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近深秋。夹杂在黑压压的枞树林中的阔叶树像火炬般闪耀着红色和黄色。峡谷里已经升起浓雾,河水在清晨的凉气中冒汽。

这位脸色苍白的前神学校学生每天仍在户外散步,无精打采,疲乏困倦,并且回避他本来可以有的一点儿交往。医生要他服用药水、鱼肝油、鸡蛋和洗冷水浴。

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也不足为奇。每个健康人都必须有生活的目的和内容,而这对于年轻的吉本拉特来说已不复存在。现在他的父亲决定让他去做抄写员或去学手艺。尽管孩子的身体还很荏弱,还应该再恢复点体力,可是现在可以先考虑一下,怎么认真对待他的事情。

自从第一次的混乱印象缓和下来以及他自己也不再相信自杀这点以来,汉斯从激动和多变的恐惧状态陷进了有规律的悲伤之中,他缓慢地、无法抗拒地陷了进去,就像陷进一块软绵绵的烂泥地一样。

现在他漫步在秋天的田野上,屈服于季节的影响。已是深秋季节,无声的落叶、枯黄的草地、清晨的浓雾、植物的成熟、枯萎和死亡使他像所有的病人一样感伤不已,惆怅满怀。他希望自己一道消失、安眠、死亡,然而他那年轻的生命力违反这种愿望,并坚韧地默默地活着,他感到痛苦万分。

他看到树木变黄、变褐,变得光秃秃,看到林中升起乳白色的雾,看到采摘了最后一批水果之后变得毫无生气的果园,已没有人再观赏那园中已经凋零的翠菊。汉斯还看着河水,那里也没有人到河里去游泳和钓鱼了,枯叶覆盖着河面,只有坚韧不拔的制革工人还在寒冷的河岸旁坚持工作。几天来河里飘着大量榨过汁的果子渣,因为压榨场和各个磨坊现在都在辛勤地榨果汁,城里大街小巷都飘着一股发酵的果汁香味。

鞋匠弗莱格也在下游的磨坊里租了一台小压榨机,还邀请汉斯去榨果汁。

磨坊前的场地上放着大大小小的压榨机、车辆、一篓篓一袋袋的水果,还有双提把大木桶、洗桶、吊桶和圆桶。褐色的果子渣堆积如山。到处都是木操纵杆、手推车和空车。压榨机正在工作,发出喀嚓喀嚓、叽咕叽咕的呻吟声和尖叫声。大部分压榨机漆了绿色,这种绿色和果子渣的棕黄色、苹果篓子的颜色、浅绿色的河水,光着脚的孩子以及秋天明亮的太阳,这一切给任何注视它们的人以一种生气勃勃、欢乐愉快、富裕的印象。榨碎的苹果发出叽叽声,酸溜溜地叫人们开胃。谁来到这里,听见这种声音,都会连忙抓起苹果来啃的。管子里流出来的甜美的橙色浓汁在阳光下微笑;凡是来到这儿,看到这情景的人都不得不要只杯子,快快地品尝一下,然后站在那里,眼睛也湿润了,一种甜美、舒适的感觉浸透了全身。四周空气中充满了甜果汁的欢快、浓郁、迷人的香味。这种香味正是一年中最美的东西,是成熟和收获的象征。在冬天将临时吮吸这种芳香,令人心旷神怡,因为在这时人们可以怀着感激之情回忆一大堆美好、神奇的事:五月的绵绵细雨、夏天的暴风骤雨、秋天清凉的晨露、春天和煦的阳光和炎夏炙人的烈日,还有那白色和玫红色的闪闪发光的花,收获前果树上果子成熟的棕红色光泽以及一年四季带来的美好和喜悦。

这是每个人兴高采烈的日子,那些肯屈尊俯就亲临现场的富翁和摆阔的人,拿起他们滚圆的大苹果在手里掂着分量,数着他们十几袋或更多袋的苹果,用一只袖珍银杯品尝果汁,让每个人都听到,说他们的果汁里一滴水都没有掺。穷人们只有一袋果子,用玻璃杯或陶制碗尝果汁,还掺了些水在果汁里,但他们的得意和愉快神色也并不稍减。凡是由于某种缘故不能榨果汁的,就跑到熟人和邻居那儿,从一架压榨机到另一架,到处都能得到一杯果汁、一只苹果。他还说些行家的话来证实他也懂得这一门道。许许多多的孩子,无论贫富,都拿着一只小杯子到处乱跑。每个人手里有个咬过的苹果和一片面包,因为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无法解释理由的传说,说什么在榨果汁的季节大吃面包,以后就不会肚子痛。

压榨机场上上百把个人声嚷成一片,更不用提孩子们的喧闹声了。所有这些声音都是热烈的,兴奋的,愉快的。

“过来呀,哈纳斯!到我这儿来,来喝一杯!”

