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安塞尔姆神父把歌尔德蒙叫到他的药房里;这是一间异香扑鼻的舒适的小屋,歌尔德蒙对里面的情况已经非常熟悉。老神父取出一种干干净净地夹在纸页中间的植物标本给他看,问他是否认识这种植物,能否详细讲出它在野外生长的模样儿。歌尔德蒙说“能”;这种植物叫小连翘。他详细地描绘了小连翘的特征。老神父很满意,就给了他年轻的朋友一个任务,让他下午去采一捆这种植物回来,并告诉他哪些地方长得最多。

“你下午就可以不上课了,亲爱的。你大概不会反对,你反正不会损失什么。了解自然也是一种学问;学问并不单单存在于你们那些枯燥的语法书中。”

歌尔德蒙连声道谢;他很乐意出去采几小时野花,而不情愿蹲在教室里面。为了使事情更圆满,他又去请求厩舍管理人把布莱斯借给他,一吃完午饭就去把马牵出来,跃上很亲热地迎接着他的布莱斯,心满意足地急驰到温暖光明的野外去。他慢悠悠地走了一个多钟头,沿途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和野花的芳香,特别是享受骑马本身的乐趣。然后他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便选择一处安塞尔姆神父对他描述的那种地方。他把马拴在一株遮阴的枫树底下,凑着马耳朵唠叨了半天,给了它一个面包吃,最后才跑去寻找要采集的植物。那儿是几块荒芜的庄稼地,杂草丛生,在盛开着天蓝色花朵的苦蒿和枯黄的蓼草中间,立着几棵可怜巴巴的罂粟,茎上的最后一些小花已经泛白,种子已经成熟的荚儿倒相当多;在两块庄稼地之间堆着一些乱石,乃是蜥蜴栖居之所。歌尔德蒙在这里发现了头几丛开着黄花的小连翘,便开始采摘起来。他采了一大把以后,就坐在石头上休息。天气很热,他很希望能到远远的一座树林边上的浓阴下去乘一会儿凉;可是他又丢不下他采集的小连翘和他的马儿,在这里他还能看得见它。他仍旧坐在热乎乎的石头上,静静地一动也不动,观察着刚才逃跑的蜥蜴又如何慢慢爬了回来,呼吸着小连翘的清香,同时对着阳光举起了它的几片小叶子,察看叶面上无数微小的针孔。

真奇妙啊,他想,这千万张小叶子中的每一片都有这么个由细孔构成的图案,像精美的刺绣,又像布满繁星的夜空。这些蜥蜴,这些植物,这些石块,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多么奇妙而不可理解哟。安塞尔姆神父很喜欢他;老人如今不能自个儿来采这些小连翘了,他的腿得了病,有些日子完全动弹不得,连他的医术也治不了自己的病。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在哪一天死去的;到那时,他那小屋中的药草还继续散发出香味,可老神父本人却不在了。但他也可能再活很久,也许十年或二十年,而且老是有着那么一头稀疏的白发,以及眼睛周围的密密的笑纹;可他歌尔德蒙自己又会如何呢?二十年后,他本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唉,一切都是难以理解和可悲的,虽然也挺美妙。而人们什么都不清楚。人活着,在世界上到处奔波,或者骑着马穿过一丛丛森林,并且看见这样那样的事物,有的对他提出要求,有的使他产生希望,有的唤起他的渴慕。夜空中的一颗星星,一朵蓝色的铃铛花儿,一片芦苇环绕的绿意迎人的湖水,一个人或一头牛的眼睛,诸如此类,一看到它们,他就觉得似乎立刻会发生什么见所未见但却渴望已久的奇迹,遮掩着一切东西的帷幕就会揭开;可是时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谜仍然没有解答,神秘的魔法仍然未能奏效;到最后人就会老,模样就会像安塞尔姆神父那样的可笑,或者像达尼埃尔神父那样可敬,到那时也许仍然一无所知,仍然等待着,倾听着。

