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新的环境里,歌尔德蒙开始了新的生活。正如这个地区和这座城市给他的印象是热闹的、诱人的、富庶的一样,他迎来的新生活也是欢快的,充满着各式各样的希望。只要不触动他心灵深处的忧伤和回忆,表面上的生活在他眼中也呈现出了五彩缤纷的颜色。眼下开始了歌尔德蒙一生中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时期。他从外界观赏到的,是殷富的主教城及其丰富的艺术、众多的妇女、上百种喜人的娱乐和景象;他从内心所获得的,是他那刚觉醒的艺术家的灵智及其种种新的经验与感受。通过师傅的帮助,他在鱼市旁边一个包金匠家里找到宿处,在跟师傅学习的同时,也跟包金匠学手艺,以便掌握跟木头、石膏、色彩、油漆以及金箔打交道的本领。

歌尔德蒙不属于那类虽然有很高的天赋,但却始终找不到表现它们的适当手段的不幸艺术家。要知道确实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对于世界的美能够得到深刻伟大的感受,并在心中产生崇高的形象,可惜就是找不到适当途径把这些形象再现出来,传达给其他人,使其他人也得到乐趣。歌尔德蒙无此缺点。用手干活儿和学习技巧和手法,在他是轻松而愉快的事;同样,他也很轻易地在下班后向同伴们学会了弹琴,在星期日的乡村舞场上学会了跳舞。他学起来非常容易,总是一学就会。尽管他对学木刻是很认真的,也出现过困难与失望,还偶尔刻坏几块上好的木料,有几次甚至割伤了手指,但他总算迅速结束了初学阶段,学到了相当多的技术。然而,师傅却常常对他很不满,对他讲什么“好在你不是我的徒弟或者伙计,歌尔德蒙。好在我们知道你是从大道上和森林里来的,有朝一日又会回到这些地方去。谁若不了解你并非一个市民和手艺人,而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谁就会受到诱惑,像每个做师傅要求他的手下人那样,对你也提出这种那种要求来的。当你的情绪正浓时,你是个极其出色的工人。可上星期有两天却被你浪荡过去了。昨儿让你去打磨那两个天使,你却在工作室里睡了半天觉。”

师傅的责备是对的,歌尔德蒙默默听着,未作任何辩解。他自己清楚,他不是一个可靠而勤勉的人。只有在工作吸引着他,向他提出困难任务或使他感到能发挥技巧和兴高采烈时,他才干得兢兢业业。他不愿干繁重的手工活儿,但耗时费工而又不怎么困难的任务,也就是不动脑筋和只需要踏实、耐心去干的任务,又常常使他讨厌得要命。对此他本人常常感到惊讶。难道几年的流浪生活,已足以使他变成懒散和靠不住的人了么?或者是他母亲的天性遗传到他身上,发展得越来越强烈而终于占了上风吧?原因究竟何在呢?他清楚地回忆起初进修道院的几年,他是怎样一个勤奋的好学生。为什么当时他就有那么多的耐心,孜孜不倦地学习拉丁文的句法,牢牢记住在他内心深处感到确实并不重要的全部希腊文动词的不定过去式呢?对这问题他常常想来想去。当初,使他坚强和奋发的原因是爱;他的学习不为别的,仅仅为着博取纳尔齐斯的好感;因为纳尔齐斯的友谊,只有通过获取他的尊重与赞赏才能赢得啊。当初,歌尔德蒙为了获得自己爱戴的老师赞赏的一瞥,便可以发愤用功几小时以至几天。后来,目的达到了,纳尔齐斯成了他的朋友;而奇怪就奇怪在偏偏是这位博学的纳尔齐斯,向他指出了他不适合当学者,在他心中唤回了已经遗忘的母亲的形象。于是,代替博学、苦修和德行,强烈的原始欲望主宰了他,这就是:性欲,对女性的爱,对自由不羁和流浪生活的向往。随后,他看到了师傅的那尊圣母像,发现自己原来应成为艺术家,便走上一条新的道路,重新定居下来。如今情况怎样呢?他将继续往何处去呢?这些障碍又从哪儿来的呢?