“多谢,多谢,我已经喝得肚子痛了。”

“你一百斤付了多少钱?”

“四马克,不过东西可挺好。你尝尝看!”

有时发生一件小小的不幸,一个苹果袋过早裂开了,苹果滚得满地都是。

“真该死!我的苹果!大家来帮忙拣呀!”

大家都来帮忙拣苹果,只有几个顽童想趁机捞外快。

“不要藏起来呀,你们这些浑蛋!你们要吃尽管吃,但是不要藏起来。你等着瞧,你这个古特德尔,笨蛋!”

“嘿,好邻居,别那么神气!你尝尝我的看!”

“像蜜一样甜!完全跟蜜一个样。您榨了多少?”

“两桶,就这么多,但都是好的。”

“幸好我们不是在大热天榨果汁,否则,就会被我全部喝光的。”

今年也有几个好叹苦经的老年人在场,他们是不能少的。他们自己已有很久不榨果汁了,但是他们比谁都懂,而且大谈公元某年某年,那时苹果简直像奉送似的,全都又便宜又好,根本还没有人知道要掺糖,那时树上结的果子就是和现在的完全不一样。

“那时才说得上是好收成呢,我有过一棵苹果树,一棵树就结五百斤。”

可是尽管时代变得这么坏,这些好叹苦经的老人今年还是来帮忙品尝个够。那些还有牙齿的人都在啃他的苹果,有一个甚至还硬撑了几只大肥梨,吃得肚子都痛了。

“我说的嘛,”他大发牢骚说,“从前,这种梨子我一次能吃十个。”他怀念起那个能吃十个梨子而不闹肚子痛的时代,便当真大叹起气来了。

弗莱格先生租的压榨机就放在拥挤的人群当中,他叫那个年长的学徒当帮手。他的苹果是从巴登买来的,他的果汁也总是最好的。他暗自得意,也不阻止别人来“尝那么一下”。他的孩子们更加高兴。他们在人群中兴高采烈地追来追去。但是最开心的是他的学徒,虽然他一声不响。他浑身感到舒服的是又可以在户外作剧烈活动和干活了,因为他出生在山区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里。就连这种果汁甜味也叫他感到乐滋滋的。他那张健康的农家子弟的脸,笑得像个山林之神1,他那双鞋匠的手洗得比任何一个星期天都干净。

汉斯来到广场时,一声不吭,有些胆怯。他本是不打算来的。但他才走到第一台压榨机跟前,就有人递给他一杯果汁,那是纳肖尔特家的丽瑟。他尝着果汁的味道,在往下咽时那股甜美有劲的果汁味给他带来一大堆往年秋天有趣的回忆,同时使他产生再一次和大伙一起干、共享快乐的胆怯愿望。熟人们找他搭讪,一个个杯子递到他的手中。当他来到弗莱格的压榨机跟前时,众人的欢乐和可口的饮料已经把他吸引住,他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他快活地向鞋匠师傅问候,还说了一些榨果汁时流行的俏皮话。师傅隐藏着他内心的惊异,高高兴兴地欢迎他。

半小时后,走过来一个穿蓝裙子的姑娘,向弗莱格和他的学徒笑笑,接着就帮起忙来。

“哦,”鞋匠师傅说,“这是我的侄女,从海尔布龙来,她自然是习惯于另一种秋收的,她家乡是盛产葡萄的呀。”

她约有十八九岁,活泼爽朗像个平原人,个子不高,身材匀称,体形丰满,圆圆的脸上有一双乌黑热情的眼睛和一张漂亮而讨人喜欢的小嘴。总的看来尽管她是一个健康活泼的海尔布龙女子,但一点不像是虔诚的鞋匠的亲戚。她完全是个尘世的人,她那双眼睛看来不像是晚上或夜里总在读《圣经》或戈斯纳民间故事集的人。

汉斯突然又面露愁容,热切地希望爱玛很快就走掉。可是她却留在那儿,笑着,聊着天,对每一句俏皮话都对答如流。汉斯感到害羞,话都不说了。同他不得不用“您”字来称呼的年轻姑娘来往,本来他就害怕,而爱玛是这样活泼、健谈,对于汉斯的在场和他的腼腆并不在意,以致使汉斯手足无措,有点受了屈辱而又蜷缩起来,像一只路旁的蜗牛,被车轮碰到时,急忙把触角缩进去似的。他一声不响,想使自己看上去像个觉得厌倦的人,但是他的意图没能成功,相反,他的脸上却表现出好像刚才死了什么亲人似的。