歌尔德蒙拾起一个空蜗牛壳;这蜗牛壳在石头中间发出玎玎的声音,让太阳完全晒烫了。歌尔德蒙潜心地观察着壳上的蜗卷,以及那一条凹进去的螺线,那形状怪异的尖顶,那闪着珍珠光泽的空洞。他闭上眼睛,以便只用手指去触摸和感觉出那些形状;这在他已是一种老习惯和消遣了。蜗牛壳在他的指间转动着;他轻轻地、珍爱地将它抚来摸去,心中对于造化的奇迹充满了欣喜。他做梦似的想,学校和科学的弱点之一,就在于精神看来有一种倾向,总是把一切东西都看作和描绘成仿佛是平面的,只有长度和宽度两个尺寸。他觉得,他这样已概括出了整个理性世界的缺陷和无价值。可是,他没有能把这个想法巩固下来,蜗牛壳便从他手指间滑落,他感到疲倦,想打瞌睡,脑袋歪在正慢慢枯萎的越来越香的小连翘上,于是在太阳光下沉沉睡去了。蜥蜴一群群从他皮靴上爬过,小连翘在他的膝盖上萎了下去。布莱斯在枫树底下已等得不耐烦了。

这当儿,从远处的林子边上走过来一个人,一个穿着件泛白的天蓝色裙子的少妇,黑色的头发上包一条红头巾,面孔晒得黑黑的。少妇越走越近,手头提着个小包,嘴里衔着朵火红的小丁香花。他看见坐在那儿的少年,从一旁久久地端详着他,既好奇又疑心,发现他在睡觉就光着一双黧黑的脚,轻脚轻手地走近他,站在歌尔德蒙面前细细看他。她的疑惧消除了,这个酣睡的美少年不会是个危险人物,他很逗她喜欢哩——不过他怎么来到这荒野里?她发现他采了些花,花都已经枯萎,于是她微微笑了。

歌尔德蒙睁开眼睛,从梦幻的森林回到了现实中。他的头枕得软软的,原来是躺在一个女人的怀中,一双陌生的温柔的棕色眸子正从头上注视着他,而他的眼睛却流露出诧异和睡眼惺忪的神色。他并不害怕,感到并无危险,那一双温暖的棕色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显得很和蔼。少妇对着他吃惊的眼神嫣然一笑,笑得那么温柔可亲,歌尔德蒙自己不禁也慢慢笑了。少妇的嘴唇便凑到他微笑的嘴唇上来,以轻轻的一吻作为相互见面的问候,歌尔德蒙顿时不由得想起在村子里的那个晚上,以及那位拖着两条辫子的小姑娘。可是这吻还没有完。少妇的嘴久久逗留在他的嘴上,嬉戏着,挑逗着,临了还用尽全力吸住他的嘴唇,贪婪得似乎要吸去他的血液,直到使他内心深处的感情完全醒来。在长时间无声的戏弄中,皮肤黝黑的少妇耐心地指点着他,听凭着他任意摆布,让他探索寻找,让他爱火高烧,然后再使他的爱获得满足。短暂的爱的欢娱恰如一个罩在他头上的天穹,金光闪烁,烈焰熊熊;随后天空慢慢暗淡下来,光焰完全消失。歌尔德蒙闭着眼睛躺着,脸贴在少妇的胸脯上。没有讲一句话。少妇一直静静的,手抚弄着他的头发,让他慢慢恢复过来。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喂,”他问,“我说,你叫什么?”

“我叫莉赛,”她回答。

“莉赛,”他重复着,琢磨着她这名字,说,“莉赛,你真好。”

她把嘴伸到他耳朵边,轻轻问:

“喏,第一次吧?在我之前还没有爱过任何女人吧?”

他摇摇头;随后蓦地坐起来,环顾四周,眺望田野,仰视天空。

“啊,”他嚷道,“太阳快下山了。我得马上回去。”

“回哪儿去?”

“回修道院,去见安塞尔姆神父。”

“去玛利亚布隆?你是从那里来的吗?你不乐意留在我身边?”

“乐意。”

“那就留下呀!”

“不,这不行。我得再采一点药草。”

“你是修道院的人吗?”

“是的,我是个学生。不过我不愿再呆在那里。我可以来找你吗,莉赛?你住在哪儿?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我不住在任何地方,我的宝贝儿。难道你不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啊,你叫歌尔德蒙?那么再吻吻我吧,小金口1,然后你就可以走啦。”

“你说不住在任何地方?那你在哪儿睡觉呢?”

“如果你愿意,就和你睡在林子里或者草堆上。你今晚上来吗?”

“来。可上哪儿?在哪儿找你?”

