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又顺着条条大河飘向下游,紫罗兰又从腐烂的残叶下边吐放芬芳,歌尔德蒙又在五彩缤纷的春天里漂泊流浪,用他贪婪的双眼,饱餐着森林、山峰和浮云的秀色,从一处农庄走向另一处农庄,从一座村落走向另一座村落,从一个妇女走向另一个妇女。有不少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坐在人家的窗脚下,内心感到抑郁而又难过:窗内灯火明亮,一切意味着幸福、家园以及人世安宁的事物都红光闪闪,对他说来既十分亲切,又不可企及。他所经历过并自以为了解的一切全周而复始,但每次回复时又总换了一副面目:穿越田野和荒原,在石砌路上长途跋涉,夏夜森林中的露宿,在村子里尾随一群翻晒完干草或拾罢忽布果后手挽手回家去的少女踟蹰漫步,秋风中的第一次瑟缩,寒冬里最初的哆嗦——一切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一次接着一次,宛如一条从他眼前晃过的彩带。

在经受了好些风霜雨雪之后,有一天,歌尔德蒙穿过一片稀稀疏疏、但枝头已吐出嫩绿色叶苞的山毛榉林向上攀登,来到一道山梁上;极目望去,面前展现出一片新的土地,他不禁喜上眉梢,心头也潮水似地涌起了新的预感、新的渴慕和新的希望。几天前,他已知道快到这个地区了,一直在期待着。眼下,在这中午时分,没想到它突然呈现在他面前;乍看之下,他所得到的印象,也证实和加强了他对这个地区所抱的种种期望。他从灰色的树干和微风中轻轻摆动的枝杈间望下去,看见一片绿色夹棕色的谷地,中间流过一条碧波粼粼的大河。这下好啦,他想,长时间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彳亍独行、孤孤单单地露宿在森林中、好不容易才能碰上一个农庄或穷村子的可怕生活算是到了头啦。瞧啊,在那下边流着一条大河,沿着河岸有一条帝国境内最漂亮、最有名的驿道,邻近的土地富庶肥美,河上航行着木筏和船只,驿道通往一座座风光如画的村落、宫堡、寺院以及殷富的城市;谁要愿意,就可以在这条大道上旅行许多天以至许多礼拜,而不用担心像那些可怜的乡村小径一样突然间中断在一座森林里或一片沼泽地里。某种新的生活到来了,歌尔德蒙心中满怀喜悦。

黄昏时分,歌尔德蒙已经走入一座美丽的小镇。这镇子坐落在驿道边上,面临大河,背靠红色的葡萄山;房舍都有三角形粉墙,墙里的横梁桁木一律漆成朱红色;进出镇子得通过拱形的大门,上下巷道都用石头砌成了台阶;一家铁匠铺把红光洒到街上,还不断传出丁丁当当的打铁声。初来的歌尔德蒙好奇地走遍所有大小巷道,在一处处地窖门前闻到了酒香,在河边上呼吸到含着鱼腥味的清凉水汽,参观了教堂和公墓,同时也没忘记物色一个也许可以爬进去过夜的仓库。不过在睡觉之前,他打算先去牧师家里碰碰运气,看能不能要到一些吃的。牧师是个脑袋红通通的胖子。他盘问歌尔德蒙的来历;这小子便连瞒带编,对他胡诌一通。随后他得到了美酒佳肴的盛情款待,并且硬由主人陪着边吃边聊,作了一夜长谈。第二天,他沿着河边的驿道继续前进,只见河面上木筏与货船穿梭似地来来往往。他赶过了其中一些船只,有的也带他走一段路,使他迅速地饱赏了无限春光:一座座村镇迎送着他,站在园篱后的或蹲在褐色土地上栽插秧苗的妇女在微笑,傍晚村道上漫步的姑娘们在唱着歌。

