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是二十世纪前半叶著名德国小说家、诗人,作品受浪漫主义诗歌和心理分析学影响较大,喜欢用印象手法和象征手法来描写和分析他所处的资产阶级社会,被西方评论家称为“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关于黑塞的作品,西方文艺界和学术界的研究专著和评论文章虽然不少,对他的评价却并不高于托马斯·曼和亨利希·曼兄弟,甚至也不高于同时代的另一位小说家里昂·孚希特万格。奇怪的现象是:黑塞的小说每经一次战争便风行一次,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和七十年代的越南战争后,都曾出现黑塞热,迄至一九七七年共出了四十多种外文译本,研究的文章和专著也浩如烟海,使黑塞成为当今国际文坛上出版和研究得最多的作家之一,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说明黑塞的作品不论在思想内容和艺术上都有自己的特色。

大家对卓别林的著名影片《摩登时代》中描写一个工人在生产流水线上的劳动情景有极为深刻的印象,活生生的人变成了机械,象征着工业发达国家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和人类精神世界的矛盾。同样,战争也会使人们异化,使人们,特别是与战争密切相关的一部分青年人,产生怀疑、迷茫的感觉,有的追求神秘主义、有的从宗教寻求精神寄托,有的崇尚极端个人主义而不愿受任何约束,有的则逃避现实,主张归真返璞。在文艺上也相应出现了形形色色的思潮和流派。读者反过来又从这些文艺作品中寻求精神上的寄托。因此,我们可以说,两者是互为因果的。如果在这样的基础上考察黑塞的创作道路,我们便能对环绕他的作品的一些现象有比较清楚的认识。

一、“魔术师的童年”

黑塞于一八七七年七月二日出生在德国南部施瓦本地区一个叫卡尔夫的小镇,父亲是基督教新教牧师,外祖父也是传教士,曾长期在印度传教,能讲多种印度方言。黑塞的母亲生于印度,也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因而黑塞自幼在浓厚的宗教气氛下长大。同时,黑塞的家庭又具有一种国际的性质,他的外祖母和母亲都有外国血统,也可说黑塞本人也含有德国、法国、瑞士和英国血液。这使黑塞从小就接受比较广泛的文化和开放的思想,不仅受到欧洲文化的熏陶,也有东方、主要是中国和印度的古老文化的影响,这些对黑塞日后的文学创作,都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关于自己的童年世界,黑塞在晚年所写的一篇童年回忆中作了这样的描述:“这幢屋子里交错着许多世界的光芒。人们在这屋里祈祷和读《圣经》,研究和学习印度哲学,还演奏许多优美的音乐。这里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来自许多不同国度的客人,有外国的衣服和异国的香气,有皮和藤做的奇妙箱子,有外国语言的音调。这里给穷苦人供应吃食,节日常常举行庆祝,学问和童话同时并存。这里也有祖母,我们都有点害怕她,并且不完全知道她,因为她说的不是德语,读的是法文《圣经》。这一个家庭的生活多彩多姿,生活是丰富而有多种声音的旋律。这样美的家庭是我喜欢的,但是我希望的世界更美,我的梦想也更多。现实是从来不充足的,魔术是必要的。”1

在这篇名为《魔术师的童年》的回忆中,黑塞把自己青少年时期所受的各种教育,加上自己对生活和自然的热爱和幻想,归结为一种对自己有巨大影响的无与伦比的魔力,因此他和一般男孩子不一样,并不热衷于成为一个探险家、猎人或者别的大人物,而喜欢成为一个魔术师。他的愿望有时是“让苹果在冬天生长”,有时是“用魔法使口袋里满贮金银”,有时是“使死人还阳”,而最主要的是“希望有法术使自己能够变化多端,会变成自己也认不出来的模样”,就好像让自己藏匿在隐身帽下一样。这么一来,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去从事自己认为应当做的事情了。黑塞后来毕生从事的工作,就是他自己所谓魔术师的工作,他自述道:“我屡次试验把自己消失在作品背后,我改名和用笔名。……我回顾自己一辈子的愿望都是受着魔力的支配。这种愿望随时变化,总是取自外界而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当我渐渐努力以赴时,不但事物有了变化,连我自己也变了。我的种种努力,时常使得知者也不知,这也许是我一生历史最正确的内容。”2

在黑塞的创作实践中,情况也正是这样。在他晚年所写的另一篇回忆青少年时代的《我的传略》中对自己作了如下描述:“我的诗歌经常被人误认为缺少对现实的普遍尊敬,我画的图画中,树有脸,屋子在笑,在跳舞,或者在哭,但那树是梨或栗,却大都分辨不清。我愿意接受这种责备。我承认自己的生活也很像是一个童话,我总是感到而且也看到外界和我内部是密切关联和协调的,我把它称之为有魔力的。”3黑塞并把这样的效果解释为艺术家的艺术高于现实的必然结果。他说:“我觉得现实并没有充分注意的必要,因为现实自身就够麻烦的了,而且永远是客观存在,却要求我们注意和思虑所要求的包含更美好和更必要的事物。人们生活于现实中永远不可能满足,如同人们不可能崇拜和尊敬现实一般,因为现实是一种偶然性,是生命的垃圾。对于这种可怜的、令人失望和荒芜的现实,人们除了否定之外,别无选择。而同时,我们表现出我们自己比现实更强有力。”4