“你会学小枭叫么?”

“从来没试过。”

“那就试试呗。”

歌尔德蒙努力学小枭叫。莉赛笑了,感到很满意。

“这样你今晚上从修道院出来就学小枭叫,我会呆在附近的。我使你喜欢吗,小金口,我的小乖乖?”

“哈,莉赛,你使我很喜欢。我会来的。上帝保佑你,现在我可得走啦。”

暮色苍茫中,歌尔德蒙骑在热汗蒸腾的马背上赶回修道院,很高兴地发现安塞尔姆神父正忙得什么似的。一名修士在小溪里踩水玩儿,脚让一块碎石戳破了。

现在应该去找纳尔齐斯。他向一个在斋堂中值日的修士打听。人家回答他不知道,纳尔齐斯不来吃晚饭,他正在斋戒,没准儿这会儿已睡觉去了,因为夜里还得起来念经。歌尔德蒙急忙走去。相当时间以来,他的朋友就住在很里面的一间苦修室中。他不假思索地奔到那儿,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什么动静也没有。他悄悄走进房去,全不顾这是严格禁止的。

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躺着纳尔齐斯,黑暗中恰似一具尸体,脸色苍白、瘦削,仰面僵卧着,两只手在胸前叠成一个十字,可是却睁着眼睛,并未睡着。

他一声不吭地瞅着歌尔德蒙,没有责备他的朋友,但仍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沉潜到另一个世界中,变成了另一个时间和空间中的人,很难认出他的朋友,听懂他的朋友的话。

“纳尔齐斯!原谅我,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打扰你;这可不是我一时兴起啊。我知道,你现在不能和我谈话;可尽管如此,我还是求你,和我谈一谈吧。”

纳尔齐斯思索着,眼皮用劲地眨巴了好一会儿,似乎想努力清醒过来。

“很必要吗?”他声音微颤地问。

“是的,很必要。我来是向你告别的。”

“那确实必要。不能让你白白跑来。坐下吧,坐在我身边。时间只有一刻钟,然后该开始第一次祷告啦。”

他撑起身来,瘦骨嶙峋地坐在光板床上;歌尔德蒙挨着他坐下。

“原谅我吧!”歌尔德蒙深为内疚地说。这苦修室,这光板床,纳尔齐斯那过度失眠和过度紧张的脸,那半醒不醒的眼睛,一切都清楚表明,他到这儿来是太冒昧了。

“没什么好原谅的。不用担心我,我一切很好。你讲,你想告别?这么说,你马上就要走吗?”

“我今天就走。唉,我怎么对你说好呢!一切是突然间就定了的。”

“是你父亲来了,或是他带了信来?”

“不,完全不是。是生活自己到我身边来啦。我将离开,不遵父命,也不管允许不允许。我给你带来耻辱喽,我准备逃走。”

纳尔齐斯低头看着自己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头;它们从宽大的袍袖中伸出来,细瘦得几乎像幽灵的一般。

“我们时间很少,亲爱的。所以只能谈必须谈的话,而且得简单明了。——要不让我来讲讲你发生的事情吧?”纳尔齐斯说。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可以感觉出他在微笑,但不是从他严峻而极度疲惫的脸上,而是从他的声音中。

“你讲讲吧,”歌尔德蒙请求说。

“你恋爱啦,小伙子,你认识了一个女人。”

“你这会儿又怎么能知道呢!”

“是你自己让我一下就看出来的。你这模样,啊,兄弟,具有一切被人称作热恋的醉态的特征。唔,就谈出来吧。”

歌尔德蒙羞涩地把双手搁在朋友的肩上。

“刚才你已经讲了。不过这次你讲得不好,纳尔齐斯,不正确。情况完全两样。我到野外去,被热辣辣的太阳晒得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个漂亮的女人的膝头上,马上我就感觉出,是我的母亲来带我去了。不是我把这个女人当作自己的母亲;她有的是深褐色的眼睛和黑头发,我母亲的头发却跟我一样是金黄色的,样子完全两样。但尽管如此,这还是她,还是她的召唤,是她送来的信息。就像出自我心中的梦境似的,突然来了这么个漂亮的陌生女人,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她朝我微笑着,可爱得就像一朵鲜花;她对我那么温柔,经她一吻后我觉得自己已经溶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痛快之感。我曾经感到过的一切渴慕,一切梦想,一切甜蜜的恐惧,一切沉睡在我心中的秘密,蓦然间统统苏醒了,统统起了变化,统统显得神奇起来,统统有了意义。她教我了解到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有怎样的秘密。在半个钟头内,她使我长大了许多岁。如今我懂得了许多事情。我还突然间明白过来,我已不能再在这所房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天一黑,我就要走啦。”

纳尔齐斯倾听着,点着头。

“这可来得突然,”他说,“但也是我预料中的事。我将常常想念你。你一走我将感到怅然若失,兄弟。我能够帮你做点什么吗?”

