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尔德蒙已经流浪了一些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他难得在同一个地方留宿两个晚上,到哪里都受到女人的渴求和宠遇。太阳已晒得他皮肤黝黑,长途跋涉和缺少饮食已使他变得瘦削。许多女人一大早就告别他,临去时有的还哭眼抹泪;他也不止一次想:“为什么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呢?既然她们爱我,为了一夜的爱情就破坏了对丈夫的忠贞,为什么又不留下呢?——为什么全都立刻要回到她们大多担心会揍自己的丈夫那儿去?”没有一个认真地求他留下来,没有一个求他带走自己,没有一个准备为了爱情与他同甘共苦,一块儿去流浪。尽管他不曾邀请任何女人和他一块儿走,不曾把这样的想法对任何女人提过,扪心自问,他也觉得自由对他更加珍贵,而且他想不出任何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是他在投入下一个情人的怀抱后仍恋恋不忘的;但是,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感到惊讶和惆怅:爱情在哪儿都转瞬即逝,女人们的爱是如此,他自己的爱也是如此。情欲燃起来快,满足得同样快。这正确吗?到处和永远都如此吗?或者只是他本人的过错。他也许生来如此,尽管女人都需要他,觉得他美,但没有一个希望和他共同生活,都只愿同他在草堆里或青苔上做一夜不说话的露水夫妻吧?是因为他在流浪途中,这些有家的女人对一个流浪汉的生活感到恐惧么?或者原因完全在他自己,在他这个人:妇女们只像喜欢一个漂亮的洋娃娃似的喜欢他,把他抱在胸前玩儿,但事后都跑回丈夫身边去,即使挨揍也在所不顾吧?歌尔德蒙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向女人学习这点上是孜孜不倦的。尽管他更喜欢非常年轻的姑娘,喜欢那种还不曾接触过男人的一无所知的少女,对于她们,他才能产生热烈的恋慕之情;但是,她们往往都可望而不可即,她们要么倾心相爱,要么羞答答地半推半就,或由父母严加保护。不过,他也乐于向有经验的妇女学习。每个妇女总留给他点儿什么,一种姿态,一种接吻的方式,一种别致的玩法,一种依从或者拒绝的特殊表现。歌尔德蒙对一切无不领情,他是不知厌足地和孩子般地任人摆布的,乐于接受任何引诱,正因为如此,他自己也就有了巨大的诱惑力。

仅仅他的英俊还不足以令妇女们如此轻易地倾心于他;更重要的是他这孩子般的随和与不拘小节,他这天真无邪的好奇心和随时能满足一个妇女任何要求的性格。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竟能因人而异,成了每一个妇女希望和梦想中的情夫,对这个他温柔耐心,对那个他迅速主动,有时他像个初闯情场的腼腆少年,有时他是位技艺精深的偷香老手。他会逢场作戏,会奋力搏斗;会唉声叹息,会纵声大笑;会腼腆害臊,会厚颜无耻。他不干一个妇女不渴望他干的、不诱使他干的任何事。这就是任何感官敏锐的女性很快能在他身上嗅到的优点;这种优点使他成了她们的宝贝儿。

但他仍在学习。他不只在短时间内学到了许多爱的方式和艺术,从他众多的情人们身上吸收了经验。他还学会用视觉、感觉、触觉、嗅觉辨识形形色色的妇女。他练就了一双好耳朵,往往一听某些妇女的声音,便准确无误地猜测出这些妇女爱的方式和能力。他总带着不衰的热情,观察着女性的万千差异,看不同的脑袋怎样长在不同的脖子上,前额怎样以不同方式从发间突露出来,膝盖怎样在不同地运动。他学会了在黑暗中闭着眼睛,用手指的触摩就分辨出不同的头发,不同的皮肤以至汗毛。他很早已经开始察觉到,他如此漂泊流浪,如此从一个妇女的怀抱换到另一个妇女的怀抱,其意义也许就仅仅在于能学会这种识别和分辨的本领,并通过练习不断精益求精吧。也许他的使命就在于充分认识这千差万别的女性和爱情,正如某些音乐家不只会演奏一种乐器,而是三种、四种、许许多多种一样。至于这有什么好处,这将造成怎样的后果,他诚然是不知道的;他只感觉到,他已走上这条道路。不错,他懂得拉丁文和逻辑学;可是对此并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惊人的、罕见的天赋——然而对于爱情,对于和妇女打交道,他却不是这样。在这方面他一学便通,博闻强记,自然而然便积累了许多经验,而且有条不紊。

有一天,在已经流浪了一年或两年以后,歌尔德蒙来到一位富裕的骑士的庄院里。骑士有两位美丽的女儿。其时正值初秋,夜晚的天气眼看就要冷起来了。去年秋季和冬季,歌尔德蒙已吃足了苦头,在想到即将来临的几个月时,心中自然不无忧虑:冬天在外流浪是够苦的。他打听能否在庄院里得到食宿,人家便客客气气地收留下他。当骑士听说客人念过书、会希腊文时,便请歌尔德蒙离开仆人的食桌,和自己坐在一桌吃饭,差不多像自己人那样对待他。席间,两位小姐都低眉垂眼,大的一个叫丽迪娅,今年十八岁,小的一个叫尤丽娅,刚满十六岁。

第二天,歌尔德蒙想走。他觉得这两位金发小姐中的任何一位自己都没希望得到,而此外又没有别的能使他留下的女人。谁料早饭以后,骑士却把他叫到旁边,领他进了一间布置很别致的屋子。老人谦虚地对青年谈起自己对于学问和书籍的爱好,让他看一个小小的藏满他搜集的文稿的小柜子,看一张他雇工精心制作的写字台,以及他贮备的精美纸张和羊皮纸。歌尔德蒙事后渐渐了解到,这位虔诚的骑士年轻时也上过学,但后来却完全沉迷于战争和世俗生活,直到上帝对他发出警告,让他生了一场重病,他才省悟过来,作了一次赎补自己年轻时罪孽的朝圣旅行。他去了罗马,甚至到过君士坦丁堡;在回家来时发现父亲已经死去,房子也空了,便在家乡住了下来,结了婚,后来妻子病故,只好独自把两个女儿抚养成人。而今老景已至,他就坐下来动手撰写自己当年去朝圣的详细游记。他也已经完成几章;不过——如他向青年承认的——,他的拉丁文相当蹩脚,写起来常常感到吃力。因此,如果歌尔德蒙肯为他把已写成的部分修改誊清,并在续写时助他一臂之力,他就准备送歌尔德蒙一套新衣服,免费招待他食宿。

