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歌尔德蒙仍下不了决心上工场去。像以往某些不开心的日子一样,他又在城里溜达起来。他瞅着主妇和女仆们去赶鱼市,自己在鱼市的水井旁边站得特别久。他看见鱼贩子和他们的脏老婆如何叫卖兜售自己的货物,如何从大木桶中抓出冰冷、银白的鱼来让顾客选择;他看见那些鱼痛苦地张大嘴巴,恐怖地瞪着眼睛,有的静静等候死亡,有的疯狂地做着绝望的挣扎。像以往好多次一样,他突然对这些动物产生了同情,对人类产生了愤懑:人们为何如此迟钝、残忍,如此不可想象地麻木不仁啊?不管是鱼贩子和他们的老婆也好,那些讨价还价的买主也好,他们全都视而不见,看不到这些嘴,看不到这些充满死的恐怖的眼睛,看不到这些疯狂摆动的尾巴,看不到这毫无用处的绝望挣扎,看不到这些奇妙而好看极了的鱼儿身上难以忍受的痛苦变化:它们浑身最后轻轻哆嗦几下,然后便死了,僵了,直挺挺躺在桌子上,被砍成可悲的一小块一小块,以便送到老饕们的饭桌上去——这一切一切,他们为何全都视而不见啊?这样一些人,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察觉,什么也不动心!完全一样,不管一只可怜的温驯的动物死在他们眼前也罢,还是一位艺术大师把所有的希望、所有高贵的气质、所有人生的痛苦和潜藏着的恐惧全都借一张圣像的脸惊心动魄地表现出来也罢,他们同样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他们一个个要么乐呵呵的,要么忙忙碌碌,有的有要事,有的有急事,有的在嚷,有的在笑,有的在相对打噎儿,有的在打打闹闹开玩笑,还有的为着两分钱在大吵大闹,可人人都心情舒畅,适得其所,对自己和对世界都极为满意。他们全是些猪,唉,比猪还可鄙得多,讨厌得多!可不,他自己也曾常常混在他们中间,感觉上就像处于同类当中那样地舒服,和他们一块儿追逐妇女,一块儿心安理得地大笑着从盘子里抓过熏鱼吃。可是,他常常又像中了邪似的,心里突然失去兴致和宁静;这种醉生梦死、自满自足、无所用心的麻木状态突然从他身上消失,使他陷入了孤寂和沉思中,重新独自游荡,以便考虑痛苦、死亡和忙忙碌碌的人生意义究竟何在这些问题,以便正视那无底的深渊。有时,从对无意义的、可怕的世态的绝望观察中,也会突然为他开出朵欢乐之花来,使他产生渴慕和兴致,去唱一首美丽的歌,或者画一幅画,或者摘一朵鲜花来闻,或者和一只小猫嬉戏一下;于是,他又像孩子似地重新与生活和平共处。就说目前吧,这样的情况也会重演,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世界对他又将重新变得美好可爱起来。只不过在此以前,歌尔德蒙仍在苦闷,沉思,对那垂死的鱼、将谢的花全怀着无望而揪心的爱,对人们像蠢猪似地浑浑噩噩、有眼无珠感到震惊。每逢这样的时刻,他总会回忆起那个被他用刀戳死、然后血淋淋地扔在枞树林中不管的流浪汉维克多,心情既痛苦、内疚,又非常好奇,竟至忍不住搜索枯肠,企图想出维克多那老兄眼下究竟成了什么样子,让野兽吃得一干二净了呢,还是留下点什么来着?是的,骨头大概还会剩下,也许还有几把头发。可这些骨头——它们又会怎样呢?要等多久,几十年或仅仅几年,它们才会失去本来面目,变成泥土呢?