他暂时想不明白。他只认识到:他尽管很佩服尼克劳斯师傅,可是完全不像当初自己爱纳尔齐斯似地爱他,有时歌尔德蒙甚至以使他失望和生气为乐事。看起来,这与师傅本身人格的矛盾有着关系。出自他手中的雕像,至少其中最成功的吧,在歌尔德蒙眼中都是值得尊敬的楷模;但是师傅这个人本身对于他却不能成为楷模。

除了那位雕刻出具有最痛苦和最美丽的嘴的圣母像的艺术家外,除了双手能将深刻的体验和预感幻化为可见的形象的大师外,在尼克劳斯师傅身上还体现着另一个人:一位颇为严厉的、胆小怕事的家长和行会师傅,一位带着女儿和一名丑女仆在宁静的住宅里过着悄悄的、猥琐的生活的鳏夫,一位安于平心静气、有条不紊、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因而激烈反对歌尔德蒙的恣情纵欲的人。

歌尔德蒙敬重他的师傅,从不允许自己向旁人打听他,或当着旁人对他说长道短;可是,尽管如此,他在一年后对师傅的一切却已了如指掌。这位师傅在他看来是个重要人物;他爱他,同时恨他,不让他安宁;他怀着一个学生的爱和疑虑,怀着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拼命想深入到师傅的气质和生涯的秘密中去。他发现,尼克劳斯师傅的住宅尽管很宽敞,却不留任何学徒或伙计住在家中。他发现,师傅只是很少时候才外出,而请客人来家的情况同样不多。他观察到,他如何温情脉脉地爱着自己美丽的女儿,竭力不让任何人看到她,而且对亲近她的人很容易产生嫉妒。他还知道,师傅在严格的、未老先衰的鳏夫生活的清心寡欲背后,仍然潜藏着旺盛的精力,每当接受订货而外出旅行时,他在途中就可以一下子变成另一个人,几天工夫就年轻得叫歌尔德蒙吃惊。而且有一次,他带着歌尔德蒙在一个外地小镇上雕一座祭坛,晚上收工以后,歌尔德蒙竟发现他偷偷地溜出去宿娼,事过几天一直心绪不宁,脾气暴躁。

日子久了,除了这种好奇心以外,又有别的什么使歌尔德蒙留恋师傅的家,并且因此伤起脑筋来。那是师傅的女儿莉丝贝特,歌尔德蒙很喜欢她。不过她很少在他跟前露面,从未跨进过他的工作室。他搞不清楚,她这种拘谨冷漠和怕见男人,是她父亲强加于她的呢,还是生性如此。师傅从未再让他与自己的女儿同桌吃饭,并且显而易见地竭力阻挠他与她见面。他因此看出,莉丝贝特是个身价很高、管教甚严的闺女,要想和她恋爱而不结婚是没有希望的,而且谁想娶她,谁还得是个良家子弟和有声望的行会成员,说不定还必须有钱财与住房呐。

莉丝贝特的丰姿与那些吉卜赛女郎和村妇显然不同,还在初见面的第一天,就使歌尔德蒙瞩目了。在她身上有一点对他来说至今仍是陌生的东西,一点既强烈吸引他、同时又令他产生疑虑甚至反感的特殊的东西:稳重文静,纯洁无邪,但全无一点天真的孩子气,在规规矩矩和道貌岸然的外表下,隐藏着冷漠和高傲,以致她的纯洁无邪不能使歌尔德蒙动情,并使他失去防御的能力(他可永远不能引诱一个孩子啊),相反,只使他觉得是一种对自己的刺激和挑战。一当她的身段成了他内心中一个熟悉的形象,他便产生出有朝一日要按她创作一尊雕像的欲望,但不像她眼下这个样子,而应有着觉醒的、有性感的、痛苦的表情,不是一个小小的处女,而是一个赎罪的女子。他的心常常渴望这张文静、秀丽和不动声色的脸什么时候能扭动一下,展开一下,暴露一下自己的秘密,不管是由于欢娱也好,痛苦也好。