青年时代的黑塞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正是以描写人们对于高于现实的理想世界的追求的小说《彼得·卡门青特》(1904)而闻名于世,并由此开创了一辈子他自己所谓的魔术生涯的。

二、生平和著作

黑塞“从十三岁时就明白自己要就是成为诗人,要就是什么都不是”。但是,严格的父母要求这个自幼便显示出艺术天分的孩子学习神学。一八九一年,黑塞被迫进入毛尔布仑修道院,他勉强自己学习希伯来语,并且服从一切规章和约束,但是过了一年,黑塞便不堪忍受这种摧残青年人身心的经院教育,逃了出来。他还曾企图自杀,使父母不得不顺从他本人的意旨,让他自由发展。从一八九二年至一八九九年这一段独立谋生时期,黑塞当过学徒工、书店的小伙计等,他一面尝试着从事各种职业,一面大量阅读德国和外国的书籍,为他后来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黑塞后来回忆这一段生活时说:“早在十五岁那年,当我无学校可去时,我就一心一意顽强地自修。我很幸运,在我父亲的屋子里,有我祖父的丰富的藏书,整整一座大厅里全是古老的书籍,除了其他书籍之外,收藏着完整的十八世纪德国文学和哲学书籍。在我十六岁和二十岁期间,不仅用许多纸张写满了我最初的诗歌习作,而且在那几年中几乎读完了一半的世界文学,还发奋研究艺术史、语言学和哲学,较之正规课堂学习收获更大。”5

后来的黑塞研究家们认为,黑塞一生总是越来越深地沉浸于远离生活的梦幻王国之中,这和黑塞这一段学习时期所汲取的精神文化是分不开的。对黑塞日后影响巨大的作家是:歌德、诺伐利斯、让·保尔、梯克、荷尔德林和艾兴多夫等人,尼采、叔本华、吉尔克郭德则是他所喜爱的哲学家,而中国的老子、孔子庄子都是黑塞崇拜的东方哲人。这一系列精神偶像逐渐帮助黑塞构成了黑塞的美学世界观,这种美学观点就是黑塞日后许多著作的思想背景。我们不妨可以这么说:从一八九八年黑塞自费出版的第一部诗集《浪漫主义之歌》起,迄至一九六二年八月九日黑塞逝世后出版的晚年诗集《一根断枝的呻吟》,那整整数十本黑塞著作中都洋溢着一种黑塞特有的精神气氛,他那逃避现实、提倡归真返璞、从宗教、哲学中寻找精神解放的思想特点,再加上从精神和心理领域来描写和分析他所处的资产阶级社会的艺术特点,使读者头脑中形成了“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的鲜明形象。

黑塞一生的经历很简单。学徒年代结束后不久,早在一九○四年,黑塞第一部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特》问世,在德国引起轰动,获得包恩费尔德奖金,奠定了他新进作家的地位,也使黑塞从此成为专业作家。同年,黑塞和钢琴家玛丽亚·贝诺利结婚,移居波登湖畔的一座小村子,潜心写作达八年之久,直至动荡的欧洲局势惊破了黑塞的田园梦。一九一二年黑塞携全家迁居瑞士,住在伯尔尼一个朋友的故居,一九一九年又移居蒙太格诺拉,一九二三年入瑞士籍。一九三一年搬入自己盖的新居,一直住到一九六二年病逝。黑塞结过三次婚,第二个妻子罗特·文格尔是歌唱家,婚后三年即离异。第三个妻子是艺术史家妮侬·多宾。黑塞一生曾获多种文学奖金,比较重要的有:冯泰纳奖金、诺贝尔奖金、歌德奖金等。

黑塞的创作可分三个阶段——早期、中期和晚期。第一个创作阶段从早期浪漫主义诗歌至一系列田园诗风格的抒情小说和流浪汉小说。重要作品有:诗集《浪漫主义之歌》(1898),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特》(1904),长篇小说《在轮下》(1906),短篇小说集《今生今世》(1907),长篇小说《盖特露德》(1910),散文、诗歌集《印度游记》(1911-1913),长篇小说《罗斯哈尔特》(1914),长篇小说《克诺尔普》(1915),以及诗集《孤独者的音乐》(1915)等。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现实,在黑塞的思想上引起了幻灭的痛苦。他的中期著作反映了这些痛苦的经验教训,同时也是中年时期作家内心自我追求的记录。这个时期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德米安》(1919),短篇集《克林格梭尔的最后一个夏天》(1920),长篇小说《席特哈尔塔》(1922),游记《纽伦堡之旅》(1927),长篇小说《荒原狼》(1927),长篇小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1930)等。