“如果可能,请告诉咱们的院长一声,请他别完全当我是个坏蛋。在这所修道院中,除你以外,他是唯一一个我不希望对我产生不好想法的人。他和你。”

“我知道……你还有别的愿望吗?”

“对了,还有个请求。你将来要想起我,就为我祈祷祈祷吧!还有……我感谢你。”

“感谢什么,歌尔德蒙?”

“感谢你的友情,感谢你的耐心,感谢一切。还感谢你今天听我讲这些,在这么个使你很为难的时候。还感谢你没有企图劝我留下。”

“我怎么会愿意留下你啊?你知道我对这事的想法。——可是你将去向何处呢,歌尔德蒙?你有个目的地吗?你想去找那个女郎吗?”

“是的,我同她一块儿走。目的地我却没有。她是个外乡女人,无家可归,看样子也许是个吉卜赛女郎。”

“原来如此。可你说说,朋友,你可知道,你和她一同走的路将是很短的吗?你不应过分依靠她,我想。她也许有亲戚,也许有丈夫;谁知道这些人会怎样对待你呢。”

歌尔德蒙依在自己的朋友身旁。

“这我知道,”他说,“虽然在此之前还未曾想过。我已经告诉你:我并无一定的目的地。就连那个待我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也不是我的目的。我到她那儿去,但并不是为了她。我之所以走,是因为必须走,是因为我听到了某种召唤。”

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两人紧紧相偎地坐着,既哀伤,又幸福,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友谊是牢不可破的。临了歌尔德蒙又说:

“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完全在盲目行事,毫无预感。不是的。我高兴走,是因为我感觉到必须走,是因为我今天经历了那么件如此奇妙的事情。但是,我并未想象此去只会得到幸福和欢乐。我想,道路将是艰难的。然而它也会很美好,我希望。能属于一个女人,委身一个女人,就很美好啊!别笑话我,要是我讲的话听起来有些蠢。可你瞧:爱一个女人,把自己交付给她,将她紧抱在怀里,感到自己被她紧紧搂在怀里,这与你称作‘热恋’而且略加讥笑的那种感情,难道不是一码事么。可这没有什么可讥笑的。对于我说来,这是走向生活之路,是使生命变得有意义的路。——唉,纳尔齐斯,我不得不离开你!我爱你,纳尔齐斯;我也感谢你今天为我牺牲一些睡眠。离开你,我十分难过。你不会忘记我吧?”

“别再折磨你的心和我的心啦!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我请求你将来再到这儿来;我期待着这一天。要是什么时候你的处境险恶,你就上我这儿来吧,或者唤呼我吧。——别了,歌尔德蒙,愿上帝与你在一起!”

他站起身。歌尔德蒙拥抱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朋友对亲昵的表示怀有反感,他没有吻他,只摸了摸他的手。