除此而外,在歌尔德蒙心中还存在着另一张脸,这张脸尚未完全为他所掌握,歌尔德蒙渴望有朝一日能把握住它,像个艺术家似地把它表现出来;但它现在还总是逃避他,不给他细看的机会。它就是他的母亲的脸。可这张脸早已不再是他与纳尔齐斯谈话后从忘却的深渊中回忆起来的那个样子。在日复一日的流浪中,在搂抱着爱人的销魂的夜晚,在满怀着憧憬的时刻,在生死攸关的危急关头,他母亲的脸都在起变化,变得更加丰富多姿、深刻和复杂了。它不再是他自己母亲的容颜,而是从它的特征和肤色中渐渐演化出了一张非个人的脸,也即是夏娃的形象,人类之母的形象。尼克劳斯师傅在一些圣母马利亚像中,塑造了痛苦的神的母亲的形象,具有强烈而完美的表现力,在歌尔德蒙看来真是登峰造极的杰作了;同样,他希望自己日后更成熟时,技艺更精湛时,也能成功地雕刻出人类之母夏娃的形象,如它长时间来珍藏在他心中似的美丽、神圣。这个形象当初只是歌尔德蒙回忆里的亲爱的母亲,后来却处在不断的变化和发展中,如今已经融合进了吉卜赛女郎莉赛、骑士小姐丽迪娅以及其他一些妇女的面貌特点;而且还不仅仅是所有他爱过的女性的脸在影响这个形象的发展形成,他的每一个经历、每一次震惊都塑造着它,给它一些新的特征。因为如果将来他能成功地将这个形象表现出来的话,应该代表的亦非某一位特定的妇女,而是作为人类之母的生活本身。歌尔德蒙以为自己经常看见了它;有时候,它也显现在他的梦里。然而,对于这张夏娃的脸及其所应表现的思想,歌尔德蒙却什么也讲不出来;他仅仅知道它应显示出在生的欢娱与痛苦以及死亡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联系。

一年来,歌尔德蒙学到了许多东西。在绘画方面,他很快就大有进步;在学木雕的同时,尼克劳斯还让他偶尔试一下泥塑。他的第一件成功之作是一尊一尺来高的黏土塑像,塑的是丽迪娅的妹妹,那位娇小迷人的尤丽娅的形象。师傅称赞了他的这一作品,但却没有满足他想用金属翻铸的愿望;师傅觉得这个女子太风骚和俗气了,不肯当她出世时的教父。接下来,歌尔德蒙又开始创作纳尔齐斯的像,他这次用的材料是木头,而且把他雕成使徒约翰的架势;因为如果雕得成功,尼克劳斯希望把它摆进人家订制的一组耶稣上十字架的群像中去。长期以来,两个助手都全力在赶这件订货,最后的加工却得让师傅本人动手。

歌尔德蒙怀着深挚的爱在雕纳尔齐斯的像,而且雕着雕着,他的思想常常就开了小差。在这件作品中,他每每发现了他自己,发现了他的艺术家天性和灵魂。如今,闹恋爱、逛舞会、酗酒、赌博、有时甚至殴斗,已大大影响他的工作,使他往往一天甚至几天不跨工作室的门,即使干起活儿来也没精打采,没有兴致。可是对雕使徒约翰这件工作,他却总是选自己最乐意干活和专心致志的时候去做,使这个他所热爱的沉思者形象越来越纯粹地从木料中迎着他走来。在这样的时候他既不快乐,也不悲伤,既不知生之欢娱,也不知生之无常;在他心中,自己一度心甘情愿地受纳尔齐斯指导时的那种虔敬、明朗和单纯的感觉又恢复了。仿佛不是他歌尔德蒙站在那儿按自己的意愿雕刻这尊像,而是另外一个人,而是纳尔齐斯在借助他这艺术家的手使自己从生命的变化无常中逃脱出来,为自己的存在塑造一个纯粹的形象。