一座磨坊里有一个年轻女婢,使歌尔德蒙特别喜欢,他在那地方逗留了两天,一直围着她转来转去。她陪他一块儿调笑聊天,他真觉得自己最好能当个磨坊工人,在那儿呆一辈子。他有时也在一旁看渔夫捕鱼,有时也帮车夫喂养和刷洗牲口,从而得到面包和肉,并且被允许搭车。长期孤身漂泊后结伴旅行,长期冥思苦索后置身于有说有笑、欢乐愉快的人们中间,长期忍饥挨饿后大肉大鱼地吃饱了肚子,这一切都使他心满意足,巴不得能永远如此逍逍遥遥地过下去。欢快的生活洪流也就这么卷带着他,向着主教城行去;而越接近主教城,大道上便越是熙熙攘攘,热闹无比。

有一天天刚黑,他来到一座村子附近的河边散步,走在一带绿叶婆娑的树林下。河水静静地流淌,只在擦过树根的地方发出潺潺声和汩汩声;月亮从山冈后面升起,给河面洒上点点银光,在树上投下幢幢黑影。突然,歌尔德蒙发现前面坐着一个少女,正在那儿哭泣;她是刚和自己的爱人斗了嘴,爱人气跑了,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歌尔德蒙坐到她身边,倾听她的哭诉,抚摸着她的手,给她讲森林和小鹿的故事,这使她开心了一些,逗得她破涕为笑,最后痛痛快快地接受他的亲吻。可就在这当儿,她那心上人回来找她了;他的气已经平息,后悔刚才和她吵架。一见她身边坐着歌尔德蒙,不问好歹便扑将上来,左右开弓一顿老拳,歌尔德蒙好不容易才招架住;等到小伙子觉得气出够了,才咒骂着跑回村子里去,这时姑娘早已不知去向。歌尔德蒙相信事情并未了结,只得放弃已选定的宿处,趁着月色又往前赶了半夜路。他眼看着周围这个洒满银辉的静悄悄的世界,心里非常满意,一高兴就脚不停步往前走,直至露水洗去他鞋上的仆仆风尘,他也突然感到困倦,才倒在面前的一棵树下沉沉睡去。太阳已升得很高,他被脸上的奇痒搅醒,睡意蒙眬地伸手往脸上摸了摸,随即又睡着了;但马上又让同样的痒感重新弄醒,睁眼一瞧,原来面前站着个农家姑娘,正用一根柳条的尖梢在搔他。他摇晃着站起来,两人相对点头微笑;姑娘把他领到了一间睡起来更舒服的棚子里。两人在里边挨着躺了一会儿,随后她就跑去提来一桶刚挤的暖和的牛奶。他送给姑娘一条新近在巷子里拾起来藏在身上的蓝色发带。在歌尔德蒙动身往前走之前,两人又接了一次吻。姑娘叫弗郎齐丝卡;离开她,歌尔德蒙是挺难受的。

又一个晚上,歌尔德蒙投宿在一所修道院里,次日清晨参加了弥撒。其时,他心中涌起千百种回忆;石头拱顶下清凉的空气,修士们的木屐在石砌走廊上走动的啪啦啪啦声,都奇怪地勾起了他的乡思。弥撒完了,教堂中业已阒无声息,歌尔德蒙却仍然跪着,心中异常激动,当夜做了许许多多的梦。他感到心里产生了清算过去、从此过另一种生活的愿望。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或许仅仅是对玛利亚布隆以及自己虔诚的少年时代的回忆,使他感动了吧。他渴望办一次告解以清洗自己的灵魂。许多小的罪恶和孽债都可以承认,但他亲手杀死维克多这件事,却比一切罪孽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找来一位神父办告解,向他忏悔这样那样的过失,特别是详细地讲了自己一刀一刀刺可怜的维克多的脊背和脖子的情况。他有多久没办告解了啊!在他看来,自己的罪既多且重;他准备接受重罚。想不到听告解的神父似乎很了解流浪汉的生活,不动声色地安安静静听着他讲,听完后只严肃而和气地谴责和告诫了他几句,压根儿没想给他什么惩罚。