黑塞的晚期著作一般认为始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问世的中篇小说《东方之旅》。晚年的黑塞和他的家庭隐居在瑞士南部的一个小村庄里,但是外界的政治浪潮,特别是希特勒的法西斯主义仍然冲击着他,使黑塞不断对现代文明的根本问题产生怀疑,进行思索。黑塞的晚期著作具有强烈的宗教气息,作者试图从古代东方和现代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中探求一个精神上的理想世界。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1943),此后就没有巨型作品,只是断断续续地出版了一些诗歌、散文、评论和回忆等,比较重要的有:短篇小说集《寓言集》(1935),诗集《花枝集》(1945),散文、回忆集《梦之旅》(1945),论文集《战争与和平》(1946)和《书信集》(1951)等。

三、“孤独者的音乐”

黑塞的创作生涯始于诗歌,也终于诗歌。他的诗歌中自始至终贯穿着一种富于音乐节奏和民歌色彩的浪漫气息,表现出对旅行、自然和朴素事物的爱好,和他小说中的彷徨、孤独、感伤、梦幻以及对理想的渴望的浪漫气息完全一致。在他早期诗歌中,这种孤独、感伤的气息最为浓郁,黑塞一本早年的诗集,题名就叫《孤独者的音乐》,其中一首诗《雾中》写一个人在雾中孤身散步所感,诗中反复吟咏人生的孤单,表达了诗人孤独的经历,摘引两节如下:

“在雾中散步多么奇妙!一木一石都很孤独,没有一棵树看到另一棵,每一棵都很孤独。”

“在雾中散步多么奇妙!人生十分孤独,没有一个人看出另一个,每一个都很孤独。”

黑塞的早期小说中最主要的三部:《彼得·卡门青特》、《在轮下》和《克诺尔普》,它们虽然题材不同,写作手法不同,却共同回响着黑塞早年作品特有的田园诗风格的抒情气息,同作者中、后期作品比较阴郁、多思多虑,甚至迷茫宿命的色彩有明显区别。

《彼得·卡门青特》中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他想写作,便着意和艺术家、文学编辑以及有文化的人交往,听任自己沉溺在颓废的生活中。但是彼得很快便认识了这种“现代文明”的卑陋堕落,感觉自己在这样的社会中是一个“永恒的陌路人”。他又回到故乡,在纯朴的人民中,在美丽的大自然中,找到了温暖、亲切和真实的生活,并从基督教圣徒圣法兰西斯的博爱精神中找到了内心的平衡。

这是黑塞第一部获得成功的小说,虽然艺术上不够成熟,彼得这个自然之子的形象也比较浅薄,但在抒情以及梦幻似的理想世界的刻画上却首次显示了黑塞描摹自然风光精细微妙、文笔优美的艺术特点。关于这部小说,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有过一句形象的评语,他说:读过《彼得·卡门青特》之后,“这本书就像一摞充满了某种清凉的、带着秋天的斑斓色彩和涩味的纸张深深进入了人们的脑海之中。”7

早在一九一○年,黑塞就已读了印度和中国的大量宗教、哲学著作,特别崇拜《道德经》中老子的道德理想,经常拿来和基督教教义相对照,如老子作品中的一句箴言:“报怨以德”,也是黑塞自己的座右铭,在他的艺术实践中便具体化为一种提倡返归自然的倾向,作为对抗或者战胜罪恶的社会现实的手段。《彼得·卡门青特》正是这种思想的第一次实践。

《在轮下》取材于黑塞在毛尔布仑神学院的一段亲身经历。小说主人公汉斯·吉本拉特出身低微,但聪明勤奋,他的父亲和教师想把他培养成模范学生,以便将来出人头地。吉本拉特被迫放弃一切儿童乐趣,被迫放弃游戏、体育和友谊,被生硬灌输了许多枯燥无用的知识,结果毁了吉本拉特的身心健康,不得不中途辍学,回家后仍十分消沉,最后由于醉酒而误坠河中溺死。

《在轮下》通过吉本拉特的遭遇,批判了德国的教育制度。教育问题是当时流行的题材,托马斯·曼、亨利希·曼、罗伯特·莫西尔等都写过有关这一题材的重要著作。这部小说写于黑塞和玛丽亚·贝诺利婚后第一年隐居于波登湖畔幽静的小村庄加恩霍芬时期,正是黑塞早年生活最美满和创作力最旺盛的时期。小说在描绘主人公童年时代的省区景色和气氛上的和谐优美,和主人公心灵遭受摧残和扼杀的现实恰成对比。这两种鲜明的对比也正好说明作者此书受到两种不同评价的原因。由于牧歌式的浪漫情调和绚丽的家乡风光获得好评,由于如实地叙述主人公的经历而受到指摘,有些评论认为《在轮下》与其说是小说,倒更像是报告文学。

《克诺尔普》由《初春》、《怀念克诺尔普》和《结局》三篇连续性的小说组成,是黑塞著名的“流浪汉体”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到处漂泊的流浪汉,他无忧无虑,与世无争,给农民讲故事,为少女们歌唱,或者躺在鲜花绽放的农家园子里享受着自由自在的生活,所到之处,给人人带来幸福。克诺尔普就这样流浪了许多年,当他年老而且病重时,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归故乡。在一个大风雪之夜,他向上帝忏悔自己无用而错误的一生,但是上帝向他微笑,说他是自己的爱子,因为他不断地把喜悦和自由带给所有的人,克诺尔普和上帝对话后在大雪中安宁地长眠了。

