很可能这个地区真在闹鼠疫。咱们可以瞧瞧,看能不能平安无事地闯过去。但你想溜却不成,小老弟。你看,我是个慈悲为怀的人,心肠有多软;当我想到,你可能已在里边受了传染,让你一跑说不定会在荒野里的什么地方倒下,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死,没谁来阖上你的眼皮,给你掘个墓坑,往你身上撒土——不,亲爱的朋友,要这样我会难过死了的。我说啊,你可得注意听并且好好记住,我说过一遍绝不说第二遍:咱俩处于同样的危险中,倒霉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还是让咱俩呆在一块儿吧,要么一道死,要么一道生,逃出这可诅咒的瘟疫区。要是你将来病了,死了,我就会安葬你,这难道不值得?要是该死的是我,那你尽可以自便,安葬我也好,径直溜掉也好,我反正无所谓。然而在这之前,亲爱的,不能逃走,记住!咱们将互相需要。好啦,别啰嗦,我什么也不想听。喏,去厩舍里找个铁桶来,咱们该挤牛奶啦。”

事情果真如此办了。从这时起,歌尔德蒙怎么吩咐,罗伯特就怎么做,两人过得挺不错。罗伯特也再没企图逃走,只是解释说:“我有一会儿工夫很怕你。当你从死人的屋子出来时,脸色真叫我不愿看。我想,你肯定传染上鼠疫啦。不过,可能不是鼠疫;但尽管这样,你的脸色还是变了的。真有那么可怕吗,你在里边看见的事?”

“一点也不可怕,”歌尔德蒙毫不迟疑地回答。“我在里边看见的,是你和我以及所有的人都将会发生的事情,即使咱们并不患鼠疫。”

他们继续往前走,马上就到处碰着在当地肆虐的黑色病。有的村子不准任何外人进入,另一些村子他们则可在大街小巷任意穿行。许多农庄被弃置不顾了,陈尸遍野,或腐烂在房间里,没人去掩埋。圈里的母牛有的因奶胀了,有的因为饿,都在哞哞叫。其他牲畜便在庄稼地里野窜。他们挤了几头奶牛和奶羊,给它们丢了点草料;他们宰了几只小山羊和小猪,拿到树林边烤熟,一边啃,一边喝从那些没有主人的地窖里搬来的葡萄酒和果子酒。他们日子过得挺自在,要什么就有什么;只不过心里总觉不是滋味儿。尤其罗伯特,时刻担心被传染,一见死人就恶心,常常吓得失魂落魄;他总怀疑自己已经有病,不停地把脑袋和双手伸在他们露宿的篝火上让烟熏(这在当时被认为是有效的治疗方法),甚至睡梦中也在自己身上瞎摸,看他的腿、胳膊、腋下是不是已发疱疹。

歌尔德蒙经常骂他,嘲讽他。他没有罗伯特式的恐惧,也不感恶心。他怀着紧张和阴郁的心情,穿行在死亡的国度里,精神完全集中在观察这浩劫的景象上,灵魂充满深秋般的惆怅,耳畔唯听见沉郁的死之歌。偶尔,永恒的母亲的形象又显现在他眼前,一个长着美杜萨怪眼1的苍白巨脸,凝重的笑意里满含痛苦与死亡的神气。

有一天,他俩抵达一座小城。城外好像防护得很严,从城门口起,围着城墙加筑了一道有房屋高的护垣,奇怪的只是上边一个守卫也没站,洞开的城门下不见一个人影。罗伯特不愿意进城,恳求他的同伴也别这么做。说话间,只听得一阵钟声响起,从城门里踱出一个神父来;他手捧一具十字架,身后跟着三辆运货车,两辆由马拉着,一辆由牛拉着,全都装着垒得高高的尸体。一群穿着异样的长袍、脸紧紧裹在头罩里的兵役,在车旁赶着牲口。——罗伯特脸色铁青,精神恍惚;歌尔德蒙跟在运尸车后,保持一个小小的距离,走了约莫二三百步光景,所到的地方并非公墓,而是在旷野中掘的一个坑,深不过二尺,却大得如一间厅堂。歌尔德蒙停住脚,只见兵役们用木棍和船上的钩竿把尸体拖下来,堆在大坑中,然后神父口中念念有词,举起十字架来在尸堆上晃了两晃便退到一旁,兵役们再围着尸堆点起熊熊大火,火一旺各自就默默无声地往城里走去,谁也顾不到去用土把尸坑填起来。歌尔德蒙定睛看去,大坑里可能有五十具或者更多的尸体,重重叠叠,赤身露体,这儿突兀地翘起一条腿,那儿僵直地伸出条胳膊,一块破衣片在风中轻轻飘动,景象煞是凄惨。