唉,今天,当他怀着怜悯观察那些鱼儿,怀着厌恶观察市场上的人,心中产生出忧戚和对世界以及他自身的刻骨仇恨之际,他不禁又想起了维克多。说不定他让人发现后掩埋了吧?果真如此,他的皮肉想必也已从骨头上全部脱落腐烂,早让虫儿吃得干干净净了吧?他脑顶上还有头发,眼窝边还有睫毛吗?从维克多那充满奇特冒险经历和荒唐古怪把戏的生命中,到底留下来了什么呢?他可并非一个平平庸庸之辈啊;然而就从这个人的一生中,除了杀害他的凶手保留着对他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记忆外,还留下来了什么呢?那些他一度爱过的女人,她们梦中还有一个维克多吗?唉,一切都已逝去,一切都已无踪无影。任何人的结局都会如此,任何物的结局也会如此;花开得快,谢得也快,红断香消后,雪便会落满枝头。几年前,他来到这座城市,心中满怀对艺术的渴求以及对尼克劳斯师傅深深的崇敬,真也算得意气风发啊!可曾几何时,他生活中还剩下点什么呢?没有,没有,就像那个可怜的大个子流浪汉维克多一样,什么也没有剩下。当初,要是有谁告诉他,有朝一日尼克劳斯将把他视为有同等价值的人,并且为他去行会中申请开业执照,那他准会相信,他已把全世界的幸福都握在自己手中啦。可现在呢,除去一朵枯萎的花,一点空虚和怅惘以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想到这里,歌尔德蒙突然产生一个幻觉。仅仅在一刹那间,像电光似的蓦地一闪,他看见了人类之母的容颜:从生的渊薮的另一边,她探过身来,带着茫然的微笑,神情妩媚而悚惧地看着人世;歌尔德蒙看见她冲着诞生微笑,冲着死亡微笑,冲着春花微笑,冲着沙沙作响的秋叶微笑,冲着艺术微笑,也冲着腐朽微笑。

人类之母一视同仁,她那不祥的微笑就像天空中的月亮似地照临万物;对于她说来,忧郁沉思的歌尔德蒙跟鱼市案桌上那条垂死的鱼没有两样,骄傲冷漠的少女丽迪娅,跟那个曾经想偷他金币的维克多的散乱在森林中的枯骨也不分轩轾。

闪电熄灭,神秘的夏娃母亲的面孔已经消逝不见。但在歌尔德蒙的心灵深处,它那惨白的光仍在继续闪烁,一股生命、痛苦与焦灼的渴望汇成的浪潮,翻卷着冲进他的心中。不,不,他不想要其他人——不想要那些鱼贩子、小市民和忙忙碌碌的商人们的幸福和满足。让这样的幸福和满足见鬼去吧!唉,那张闪电一般苍白的脸,饱满如暮秋的明月,从她沉重的嘴唇上,那无名的死的微笑宛如清风,宛如月光,已悠然地消逝了!

歌尔德蒙去到师傅家。时近正午,他静候着,直到听见师傅放下工作在洗手了,才跨进房去。

“我有几句话要跟您说,师傅,您一边洗手更衣,一边听就行了。我急于要把一些真心话告诉您,现在正是时候,将来也许就不能再说了。因为我现在觉得必须和一个人谈谈,而您也许就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向您讲心里话,并不由于您有一间著名的工场,承接着各个城市和寺院交来的重要订货,雇着两名伙计,拥有一幢华丽的住宅,而是由于您是一位艺术家,创造了城外修道院里那尊我所见过的精美绝伦的圣母像。我曾爱戴和尊敬过这位艺术家;成为他一样的人,曾经是我活在世上的最高理想。我现在完成了一尊雕像,就是圣约翰像,可是却没能把它雕得像您的圣母像那样完美;它现在怎样就只好怎样了。另外还有一个形象,我暂时不能雕;它还不曾要求我表现它,使我觉得非雕不可。不错,我心中存在着一个形象,一个渺茫而神圣的形象,将来我必须把它表现出来,只是今天还办不到。为了能表现它,我必须再多多见世面,多多体验人生。也许在三四年后我能完成这件作品,也许要等十年或更长的时间,也许永远也完不成。不过,师傅,在这之前我可不愿当个手艺匠,像所有的同行那样漆雕像,刻祭坛,在作坊中讨生活,挣钱养家。不,我不愿这样做,而要生活和漫游,体验酷暑与寒冬,看看世界,品尝美的滋味和恐怖的滋味。我甘愿忍受饥渴,甘愿把在您这儿经历和学习的一切重新忘掉和抛弃。诚然,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创造出像您圣母像那么美、那么深深打动人心的作品——可是,变成像您一样的人,像您似地生活,我却不愿意。”