《克诺尔普》的第一部分《初春》发表于一九○八年,和第三部分问世相隔有八年之久。这是黑塞本人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在一九三五年致友人的一封信中说:“作家描绘吸引自己的东西,而克诺尔普这个形象对我有极大吸引力。他是‘无用的’,可他很少干坏事,比那些有用人坏事干得少得多,而评判那些人不是我的事。我深信,若是像克诺尔普这样有才能而且富于活力的人在他的周围世界中找不到一席存身之地,那么这个世界是和克诺尔普同样有罪的。”8

黑塞笔下所创造的这位无所事事者也吸引了另外一位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他认为这本散文小说是过渡年代中最美的小说集,“而《克诺尔普》,这个浪漫主义世界孤独的晚生子,在我看来是小小德意志的不朽的一部分,是一幅风俗画,它同时像一首民歌,充满了纯洁的音乐。”9

黑塞的早期小说中还有两本关于艺术家的小说应该提及。《盖特露德》和《罗斯哈尔特》一写音乐家,一写画家,但都以黑塞所熟悉的和平恬淡的小镇生活为背景,都以爱情、家庭生活和婚姻破裂问题为题材,两本小说都以优雅的笔调娓娓叙述悲欢离合的故事,显然带有作者自己不幸的婚姻生活的痕迹。小说中夫妇感情破裂的原因在于艺术家那种带着病态的、“有教养的孤独”和世俗的家庭生活不能合拍。如《盖特露德》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个文雅美丽的少女,爱好音乐,和歌唱家莫德由相爱而结婚,婚后莫德不愿放弃单身生活的自由,夫妇失和,酿成莫德自杀、盖特露德终身寡居的悲剧。黑塞对小说中艺术家那种孤独感是带着点批判精神加以描述的,说明作者本人对于自己的孤独感并非完全缺乏自我批评,这种倾向,即使在孤独感最为浓郁的早年著作中已露端倪。

四、寻求心灵解脱的小说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炮火惊破了黑塞的田园梦,给予黑塞以幻灭痛苦的经验,再加上家庭关系的破裂,使黑塞中年时期的几部重要作品一改前期那种富于柔和的旋律的风格,而充满了心灵分裂的苦恼和迷茫、彷徨的气息。《德米安》和《荒原狼》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以印度为背景的《席特哈尔塔》则开创了试图从宗教寻求精神解脱的创作途径。直至一九三○年问世的《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一书以两个截然相反、又渐渐相互接近的人物形象来探索黑塞所向往的和谐的理想世界,才逐渐改变了作品的内容特征,也改变了单纯主观的抒情和象征手法,而具有比较接近叙事的描述方法。也许可以说,《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这部小说结束了作者苦恼的内心自我追寻的中年时期,而开始了致力于探索精神上理想世界的晚期创作。

在叙述黑塞中年著作之前,很有必要谈谈他这一时期的政治活动。黑塞自幼受虔诚的宗教家庭影响,培养了一种内向的、追求和谐的感情生活的倾向,相信善良的力量。他在一九二五年所写《论让·保尔》的一篇文章中说:“每一种真实的文艺都是肯定的,由爱而产生,从基础到来源均为对于生活的感恩,是对上帝和他的创造物的赞美,”10这段话表明作者对生活和创作的基本出发点是爱和感恩。黑塞的带着些世界性气息的家庭和东西方结合的文化教育,还培养了一种关心东西方相结合、关心民族之间互相联结的思想。黑塞在读过孔子的《论语》后十分欣赏他的所谓“中庸之道”,认为这是东方哲学中的精华,他自己也奉行宽容精神和非暴力主义。具有这种人道主义思想的黑塞当然不能接受血腥气的世界大战,黑塞开始从孤独中走出来参加保卫和平者的行列。他和罗曼·罗兰的闻名世界的深厚友谊也建基于此。黑塞移居瑞士后,除了写诗、撰文抨击沙文主义者外,还出钱支援德国流亡者出版的《新论坛》和《伯尔尼文学杂志》,一九一四年发表的《噢,朋友,请不要用这种腔调》是当时脍炙人口的反战文章,黑塞因而被视为叛国者受到反动势力的辱骂。但是压迫和辱骂并不能动摇黑塞的人道主义立场,他坚持同军国主义、后来同法西斯主义斗争,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一九四六年,黑塞在获诺贝尔文学奖金时发表的演说清楚表明了自己作为诗人、小说家参加反法西斯行列的原因,他说:“如果我是战争、征服和吞并的憎恶者和不可调和的敌人,那么我和其他人一样,都是基于这种情况,即这种邪恶的势力将历史长河所积聚的内容丰富多彩和高度个人成就的人类文化,当作了牺牲品。”11