秋天已经到了,歌尔德蒙知道这对一个流浪汉意味着什么。一套新衣服同样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更令他高兴的是有了和那漂亮的姊妹俩长久住在一所邸宅中的希望。他于是毫不迟疑地说了同意。不上几天,女管家便奉命打开衣料柜,选出一段上好棕色呢子来,交给裁缝为歌尔德蒙做一套衣服和一顶帽子。骑士本想用一段黑料子为歌尔德蒙做件学士服;可客人压根儿不喜欢,并说动他放弃了自己的主意。眼下一套漂亮的衣服上了身,与歌尔德蒙的模样配得十分合适,看上去既像个猎手,又像个公侯府中的近侍。

再有拉丁文方面也弄得不坏。他们共同把已写成的部分念了一遍;歌尔德蒙不只修改了许多不准确和有错误的地方,而且还在好一些地方把骑士结结巴巴的短句润饰成了优美的长句,结构严谨,conse-cutio temporum1干净利落。骑士因此大为高兴,赞不绝口。每天他们都至少有两个小时在一块儿进行这项工作。

在城堡里——它其实只是个稍添了些防御设施的大农庄——,歌尔德蒙也找到了某些消遣。他参加狩猎,从猎师亨利希手下学会了射箭,和猎犬交上了朋友,并且可以骑着马出去尽情逛一逛。很难见他独自呆着;他不是对一条狗或一匹马嘀咕,就要么和亨利希或女管家蕾娅——这是个嗓门儿跟男人一般粗、很喜欢开玩笑和打哈哈的胖老婆子——,要么和饲养猎犬的童子或牧羊人在一块儿聊天。他同住在附近的磨坊主娘子本来可以轻易勾搭上,但歌尔德蒙却克制住自己,装出一副不谙此道的模样。

骑士的两位千金太叫他倾心哩。小的一位更美一些,可她那么矜持,几乎一句话都不曾同歌尔德蒙说过。他对姊妹俩百般奉承,彬彬有礼;可她俩一等他接近,便摆出那种接待纠缠不休的求婚者的面孔来。妹妹一言不发,带着股害羞的固执劲儿。姐姐丽迪娅则憋着腔调和他讲话,说是尊敬也可,说是讽刺也可,似乎把他这位学者当成了一头珍奇的动物。她向歌尔德蒙提出许多好奇的问题,打听他在修道院中的生活情况;但临了总要挖空心思,说两句讽刺话和贵妇人式的高傲的话来压一压他。歌尔德蒙甘受一切,对丽迪娅就像侍奉贵夫人,对尤丽娅就像尊重小修女;只要晚饭后他能以自己的谈吐吸引住小姐们使其多坐一会儿,或者什么时候丽迪娅在院子里和花园中招呼了他,允许他调笑一下,他便心满意足,觉得事情有了进展。

这年秋天,院子中高高的梣树迟迟没有落叶,花园里一直还盛开着翠菊和玫瑰。突然有一天,邻近的一个地主带着老婆和马夫来访;温暖的天气使他们游兴大发,纵马作了一次不寻常的长途旅行,眼下来到城堡,请求借宿一夜。主人殷勤地接待了他们,歌尔德蒙的床铺立刻从客房移进书斋,把客房让给了他们。接着便宰了几只鸡,还派人去磨坊里要来了鱼。歌尔德蒙也兴致勃勃地跟着激动一番,立刻就感觉出新来的夫人对自己非常注意。从她的声音和目光,歌尔德蒙都发现这位地主太太对他垂涎三尺;但也就在这当口,他也发现丽迪娅完全变了,绷着面孔一声不吭,开始打量起他和地主老婆来。这后一个发现,使歌尔德蒙更其紧张。夜宴开始了,地主太太的脚在桌子底下与歌尔德蒙的脚搞起名堂来;但令他开心的并非仅仅这件事本身,更主要的还是丽迪娅那注视着他俩一举一动的阴郁而沉默的紧张表情,以及一双快喷出火来的充满好奇的眼睛。最后,他故意掉了一把餐刀在地上,弯腰到桌子底下去拾,趁势抚摩着地主太太的脚和小腿,眼睛却观察着丽迪娅,发现她一下子变得脸色苍白,牙齿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他继续讲着修道院中的轶事,感觉出地主太太与其说是在专心听他的故事,还不如说是对他富于诱惑力的声音着了迷。其他人都留神地听着他,他的东家带着一脸的善意,那位地主老爷却面无表情,虽然也受到了青年的热情的感染。丽迪娅呢,却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目光炯炯,呼吸中颤动着欢乐,嗓音中歌唱着幸福,目光中洋溢着柔情。三位女性都感觉出了这点,但各人的体验完全不同:小尤丽娅进行着激烈的反抗和拒斥,地主太太洋洋得意,丽迪娅却陡然觉着一阵心疼,不仅拉长了脸,眼睛也冒出火来。在丽迪娅的痛苦中,掺和着衷心的渴慕,无力的反抗,以及极其强烈的嫉妒。所有上述种种表现,歌尔德蒙统统心中有数;它们都像一圈圈涟漪似的传到他身边,对他的追求作出秘密的回答;种种产生自爱性的思想像一群鸟儿似的绕着他飞来飞去,有的驯顺,有的反抗,有的互相争斗。