师傅已洗好手,并且揩干了。这时他转过身来,凝视着歌尔德蒙,脸色是严峻的,但并不恼怒。

“你说的话,”他道,“我都听见了。就这样好喽。活儿尽管多的是,我却不指望你来做。我不把你看成我的助手,你需要自由。我还想跟你谈谈这样那样的事,亲爱的歌尔德蒙;不过不是现在,过几天再说吧。在这之前,你可以随意打发你的日子。瞧,我比你年长一些,有过这样那样的经历。我跟你的想法不相同,不过仍理解你和你的意思。过几天我派人来叫你。我们可以谈谈你的前途,我有各式各样的计划。耐心地等着吧!我非常清楚,一个人在完成一件心爱的工作后,他的心情是怎样的;我了解这种空虚。不过相信我,这空虚会过去的。”

歌尔德蒙怏怏地走了。师傅尽管一片好心,但于他又有何益呢?

他知道河边上有个地方,住在城郊的鱼贩子们都在那儿倾倒杂物和垃圾,因此河床淤塞,水浅流急。歌尔德蒙去到那里,坐在堤岸上望着脚下的流水。他非常爱水,凡有水的地方都对他有吸引力。眼前透过水晶般清澈的流水,黑黝黝的河床隐约可见。这儿那儿,有些什么东西像金子似地在熠熠闪光,也许是旧盘子的一块碎片,也许是一把废弃的卷口镰刀,也许是一块光洁的石头或上了釉的瓦,但常常也可能是一条鱼,比如肥壮的鳕鱼或红眼鱼什么的,它们肚子朝天游着,让腹部亮晶晶的鳍和鳞也接受一会儿阳光——肉眼始终也辨别不清究竟是什么,可永远那么迷人,那么美,一闪一闪地引诱着他,就像沉入黑色深潭中的宝藏似的。在歌尔德蒙看来,心灵里似有真实不虚的形象,所以真正的秘密,情形也就与这河水底下的小小秘密一样:没有轮廓,没有形式,只像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可能性似的让你去体会,仿佛蒙着一层纱幕,暧昧而模糊。正如在这朦胧的绿色河底里那些闪着金光或银光的东西本身尽管毫无价值却充满诱惑力一样,一个让你在背后一瞥即逝的倩影,有时也能显示出无穷的美和无限的悲哀。再如,一辆夜行的货车辕下吊着盏晃晃悠悠的马灯,灯光在墙上映出转动的轮辐的巨大阴影,于是在一刹那间使人产生出维吉尔的全部诗作所能引起的种种遐思、幻觉和神秘感,同样也是这个道理。织成夜间的梦境的材料与此相似,一点微乎其微的东西可以包容世界的所有形象,一滴水的结晶可以寄寓全部人、兽、天使和魔鬼的身影,让他们随时能够活现于其中。

歌尔德蒙再次屏息凝神,茫然盯着那流逝的河水出神。他在河底上看见了摇曳不定的闪光,心中联想到国王的金冠和美人裸露的玉肩。他回忆起当初在玛利亚布隆他在看那些拉丁文和希腊文字母时,也产生过同样的幻觉和遐想。他不是还和纳尔齐斯谈过一次么?唉,那是何等久远的事,多少世纪以前的事呢?唉,纳尔齐斯!要是能看见他,和他谈一小时话,握握他的手,听一听他那宁静、理智的嗓音,歌尔德蒙真愿意放弃他的两个金币哪。