《德米安》描写一个青年人由于反对战争被目为叛国,身心均感不胜负荷,产生了心灵分裂的苦恼。这是一部以印象手法和象征手法写的心理小说,没有故事情节,只有象征性的叙述和描写。小说主人公辛克莱尔是一个尼采崇拜者,把几卷尼采文集视若珍宝,而且他据此对社会上一切东西的价值作出重新评价。黑塞本人在发表这篇小说的同时曾发表一篇名为《论〈查拉图斯特拉的归来〉》的文章,认为尼采是“德意志精神、德意志勇气和德意志男子气概的最后一位孤独的代表”12。小说主人公辛克莱尔也同样为尼采的反市侩主义、怀疑论和超人哲学所吸引,辛克莱尔崇拜超人,小说最后描写他从秉有超人特性的智慧的伊娃夫人那里获得了象征性的心灵的归宿。

《德米安》问世后受到青年人的欢迎,其热烈程度不亚于上一个世纪德国青年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欢迎。托马斯·曼在一九四七年为美国出版的一本《德米安》译本所写的一篇序言中说:“一本薄薄的书,但是它具有最强大的动力,远远超过了它那微薄的篇幅,——请想一想《少年维特》在德国影响范围之广,《德米安》足堪与之媲美。对于超人的有效率的创造性,作者必然有极其生动的感受,因而故意拟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副标题‘一个青年的故事’。我个人认为可以将之理解为整整一代年轻人的故事。”13《德米安》的影响超出了黑塞青年时期的任何作品,有的评论认为是使黑塞获得世界声誉的第一部小说。

一九二二年问世的《席特哈尔塔》以印度为背景,主人公席特哈尔塔(意谓菩萨)是一个出身显贵的婆罗门青年,他厌恶庸俗的社会环境,离家出走,但在寻觅到精神上的“自我”以前,却再度沉湎于世俗生活中,还当了一个高等妓女的情人,这使他十分苦恼。最后他再一次出走成为苦行僧,才寻求到佛教解脱的秘密。有些评论因而说它是一个逃避欧洲文明者的抗议。小说显示黑塞从二十年代开始就试图从宗教和哲学方面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

《席特哈尔塔》也是一部具有世界影响的小说,迄至一九七七年已出了三十四种外语译本,仅印度就有十种印度文字的译本,仅美国销售量就超出三百万册,根据小说拍摄的同名电影也曾红极一时。关于这本富于东方气息的小说,奥地利小说家斯蒂芬·茨威格曾作过恰当的评述:“在读完《克林格梭尔》(黑塞另一本小说名),在那种忧郁的伤感和暗紫色的烦恼之后,读这本书像是从烦躁一下子跳到了休憩。从这里似乎可以达到在更高的阶梯上远远展望世界。当然人们会觉察,还不是最高的一级阶梯。”14

《荒原狼》是黑塞著作中较受知识分子好评的作品,托马斯·曼把它誉为德国的《尤里西斯》15,一般西方评论界都认为它是黑塞中年时期的代表作品。

《荒原狼》的主人公哈里·哈勒尔是一个看到了“时代的病态”的正直作家,他鄙视资产阶级和他们的沙龙文化,对那些仇恨犹太人和共产党人的反动教授感到愤慨;他敏感地觉察到新战争即将来临,因而只想远远地逃开这狼一样的生活方式。哈勒尔在反抗这个残害人类精神世界的斗争中,遍历了内在心灵的炼狱,最后只能从莫扎特的音乐中和一个名叫海明纳尔的姑娘的爱抚中找到克服精神危机的力量。小说主人公认为只要超越一切外在事物的野性和混乱,便可获得一个超然而永恒的世界。黑塞在这部小说中通过哈勒尔的精神危机,曲折地反映了魏玛共和国时代的德国现实,也反映了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一般中年知识分子孤独、彷徨和苦闷的精神状态。

《荒原狼》和《德米安》一样,着重于象征手法,缺乏现实的描绘和连续的故事情节,黑塞自己也承认,“现实销声匿迹了”,“所谓的现实实在不起什么作用”,他只是“对它加以魔术化,加以变形,并加以提高”。16在这一点上和《尤里西斯》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同时,小说通过主人公和侵略成性的资产阶级展开辩论揭露了资本主义“文明”的腐朽。黑塞在一九四一年为《荒原狼》瑞士版所写的后记中有一段说明写作目的的话,他说:“我当然不能够也不愿意指示读者如何理解这部小说。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需要和意愿去做。不过我当然很乐意告诉大家,《荒原狼》的故事虽然展示了社会的病态和危机,不过作者的意图并不是导向死亡,并不是导向衰落,恰恰相反,而是要加以治疗。”17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是这个时期的一部代表作品,由于后面有一节专门叙述此书,此处从略。

五、理想精神世界的探索

从一九三一年起,黑塞和他的家庭长期隐居在瑞士南部的蒙太格诺拉村,此时黑塞已届六十高龄,除了少数文艺、出版方面的友人外,几乎很少和外界接触,曾到他乡间别墅作客的著名作家有托马斯·曼、贝托尔特·布莱希特、约柯勃·瓦塞尔曼、葛哈特·霍甫特曼、彼得·魏斯和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等。黑塞虽然闭门不问世事,却并非不受外界政治浪潮的影响,特别是希特勒的法西斯暴行促使他对现代文明产生了较之青年时代更为深刻的怀疑,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解决问题的良策,便只能从精神上寻求寄托和探索答案。黑塞晚年两部重要著作:《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都是试图从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中寻求精神上的理想世界的作品,小说具有浓厚的唯心主义和宗教的气息。