宴会后,尤丽娅回房去了;夜已经很深,她端起一支点在陶瓷烛台中的蜡烛,离开了餐室,神情冷漠得像一位小修女。其他人却还坐了一小时,两位男人谈着年景,谈着皇帝,谈着主教。与此同时,丽迪娅却听着歌尔德蒙和地主太太东拉西扯,尽管讲的全是些毫无意义的事,谁知一来一往,却用目光、音调以及小小的动作织出一张紧密而美丽的网来,不只是喻义丰富,而且还向空中散发出暖意。姑娘既贪婪又恐惧地吮吸着这气氛;当她看见或感到歌尔德蒙的脚在桌下碰着地主太太的脚时,她仿佛觉得也碰到了她自己,浑身不由一震。事后她半夜都睡不着,一直竖起耳朵,心怦怦地跳着在倾听,坚信那一对儿肯定会跑到一块儿去。她想象出了他们并未能成就的事情,看见他俩紧相搂抱,听见他俩亲密接吻,同时自己激动得浑身哆嗦,既希望又害怕:被欺骗的丈夫莫不会突然闯进去抓住那一对情人,一剑刺穿这可恶的歌尔德蒙的心口吧。

翌日早上,天空蒙上了一层乌云,远方刮来的风也带着潮气。虽经再三挽留,客人仍坚持立刻起身。他们上马的当儿,丽迪娅也在场,她与客人握手,说着送别的话;但做这一切全都心不在焉,全副精神都注意到别的东西上去了。她看见地主太太上马时把一只脚踩在歌尔德蒙伸过去的双手里,后者张开右手,紧紧地、有力地提住那妇人的小脚有一会儿工夫。

客人去远了,歌尔德蒙只好到书斋里去工作。过了半小时,他听见丽迪娅在楼下发号施令的声音,接着马就牵来了;主人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情景,微笑着不住地摇头。随后歌尔德蒙也踱过去,和他一块儿目送着丽迪娅骑在马上走出院子。今天他们的拉丁文写作进展较慢,歌尔德蒙心不在焉;他的主人也比平时早一些让他休息。

歌尔德蒙偷偷地牵着马溜出院子,迎着湿冷的秋风,驰进褪了色的田野里去。马跑得越来越快,他感到自己胯下的坐骑发起热来,血液也开始燃烧。越过刚收割过的麦地和修耕地,越过荒原和生长着木贼与苔藓的沼泽,他放慢速度喘了口气,然后又驰进长着赤杨的小峡谷,穿过散发着一股霉气的松林,进入另一片褐色的旷野。

在一座由银灰色的云天明显衬托着的高岗的脊梁上,他发现了丽迪娅的倩影,只见她高坐在缓步前进的马儿上。歌尔德蒙直奔向她。她一发觉有人追赶,便策马飞驰起来。一会儿她踪影全无,一会儿又长发飘飘地出现在远方。歌尔德蒙像逐猎似的猛追,他的心笑了,嘴里不断以一些低声温柔的喊叫给马鼓劲,在飞驰中愉快地用眼睛扫视着沿途的标记,像低洼的田地、赤杨林、女真树丛、池塘的泥岸等等,但视线每次总会回到他追逐的目标——那位美丽的逃跑者身上。他一定得马上追到她。

丽迪娅知道他追近了,便放弃逃跑的打算,让马放慢了脚步。她没有转身去看追逐自己的人。她高傲地、表面上无动于衷地径直往前走,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仿佛四周并无任何其他人。歌尔德蒙策马到了她身边,两匹马安静地并辔前行,只是骑手和牲口都冒着热气。

“丽迪娅!”他轻声呼唤。

她没有回答。

“丽迪娅!”

她仍不出一声。

“从远处看你骑在马上,丽迪娅,那景象真太美啦!你的长发飘在脑后,犹如一束金色的闪电。真太美啦!唉,多奇怪,你见了我竟要逃跑!由此我才看出来,你是有些爱我的。我过去不知道,直到昨天晚上还拿不准。可刚才你企图从我面前逃走,我就一下子明白了。亲爱的,美人儿,你一定累了,咱们下马歇歇吧!”

他迅速跳下马,并在同一瞬间一把抓住她的缰绳,以防她又跑掉。她面色苍白地俯视着歌尔德蒙;当他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的当儿,她便哇的一声哭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了几步,让她在枯草里坐下,自己却跪在她旁边。丽迪娅坐在那儿,竭力克制自己的抽泣,勇敢地和自己的脆弱作斗争,终于镇定下来。

“唉,你真坏呀!”她能够说话时便开口了。但也仅仅说出这么几个字而已。

“我真这么坏?”

“你是个诱骗妇女的坏蛋,歌尔德蒙。让我忘记你刚才对我讲那些无耻的话吧,你是没有资格和我这样讲话的。你怎么能认为我爱你呢?让咱们忘记这些吧!可是我昨天晚上不得不目睹的场面,又叫我怎么能忘记哟?”

“昨天晚上?你看见什么来着?”

“嗨,别装模作样,别这么自欺欺人!昨晚上你当着我的面和那女人干的勾当,真是既丑恶,又无耻!你难道一点不知羞耻么?竟然摸那女人的腿,在桌子底下,在我家的桌子底下!当着我,在我眼面前!如今她走了,你又跑到这儿来,想要死乞白赖地追求我!看来你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啊!”

对于在抱丽迪娅下马前自己向她说的那几句话,歌尔德蒙早已感到后悔。多么愚蠢啊,爱情是不用多嘴的,他本该沉默才是。

他什么也不再说,只是跪在她旁边;丽迪娅看上去是这么美,这么不幸,他不觉也难受起来,感到自己的确有些不该。可是尽管丽迪娅讲了那许多话,他仍从她眼里看出了爱情,就连她那哆嗦的嘴唇上的痛苦,不也是爱的流露吗?他相信她的眼睛胜过她的言语。然而,丽迪娅却一直等待着他的回答。这个回答迟迟不来,丽迪娅的模样儿便更加阴沉了,一双哭红的杏眼瞪着他,重复问道:“你真的不知羞耻么?”