而真正的杰作,歌尔德蒙有时不寒而栗地感到,却刚好是以这种方式诞生的。修道院里那尊他现在礼拜天还常去瞻仰的难忘的圣母像也罢,师傅陈列在楼上过道两旁那些古老雕像中的佼佼者也罢,都无不是以这种既神秘又神圣的方式产生的。将来,那个对于歌尔德蒙来说是唯一还更加神秘、更加庄严的形象,那个人类之母的形象,也会以相同的方式产生。唉,从人类的手中要是只能产生这样的艺术品,只能产生这种神圣的、必不可少的、没有被任何主观意志和虚荣心所玷污的形象有多好!然而,歌尔德蒙早已了解情况并非如此。人们也能创造出另外一些形象,一些漂亮而令人赞叹的作品,一些表现着高超技艺的作品,一些博得收藏家欢心、堪作教堂和市政厅的点缀的雕像——不错,这些玩艺儿漂亮倒漂亮,但却不是产生自灵魂深处的神圣的、真实的形象。不只在尼克劳斯和另一些师傅的作品中,他知道有这种造型尽管优雅、做工尽管精细,但仍仅仅无异于儿戏的东西;使他觉得羞愧和难过的是,他从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已经知道,在自己的手里也已经感觉出,一个艺术家出于轻浮,出于虚荣心,出于对自己的本领的沾沾自喜,都可能给世界造出这样一些华而不实的玩艺儿来的。

当他第一次获得这个认识时,他真难过得要命。唉,仅仅为了做出美丽的小天使和别的好玩的东西,哪怕它们再美,也不值得当个艺术家啊。也许对于其他人,对于工匠,对于市民,对于一切宁静自足的心灵,这已经够有价值了;但对于他却不够。对于他,艺术和艺术家如果不能像太阳似的炽热,像风暴似的猛烈,而只能赏心悦目,带来小小的幸福感,那就毫无价值。用亮晶晶的金箔去贴一顶塑造得像花边似地精巧美丽的圣母花冠,这不是歌尔德蒙高兴干的事,即使报酬十分丰厚。尼克劳斯师傅干吗要接这么多订货?他干吗要雇用两名帮手?当有市议员或修道院院长来请他雕大门或祭坛时,他干吗要手捏着尺子,一连听他们唠叨几个小时?他这样做有两个原因,两个可悲的原因:一是他希望成为一个订货多而又多的著名艺术家,二是他想攒积金钱;他攒钱不是为了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或供自己享受,而是为了他那个早已十分富有的独生女儿,为了给她准备嫁奁,为了给她添制花边绉领和绸缎衣裙,为了给她购置一张垫褥枕被都十分华贵的胡桃木结婚床!仿佛漂亮的姑娘不可以在任何一个干草堆上都享受到爱情的欢娱似的!

在作这类思考的时候,歌尔德蒙身上便激荡着他母亲的血液,内心深处油然产生一个流浪者对于定居的小康市民的鄙视和自豪感。有几次,他对自己学的手艺和他师傅讨厌得什么似的,每次都差一点逃走。