中篇小说《东方之旅》写于一九二九——一九三一年期间,一九三二年问世,公认是一篇自传小说。小说描写主人公H. H.(正好与黑塞本人名字的缩写相同)一生对于理想的精神境界的追寻。第一阶段的H. H. 天真烂漫,第二阶段写他一系列的怀疑和波折,第三个阶段表现的则是主人公悟道的境界,H. H. 对个人理想的追求已融化于心甘情愿地为全体人民的理想服务之中。小说的结尾是用一个象征性的手法来表现的:H. H. 发现自己已合并到理想人物里欧身上,“他必兴旺,我必衰微”,而H. H. 在这个自己创造的美学世界中获得了较之人生更为永恒的生存。《东方之旅》在写作方式上借用了十八世纪德国盟会小说(Bundesroman)的形式,由于它那明显地虚拟的叙述方式,被许多读者误解为作者的游戏之作,黑塞在小说出版后不久便专门撰文向读者作了解释,这篇题名《探索共同生活》的文章中说:“关于我这篇故事的许多评论中,只有一种意见令我惊讶和伤心。有些读者提出疑问,怀疑我写这一切仅仅出于一时高兴而生的奇思异想,而且是对读者的一场小小的戏谑。对于我作品的这类误解,我看来只能作出实在的反驳了。我还从来没有像写这篇小说时那么严肃思考过。”18黑塞进一步说明道:“《东方之旅》的主题是:艺术家渴望服务,探索共同生活,希图从贫瘠不毛的、孤独的艺术技巧中解放出来。”19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著名德国文学教授邱柯夫斯基在一篇论《东方之旅》的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在比较早期的小说中,黑塞描写一些个体,朝着一个强烈地感受到、但却并不完善的理想而奋斗。……在他最后两本主要作品中,重点转移了,理想本身移到故事的中心,而个体则退到了旁边。这种转移反映在标题本身。早期作品都以人名为书名,最后两本却由事物得到了标题:《东方之旅》和《玻璃球游戏》。这种倾向反映出黑塞态度的发展,集体已经超越个体,这一事实由于主题强调服务的理想而被加强。……在这两本小说中,我们不再有一位朝着模糊的理想奋斗的主角,而只有叙述者试图加以解说和表达的一个中心理想。”20

在《东方之旅》中,黑塞提出了明确的理想,但主人公所信奉的却只是唯心主义的宗教和哲学道义,因而读者最后获得的也只能是一种抽象的理念,这恐怕也就是三十年代的德国读者对这本小说产生误解的原因吧!

《玻璃球游戏》是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一生最重要和篇幅最大的作品。小说始写于一九三一年,一九四二年才告脱稿,一九四三年由瑞士弗里兹和瓦斯莫特出版社分两集第一次出版,一九四六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才在他的祖国第一次印行。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假设的未来世界。主人公克乃西特是一个孤儿,由一个叫做卡斯特利恩的宗教教育团体抚养成人,由于聪明、刻苦,最后成了他所在的这个卡斯特利恩团体的、象征最高智慧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但是克乃西特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地位的提高,逐渐不满足于这个精神王国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认为这里的学者们都是为科学而科学,把精神活动当作了自我享受的手段,在这样的象牙之塔里是不可能替养育大家的人民作出贡献的。克乃西特终于离开这个卡斯特利恩精神王国,来到现实世界中,企图用教育来改善整个世界。他认为,要是人人都因受到教育而懂得热爱真理,全人类便能得到净化,而世界也就能由乱而治,精神和自然也就能达到和谐一致。但是克乃西特事业未竟,就在一次游泳中淹死了。克乃西特之死象征他的理想的失败。由于克乃西特的理想是以形形色色东方和西方的宗教、哲学思想剁糅而成,并无科学的现实根据,所以黑塞通过作品给现实世界提出的救国方案也是无法实现的。

前面已经提到,黑塞是一个热爱东方文化的西方作家,对中国古代的许多哲人尤为崇拜,曾以中国历史为题材写过一些散文和童话,还在许多著作中赞美孔子、老子和庄子的学说,认为它们的价值对欧洲人来说并不亚于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而《玻璃球游戏》一书更是引用和评述《易经》、《吕氏春秋》和老庄哲学最多的小说,黑塞通过主人公克乃西特之口,表明了他对中国古老文化的景仰。

《玻璃球游戏》获得了世界性声誉,作者因而获诺贝尔奖金,但是小说也遭到误解,一九五五年黑塞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谈到了自己对克乃西特的看法:“我不认为约瑟夫·克乃西特像您所暗示的,是一个基督。我认为耶稣基督是一个上帝,一种神圣显灵,总要给人以恩赐和赠送。我宁可认为克乃西特是一个贤人。虽然他给与人很多,而且不间断,甚至于比神圣显灵时给与的还要多。他们这些人就是文化和世界历史的‘精华’,他们和‘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们那种超过常人的献身牺牲行为并非由于他们的性格和特性有什么缺陷,而是因为他们个性特强。”21