歌尔德蒙轻松地站起身来,按神父的指示去祭坛前祈祷了一会儿,随后就打算离开教堂。可是突然,透过穹顶窗户射进来的一束阳光吸引了他,他循着光线望去,看见侧堂中有一尊雕像;这雕像在他看来是那样亲切、那样动人,他不禁久久地用充满温情的目光仰望着它,满怀虔敬和激动地端详着它。这是一尊木雕圣母像,只见她温柔地站在那儿,微微往前俯着身体,青色的袍子从她窄窄的肩膀上垂了下来。她向前伸着一只处女气十足的细嫩的手臂,在她流露着痛苦的嘴上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秀气的额头十分丰满——一切都如此生动,如此妩媚,如此富于韵致和充满灵气,难怪歌尔德蒙叹为观止。他怎么看,也嫌那张嘴儿和那可爱而自然地侧着的脖子看得不够。他觉得,这尊雕像就是他在梦中和预感中已经多次见过的形象,就是他经常渴望着要见的形象。他几次转身准备走,几次又都恋恋不舍地退了回来。

在他终于下决心离开的当儿,刚才听他忏悔的那位神父已站在他身后。

“你觉得她很美吗?”神父问。

“美得没法说啊,”歌尔德蒙回答。

“有的人这么认为,”神父说。“而另外一些人却声称她不是真正的圣母,说她太摩登,太俗气,一切都显得夸张和不自然。关于这尊像的争论,我们听得多喽。我倒高兴你也喜欢她。她是一年前才在我们教堂里建成的,由本院一位施主捐赠。是尼克劳斯师傅雕塑的。”

“尼克劳斯师傅?他是谁?住什么地方?您认识他吗?啊,请讲讲他的情况吧!谁能够雕出这样一件作品,他必定是一位杰出而幸运的人。”

“我了解他不多。他是咱们主教城里的一位雕刻师,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主教城离此有一天路程。大凡艺术家都不是圣者,他恐怕也不例外;然而肯定是一位有才能的、思想境界很高的人。我见过他几次……”

“哦,您见过他!嗯,他的长相怎样?”

“我的儿子,你看来完全给他迷住喽。好吧,你去找找他,向他转达博尼法齐乌斯神父的问候。”

歌尔德蒙感激不尽。神父笑吟吟地走了,歌尔德蒙仍久久地站在那神秘莫测的雕像前;她的胸部仿佛在呼吸,她的脸上凝聚着如此多的痛苦,如此多的温情,歌尔德蒙的心给感动得几乎缩紧了。

走出教堂,他已成为另一个人,周围的世界对他完完全全变了样。从站在那甜蜜、神圣的木雕圣像前的一刻起,他便拥有了自己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一个目标!过去,他嘲笑或嫉妒过拥有这种东西的人。如今,他自己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也许还将达到这个目标;也许,他的整个散漫浪荡的生活从此将会获得某种崇高的意义和价值。这一新的感受既令他兴奋,又使他恐惧,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他走在美丽而欢快的驿道上;对他来说,这条驿道如今已不再像他昨天所见那样是一个充满节日气氛的热闹场所,一个使人流连的舒适所在,而仅仅只是一条通往城市之路,一条访求名师之路。他迫不及待地奔跑着,不到傍晚已走近城郊,但见城墙里面钟楼耸峙,城门上头凿有城徽,还画着一面面盾牌。他穿过城门时心头怦怦跳着,对街上鼎沸的喧闹声,欢乐拥挤的人群,骑着马来来去去的骑士和各式各样的马车,都几乎不去注意。在歌尔德蒙看来,眼下重要的既非骑士或车辆,也不是城市或主教。他在城门洞里向第一个人提的问题就是:尼克劳斯师傅住哪里?当人家回答不知道时,他真大失所望。