“请原谅,”歌尔德蒙谦卑地说,“我们在谈一些用不着谈的事情哩。这是我的错,请原谅!你问我知不知道羞耻。知道,我当然知道羞耻。可是我爱你呀,而这爱情,却是不知什么羞耻不羞耻的。请别生气!”

丽迪娅似乎不在听。她坐在那儿,撅着嘴,眼睛凝视远方,仿佛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儿。歌尔德蒙从未落到过这样狼狈的境地。全都怪他说了话。

他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膝头上,这一接触立刻使他觉得心中好受些。可是他仍然有些不知所措,忧心忡忡;丽迪娅呢,看上去始终十分伤心,坐着一动也不动,一声不吭,凝视着远方。多么尴尬,多么难受啊!不过,她的膝头善意地接受了他脸颊的依偎,没有拒绝。他闭上眼睛静静地呆着,慢慢把丽迪娅那膝头的优雅的形象铭记在心。歌尔德蒙欣喜而感动地想到,这优美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膝头,和她那修长的、漂亮的、圆润的手指甲配合得多么谐调啊。他怀着感激之情,偎依着这个膝头,让自己的脸颊和嘴唇与它倾吐衷曲。

这当儿,他感到她的手怯生生地、轻飘飘地搁在了自己的头上。可爱的手啊!他感到,他觉着,这手正温柔地、抚慰孩子似的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他已经经常仔细观察她的手,欣赏她的手,了解它就如自己的手一样,记住了它修长的指头儿,以及指头上那些长而饱满的玫瑰色的指甲。眼下,这样一些纤纤玉指正羞怯地和他的鬈发对话。它们的语言是幼稚的,怯懦的,但却充满了爱。歌尔德蒙感激地把头偎在她手里,任随她抚摸自己的脖子和脸颊。蓦然间,她说:“是时候了,咱们该回去啦。”歌尔德蒙抬起头来,温柔地望着她,轻轻吻了吻她长长的手指。

“请站起来,”她说,“咱们该回家了。”

他立即服从;两人站起来,上了马,骑着回去。

歌尔德蒙的心里乐陶陶的。丽迪娅多么美,多么天真纯洁,又是多么温柔啊!他还一次也不曾吻过她,可是已从她那儿得到了如许多温情和爱。两人急驰如飞,一直快到庄院门前,丽迪娅才猛然一惊,说道:

“咱们不好两人同时回去呀。咱们真傻!”可在最后一刻,当他们翻身下马,并看见一个马夫已朝他们跑来的时候,丽迪娅才迅速而急切地凑到他的耳朵边说:“告诉我,昨夜晚你是不是和那婆娘在一起!”歌尔德蒙连连摇头,同时卸着马具。

午后,父亲外出,丽迪娅又来到书房里。

“是真的吗?”她劈头就激动地问。歌尔德蒙立刻明白她指的什么。

“可是,你干吗和她勾勾搭搭,那么恶心,让她迷上你呢?”

“这是为了你,”他说。“相信我,我乐意抚摩你的脚胜过她的脚一千倍。然而,你的脚从未在桌子底下伸到我的脚边来,问一下我爱不爱你呀。”

“你真爱我吗,歌尔德蒙?”

“真爱!”

“可这会有什么结果呢?”

“我不知道,丽迪娅。我也不管。反正爱你将使我幸福——结果会怎样,我不考虑。当我看见你骑马飞奔,我就感到快乐;当我听见你的声音,或你的手指抚摩我的头发时,情况也一样。要是你允许我吻你,那更会如此。”

“男人只准许吻他的未婚妻,歌尔德蒙。难道你从未想过吗?”

“没有,我从没想过。我干吗要想呢?你和我一样明白,你不可能成为我的未婚妻。”

“正是哩。正因为你不能做我的丈夫,永远生活在我身边,你来向我谈情说爱就很不对。你真以为,你引诱得了我么?”

“我什么也没以为,什么也没想,丽迪娅,我所动的脑筋,比你所估计的少得多。我除去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吻吻我以外,再没别的任何愿望。咱们讲的话太多。相爱的人不这样做。我相信,你是不爱我的。”

“今天早上你说的话可相反啊。”

“你的行动也相反嘛。”

“我?你怎么这样想?”

“一开始,当你看见我来了时,你就驱马逃开。我于是便相信你爱我。后来,你忍不住哭了,我就想,是啊,她爱我嘛。再往后,我的脑袋靠在你膝头上,你又抚摸我,我更想,这就是爱呀。可这会儿,你对我毫无爱的表示。”

“我不是你昨晚上在桌子底下摸她腿的那个女人。看起来,你是习惯于那种女人的。”

“不,感谢上帝,你可比她美得多,纯洁得多啊。”

“我不想谈这个。”

“哦,可这是事实。难道你不知道你有多美么?”

“我有一面镜子。”

“你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额头吗,丽迪娅?还有你的双肩,还有你的指甲,还有你的膝盖?你有没有发现,这一切是多么协调,多么和谐,全都有着相同的特点:匀称,舒展,结实,苗条,你有没有发现?”

“瞧你说的!我的确从未发现,不过眼下,在你谈起的时候,我却明白你想的什么。听着,你真是引诱女人的能手,你现在是企图扇起我的虚荣心。”

“很遗憾,我无法给你说清楚。可我干吗需要扇起你的虚荣心呢?你很美;我同时想向你表明,我为此感谢你。你强迫我用语言把它讲出来;但如果不用语言,我就能对你表达的好一千倍。靠语言我什么也不能给你!靠语言,我从你那儿不能学到任何东西,你也不能从我这儿学到任何东西。”

“我从你那儿有什么好学啊?”

“我向你学,丽迪娅,而你也可以向我学。然而你不乐意。你只打算爱你将成为他未婚妻的那个男子嘛。如果他将来发现,你什么也没学过,连接吻都不会,他会笑话你的。”

“这样,原来你是想要教我接吻对不对,学士先生?”