师傅呢,也已经多次后悔自己同意教这么个难以对付的不可靠的年轻人,使自己的耐心受到严重的考验。一当他了解歌尔德蒙的品行,了解他轻视财富、浪费成癖、不断谈情说爱、经常与人殴斗,对他就更没有好感;原来他把一个不可信赖的吉卜赛人收留在自己的家里了。这个流浪汉的眼睛怎样盯着他的女儿莉丝贝特,他不会视而不见。但他对这小子仍一忍再忍。他并非出于义务感和谨小慎微才这样做,而是为了那尊他眼看渐渐成形的使徒约翰像。对于它,尼克劳斯怀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情和喜爱,虽然他不肯完全向自己承认。他留意着,这个从森林中跑到他身边来的吉卜赛人,如何把那幅尽管动人而美丽、但却很笨拙的素描画——当初就是为了这幅画他才收下了歌尔德蒙——慢慢地、狂热地、但也是坚持不懈和准确无误地,变成一件木雕的使徒像。尽管歌尔德蒙性情变化无常,工作时断时续,师傅仍毫不怀疑这尊雕像总有一天会成功。到那时,它会是一件他的助手们谁都永远做不出来的作品;就算大师吧,它也不可多得。师傅尽管有很多看不顺眼自己学生的地方,常常指责他这个不对,那个不该,对他大发雷霆的次数也不少——可对他的约翰像,却从未说过一句不称心的话。

这些年来,歌尔德蒙已渐渐失去曾经讨得那么多人欢心的翩翩年少和天真烂漫的风度。他已成长为一名健壮的美男子,为妇女们所热烈恋慕,但却已不那么使男人们乐意。自从纳尔齐斯把他从童年的无邪的睡梦中唤醒,漂泊天涯的生活给了他磨练以后,他的内心也如外表一样发生了变化。他早已从一个俊俏清秀、性情温柔、虔诚向善、乐于助人的谁都喜欢的修道院学生,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纳尔齐斯唤醒了他,妇女们使他开了窍,流浪生活磨去了他的稚气。他没有朋友,他的心里只有女人。女人很容易赢得他,只要含情脉脉地一瞥就已足够了。他很难对一个女人不顺从,他对她们总是有求必应。尽管他对于美的感觉异常敏锐,特别喜欢青春妙龄、含苞待放的少女,但面对那种不很美和不很年轻的女人的诱惑,他也不能无动于衷。在跳舞场上,他有时去追求某个无人问津的失去了勇气的老姑娘,这样的姑娘能博得他的怜悯,但也不仅仅是怜悯,他还有永不消失的好奇心。一当他爱上一个女人——不管这爱是持续几个礼拜,或者仅仅几个钟头——那么她对于他都是美的,因而也会一心一意。经验告诉他,任何女人都美,都有使人幸福的本领;那种其貌不扬、为男人轻蔑的丑女往往爱得格外热烈专注,那种半老徐娘更有胜过母性温柔的、带着哀怨的浓情蜜意;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秘宝,每个女人都有自己的魔力,发掘起来令人无限幸福,所以在这一点上,女人全都一样。就算缺少青春和美貌吧,那她也会用某种特殊的举止风姿进行弥补。只不过并非任何女人都能拴住他同样长的时间。纵然他对年轻貌美的和年长丑陋的在爱抚时都一样温柔,一样怀着感激,从不中途退却,但也有些女人却能使他在两三夜甚至十天半月的恩爱之后仍恋恋不舍,另一些女人呢,只过一夜便失去魅力,被他忘记。

爱情与欢娱,在他似乎是唯一能真正使生命温暖和充满价值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荣誉为何物,主教也罢,乞丐也罢,在他是一样的;金钱财产拴不住他的心,他蔑视它们,不肯在任何时候为它们作一点点牺牲,如果偶尔赚到了许多钱,便不动脑筋地统统挥霍掉。对女人的爱和两性的嬉戏,在他眼里是高于一切的。他常常喜欢悲观感伤,根源就是他已体验到了欢娱的须臾即逝。情欲一触即发,熊熊燃烧,但转瞬间却已烟消火灭——这对他似乎是一切体验的核心内容,已成为生命的一切欢乐与一切痛苦的形象性说明。他也能够像沉湎于爱情一样,沉湎于感伤与世事无常的恐惧中;感伤似乎也是爱,也是欢娱。正如爱的欢娱在最紧张幸福的高潮已注定于下一瞬间必然减弱和重新消失,内心的孤寂和愁闷也肯定会突然被欲望吞噬,重新转向生活的光明面。死和欢娱是一回事。你可以称生活之母为爱情或欢娱,也可以叫她是坟墓和腐朽。母亲夏娃啊,她既是幸福之源,也是死亡之源;她永远地在生,永远地在杀;在她身上,慈爱与残忍合而为一。歌尔德蒙把她的形象久久地藏在自己心中;对于他来说,她已变成一种比喻和神圣的象征。