他来到一处净是高宅巨室的广场,看见其中许多家的门面上都装饰着彩绘与雕塑。有一家大门上立着个大而醒目的士兵像,色彩欢快鲜艳,虽然赶不上修道院那尊圣母像美,但他站立的姿态,他那小腿肚向外突出和长着胡须的下巴骄傲地向前伸出的特征,都使歌尔德蒙想到这个形象也可能出自同一位大师之手。他走进宅第,敲了几间房门,登上几道楼梯,终于找到一位穿着皮毛滚边绒长袍的绅士,便请教他在哪儿能找到尼克劳斯师傅。那人反问他找尼克劳斯有什么事,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只说有件事需要委托他办理。绅士说出了师傅住家的街名。不待歌尔德蒙问个仔细,天已经全黑了。他站在师傅的住宅前,仰望着楼上的窗户,心中既纳闷,又非常幸福,差点就冒冒失失地跑进去。不过,他想到现在天时已晚,自己又汗流浃背,风尘仆仆,便决心等到明天再说。但尽管如此,他仍在房前站了很久很久。他看见一扇窗户内亮了灯,转身正待离去,却发现一个人影来到窗前,是一位很俏丽的金发少女,身后的灯光正好柔和地流泻在她那秀发上。

翌日清晨,城市刚刚醒来,发出声响,歌尔德蒙已在他投宿的修道院中洗好手脸,拍打去衣服和鞋上的尘埃,回到昨天那条街上敲门来了。一个老女仆走出来,她不肯马上领歌尔德蒙去见师傅;可是他到底说动了老太婆,使她领他立刻进屋里去。在一间小客厅兼工作室里,站着身穿工作围裙的师傅,一位留着胡须的魁梧男子,歌尔德蒙估计他在四五十岁左右。他用淡蓝色的锐利的眼睛望着陌生人,直截了当地问他有何贵干。歌尔德蒙向他转达了博尼法齐乌斯神父的问候。

“再没什么啦?”

“师傅,”歌尔德蒙呼吸紧迫地答道,“我在那儿的修道院里看见了您雕的圣母。唉,请您别这么严厉地瞅着我;使我登门拜访您的纯粹是爱戴和敬重。我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我长期浪迹天涯,去过深山密林,而风霜雨雪、饥渴困顿也都经历过,从来不会畏惧任何人。可是我却敬畏您。啊,我只有唯一的宏愿,它占据了我整个的心,叫我十分痛苦。”

“到底是什么愿望?”

“我很想做您的弟子,跟随您学艺。”

“年轻人,你可不是有这种愿望的唯一的人呐。不过,我是不喜欢徒弟的;我已经有两名助手。你究竟打哪儿来,父母亲是谁?”

“我没有父母,也不打任何地方来。我曾在一所修道院里当过学生,在那儿学过希腊文和拉丁文,后来却逃走了,多年来漂泊流浪,直到今天。”

“那你怎么又认为,你一定得成为雕刻师呢?你试过类似的事吗?你画过画吗?”

“我画过许多画,可惜现在都没有了。但我渴望学习雕刻艺术的原因,却可以明白告诉您。我曾做过许多考虑;我见过许多人的面貌和身段,对他们想得很多很多。其中的一些想法一直折磨着我,叫我不得安宁。我发现不论在哪儿,人们身上的某种形式和某种线条,都是反复出现的,比如额头和膝,肩和臀部,总有某些相似之处;而这一切又同一个人的气质和性格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和一致性。此外,我在有一夜碰上一个妇人分娩,被硬拉去帮忙,这时我才发现:最大的痛苦和最大的欢娱的表情是完全相同的。”

尼克劳斯师傅用犀利的目光盯着陌生人。

“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吗?”

“明白,师傅,情况确实如此。我正是从您雕的圣母像发现了同样的情况,感到不胜惊喜,所以才上这儿来了。啊,在那张可爱的美丽的脸上,凝聚着那么多痛苦,同时这所有的痛苦又似乎全化作了纯净的幸福和笑容。一见之下,我心中便燃起熊熊烈火:我多少年的思索、多少年的梦想全都得到了证实,突然之间不再毫无意义;我于是立刻知道了我该干什么,往何处去。亲爱的尼克劳斯师傅,我恳求您,收下我这个徒弟吧!”