歌尔德蒙冲她微笑着。她的话在他听来尽管不是滋味,却仍能在丽迪娅气势汹汹的巧辩背后感到她那颗处女的心已让情欲攫住,正在充满恐惧地挣扎反抗。

他不再回答,他只是笑吟吟地望着她,用目光牢牢控制住她那不安的眼神;在她反抗无效终于成为俘虏以后,他的脸便慢慢靠拢去,直到两人的嘴唇凑在一起。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嘴,这嘴便回报他一个孩子般的吻。当他想吸住它不放的时候,它马上便惊恐地松开了。他温柔地追过去,直到她的小嘴又迟疑地迎上来;他于是便教这个被迷住了的少女如何轻松愉快地接受别人的吻和吻人,直至最后,她把脸儿精疲力竭地靠在他的肩上。他任它呆着,一边快活地嗅着她金发上的浓香,一边凑近她耳朵窃窃私语,说着温存和抚慰的话。此情此景,使他回忆起自己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学生的时候,有一天如何得到了吉卜赛女郎莉赛的点化。莉赛的头发有多黑,皮肤有多健康啊!那天太阳火辣辣的,小连翘散放着喷鼻的芳香!而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恰如遥远的地平线上的一星闪光。一切都如春花朝露,转瞬即逝!

丽迪娅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一双睁得大大的媚眼严肃地望着他。

“让我走吧,歌尔德蒙,”她说,“我呆在你身边已经够久了。哦你,哦我亲爱的!”

从此他们每天都秘密约会;歌尔德蒙完全听凭他爱人的摆布,这处女纯真的爱情感动了他,陶醉了他。有时候,她在整个幽会过程中都只握着他的手,瞅着他的眼睛,仅在分别时才孩子似的吻他一下。另一些时候她又尽情地吻他,不知满足;可动手动脚却从不允许。只有一次,她通红着脸,下了老大的狠心,才同意让他看一看自己的乳房,以使他大大地高兴。当她羞答答地把那个小小的、雪白的果实从衣服里掏出来时,他便跪下去吻了吻,她赶忙又小心地用衣服盖起来,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们在一块儿也谈话,不过已不用第一天的那种方式。他们相互取了亲昵的称呼。丽迪娅最喜欢给他讲她的童年,她的梦以及游戏。她也常常说,他们的爱情是不正当的,因为他不能娶她。一提起这点她就悲伤,绝望;他们的爱情有这种隐忧作点缀,恰似美人脸上盖了一块神秘的黑面纱。

丽迪娅有一次说:“你生得如此漂亮,模样儿如此开朗,可是在你的眼睛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忧伤,仿佛它们不知道有什么幸福,而一切美好的、可爱的东西对于我们都不久长似的。你的眼睛是世间最美的眼睛,但也是最忧伤的眼睛。我相信,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的缘故。你从森林中来到我身边;有朝一日,你又会离开这儿再回森林去,以青苔为床,四处流浪。——可我的归宿又在何处呢?等你一走,我诚然还有个父亲,有个妹妹,有一间屋,有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前想你,但是却不会再有归宿。”

歌尔德蒙尽由她说,时而报以微笑,时而面露愁容,但从未用言语安慰过她,只偶尔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轻轻抚摸着,嘴里哼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声音,就像保姆在哄哭闹的婴儿时一样。

又有一次,丽迪娅说:“我想知道,歌尔德蒙,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经常考虑这个问题。你的生活不会平平常常,也不会轻松容易。唉,但愿你能过得好啊!有时候我想,你该成为一个诗人才是,一个诗人不但有许多幻觉和梦想,而且能把它们优美地表达出来。唉,你会漂泊天涯,尽管世间的女子都爱你,你却仍将是孤独的。倒不如还是回到修道院那位你时常提起的朋友身边去吧!我将为你祈祷,求上帝不要让你将来孤孤单单地死在森林里。”

她可以如此一本正经、目光茫然地讲一通,然而过后又能欢笑着,与歌尔德蒙一道奔驰在深秋的田野里,要不就出谜语让他猜,或拣枯叶和橡实来扔他。

有一晚,歌尔德蒙躺在房中的床上,久久未能入睡。他的心卜卜跳着,既充满爱情,又充满感伤和绝望,甜蜜与痛苦的感觉奇妙地搅和在一起。他听见十一月的西北风摇撼着屋顶;如此静卧着久久不能成眠,在他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那晚也跟往常一样,低声默唱起圣马利亚颂来:

Tota pulchra es,Maria,et macula orginalis non est in te.Tu laetitia Israel,tu advocata peccatorum!2

这首曲调柔和的颂歌深入到了他心灵中。

与此同时,窗外的风却唱着不安与流浪之歌,唱着森林与秋天之歌,唱着无家可归的漂泊者之歌。他想起了丽迪娅,想起了纳尔齐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不安的心里百感交集,无比沉重。

蓦地,他惊得坐了起来,呆瞪着两眼,自己也不相信会真有其事:房门开了,黑暗中有一个穿着长长的白睡衣的人正走进来。原来是丽迪娅。她赤着脚,无声地走在石砌地面上,进房后轻轻关上了门,然后坐在歌尔德蒙床边。

“丽迪娅,”他悄声唤着,“我的小鹿,我的小白花!丽迪娅,你这是干什么?”