为什么这些东西竟这般美,这些水底下的金色闪光,这些幻影和预感,这所有不真实的仙女般的幻象,所有这些无可言喻地美和令人快乐的东西,它们可正好是艺术家所创造的美的反面啊!须知,这些无名事物的美如果说是无形的,并且仅仅由神秘的东西所构成的话,那么,艺术家的作品则刚好相反,都是实实在在、明明白白的,充满完整的形象。没有什么比画在纸上或刻在木头上的头部和嘴部的线条更明确肯定的了。他很可以准确地、毫发不爽地,把尼克劳斯那圣母像的下唇和眼皮临摹下来;这儿没有什么不肯定的、模糊的、游移变幻的东西。

歌尔德蒙专心一意地思索着。他不明白,这些想象得出的最明确、最形象化的东西,怎么会与那些最不可捉摸、最无形的东西对人们的心灵产生非常相似的影响。不过想来想去,歌尔德蒙总算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就是为什么他对许多无懈可击的完好的艺术作品非但不喜欢,而且感到讨厌以至于近乎痛恨,尽管它们也具有某种美。工场中,教堂内,宫廷里,全都充斥着这种无聊的艺术品,他本人也一起制作过几件。它们都令人大失所望,因为它们唤起了人们对最崇高的事物的追求而不能予以满足,因为它们缺少一点主要的特征:神秘。而最杰出的艺术品与梦境之间的共同点也就是:神秘。

歌尔德蒙继续想:这个神秘就是我所爱和追索的东西,我曾不只一次看见它像闪电似地出现后又消逝了。将来一旦我可能成为艺术家,我便要塑造它,把它的形象揭示出来。这将是那位伟大的产妇——人类之母的形象;这个形象的秘密,不像任何别的形象那样存在于这种或那种细节中,不存在于丰满或瘦削、粗犷或纤弱、遒劲有力或柔和优美中,而存在于一个事实里,即那些在世界上的其他场合不可调和的种种巨大的矛盾,如诞生与死亡、善良与残忍、存在与毁灭等,都一起存在于这个形象中。我若是苦苦想出它来,那仅仅是我的思维游戏,或者一个艺术家的奢望罢了,于它本身将无所损害;我可能会看出它的缺陷,进而将它遗忘。然而,不,人类之母不是思想,我不曾想象出她,而仅仅看见过她!她活在我心里,一再地让我不期而遇。我第一次预感到她,是在一座村子里,在一个冬夜,当我迫不得已去在一位产妇床前掌灯的时候;当时她的形象就开始在我心中活了起来。以后她经常显得那么遥远,那么不可捉摸,要过很久以后,才会突然一闪重新显现出来,就如今天一样。一度我最热爱的自己母亲的形象,也已完全融进这个形象中,后者包容着前者,就像樱桃包容着本身的核一样。

歌尔德蒙清楚地感觉出自己眼下的处境:畏畏缩缩,举棋不定。他必须作出相当于当年离开纳尔齐斯和修道院时的抉择,继续在寻找母亲的道路上走下去。也许,有朝一日这位母亲将借助他手下的一件作品,向世人现出自己的形象来。也许,他道路的终点就在这里,他生命的意义就在这里。也许如此;究竟怎样他可不知道。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正追踪着母亲,正在通向她的道路上走去,正受着她的吸引和召唤;而这就很好,这就是生活。也许他永远也表现不出她的形象,也许她永远只是梦幻、预感、诱惑和神圣的秘密的金色闪光。嗯,不管怎样,他反正还是得追随她,他已把自己的命运托付到她的手里,她已是他的星辰。

歌尔德蒙即将作出决定,一切情况都已清清楚楚了。艺术是一桩美好的事业,但却不是女神,也不是目的,对他来说全不是;他要追随的不是艺术,而是那母亲的召唤。老是训练自己的手指头,这有什么用呢?从尼克劳斯师傅身上,你就可以看到将来会有怎样的结局。所能得到的,不过是盛名、荣誉、金钱、安逸的生活罢了,但与此同时,唯一能与神秘之物相通的灵感便会枯竭、萎缩。剩下来能做的事就是制造漂亮值钱的玩具:形形色色的辉煌的祭坛和布道台,圣塞巴斯蒂安像,头发卷曲的可爱的小天使,每一个值四个银币。啊,一条鲤鱼眼珠里的金光,一只蝴蝶翅膀边缘上薄薄的一层银绒,比起盈室充栋的这类艺术品来已不知要美好多少,生动多少,有趣多少啊。