托马斯·曼也曾撰文赞美《玻璃球游戏》,他说:“这部纯洁而勇敢的,耽于梦想而又高度智慧的作品是充满了传统、联系、回忆和怀乡的,丝毫也没有一点点模仿的东西。它把心地宁静提高到了一种全新的、精神上的、以致是革命的阶段——当然不是直接的政治上或社会意义上的革命,而是一种心灵上、诗意上的革命:以真实而正直的风格体现着未来。”22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黑塞已逾七十高龄,迄至一九六二年逝世。黑塞主要是整理、编纂早年和中年时期的作品,出版了多种诗集、小说集、散文集以及书信集,创作方面只有数量不大的诗歌、散文和回忆,这里不再赘述。

六、关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始写于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完稿。黑塞原来构思的题目是:《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公开出版时才改成现名。这部作品是作者中、后期交替时期的重要著作,在艺术上兼有黑塞早、中、晚三个时期的创作特色,即:既有早期的抒情怀乡的浪漫气息,又有中期彷徨、寻求的孜孜不倦的奋斗意志,同时也兼备后期作品那种献身理想的虔诚精神,是黑塞小说中最能吸引人的作品之一。

小说的背景是十四世纪,却不是历史小说。同时,中世纪的修道院仅只是作者为表现自己构思的一个背景而已,实际上作者向读者展现的是二十世纪的精神景象。黑塞故意塑造了这个超越时间和现实的“国度”,以便施展他那与时空无关的象征手段。小说主人公是两个性格迥异的修道士,纳尔齐斯是一个纯粹精神的代表,崇尚理智,克制一切欲望,终身奉献于宗教事业,是一个生活于知识中的人物;而歌尔德蒙继承了热情的母亲的血统,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由于爱欲的觉醒而走向广大世界,经历了半辈子浪荡生涯后,最终回到修道院用自己的雕塑艺术为宗教作出了贡献,是终身奉献于美的艺术家。

黑塞以象征的手法写出精神和感觉、艺术家和哲学家如何互相启发、互相补充,这一对相辅相成的人物融和为一体便完成了黑塞的理想形象,以致后来有些评论称这部小说为融合了知识和爱情的美丽的浮士德变奏曲。

关于《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的主题思想,从作者给小说的最初题名《歌尔德蒙走向慈母之路》可以看得很清楚。黑塞毕生追求精神上的和谐统一以及超脱瞬间生存的永恒艺术,并且总是采用富于浪漫色彩的象征手法写入作品中。这部小说也不例外,作品里多次出现的“慈母”,便是包罗万象的外在世界——大自然和无与伦比的永恒艺术的象征(可参阅《黑塞全集》第11卷第86页,黑塞一九五六年致某友人信)。小说以歌尔德蒙浪游一生归来后在纳尔齐斯启示下终于替玛利亚布隆修道院完成了一座不朽的圣母像为结尾,圣母像正是“慈母”的象征,也是黑塞自己理想的具体化。

在人物塑造上,《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有独特的成就。作者塑造的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人公,而是一对互相不可缺少的截然相反的人。这一双互相倾慕的朋友,大半辈子不得不各走各的路,直至垂暮之年才在对方身上互相发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歌尔德蒙使纳尔齐斯的心受到爱和美的滋润而不趋于干涸;纳尔齐斯则用神恩的启示让歌尔德蒙获得了精神力量。黑塞以两个主人公的生平实践,说明两种不同精神和生活只有互相融和、互相补充,才能形成和谐统一的理想人物,才能产生完美的永恒艺术。

小说中,黑塞通过这一对人物之口,表述了许多艺术见解,不仅有助于读者了解作家的美学思想,而且也是本书的重要内容。黑塞笔下的歌尔德蒙是一位唯美主义者,他不喜欢“那些完美与天衣无缝的美术品”,他认为工场、教会和宫殿里全都是这种可厌的艺术品,而艺术之最高要求之所以始终未能实现,主要因为缺少了神秘,神秘是梦与最高艺术作品的共同特色,要把这种神秘变成话语,便需要调和生与死、慈善与冷酷、生存与灭亡。歌尔德蒙信奉艺术的永恒性,认为人如同林中的蕈,今天色彩鲜艳,明天就已腐烂了,而艺术作品却是永存的,百年后还会在静静的圣堂里发光,因为那不是血和肉,而是精神。他的对立人物纳尔齐斯信奉哲学和宗教,是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的学生,一个思想家和禁欲主义者,他劝说歌尔德蒙“要走自己的路,实现你自己”,而“完满的存在是一切概念中最崇高的,完满的存在即为上帝,其他的一切都是不完整的,部分的……”,因此人只有把自己那暂时的、成长的、不完全的存在逐渐向“完满与神性”转变时,才能逐渐“实现自己”。他给歌尔德蒙指出的创作方向是:“排除某个人物雕像中的种种偶然因素,使其成为一种纯粹的形态,那么……你便实现了这个人的形象。”纳尔齐斯的艺术理论,显然基于人必须首先教育自己成为和谐完善的人,才能创造出不朽的作品,因为纳尔齐斯眼中的世界并非“由表象所形成”,而是“由概念所形成”的。事实上,两种艺术观都为黑塞所偏爱,也表现在黑塞的其他作品中,《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仅写得比较集中而已。