“我到你这儿来,”她说,“只想呆短短的一会儿。我想看看啊,看看我的歌尔德蒙怎样睡在他的小床上,我的心肝。”

她躺在他身边。两人静静呆着,心怦怦直跳。她任他吻她,任随他抚摸她的手脚,却不允许他干其他别的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把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推开,吻了吻他的眼睛,然后便轻轻地站起来走了。门嘎吱响了一声,屋顶上被狂风吹得哗啦哗啦直响。一切都像中了魔,都充满神秘,充满恐惧,充满许诺,充满危机。歌尔德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干什么。当他迷糊了一会儿再清醒过来时,发现枕头已经被泪水沾湿了。

过了几天她又来了,他那甜蜜的白色的小精灵。她和上次一样在他旁边躺了一刻钟。在他的怀抱里,她凑着歌尔德蒙的耳朵柔声低语,她要讲的和抱怨的真多啊。他温顺地听着她,左臂上枕着她的头,右手抚摸着她的膝盖。

“歌尔德蒙小亲亲,”她贴近他的脸颊,声音压得低低地说,

“真伤心哟,我永远也不能属于你了。长不了啦,我们这小小的幸福,我们这小小的秘密。尤丽娅已经起疑心,马上她就会强迫我向她坦白的。要不父亲也会发现。他要是看见我在你的床上,我的小金丝雀,那你的丽迪娅就惨啦。她将眼泪汪汪地站在树下,仰望着被吊死在树上的爱人,看着他在风中摆动。唉,我说,你还是逃走吧,马上逃走吧,免得父亲把你捆起来,吊到树上去。我有一次已经看见吊死过一个人,一个小偷。我不能看你被吊死啊。你赶快离开这儿,把我忘了吧。你绝不能死,我的亲爱的,绝不能让野鸟来啄你蓝色的眼睛!可是不,我的宝贝儿,你不能走——唉,你要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又怎么办呢!”

“你难道不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吗,丽迪娅?咱们一块儿逃走,世界大着哩!”

“那倒是好,”她慨叹道,“非常非常好,要是能跟你跑遍天涯海角!可是我办不到啊。我不能在森林中过夜,不能没有家,不能让头发上粘着草茎。我也不能给父亲带来耻辱。——不行,别说了,这些都不可想象。我办不到!我不能用一只脏盆子吃饭,不能在一个麻风病人的床上睡觉。唉,一切好的东西、美的东西对于我们都是禁止的;咱俩生来就该受苦的啊。歌尔德蒙,我可怜的小哥哥,到头来我可还是得看见你被吊死的。而我,那以后就会被关起来,送进修女院里去。亲爱的,你必须离开我,再睡到那些吉卜赛女人和农家婆子的身边去。唉,走吧,走吧,在他们来抓住你,捆起你以前!我们永远也不会幸福啊,永远。”

歌尔德蒙轻轻地抚摸她的膝头;当他非常小心地碰了碰她的下身以后,便请求道:“我的花儿,我们可以非常幸福哩!允许我吗?”

丽迪娅用力推开他的手,把身子挪开了一些,但也没有生气。

“不,”她说,“不,这我不能够。这是禁止我做的。你这个小吉卜赛人也许不理解。我现在的行为已是不端,我是个坏姑娘,我辱没了整个家庭。不过,在我内心深处,我仍然保持着骄傲,那儿是不允许任何人随意闯进去的。你务必尊重我这点,否则我再不会到你房间里来了。”

歌尔德蒙从未想到蔑视她的任何禁令、愿望以至暗示。连他本人也感到奇怪,这个少女怎么对他有如此巨大的魔力。可他仍然感到痛苦。他的感官没得到满足,心里常常激烈地反抗着这种从属地位。有时他努力想摆脱它。有时也向小尤丽娅献献殷勤,把自己装扮得老老实实的;和这位重要人物毕竟有必要保持良好的关系,以便尽可能地迷惑住她。这位尤丽娅使他觉得老摸不透,一会儿十分地孩子气,一会儿又像什么都懂得似的。无疑,她比丽迪娅更美,是个非凡的美人儿;这点加上她那小机灵鬼般的天真烂漫,对歌尔德蒙也很有诱惑力,使他常常也很恋慕她。可正好就是妹妹的这种对于他感官的诱惑力,使他多次惊异地认识到了情欲与爱情之间的差别。一开头,他对两姊妹等量齐观;但觉得尤丽娅更美,更富于刺激性。他对她俩都一样地追求,一样地盯住不放。可现在丽迪娅对他却有了如此巨大的魔力!他爱她爱得这样厉害,甚至放弃了对她完全占有的欲望。她的心灵已经为他所了解和珍视;她的孩子气、温柔深情、多愁善感,都好像与他的性格相似。他常常惊讶不止,赞叹不止:她这心灵竟与她的肉体如此协调和谐;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表示一个愿望或者下一个判断,她的话和内心情感总是完全一致的,正如她眼睛的模样和手指的形状完全协调一样!

歌尔德蒙自信已经看出构成丽迪娅天性、心灵和身体的基本形态与法则,常常产生要把它们把捉住和描摹下来的欲望,于是极为秘密地在一些纸上试着描画她的头部的轮廓,她的眉毛的曲线,她的手,她的膝盖,而且能单凭记忆画出。

对付尤丽娅可已遇到了一些困难。她显然已发觉她的姐姐正沉湎在情海的狂澜中;她的所有感官都充满着好奇和渴望,要想闯进这个乐园中来,尽管她的理智不能同意。她对歌尔德蒙表现出极为冷淡和反感的样子,可在情不自禁的时候又常常注视他,流露出对他的景仰和渴慕。对丽迪娅她经常十分亲热,不时还去伴姐姐睡觉,竭力想不声不响地呼吸一点那爱和性的国度里的气息,大胆地去掀起那虽遭禁止、但又十分诱人的秘密的帷幕。不成功,她就以近乎侮辱的方式让丽迪娅知道,她对她偷偷摸摸的勾当了如指掌,十分鄙视。这个美丽而任性的小女孩,在两个情人中间捣来捣去,一会儿亲热,一会儿捣蛋,一会儿装得一无所知,一会儿又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知情者的嘴脸让他俩瞧瞧,仿佛她连做梦也在玩赏她所掌握的秘密。如此没过多久,这个小女孩就变成了暴君。丽迪娅吃她的苦头更多一些;因为歌尔德蒙除去一日三餐,其他的时间很少与她见面。他对尤丽娅的魅力并非无动于衷,对丽迪娅说,这也已不是什么秘密。有时她就看见,他那钦慕赞赏的目光如何久久地停在尤丽娅身上。可她什么也不敢说,一切都如此艰难,一切都充满危险,万万不能得罪尤丽娅,让这位暴君不高兴。唉,每一天她这爱情的秘密都可能被揭露出来,每一天她这提心吊胆的幸福都可能完蛋,没准儿还十分可怕地完蛋。