尼克劳斯聚精会神地听着,脸上仍然十分严肃。

“年轻人,”他说,“你对艺术发表了一些很好的见解;我还很惊讶,你年纪轻轻便谈到如此多的痛苦与欢娱。我倒乐意晚上和你一道喝一杯,咱们边喝边聊。不过请注意:在一块儿愉快地高谈阔论与长年在一起生活工作,可不是一码事啊。这儿有一间工作室,因此在这儿将进行工作,而不是聊天;在这儿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能想出些什么,讲出些什么,而单单是他用自己的一双手会做出什么。看起来你是一片诚心,所以我也不想随随便便打发你走。咱们瞧瞧,看你能干点什么吧。你曾经用黏土或蜡塑过什么吗?”

歌尔德蒙立刻想起许多年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他用黏土捏了些小人儿,它们突然之间都站立起来,变成了一个个巨人。不过,他只字未提此事,只告诉对方从来不曾尝试过这种工作。

“好。那你就画点什么吧。这儿有张桌子,你瞧,还有纸和炭条。坐下去画吧,不用着急,你可以一直呆到中午或晚上。然后我也许就能看出来,你适合干什么。好啦,话就谈到这儿,我得干活儿去了;你也开始干你的吧。”

歌尔德蒙坐在尼克劳斯指定的椅子里,拿起了画笔。不过他并没急着开始画,而是先静静地等待着,像个胆小的学生似的。他好奇而满怀敬爱地凝视着一旁的尼克劳斯师傅;师傅的背半向着他,正在那儿用黏土继续塑一尊小小的人像。他注意地观察着这位汉子,发现在他那已经花白的严峻的头颅上,在他那虽然粗糙但却高贵而富有灵气的匠师的手上,都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他的长相比歌尔德蒙想象的却更老一些,更谦逊一些,更理智一些,而且也不多么气宇轩昂,令人心折,甚至一点也不走运。他那严厉无情的审视的目光,眼下转到自己的作品上去了;由于不再被他注目而感到轻松的歌尔德蒙,这时才得以仔细打量师傅的整个形象。这个汉子本来满可以成为学者的,他想;他满可以成为一位专心致志于自己工作的沉静而一丝不苟的科学家,从事一项许多先行者已经开始、有朝一日他还必将传给后辈的事业,一项艰巨的、长期的、永远也不会完结的事业,一项需要集中许多代人的劳动和心血的事业。歌尔德蒙从师傅的头颅上至少观察到了这一点;他那头颅表现出很多的耐性,很多的学识和思考,很多的谦逊和对于一切人类劳动的可疑价值的了解,但同时也表现出对自己使命的信念。然而,他那双手的特征却不同;在这双手和头颅之间存在着一个矛盾。它们坚定有力地富于情感地对付着要塑造的黏土,就像一位情郎的手在搂抱自己温柔的爱人,那么入迷地,脉脉含情地,贪婪地,对获取与给予两者全不加区别,同时既是肉欲的又是虔诚的,既稳妥而又老练,似乎经验已经非常非常丰富。歌尔德蒙看着这双获得了神恩的手,惊叹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要是在这张脸和这双手之间不存在着矛盾,使他不敢轻举妄动,他真想画一画师傅呢。

在他如此从旁观察了这位忘我地工作的艺术家大约一小时左右,对这位汉子的秘密进行过种种思考探索以后,他内心便开始慢慢显现出一个形象,而且终于变得清晰起来,这就是歌尔德蒙最了解、最热爱和最衷心钦佩的那个人的形象。此人虽然也有许多特点,经历中也不乏斗争和挫折,但是内心却显得完整和谐,不存在裂痕和矛盾。这就是他的朋友纳尔齐斯的形象。在他心中,他这爱友形象的完整、和谐与协调规则的特点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鲜明:精神赋予他的头颅以一个高贵的姿态,誓为精神服务的决心使他美丽而克制的嘴和略带哀戚的眼睛显得庄严、紧张,为求得超凡入圣而进行的苦斗,使他瘦削的肩膀、细长的脖子和柔嫩的双手带上了灵气。在离开修道院的那一天起,他还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看见过自己的朋友,在他心里还从来不曾如此栩栩如生地再现过他的形象。