他知道,但不是通过语言和意识,而是通过血液更深刻地感知到:他的道路将通向母亲,通向欢娱和死亡。生活的父性的一面是精神,是意志;这并非他的归宿。在那儿生活着的是纳尔齐斯。如今,歌尔德蒙才完全吃透和领悟了他这朋友的话,把纳尔齐斯看成自己的对立面。在他的圣约翰像上,他也刻出了这个特点,并且表现得十分鲜明。对于纳尔齐斯,歌尔德蒙可以思念到热泪长流、魂牵梦萦的程度——可要他回到他身边去,成为他一样的人,他却办不到。

同样,歌尔德蒙凭着某种神秘的直觉,也隐约感觉出自己作为艺术家的秘密,感觉出他内心对艺术深藏着的爱的秘密,以及他暂时表露出来的对艺术的疯狂仇恨的秘密。不用思索,仅仅凭着各种比喻,他便感觉到:艺术是父性世界和母性世界的结合体,是精神和血肉的结合体;它可以从最感性的事物出发引向最抽象的玄理,也可以始于纯粹的思维世界,止于血肉之躯。一切真正崇高的艺术品,一切并非只能哗众取宠、充满着永恒的秘密的艺术杰作,比如师傅那尊圣母像,一切地地道道的、毫不含糊的名家精品,全无不有着这种危险的、笑意迎人的阴阳脸,这种男女同体,这种冲动的性感与纯粹的精神的并存。如果有朝一日歌尔德蒙能成功地塑造出夏娃母亲,那她的脸就将最鲜明集中地表现出这种两重性。

对歌尔德蒙来说,在艺术和艺术家生涯中,存在着调和他内心深处的矛盾的可能性,使他分裂的天性获得一种美好的、不断更新的喻示。然而,艺术并非天上掉下来的礼物,随随便便可以获得;它要求付出许多代价,作出必要的牺牲。在三年多时间里,歌尔德蒙牺牲了仅次于爱情的最宝贵和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自由。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放荡形骸,独立不羁,所有这类东西,他全放弃了。当他有时生起气来不上工作室干活,人家就可能认为他脾气古怪,不守规矩,任情使性——可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却无异当奴隶,常常使他苦恼得几乎忍无可忍。现在叫他不得不服从的,既非他的师傅,也非未来的前途,也不是生活的必需,而是艺术本身。艺术这位看上去很富于灵性的女神,她也需要这么多的琐屑的东西啊!她需要头上有个屋顶,她需要工具、木头、黏土、颜料、金箔,她要求劳作和耐心。歌尔德蒙为她牺牲了森林中的自由,原野上的欢畅,冒险时的乐趣,穷困里的高傲;他必须不断地向她奉献新的祭品,虽然他硬着头皮、咬紧牙关在这么做。

他所牺牲的一部分东西重新有了补偿:在某些爱情的冒险以及与情敌的争斗中,他对眼下生活的奴性与安定性做了个小小的报复。他个性中一切受压抑的力量和被禁锢的野性,都通过这个小小的透气孔发泄出来,使他成为全城闻名、人人畏惧的斗鸡公。在去与姑娘幽会的途中,或者从舞会回家的路上,他常常在黑巷子里遭人暗算,挨几下闷棍;但他马上会扭过身来,转守为攻,喘息着把同样气喘吁吁的对手抓住,用拳头猛击人家的下巴,拽人家的头发,狠狠掐住人家的脖子,这样干他觉得很有味道,在一段时间里治好了潜藏在他身上的怪癖,同时为他赢得了妇女们的青睐。