有时歌尔德蒙奇怪自己怎么迟迟没有离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他是很难过的:他被人爱着,却既无希望得到合法的长时期的幸福,也无希望让自己的情欲像过去所习惯的那样轻易获得满足;这种欲望不但始终被挑逗起来,如饥似渴而得不到消解,而且经常还处于危险之中。他为什么要留在这儿忍受这一切,卷进这种种的纠葛和烦恼里去呢?这样一些体验、感情和心理状态,不是那种定居的人、正当的人、住在暖烘烘的屋子里面的人才有的吗?作为一个无家可归和于世无求的人,他不是有权逃避这种缠绵而错综复杂的关系,将它一笑抛却么?是的,他有这种权利。他曾想在此地寻找个归宿;为此却经历这么多的痛苦,这么多的难堪,难道不完全是个傻子么?可是话虽如此,歌尔德蒙却继续呆下来,心甘情愿地忍受一切,并在内心暗暗觉得幸福。以这样一种方式恋爱固然是愚蠢和困难的,复杂和伤脑筋的,但同时也是美妙的。妙就妙在这种爱的隐隐的伤感,以及它的痴心和无望。那一个个充满相思的不眠之夜,本来就很美。丽迪娅在述说自己的爱情和忧虑时嘴唇的痛苦抽动,嗓音的绝望喑哑,这一切一切都是多么动人而值得回味啊。在几个礼拜内,丽迪娅年轻的脸上出现了这种痛苦的表情,并变成了特征;用笔把这张脸的线条画下来,在歌尔德蒙觉得十分美妙和重要。而且他还感到:在这短短几个礼拜里他自己也成了另一个人,年龄似乎大多了,虽然不更聪明,却更有经验,虽然不更幸福,却成熟得多,心灵丰富得多。他不再是一个少年啦!

丽迪娅声调轻柔而哀怨地对他说:“你千万不要悲伤,千万别为了我而悲伤;我只是想使你快活,想看见你幸福。原谅我,我使得你心里难过,用我自己的恐惧和烦闷感染了你。我夜里做的梦真叫希奇,我总梦见自己在一个沙漠中走啊,走啊;那沙漠又大又黑暗,叫我简直形容不出来。我走啊,走啊,一直寻找着你,可就是找不着;于是我明白过来,我已经失去了你,将不得不永远永远地这么走下去,孤零零地一个人。后来,我醒了,心中就想:哦,多美好啊,他还在这儿,我将会看见他,也许还有几个礼拜,也许还有几天,反正一样,他眼下总还在!”

一天清晨,歌尔德蒙天一亮就醒来了。他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夜来梦境中的形象还飘荡在他的四周,只是相互之间并无联系。他梦见自己的母亲和纳尔齐斯,两人的模样还历历如在目前。在他从梦的罗网中完全挣脱出来后,突然发现一种特殊的光辉,奇异而又明亮,从他小小的窗孔中射了进来。他一跃而起,直奔窗前,只见窗台上,马厩的屋顶上,庄院的大门上,以及门外的整个原野,全都覆盖着初雪,闪耀着白里泛蓝的光。这宁静的冬景与他内心的不安恰成对照,使歌尔德蒙不禁愕然:这田畴和森林,这丘陵和原野,它们对太阳、风、雨、干旱以及雪是多么驯服、虔诚和处之泰然;这槭树和梣树,它们是多么耐心地背着自己的冬天的负荷,姿态又是多么美啊!难道人就不能像它们一样,就一点不能向它们学习么?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走进院子,踏着雪,不时用手去摸摸雪花,来到了花园里,视线越过堆着厚厚一层雪的篱笆,落在让雪压弯了的玫瑰茎秆上。

早餐时大伙儿一边喝麦糊糊,一边谈着初雪,所有人——包括姑娘们在内——全已经出去踏过雪了。今年雪下得很迟,转眼就要到圣诞节了。骑士给大伙儿讲着压根儿不下雪的南方国家的情况。可是对于歌尔德蒙,使这瑞雪初降的日子变得难以忘怀的事却发生在深夜里。

那天两姊妹又发生了口角,而歌尔德蒙却一无所知。当晚,在夜深人静以后,丽迪娅来到他房中,跟每次一样默默躺在他身边,头枕着他胸口,以便听见他的心跳,在靠近他时获得慰藉。她情绪沮丧,心惊胆战,生怕尤丽娅会告发她,然而又下不了决心和自己的爱人谈一谈,怕这样会使他担心。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的胸口,听他不时悄声发出一句亲昵的话,而且感到他的手在抚摩自己的头发。

突然间——她那么躺了还没多久——,丽迪娅猛然一惊,一翻身就睁大眼睛坐了起来。歌尔德蒙也同样一怔,他看见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房来,惊慌之中却并未认出是谁。直到那人走到床前,弯下了腰,他才心情紧张地看出是尤丽娅。尤丽娅脱掉套在睡衣外的大衣,让它滑落在地板上。丽迪娅痛苦地叫了一声,倒下身去,紧紧抱住歌尔德蒙,像是被刺了一刀似的。

尤丽娅用一种讥讽与幸灾乐祸的口气,然而声音却有些颤抖地说道:“我可不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要么两位收留我,咱们三个一块儿睡,要么我马上去叫醒父亲。”

“嗨,尽管来呗,”歌尔德蒙说,一边就揭开被子,“别冻坏了你的脚啊。”

尤丽娅上了床。为了在窄窄的床铺上给她挪出一点地方来,歌尔德蒙颇费了些劲,因为丽迪娅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三人最后总算躺好了,歌尔德蒙每边一个姑娘。有一瞬间,他还忍不住在想,这种情况在不久以前对他是多么求之不得啊。他感到尤丽娅的躯体就在自己身边,既有点惊骇,又暗暗欢喜。“我务必亲自来瞧瞧,”尤丽娅又开了口,“看躺在你这床上是个什么滋味,我姐姐竟会这么喜欢往你这儿跑。”