歌尔德蒙回到原处,罗伯特差点儿没跪到地上哀求他赶快离开。罗伯特这样做看来是有理由的;他在歌尔德蒙茫然的目光中,又发现了那种他十分熟悉的专注凝滞、如醉如痴和灵魂出窍的神气。他没能制止住他的朋友。歌尔德蒙独自进城去了。

他穿过无人把守的城门,听见自己的脚步在石铺路面上发出的响声,头脑中就浮现出他漫游过的许多小城及其各个不同的城门的景象来,耳畔又听见经常在城门口迎着他的孩子们的嚷叫声,儿童的嬉戏声,妇女的吵骂声,铁匠铺里丁丁当当的鎯头声,辚辚的车轮声,以及其他各式各样的声响,有的粗噪,有的悦耳,乱糟糟地混在一起,织成了一面声音的网,包容着人们形形色色的劳作、乐趣、事业和交往。眼下这个空洞洞的城门和门内那冷清清的街道呢,却静悄悄的,没有一声欢笑,没有一声呼喊,空气也凝滞了似的一片死寂;而正因为如此,城里还汩汩唱着歌的泉水就显得声音很大,简直震人耳鼓。在一扇敞开着的窗户里面,可以看见在各式各样的长面包和面包卷之间坐着一个面包师。歌尔德蒙指指面包卷,面包师就用把长柄铲子小心翼翼地递了一个出来,并等着歌尔德蒙把钱放在铲子上。当陌生人并不付钱,一边咬面包一边就径直走去的时候,他只忿忿地关上自己的小窗,没有破口大骂。在一所华丽的邸宅的窗前,摆着一排瓦钵,从前里边想必都鲜花盛开,如今只在枯茎上耷拉着几片败叶。从另一所宅子里,传出来小孩子的哭泣声和呼叫声。可想不到,在邻近一条街的一处二楼的窗户背后,歌尔德蒙竟看见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在那儿梳头。他仰望着她,直到她发现后也低下头来,脸红红地把他瞅着,他趁机冲她亲切地微微一笑,只见她那绯红的脸庞儿上也慢慢地、微弱地,漾开一脉笑意。“快梳好了吧?”歌尔德蒙仰着脸大声问。她笑吟吟地从窗孔中探出鲜艳的脸来。

“还没生病?”他又问;她摇了摇头。“那么,跟我一块儿离开这座死人的城市吧,咱们到森林中去过好日子。”

她眼神中带着疑问。

“别考虑来考虑去,我说的是真话,”歌尔德蒙高声说道。“你是住在父母家里,还是给别人当女佣?——原来是给别人当女佣。那马上来吧,亲爱的;让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去死,咱们还年轻健康,还想好好地活一阵子咧。来呀,褐发的美人儿,我不骗你。”

姑娘审视着他,迟疑不决,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他慢慢向前踱去,穿过一条无人的街道,接着又穿过一条无人的街道,然后又慢慢踱了回来。抬眼一望,姑娘仍站在窗前,向外探出身子,见他回来非常高兴。她向他挥挥手,他慢慢走去,她马上便追上来,还不到城门口,她已赶上他,手中提着一个小衣包,头上裹着一条红头巾。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姑娘。

“莱娜。我跟你一块儿走。啊,这城里太可怕啦,人都快死绝了。离开吧!离开吧!”

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蹲着垂头丧气的罗伯特。看见歌尔德蒙走来,他一跃而起,等到发现还有个姑娘,便张大了眼睛。这一次他没有马上屈服,而是连声抱怨,又跳又闹。从鼠疫窝里带一个人出来,而且竟指望他罗伯特容忍她在身边,这不是发精神病吗?这不是存心试探上帝吗?不,他死也不和歌尔德蒙再呆在一起,他的忍耐现在已经到了头!