《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也是黑塞本人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他在一九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把刚修改好的原稿送给好友汉斯·布特梅尔阅读,附去的信中说:“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比其他作品加在一起还珍贵,我对它有一种特殊的爱。”23

托马斯·曼也很欣赏这部小说,曾说:“这位施瓦本抒情诗人和田园作家同维也纳人24的恋爱心理学关系颇深,譬如在《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中所表现的,这部小说以其纯朴和有趣显示了一种完全别具一格的长篇小说艺术,它以最吸引人的方式描写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相矛盾。”25

上面我们对赫尔曼·黑塞的生平和作品作了一个大略的介绍,可以看出这位隐居诗人是以自己的特殊方式侧重从精神和心理的角度出发对他所处的时代作出了富于诗意和理想精神的描绘。仅从他半个世纪以来一次比一次更甚地在西欧、北美,甚至亚洲引起“黑塞狂热”的实际情况看,也不难得出黑塞是本世纪前半期最有影响的西方重要作家这一结论。

黑塞的“特殊”之处在哪里呢?

首先,黑塞不像他同时期的许多著名作家,如:托马斯·曼、罗曼·罗兰、萧伯纳等人,基本上不是现实主义的,也就是说,黑塞所继承和喜爱的大都不属于现实主义传统,如黑塞师承的德国作家中,虽然有歌德、席勒、莱辛等人,但是渗透入黑塞的创作思想和艺术特色中的,却是让·保尔、诺伐利斯、霍夫曼、荷尔德林、艾兴多夫、克洛普斯笃克等人作品的影响,因而黑塞作品的基调是富于抒情、梦幻、感伤、彷徨、孤独以及对理想的渴望的浪漫气息。从他的多数小说看来,黑塞叙述故事的手段比起许多现代作家来似乎是“过时陈旧”了,但在当今浪漫主义几乎已经绝迹的西方文坛上,黑塞却用这种印象和象征手段描写了现代人的生活和思想,这位“德国浪漫派最后的一个骑士”以自己的大量作品,进一步发展了浪漫主义,使已经过时的浪漫主义有了新的艺术魅力。

其次,黑塞的隐居遁世也有其不同寻常之处。二十世纪的西方世界是一个工业高度发展、科学技术成就卓著的社会,但在意识形态上却失去均衡,使人们,特别是青年人感到精神空虚,产生了厌恶畸形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提倡“回到自然去”的归真返璞思想。黑塞的著作便是这一股思想潮流的产物。黑塞作品中反映的遁世思想,有它消极颓废的一面,也就是用离开这个社会的办法来表示反抗和不满;另一方面强调精神作用,追求精神上的理想境界,在这个物质化的社会中,应该说也有其积极的一面。而且从黑塞的创作发展看,作者的主观意图是希望人们从孤独和个人小圈子走向集体,走向社会的,虽然由于世界观的原因,各种思想杂然并陈,他的理想境界最后也只能是镜花水月,没有办法付诸实现。

对于我国读者,黑塞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名字,解放前只翻译了少量短篇小说,解放后也只有少量消息报道,译出的小说和诗歌也不多。对于这位半个世纪来在世界广大读者中颇有影响的著名作家,进一步予以研究无疑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希望这篇粗浅的文章仅仅是一个开端。

张佩芬

1 引自联邦德国苏尔卡普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赫尔曼·黑塞全集》第6卷,第378-379页。下面简称《黑塞全集》。

2 引自《黑塞全集》第6卷,第373页。

3 引自《黑塞全集》第6卷,第406页。

4 引自《黑塞全集》第6卷,第405页。

5 引自《黑塞全集》第6卷,第395-396页。

6 引自《黑塞全集》第1卷,第27页。

7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24页。

8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31页。

9 同上。

10 引自《黑塞全集》第12卷,第220-221页。

11 引自《黑塞全集》第10卷,第103页。

12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41页。

13 引自联邦德国慕尼黑柯赛尔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出版黑塞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专集《赫尔曼·黑塞》,第220页。

14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48页。

15 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依斯(1882-1941)的代表作。

16 引自《黑塞全集》第6卷,第372、406页。

17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53页。

18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88、89页。

19 同上。

20 引自西奥多·邱柯夫斯基:《东方之旅——象征性自传》一文。见台湾志文出版社《东方之旅》单行本,第115-116页。

21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98页。

22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90页。

23 引自联邦德国慕尼黑柯赛尔出版社一九七七年出版黑塞诞生一百周年纪念专集《赫尔曼·黑塞》,第230页。

24 指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

25 引自《黑塞全集》第11卷,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