一个男孩唱着歌走下河来,手里拿着一个白面包,唱着唱着又停下来咬它一口。歌尔德蒙向男孩要了一块面包,抠出软心子来捻成一个个小球儿。他把身子探出堤外,慢慢将面包球儿一个一个扔进河里,看着白色的小球儿在幽暗的水里下沉,接着便被一群迅速攒动的鱼脑袋包围起来,最后消失在一张鱼嘴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的面包球儿下沉和消失掉,心中很满意。随后他感到饿了,便去找他的一个在肉店里当使女的情人,也就是他所谓的“火腿女王”。他吹一声口哨,就像往常一样把她召到了厨房的窗前,让她给他弄点这样那样有营养的东西,好让他揣在兜里,到河边一个栽满葡萄树的小丘上去享用。那儿葡萄叶子肥大,葡萄架下的沃土闪着红光,时值春天,风信子开出的蓝色小花儿散发出阵阵清香。

可是,今天真像个充满决断和省悟的日子!当卡特琳娜出现在窗前,一张结实而粗鲁的脸向他微笑,他也已伸出手去准备给她一个暗号的时候,他不禁突然想起以前每次站在窗前等待的同样情况,立刻精确地预见到接下去的几分钟将发生的一切,不禁感到十分无聊:卡特琳娜一明白他的暗号又会退回房里去,不一会儿就拿着点熏香肠什么的出现在后门口,他一边去接,一边如她期待的那样抚摸抚摸她,拥抱拥抱她——歌尔德蒙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愚蠢透顶,丑恶透顶,都是周而复始的机械的老一套把戏,而且他还得在里边扮演一个角色,去接面包,去感受那结实的胸部的挤压,同时还必须拥抱拥抱她作为报答。突然,他觉得在她那和善粗憨的脸上看见一种本能的表情,在她亲切的笑容中发现了一点司空见惯的、机械的、毫无神秘感的、有损他的尊严的神气。他举起的手还未来得及招一招,脸上的微笑便已消失。他还爱她吗?还真正恋慕她吗?不,他到这儿来的次数太多了,她那同样的微笑他也屡见不鲜,因此回报时心里毫无冲动。昨天他还可以不假思索地干的事,今天忽然就干不了啦。姑娘还站在那儿眼巴巴望着他,他却扭转身子,走出胡同,下定决心永远不再露面。让另一个人来摸这结实的胸部吧!让另一个人来嚼这美味的香肠吧!而且,请看在这座富足欢快的城市里,日复一日,还有什么不被人吞噬和消耗掉啊!那些肥头大耳的市民们,他们如此懒惰,如此娇生惯养,吃东西时如此爱挑眼儿,为他们每天得宰如此多的猪和牛犊,得从河里捕捞如此多美丽而可怜的鱼!可他自己呢——他自己也被娇惯了,败坏了,和那些肥胖的市民们一样令人恶心呀!在流浪途中,在雪村的原野上,一个干缩的李子,一片陈面包屑,不也比在安适中一次行会的聚餐还可口得多么?啊,流浪!啊,自由!啊,月光下的荒原!啊,带露的衰草中小心翼翼窥探出的兽迹!在城市里,在安居的人们中,一切都轻而易得,一切都枯燥乏味,爱情也是如此。他突然觉得厌倦,他唾弃这种生活。在这儿生活已经失去意义,形同失去骨髓的枯骨一般。只有当师傅还是他心目中的楷模,莉丝贝特还是他心目中的公主的时候,他在这儿的生活才一度是美好的,有意义的;只有当他还在雕他的圣约翰像时,这种生活才堪忍受。现在可算完了,花香已经消散,花朵已经凋谢。一股世事无常的情绪猛然向他袭来;这同样的情绪,曾经常常既能使他深感痛苦,又能使他深为陶醉。一切都好景不长,欢乐全转瞬即逝,剩下来的唯有枯骨与尘埃。然而,也有一种永恒的存在,这就是人类之母,她无比古老,却也永远年轻,在她嘴上始终挂着忧伤、残忍却又充满爱的微笑。歌尔德蒙又在瞬息之间看见了她:伟岸如同巨人,头发间闪烁着明星,梦幻似地坐在世界的边缘上,用她灵巧的手摘下一朵一朵的鲜花,一个一个的生命,她让它们慢慢飘落进无底的深渊。