为了让她不做声,歌尔德蒙就用脸颊去轻轻擦她的头发,用手轻轻抚摩她的腰和膝盖,就像哄一只猫一样。她也默默地、好奇地让他抚摩,被这新奇的魔法完全迷住了,丝毫没有反抗。与此同时,歌尔德蒙还要努力去对付丽迪娅,凑近她耳朵说着绵绵情话,好不容易才使她抬起头来,把脸转向他。他不出声地吻她的嘴和眼睛,同时他的手却得把旁边的妹妹镇住,这难堪别扭的处境渐渐地使他感到不可忍受。他的左手在和尤丽娅美妙的、静静等待着的躯体打交道时,也使他受到了教育,他不仅第一次深深感到他对丽迪娅的爱情既美好而又绝望,也觉得这爱情有多么可笑。此刻,在他嘴唇吻着丽迪娅,手却摸着尤丽娅的当儿,他就感到有必要要么迫使丽迪娅委身于他,要么就干脆离开这儿,继续走自己的路。既爱她而又不能占有她,这是荒谬的,不合理的。

“我的心肝,”他悄声对丽迪娅说,“咱们是在不必要地自找苦吃啊。现在咱们三人可以非常非常幸福!你就让咱们随心所欲吧!”

一听这话,丽迪娅吓得退开了;歌尔德蒙便去求另一位。他的手抚摸得她十分舒服,使她发出来一声长长的、战栗的哼唧。

听见这声音,丽迪娅的心嫉妒得完全缩紧了,就像灌进了毒药一般。她冷不防地坐起来,一把掀掉被子,跳下地去,喊道:“尤丽娅,咱们走!”

尤丽娅一个哆嗦;姐姐这粗声粗气的喊叫,很可能把他们三个全毁了。她看出情况危险,也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

歌尔德蒙的满腔欲火未得满足,又被泼了一盆冷水,赶忙抱住正站起身来的尤丽娅,吻了吻她的乳房,心急火燎地凑着她耳朵说:“明天,尤丽娅,明天!”

丽迪娅穿着睡衣,光着脚站在石砌的地面上,脚趾都冻得蜷了起来。她把尤丽娅的大衣从地上拾起来,披在妹妹肩上,以一种即使在黑暗中也逃不出尤丽娅眼睛的痛苦而屈辱的神情,诓着她快走。姊妹俩无声地溜出了房间。歌尔德蒙心乱如麻,倾听着她俩消失的方向,发现宅子里仍旧一片死寂,才松了一口气儿。

就这样,三个年轻人结束了一次奇特的、不自然的聚会,各自又堕入孤独的沉思中。因为那姊妹俩回到卧室后也未能交谈,而是各人都睁着眼躺在自己的床上,一声不吭地赌着气。一个不幸与不和的精灵,一个破坏理智、播种隔膜、搅扰心灵的恶魔,仿佛已经控制了这所房子。午夜以后,歌尔德蒙才昏昏沉沉睡去;尤丽娅天快亮时才睡着;丽迪娅一直清醒地躺在床上,受着折磨。一当雪原上出现淡淡的曙色,她立刻起身穿好衣服,久久地跪在她那小小的木雕基督像前祈祷。她听见楼梯上传来父亲的脚步声,便跑出去请求父亲和她谈话。她没有考虑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为妹妹的贞操担忧或是出于嫉妒,就下定决心把事情结束。歌尔德蒙以及尤丽娅两人都还在酣睡,骑士已经知道了丽迪娅觉得该告诉他的一切。她只字未提的是尤丽娅也参加冒险的情况。

歌尔德蒙跟往常一样准时走进书房,立刻发现骑士一反常态,不是穿着便鞋和绒袍来从事写作,而是脚登皮靴,身穿短袄,腰挎宝剑,心里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戴上你的帽子,”骑士说,“我要跟你出去走走。”

歌尔德蒙从钉上取下帽子,跟在主人身后走下楼梯,穿过院子,出了大门。他们的鞋底踩在微微冻结的雪上咔嚓咔嚓发出响声。这时天边还是一片红霞。骑士默默地走在头里,青年跟在后边,不住地回头去看那庄院,看他的房间的小窗,看积着雪的倾斜的屋顶,直到他的视线被遮住,什么都不再能看见为止。这屋顶,这窗户,这书房,这卧室,还有那两姊妹,从此他再见不到啦。长时间来,歌尔德蒙就想着会有突然离别的一天;可今日真的分别,他的心仍疼痛难当。

他们就如此一前一后地走了一小时,谁也没有说半句话。歌尔德蒙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命运来;骑士佩着剑,也许会杀死他。不过他不太相信这种可能。危险并不大;他只需拔腿跑掉,老头子拿着剑也只好干瞪眼。不,他的生命没有危险。可是,这么默默地跟在一位受了侮辱的威严的父亲身后,哑巴似的听凭他领着自己往前走,每走一步却也使歌尔德蒙心里增加一分难受。终于,骑士停了下来。

“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你现在一个人继续走,永远朝着这个方向,去过你过惯了的流浪生活。你要什么时候再到我庄子附近来露面,我就开枪打死你。我不想对你报复;我本该自己放聪明一些,不让你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呆在我女儿身边。可你胆敢再回来,就休想活命。去吧,愿上帝饶恕你!”

骑士站在晨光熹微的雪地里,挂着白胡子的脸异常阴沉。他像个幽灵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歌尔德蒙隐没在前面一道土岗后边。天空升起彤云,曙光消褪了,太阳没有露脸,空中又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了。

1 拉丁文:动词变位。

2 拉丁语:无比圣洁的马利亚啊,  原罪没有玷污你的身体。  你是以色列民族的骄傲,  你是罪人的辩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