这一切使他日子过得倒挺忙的,而且只要还在继续进行使徒约翰的雕刻工作,事事又都有其意义。他这件工作拖得很久,特别是面部和双手的最后造型,更是他集中精力,耐心细致,以庄严肃穆的心情精雕细刻的。在伙计们干活的工场背后,有一间木棚,歌尔德蒙就在里面进行他的工作。雕像完成的那天早晨,他找来一把笤帚把棚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用小毛刷轻轻儿地拂去了他的圣约翰毛发间的最后几粒木粉,然后久久站在像前,一股刚经历过一桩难得的伟大事件的庄严感情油然而生;在他的一生中,这种事也许还可能发生一次,也许就仅此一回而已。一位大喜之日的新郎,一位当日受封的骑士,一位初次做母亲的产妇,在心中也会有同样的激动,同样的幸福和庄严感,同时又已掺杂进了同样的隐忧,生怕这崇高而宝贵的时刻很快就消逝,随后一切又走入常轨,被平庸琐屑的生活所淹没。

歌尔德蒙就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凝视着他的朋友和少年时代的领路人纳尔齐斯,眼看他屏息倾听似地扬着头,身穿与那位耶稣的爱徒同样美丽的服装,一脸宁静、温驯和虔诚的神气,恰似一个正欲绽开的微笑的蓓蕾。他这张清秀、诚笃和充满灵性的脸,他这修长、轻盈的身段,他这双优美而虔诚地举着的纤细的手,它们虽然充满青春活力和内在的音乐美,但对痛苦与死亡却不陌生;只不过它们一点没有表现绝望、混乱和烦躁罢了。在这么个高贵的躯体里边,他的灵魂既可能快乐,也可能哀伤,但却总是十分和谐,容不得任何杂乱的噪音。

歌尔德蒙站在那儿观赏着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对这座自己少年时代以及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的纪念碑充满了崇敬,但看着看着,脑子里不禁涌起种种忧虑,心情顿时沉重起来:眼前耸立着他的作品,这位美丽的使徒将留传后世,它美丽的容颜永远不会憔悴;可他自己呢,他创造了这件作品,却马上不得不同它告别,明天它就不会再属于他,不会再等着他的手去接触,不会在他的手里继续成长、发育,不会再是他生活的意义、安慰和寄托了。他将两手空空地留下来。因此,歌尔德蒙觉得,与其今天单单与他的圣约翰告别,不如一块儿就向他的师傅、向这座城市以及他的艺术告别更好。他在此地已无事可干,他心中已没有可以塑造的形象。那个他所最为憧憬的人类之母的形象,对于他尚不可企及,远远地不可企及。难道让他再去打磨小天使,刻那些装饰品吗?

他断然离开木棚,向师傅的工作室走去。他跨进门,静静地站在门边,直到师傅发现并招呼了他。

“什么事,歌尔德蒙?”

“我的像雕成了。您也许在午饭前能过去看一看吧。”

“好的,我马上去。”

他俩一块儿走进木棚,让门敞开着,以便里边更亮一些。尼克劳斯已有很长时间没来看雕像,好让歌尔德蒙一个人安安静静工作。这会儿他聚精会神地、默不作声地观看着徒弟的作品,一贯不动声色的面孔竟容光焕发、眉飞色舞起来。

“好!”他说,“很好!凭着它,你可以当上伙计,歌尔德蒙,你现在出师啦。我将请行会同仁看看你这个雕像,请他们把出师证明发给你。你当之无愧啊。”

歌尔德蒙并不怎么重视行会;但他却知道师傅这几句话包含着多少对他的赞赏,因此很是欢喜。

这当儿,尼克劳斯再次围着圣约翰像慢慢地走,同时叹了口气道:“这个形象充满着虔诚和彻悟;它是严肃的,却又洋溢着幸福与宁静的光辉。人家也许会讲,雕刻它的一定是个心地光明而快活的人啊。”歌尔德蒙微微笑了。