这几天,歌尔德蒙一边回顾自己那段已经枯萎的生命,一边在周围一带熟悉的地区游荡,心完全沉醉在别离的惆怅中。与此同时,尼克劳斯师傅却在煞费苦心地为他的前途谋划,企图一劳永逸地使这位不安静的客人住下来。他劝说行会发给歌尔德蒙开业执照,计划不叫他当自己的下手,而做自己的合伙人,凡有重大订货都准备与他一块儿商量,一块儿完成,共同分享收益,以便牢牢拴住他的心。这是件冒险的事,即便从莉丝贝特考虑也是如此,因为这个年轻人随后自然会成为家里的姑爷。不过,像圣约翰这样一尊雕像,就连尼克劳斯历来雇用过的最好助手也休想什么时候能做出来;他自己呢,年纪老了,想象力和创造力都衰退了。他可不甘心眼看自己著名的工场降格成一家平平庸庸的作坊呐。这个歌尔德蒙肯定会很难对付,但冒冒险总是必要的。

师傅如此地盘算来,盘算去。他准备把后面的工作室为歌尔德蒙扩建一下,把住宅的顶楼腾给他住,还要送他一套漂亮的新衣服,让他在被吸收入行会时穿起来。他还小心慎重地征求莉丝贝特的意见;其实自从上次一块儿吃午饭以后,女儿就已盼着这件事。可见,莉丝贝特也同意了!要是小伙子能定居下来,当上师傅,她才真是求之不得。在她这方面不存在障碍。岂止不存在障碍,万一尼克劳斯师傅和事业的前景都仍然不能完全驯服这个吉卜赛人,她莉丝贝特还将亲自出马,完成这件事。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在圈套后面已为鸟儿挂好了食饵。这一天,师傅便派人去请好久没再露面的歌尔德蒙,邀他再来吃午饭。歌尔德蒙又梳洗一番后前往赴约,又坐在那间华丽而庄重的房间里,又与师傅和师傅的千金碰杯。饭毕,莉丝贝特回避了,尼克劳斯才把他伟大的计划和建议摆出来。

“你理解我的意思,”他在作完那些令歌尔德蒙深感意外的宣告后补充说,“我也就不用告诉你,从来还没有哪个年轻人连学徒都未当满就一下子被升为师傅,找到一个温暖的窝儿的。你真走运啊,歌尔德蒙。”

歌尔德蒙惊讶而困惑地望着师傅,推开了摆在自己面前的半杯酒。他原等着师傅为他这些日子东游西荡而责骂他,然后也许建议他留下当个帮手什么的。想不到事情竟是这样。如此与师傅面对面坐着,使他感到既难过,又尴尬。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师傅发现自己很赏面子的提议并未立刻被喜出望外、受宠若惊地接受,脸已经绷紧起来,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站起身道:“唔,我的建议使你感到意外,你也许想先考虑考虑。这确实有点伤我的自尊心;我原以为会叫你大大高兴呐。好吧,我无所谓,你就去考虑一些时候吧。”

“师傅,”歌尔德蒙说,措词有些结结巴巴,“您请别生我的气!我打心坎里感谢您,感谢您对我的好意,更感谢您对我像对一个学徒娃娃似地耐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欠您多少情呀。不过,我不必再作什么考虑;一切我早已决定了。”

“决定了什么?”