如在梦境中似的,歌尔德蒙不知不觉地,但也满心情愿和情不自禁地开始画起来,画得那么仔细认真,满怀敬畏,根根线条都倾注着他那活在自己心中那个形象的爱;他忘记了尼克劳斯师傅,忘记了自己所呆的地方。他没有发现,房中日光在慢慢地移动;他没发现,师傅好几次从一旁注视他。他就像奉献牺牲一般,虔诚地完成着他面临的任务,他的心提交的任务:再现他爱友的形象,把它像活在他心中似的在纸上保存下来。他感到这样做是在还情,是在偿债,虽然脑子里并不这么想。

尼克劳斯走到画桌旁,说:“中午了,我去吃饭,你可以一块吃。让我瞧瞧——你画好点什么了吧?”

他走到歌尔德蒙身后,瞅着那张大画纸,随即把歌尔德蒙推向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画拿到他灵巧的手中。歌尔德蒙此刻才如梦初醒,诚惶诚恐地望着师傅。这一位呢,手捧着画站在那儿,浅蓝色的眼里闪着锐利而威严的光,仔仔细细地在观看着。

“你画的这人是谁呀?”尼克劳斯看了一会儿说。

“是我的朋友,一位青年修士和学者。”

“好。你洗洗手,那边院子里有泉水。然后咱们吃饭去。我的助手都不在家,他们在外面工作。”

歌尔德蒙按师傅说的走到院子里,找到泉水洗了手,心里巴不得能知道师傅想些什么。回到房中,师傅已经离开,歌尔德蒙听出他在隔壁房里走动;他走过去,看见师傅也洗好了,身上的工作围裙已经换成一件漂亮的呢外套,看上去大方而又庄重。师傅在前领路,走上一层楼梯,楼梯的栏杆立柱上,装饰着一个个用胡桃木雕刻成的小小的天使脑袋。然后,他俩穿过一条两旁满是新旧雕像的过道,进了一间雅致的房间,房中的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全系硬木镶成,临窗的一角已摆好一张餐桌。一个少女走进房来,歌尔德蒙一见便认出她正是昨晚上那个秀丽的姑娘。

“莉丝贝特,”师傅说,“你得再添一副刀叉,我来了一位客人。他叫——可不,我真还压根儿不知道他的姓名哩。”

歌尔德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噢,歌尔德蒙。咱们可以吃了吗?”

“马上,爸爸。”

她取来一个碟子,又跑出去和女仆一起端来了食物:烧猪肉、煮豌豆和白面包。父女俩一边吃,一边谈着这样那样的事,歌尔德蒙默不作声地坐着,只吃了一点儿,感到局促不安。姑娘很得他的欢心,身段修长苗条,几乎跟他父亲一般高,可是坐得规规矩矩的,既不与客人讲话,也不瞅他一眼,俨然如隔着一层玻璃似地不可亲近。

吃完饭,师傅说:“我还想休息半小时。你可以回工作室去,或者到外面溜达溜达,然后咱们再谈正经事。”

歌尔德蒙告辞了一声,走出房间。师傅看他画的画后已经一个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过去了,可却只字未提到它。如今还要叫他等半个小时!哼,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吧。歌尔德蒙没有去工作室,他不愿再看自己那张画。他走到院子里,坐在水槽上,看着泉水从一根管子里涌出来,不断注入一个颇深的石坑里,水在掉下时在坑中激起小小的浪花,带着一串气泡儿窜下坑底,然后又变成一粒粒白色的珍珠般的东西浮了上来。在清幽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心中就想这个歌尔德蒙早已不是修道院的歌尔德蒙,或者丽迪娅心中的歌尔德蒙,而且,他甚至也不再是森林里的歌尔德蒙啦。他想到,他的生命和每一个人一样都在不断地流逝、变化以至终于消灭,可一个艺术家所创造的形象呢,却将持久不变地存在下去。