歌尔德蒙任他一个劲儿诅咒、抱怨,直到他不怎么吭声了才说:

“哼,你对咱们啰嗦得够啦。你现在该和咱们一块儿走,而且为能有这么个漂亮姑娘做伴感到高兴才是。她叫莱娜,以后将呆在我身边。可我也想让你高兴高兴,罗伯特;告诉你,咱们现在打算安静而健康地生活一段时期,避开这些鼠疫窝。咱们可以找一块有空屋子的干净地方,或者自己搭一所房子,然后我和莱娜准备做主人和主妇,你就算我们的朋友,和我们住在一起。让咱们舒舒服服、和和睦睦地过一些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噢,噢,罗伯特非常赞成。只要歌尔德蒙不要求他和莱娜握手,或者碰她衣服——

“不会,”歌尔德蒙说,“不会要求你这样做。甚至将严禁你哪怕用一个指头碰一碰莱娜。你可别异想天开喽!”

三人一块儿继续往前走,起初谁都不吭一声,随后莱娜开始讲起话来,说能重新看见天空、森林、草地真是高兴,那鼠疫猖獗的城里,情形可怕得难以形容。她述说着亲眼目睹的那些可悲而骇人的景象,心情倒轻松了一些。她还讲了几个悲惨的故事,那座小小的城市简直是座人间地狱啊。她讲:城里原有的两个医生中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只去给有钱人看病;好些房子里都有死人躺着腐烂,没有人来运尸;运尸的兵役却在另一些人家趁火打劫,奸淫妇女,常常把还活着的病人从床上拖下来,跟死人一块儿扔到运尸车上,拖进坑里去烧。她可讲的惨事多着呐。两个同伴谁也不打断她的话,罗伯特听得既惊异,又好奇;歌尔德蒙则一言不发,十分沉静,他想让莱娜尽情述说自己所受的惊恐,心里舒畅一下。再说,他对那些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终于莱娜也累了,滔滔的话遂告中断。于是歌尔德蒙放慢脚步,轻声唱起歌来;唱的是一首有许多诗节的歌,每唱一节声音就越响;莱娜开始露出笑容,罗伯特却听得津津有味儿,深为惊叹——过去他从未听歌尔德蒙唱过歌呢。他真是什么都会啊,这个歌尔德蒙!瞧他眼下一边走,一边唱,真是个怪家伙!他唱得有板有眼,悠扬悦耳,但嗓门并未完全放开。在唱第二支歌时,莱娜已经跟着轻轻地哼,不久也大声唱起来。天快要黑了,旷野前边远远地出现一片黑色的森林,森林背靠着一带不太高的青山,山色越往外越浓。他们的歌声时而愉快,时而庄严,前进的脚步也随之或慢或快。

“瞧你今儿真高兴啊,”罗伯特说。

“是的,我很高兴,我当然很高兴,找到了这么个漂亮爱人嘛。嗨,莱娜,那些运尸的丘八把你留给我,倒真不错。明天咱们就会有个小家,好好儿地过一过,为咱们的肉和骨头还乖乖儿地长在一起而庆贺庆贺。我说莱娜,你有没有在秋天的树林里见过那种肥大的菌子?这种菌子蜗牛很喜欢,人也能吃。”

“见过,”莱娜笑着回答,“见过许多次。”

“就跟你头发一样是褐色的,莱娜,气味也挺香。咱们还要唱支歌吗?或是你恐怕已经饿了吧?我背囊中还有些好吃的。”

第二天,他们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在一座小小的白桦林中,站着一所用粗树干建的小房,也许从前由伐木工人或猎户居住过。房里空无一物,门却锁着;罗伯特也认为这房子不错,是个卫生的所在。途中他们碰见一些没人牧放的四处乱窜的山羊,便顺手牵了一头挺好看的母羊带上。

“喂,罗伯特,”歌尔德蒙说,“尽管你不是大木匠,却到底做过细木工。咱们要在这儿住下来,你必须给咱们的宫殿造一道间壁,把它分成两个房间,一间归我和莱娜住,一间归你和母羊住。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今天只得对付着喝羊奶,多也罢,少也罢。就是说,你得造间壁,我俩负责搭大家夜里睡觉的铺。明儿我再去找饲料。”

三人动手干起活儿来。歌尔德蒙和莱娜去找干树枝、羊齿草和苔藓来搭床,罗伯特便在一块石头上磨刀,准备砍小树造墙。然而一天工夫他完不成这个任务,夜里只好一个人露宿房外。歌尔德蒙发现莱娜是个小可人儿,羞答答的没有经验,爱得却异常热烈。他把她搂在胸前,听着她的心跳,在她早已疲倦和满足地睡着以后,还久久不能入眠。他嗅着她头发间的香味儿,把脸紧紧地偎上去,脑海里却出现那个大而浅的土坑,看见那些蒙着面的魔鬼把一车一车的尸体扔进去。生命是美好的,幸福美好而又短暂,青春美好却易于凋萎。