夜幕降临,纳尔齐斯随手关上苦修室的门,到外面的礼拜堂去了。他的木屐走在石头地上,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歌尔德蒙以充满爱怜的目光伴送着他瘦削的背影,直至他像个影子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为礼拜堂入口的黑暗所吞没,被祈祷、职责和德行所吸收和消耗得干干净净。啊,这一切是多么奇怪,多么稀罕,多么颠倒和混乱啊!就说今天的事,也够稀罕和令人惊异的了:仅仅为了为灵性服务,成为minister verbi pini2,纳尔齐斯正耽于沉思默想,精力让斋戒和不眠消耗殆尽;他的青春、他的心、他的感官都已钉上了十字架,为此作了牺牲;他正受着最严格的顺从的磨炼。而为爱情所陶醉了的歌尔德蒙,却满怀激情,心花怒放,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来到了自己的朋友跟前!只见他躺在苦修室里,筋疲力尽,面色苍白,双手骨瘦如柴,完全像个死人的样子;可是朋友一来,他顿时又神志清醒,和蔼可亲地接待他,听这个身上还散发着女人气味的情郎述说自己的遭遇,为他牺牲了自己两次祈祷中间短暂的休息时间!真是奇怪啊,真是美妙啊,世界也有这样一种无私的、完全精神化了的爱!比起今天在阳光灿烂的野地里的那种爱,比起感官的陶醉和尽情嬉戏,这种爱是何等的不同啊!然而,两者同样是爱。唉,在这最后的时刻,纳尔齐斯再一次向他清楚地表明,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彼此毫无相似之处;随后他便从歌尔德蒙的眼前消失了。此刻,纳尔齐斯已双膝酸软地跪在祭坛前,清心寡欲,准备好度过一个始终进行着祈祷和沉思、充其量只能休息和睡两小时的长夜;而他歌尔德蒙呢,却要离开修道院,到某一处的大树下去找到他的莉赛,与她一起重温那甜蜜的野兽般的乐事!对此,纳尔齐斯一定可以讲出一番值得注意的道理来。可现在他歌尔德蒙不是纳尔齐斯。他没有责任去探究这些美妙而令人悚惧的谜和迷津,讲出一番大道理。他注定要让自己在这不可预知的、愚蠢的歌尔德蒙式的路上走下去。他的任务是热恋,是爱,爱那个等待着他的美丽温柔的年轻女人,也同样爱他正在深夜的礼拜堂中祈祷的朋友。

他心中百感交集,矛盾重重。可在他从院子里的菩提树下悄悄地走过来,寻找着穿过磨坊的出口时,他突然想起那天晚上曾与康拉德一起顺着这同一条路溜出修道院,“到村子里去”,便不由得笑了起来。当初他在做这次小小的违禁的夜游时,他是多么激动和战战兢兢哟;而今天他将一去不归,永远走上犯禁和布满危险的道路,心中却毫无畏惧,既未想到看门人,对院长和教师也无所顾忌。这一次小溪上没有搭木板,他必须涉水过去。他脱掉衣服,扔到对岸,然后赤裸裸地走进深而湍急的溪流中。冰冷的溪水一直淹到他的胸口。

当他在对岸重新穿上衣服的一瞬间,他的思绪又回到纳尔齐斯身边。而今他已看得清清楚楚,自己此刻正干着纳尔齐斯所预言的事情,走着他指引给自己的道路,心中很为羞愧。那位聪明而颇喜欢嘲笑人的纳尔齐斯的形象又历历出现在他眼前,是他听他讲过那么多傻话,是他在关键时刻忍痛拨开了他的眼睛。纳尔齐斯当时说的一些话,此刻还清晰地回响在他耳畔:“你酣眠在母亲的怀抱中,我清醒在沙漠里。你的梦中人是少女,我的梦中人是少男……”

转瞬间,歌尔德蒙的心冷得缩紧了,孤独地站在黑夜中,内心充满了恐惧。背后躺着修道院,虽然它并非真正的故乡,却也是他热爱过和长期居住过的地方。

与此同时,他又产生另一个方面的感触:如今纳尔齐斯已不能再做他的引路人和提醒者,事事给他以忠告和指点了。今天,他感到自己已踏进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只能独自去寻找道路,纳尔齐斯再无法指引他。他为自己觉悟到这一点而高兴;他在回顾自己不得不仰赖他人的那段时间时,感到抑郁和羞惭。如今他心明眼亮,不再是个小孩和学生了。知道这一点是很愉快的。然而——离别又令人多么难过啊!明知他还跪在那边的礼拜堂里,却什么也不能给他,不能帮助他,不能安慰他!即将长时间甚至是永久地和他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再听不见他的声音,再看不见他那双高贵的眼睛!