也许,他想,所有艺术的根源,或者甚至所有精神劳动的根源,都是对于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害怕死亡,我们对生命之易逝怀着忧惧,我们悲哀地看着花儿一次一次地凋谢,叶子一次一次地飘落,在内心深处便确凿无疑地感到我们自己也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即将枯萎。然而,如果艺术家创造了形象,或者思想家探索出法则、创立起思想,那么,他们的所作所为,就都能从这巨大的死之舞中救出一些什么,留下一些比我们自己的生命延续得更久的东西。尼克劳斯师傅以其为原型雕刻那美丽的圣母像的那个女子,没准儿早已憔悴或者死了,师傅自己不久也会死去,别的人将住进他的房里,围在他的餐桌边吃饭——可是他的作品却继续存在,几百年或更久以后仍将在那座幽静的修道院的教堂中发出光辉,永远是如此之美,嘴上永远带着既妩媚又哀戚的微笑。

歌尔德蒙听见师傅下楼的脚步声,便急忙回到工作室里去。尼克劳斯师傅来来回回踱着,一次又一次端详歌尔德蒙的画,临了还停在窗前,以他那略显得迟疑的干巴巴的口气说:“我们这儿的规矩嘛,徒弟至少得学四年,而且要由他父亲向师傅缴学费。”

他说着停了一下。这时歌尔德蒙想,原来师傅是怕收不到他的学费呀。他闪电般地迅速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一刀割开衣服上的一处线缝,把藏在里边的金币倒了出来。尼克劳斯惊讶地瞪着他,当歌尔德蒙把金币递过去时,不禁哈哈大笑。

“哈,是这个意思吗?”他笑着问。“不,小伙子,金币你留下。好好听着。我是想把咱们行会中带徒弟的规矩告诉你。不过,我既不是个普通的师傅,你也不是个寻常的徒弟。因为一个寻常的徒弟,总是十三四岁或充其量十五岁来投师,并且在学习期中有一半时间要干零杂活儿,当佣人使唤。你可已经是个成长了的小伙子,论年纪早该当伙计甚至师傅喽。一个长胡子的学徒在咱们行会中还从未见过。再说我也告诉了你,我家里是从来不收徒弟的。何况,你也不像个能听使唤和甘愿四处跑腿的人啊。”

歌尔德蒙不耐烦到了极点。师傅这些谨慎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在折磨他,使他觉得既无聊,又迂腐,很觉反感。最后,他激动地嚷起来:“您干吗讲这许多哟,既然您压根儿没想到收我做徒弟!”

师傅不理睬他,继续用他原先的口气往下讲:“我把你的问题考虑了一小时,你这会儿也得有点耐心,听我把话讲完。我已看过你的画了。它有一些毛病,不过仍然很美。如果它不是这样,我早送给你半个金币,打发你走路哩。关于这幅画,我不想再说什么。我乐意帮助你成为一个艺术家,也许你命定如此。不过你也不能再当学徒了。在我们这个行会里,一个不是学徒的人尽管学习完同样多的时间,他还是当不上伙计和师傅。这一点得预先告诉你。再者,我想让你试一下。要是你能够在这座城市里呆下去,你就可能来我这儿学到一些东西。你可以不承担任何义务和签订任何契约,想走随时可以走。你可以折断我几柄雕刀,毁掉我几块木头;但是事实一旦表明,你天生不是一个木刻家,那你也只好另请高明。这样办你满意吗?”

歌尔德蒙听完,既惭愧,又感动。

“我衷心感谢您,”他高声说。“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能像在偏僻的森林里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坚持生活下去。我明白,您不愿像对一个学徒娃娃似地照顾我,并且承担责任。能跟着您学习,我认为已是莫大的幸福。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