“您知道,我这雕像表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的一位爱友。是他带给了这座像以明朗和宁静,而不是我。确确实实不是我创造了这个形象,是他自己把它灌输到了我心中的。”

“可能是这样,”尼克劳斯师傅说。“这样一个形象是如何产生的,倒是一个秘密哟。我并非妄自菲薄,但我必须讲:我有许多作品还远不如你这雕像哩;不是指技巧和做工精细,而是指真实性。哎,你自己非常清楚,这样的作品是不可能重复做出来的。这也是个秘密。”

“是的,”歌尔德蒙说,“像雕成了,我注视着它,心里就想:这样的作品你再也创造不出第二个了。因此我相信,师傅,我现在又该去流浪了。”

尼克劳斯瞪着他,既惊讶又不高兴,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咱们再谈吧。对你来说,工作刚刚才开始,显然还不到可以撂下它远走高飞的时候。不过今天你可以收工了,中午请到我家来用饭吧。”

正午时分,歌尔德蒙梳梳洗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动身上师傅家去。这次他已了解到,由师傅邀请去吃饭有多大的意义,表示师傅能赏识他是多么难得。可是,在他登上楼梯,走进那条摆满各种雕像的过道时,他的心却不像上次那样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一踏进那些华丽宁静的房间更怦怦直跳。

莉丝贝特也打扮过一番,脖子上戴着一条宝石项链,席间除了吃鱼喝酒,还有一个歌尔德蒙意想不到的节目:师傅赠给他一只皮钱包,内藏金币两枚,算是对歌尔德蒙已完成的雕像的酬劳。

这次在父女俩交谈之际,他不是闷坐着一声不响。他俩都与他扯淡,相互还碰了杯。歌尔德蒙的眼睛怪殷勤的,抓紧机会把容貌高贵而又颇为骄傲的俏丽少女看了个清清楚楚,眼神中流露出他是非常喜欢她的。她对他也彬彬有礼;使他失望的是她那张脸既不红,也不烧。他内心又产生一个热烈的愿望,要让她这张无动于衷的脸活泼起来,迫使它暴露出自己的秘密。

吃完饭,歌尔德蒙道了谢,在过道上的雕像旁边流连了一会儿,整个下午便到城里闲逛,百无聊赖得像个无所事事的人。师傅如此尊重他,是他万万没料到的。可这为什么不能使他高兴呢?所有这些荣誉,为什么都使他兴味索然呢?

一时心血来潮,他租了一匹马骑着出城,来到他头一次看见师傅的作品和听见他名字的那座修道院。事情发生仅仅在几年前,现在想来却仿佛已很久很久了。他进修道院的礼拜堂里去观赏圣母像,这件杰作今天又一次使他惊服不已。比起他的圣约翰来,它同样地富于内涵和神秘,而且在技巧方面,在造型的轻巧自如方面,还更胜一筹。他现在注意到许多只有艺术家才注意的细节,比如衣裙的微小皱褶,对纤细的手和手指的大胆处理,木料的天然结构的巧妙运用——这一切的一切,与构思单纯而含蓄的整体相比之下固然微不足道,但毕竟聊胜于无,而且非常之美,只有一位技艺到家的幸运的人才有可能做到。为了达到这一步,一个人仅仅心中有形象还不行,他的眼睛和手都得经受说不清多少次的训练;也许还得终生献身于艺术,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放弃见世面的机会,将来才能创造出这么一件美妙绝伦的作品。因为光有体验和观察还不够,光有爱也不够,还必须有炉火纯青的技巧。如此煞费苦心值得吗?这是个大问题。

歌尔德蒙深夜才骑着疲倦的马回到城里。其时还有一家酒馆开着,他便进去吃了面包,喝了几杯酒,然后爬进他那在鱼市旁边的小房间里,内心疑虑重重,充满着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