歌尔德蒙定了定神,沿着石砌的小路走去。走了一百步光景,他停下来猛吸一口气,尽可能像地学了一声枭叫。从小溪远远的下游,传来了同样的叫声。

“瞧我们像动物一样在互相呼唤,”他不禁想,同时回忆起了当天下午相爱的时刻。直到目前他才意识到,在他和莉赛之间只是到了最后,也就是在爱抚和亲热结束时,才交谈了几句,并且只仅仅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可他与纳尔齐斯一谈就是多长啊!是的,他觉得,他如今走进一个无需讲话的世界中来了,人们只用猫头鹰的啼叫相互引诱,语言是没有意义的。他也乐意这样,他今天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他只需要莉赛,只需要那种无言的、盲目的、沉默的感受和摸索,只需要那种带着喘息的溶化。

莉赛已从那边的树林中迎着他走来。他伸出双手去摸索她,温柔地抱着她的头,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纤腰,她的丰臀。他用一只手搂着她继续往前走,没有说话,也没有问:上哪儿?莉赛在黑魆魆的林子里大步走着,他很吃力地跟着她;她的眼睛似乎就跟狐狸和黄鼠狼一样能看穿黑夜,走起来丝毫不磕磕碰碰、跌跌撞撞。他任她领自己到黑夜里去,到森林里去,到那个没有语言、没有思想、朦胧而神秘的国度里去。他什么都不再想了,不再想已经离开的修道院,不再想纳尔齐斯。

他们默默地在林中跑了一段黑路,脚下时而踩着松软的苔藓,时而踩着坚硬的树根。一会儿,透过高大稀疏的树顶,在他们头上闪现出一角星空;一会儿,四周又漆黑一片,矮树枝不时抽打他的脸,刺莓藤不时勾住他的衣。莉赛条条路都熟,条条路都走得通,极少停脚,极少迟疑。走了一阵,他们来到一个稀稀落落长着几棵松树的地方,头顶展开了广阔的夜空,森林已到尽头,迎接着他们的是一片长满芳草的幽谷,空气里已弥漫着干草的清香。他们涉过一条无声地淌着的小溪。在这开阔的空地上,听不见树叶的喧哗声,听不见夜鸟的窜逃声,听不见枯枝的折断声,显得更其宁静。

莉赛在一个很大的干草堆前站住了。

“咱们就呆在这儿,”她说。

他们坐在干草里,先喘了喘气,休息了一会儿;两人都走累了。他们躺下来,倾听着黑夜的寂静,感到自己额上的汗干了,面孔慢慢变凉。歌尔德蒙屈身卧在草里,感受着疲劳后歇下来的惬意,一会儿用手抱住膝头,一会儿伸开,大口大口地吸着清新的夜空气和干草的芳香,既不回忆过去,也不思考未来。过了好一阵,他才渐渐被他那情人喷香而温暖的躯体所吸引和迷惑,不时地回报着她的双手对自己的抚爱,感到她在自己身旁慢慢激动起来,身子就越来越贴近他,心中也油然而生一股幸福之感。不,这儿既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思想。他清楚地感觉出了一切,感觉出了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美好的;感觉出了青春的力和女性肉体的单纯而健康的美,感觉出自己的冲动和欲望;他还清楚地感觉到,她希望这次得到爱的方式能与第一次不同,这次她不愿再引诱他,启发他,而是希望他采取主动,等着他的欲火去温暖她。他静静地任一股股暖流流贯自己的全身,幸福地感觉到那无声的情焰在两人体内越烧越旺,活跃起来,把他们这小小草铺变成整个无声的黑夜唯一呼吸着、炽烈燃烧着的中心。

当歌尔德蒙把脑袋俯到莉赛脸上,开始在黑暗中吻她嘴唇的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她的眸子和额头都微微闪起光来,不觉吃了一惊,定睛再看,发现那闪光很快变得更亮更强了。这时他恍然大悟,于是转过头去,只见在远远延伸着的森林边上,一轮皓月正慢慢升起。他看着那银白色的月华倾泻到莉赛的额头上,脸颊上,圆圆的粉颈上,完全入了迷,忍不住发出轻声的赞叹:“你真美啊!”

莉赛得意地微笑了。歌尔德蒙撑起身来,轻轻地替她脱去了上衣,使她的肩和胸都裸露出来,在清冷的月光中闪闪发亮。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这娇嫩的躯体吸引住了,一个劲儿地看着,吻着;莉赛本人也像着了迷一般一动也不动,眼睑低垂,神色庄重,好像即使对于她自己,她的美也是此刻才第一次被发现和展示出来似的。

1 歌尔德蒙在德文中有两个意义,一是姓名,二是“金口”。

2 拉丁语:圣言的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