“早在接受您的邀请来吃饭以前,早在知道一点点您这抬举我的建议以前,我便决心不再留在此地,而是继续在外面漫游。”

尼克劳斯脸色苍白,两眼阴沉沉地瞪着他。

“师傅,”歌尔德蒙又恳求说,“请您别以为我是想侮辱您!我已告诉您我决心干什么。事情已无法改变。我必须离开,必须去漫游,必须回到自由中去。允许我再一次衷心地感谢您,让咱们高高兴兴地分手吧。”

他向师傅伸过手去,眼睛里噙着泪花;尼克劳斯却没有碰他的手,而是气得脸色发青,绕室狂奔起来,越走越急,越走越快。歌尔德蒙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末了,师傅忽然停下来,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瞅也不瞅歌尔德蒙地在牙齿缝里嘀咕道:“好,去吧!马上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否则我会做出或说出叫自己后悔的什么来的。去吧!”

歌尔德蒙再次向师傅伸出了手。尼克劳斯却报之以不屑理睬的神气。这时也已脸色苍白的歌尔德蒙只好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出房间,在外面戴上帽子,手抚着楼梯栏杆立柱上一个个木雕的天使头像,悄悄走下楼来,溜进住宅背后那间小小的工作室,依依不舍地在他的圣约翰像前伫立良久,然后才离开师傅的家,心情比当初告别骑士城堡和可怜的丽迪娅时更加沉痛。

好在至少事情进行得很快!好在至少不曾讲什么废话!当歌尔德蒙跨出大门时,这便是唯一给他以安慰的想法。他往前看去,熟悉的城市和街道已变为另一种陌生的样子;再回头一望,师傅住宅的大门业已紧闭,俨然成了一所他不认识的房屋——当我们的心充满离情别绪时,一切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到自己房中,歌尔德蒙傻站了一会儿,随后动手打点行李。诚然,他可收拾的东西不多;要干的只是告别一下而已。屋里墙上挂着一幅他亲手画的圣母像,模样挺温柔的;此外还胡乱扔着挂着他的一些财产:一顶礼拜日戴的礼帽,一双跳舞穿的靴子,一卷画,一把小琴,几个自己捏的泥偶,几件情人赠的礼品:比如一束纸花、一个宝石红的酒杯、一个放硬了的心形胡椒饼以及类似的七零八碎的东西,每一件都自有某种特殊意义和特殊历史,都曾经为歌尔德蒙所珍爱,但现在在他眼里全成了讨厌的累赘,要知道任何一件他都带不走啊。他于是用那红宝石颜色的酒杯跟房东换来一把长长的猎刀,拿到院子里去磨得锋快;他把胡椒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喂给了邻家院中养的鸡;他把圣母像送给房东太太,人家回赠他一些很有用的礼物:一只旧的皮旅行背囊和一大堆路上当口粮的东西。他把自己仅有的几件衬衫,一叠卷在一截扫帚柄上的不太大的画,连同那些食物全装进了背囊。其他那些玩艺儿就只好扔下了。

在城里还有一些妇女,他似乎也该去告别一下才是;昨天晚上,他就在其中一位女人那儿过夜,但却只字未提离去的打算。是啊,一个人想远走高飞,就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来绊他的腿。可顾不了这么多哟。歌尔德蒙除向房东一家告别以外,没有上任何人那儿去。他是晚上告别的,以便次日一清早就动身。

尽管如此,当第二天早上他正打算悄悄摸出去时,房里另外一个人也起来了,邀请他到厨房中去喝牛奶。她是房东的女儿,一个年方十五岁的孩子,身子病恹恹的很少出声,两只眼睛倒挺漂亮,只可惜腰上有毛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名叫玛莉。眼下她脸色十分苍白,看得出一夜不曾合眼,衣服却穿得颇讲究,头发也梳得光油油的。她在厨房里侍候歌尔德蒙喝牛奶,吃面包,对他的离去显得挺难过。他向她道谢,临别还怀着怜悯吻了吻她那薄薄的嘴唇。她闭着眼,虔诚地接受他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