小房中的间壁造得很漂亮,收尾时三人一起动了手。罗伯特想显示一下自己的能耐,兴冲冲地讲要是有刨床、工具、角铁和钉子,他真想再做好多好多家具哩。可是,他除去一把刀跟一双手便什么也没有,就只能满足于砍下十来根桦树干,在屋中间建一道结实粗糙的隔栅。不过在两间小屋当中,他吩咐道,还必须用金雀花的枝条编出一个间壁。这需要时间,但大家一起动手,干起来也挺愉快。随后,莱娜去采草莓和看管母羊,歌尔德蒙则出发巡视住地周围的情势,搜索食物,看看有无邻居,同时捎带点这样那样回来。远远近近全无人烟,这使罗伯特很满意,如此一来既不怕传染鼠疫,也不怕有人袭击;可也有一个缺陷:吃的东西太少。附近有一座废弃的农舍,这次里边没有死尸,使歌尔德蒙禁不住提议放弃林中小木房,搬到那儿去住。罗伯特却不答应,连看到歌尔德蒙踏进那座空住宅也十分反感,歌尔德蒙从那儿捡回来的每一件家什都必须先熏过洗过,他才肯碰。歌尔德蒙能在那儿找到的东西不多,但总算有了两张矮凳,一个牛奶桶,几只瓦罐,一把斧头。后来有一天,他又在野地里抓到两只乱窜乱飞的鸡。莱娜深深爱着歌尔德蒙,感到很幸福;三人合力齐心建立自己的小小家园,看着它一天天更美好,也确是一件乐事。缺少的仅仅是面包;为了弥补这个缺陷,他们又养了一头羊,还找到一块长着萝卜的菜地。日子一天天过去,间壁已用金雀花条编好,床铺也调整得更舒适,并且砌了一眼灶。小溪离此不远,溪水又清又甜。大伙儿常常一边干活,一边唱歌。

一天,他们坐在一块儿喝羊奶,赞颂着自己安适的生活,莱娜却突然以梦呓般的口气说:“可是,冬天来到以后又会怎样呢?”

谁也没回答她。罗伯特笑了笑,歌尔德蒙样子奇怪地凝视着前方。莱娜渐渐看出,谁也没考虑冬天,谁也没想真正在这儿长期住下去,这个家并不是家,她已沦落到一群流浪汉中了。想到此,她垂下了头。

这当儿,歌尔德蒙开腔了,口气就像逗哄孩子似的:“你是个农家女儿,莱娜,事情想得很远。甭担心,等这瘟疫一过去,你就会重返家园,瘟疫总不致永远闹个没完嘛。然后你就可以去找你的父母和别的亲人,或者再进城当女仆,吃面包。可眼下呢,还是夏天,周围一带无处不在死人,只有这儿才安全,咱们不是过得挺惬意么。所以咱们呆在这儿,高兴呆得久就久些,高兴呆得短就短些。”

“可往后呢?”莱娜激动地嚷道。“往后不就一切完了么?你一走,我又怎么办?”

歌尔德蒙一把抓住她的长辫子,轻轻拽了拽。

“傻丫头,”他说,“难道你已把那些运尸首的兵役忘了么,还有那些死气沉沉的房子,那个城外烧死人的大坑?你应该高兴,你没有躺在坑中,让雨淋你的小内衣。你应该想到,你逃出来了,四肢都还灵活有劲儿,还能够笑,还能够唱歌。”

莱娜仍然不高兴。

“我可不想再走了,”她哀哀地说,“也不愿放你走,不!一想起很快一切都会完结,一切都会过去,心里怎能不难过啊!”

歌尔德蒙又一次劝慰她,亲切的语气之中却已暗暗透露出威胁:“这个问题嘛,小莱娜,古来的圣贤们都绞尽脑汁。世上本无长久的幸福。你要对眼下咱们所有的一切还不心满意足,高高兴兴,那我马上一把火烧掉这房子,然后咱们各奔东西。好啦,莱娜,咱们别再谈下去吧。”

事情就此结束,莱娜屈服了;但在他们快乐的生活中,却已投下一道阴影。

1 美杜萨是希腊神话中名叫戈耳工的三女妖之一,谁直接看见她的面孔和目光就会变成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