没有人有空去注意这件事。爱玛自己更没留意。汉斯听说,她是两星期前来弗莱格家作客的,可是全城的人她都认识,她到处跑来跑去品尝新鲜果汁,说说笑话,又回来热情地抱起小孩,给他们分送苹果,还哈哈大笑,快活得窜来跳去。她对每个街上的孩子喊:“你要苹果吗?”然后手拿一只漂亮的红苹果,把两只手藏在背后,让孩子们猜:“苹果在右手还是左手?”但是总是猜不对,一直要等到孩子骂人,才拿出一只小一点的青苹果来。她似乎也听到过关于汉斯的事,问他是不是就是那个老是要头痛的人。没等他回答,她又和旁人去谈别的话了。

汉斯正打算溜回家去时,弗莱格却把摇柄交给了他。

“喏,现在你可以接下去搞,爱玛帮你忙。我要到工场里去。”

师傅走了,学徒受到委托和师母一同把果汁抬走,汉斯留下来单独和爱玛呆在压榨机旁,他咬着牙,拼命地干。

汉斯觉得奇怪,怎么操纵杆会这么重,当他抬起头来看时,姑娘爽朗地大笑起来,原来是她开玩笑顶住了,汉斯生气地重新压时,她又顶了一次。

汉斯一句话都不说。可是当他推动被姑娘的身体在另一边抵住的操纵杆时,汉斯突然害臊起来,他慢慢地停下来不再继续转,一种又甜蜜又害怕的感情向他袭来。当他看到爱玛调皮地微笑时,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变得较为亲切但却更陌生了,他也笨拙地微微露出笑容。

接着操纵杆完全停了下来。

爱玛说:“咱们不必这样用劲。”随即把自己刚才喝剩下来的半杯果汁递给汉斯。

他觉得这果汁似乎比刚才的更甜更浓。他喝完后,若有所求地瞧着空杯,感到惊异,他的心跳动得那么激烈,呼吸是那么急促。

随后他们又工作了一会儿。汉斯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汉斯想站得让姑娘的裙子碰到他,她的手也能触到他的手。汉斯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但是每当发生这种情况时,他的心中又惊又喜,一种愉快的、甜蜜的感情向他袭来,双膝有些颤抖,头脑晕得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笑他也笑,她玩笑开得过火,汉斯就用手指威胁她,并且两次喝光了从她手中拿来的果汁。此刻一大堆的回忆涌上他的心头:他看见过晚上与男人们站在门口的女佣人、小说书上的一些句子、接吻、赫尔曼·海尔纳那时给他的一吻,学生们暗地里说的关于“姑娘”的一些话和事,以及“要是有个心上人该怎样”等等。此时他像一匹拖着车子上山的驽马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一切都变了,周围的人和繁忙的事都溶化成五彩缤纷、笑容可掬的云朵,各种声音、咒骂声、哄笑声淹没在混浊的喧闹声中。河流和古桥看起来多么遥远,就像画的一样。

爱玛的外貌也变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那双深色的愉快的眼睛,一张红润的嘴,尖尖的皓齿。她的身段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一会儿是一只穿着黑色长袜子和皮鞋的脚,一会儿是蓬乱拳曲的头发披在颈后,一会儿是藏在蓝头巾里晒得红红的浑圆的脖子,一会儿是绷紧的肩膀和下面那呼吸起伏的胸部,一会儿是一只红得透明的耳朵。

又过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掉进双提把大木桶里了,她俯身去捡时,她的膝盖在桶边碰到了汉斯的手腕。他也弯下身去,但是慢慢地,他的脸几乎碰到她的头发。头发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在松松的鬈发遮盖下,直至蓝色紧身衣的部位,温暖美丽的褐色颈项闪闪发亮,紧身衣虽然扣得很紧,但还是露了一条缝。

她重新站起来时,她的膝盖顺着他的手臂滑动,她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她的脸因弯腰而涨得通红,这时,汉斯全身剧烈颤动。他脸色发白,刹那间他觉得疲惫不堪,只是紧紧抓住压榨机的把手。他的心忐忑不安地急剧颤动。双手无力,双肩疼痛。

从那时起,他几乎不再说话,尽量避开姑娘的目光,但是只要爱玛向别处张望,他就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欢乐和内疚混杂在一起的心情盯住她,这时,他心中的某种东西给撕碎了,一片带着蓝色的遥远海岸的新奇陌生的国土展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或者只是预感到他心中的痛苦与快乐意味着什么,但也不知道究竟是痛苦多于快乐,还是快乐多于痛苦。

快乐意味着他年轻的恋爱力量的胜利和对于暴风骤雨生活的最初预感。而痛苦则意味着清晨的安宁被破坏和他的心灵已经离开了童年时代的国土,再也无法重新寻获。他那一叶轻舟才勉强脱离第一次船只遭难的危险,又遭到新的暴风雨的袭击陷入浅滩和令人粉身碎骨的暗礁的边缘,要通过这个险区,即使是引导得最好的青年也找不到带路人,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寻找出路和救助。

现在学徒又回来接替汉斯榨果汁,这下就好了。汉斯在那里还待了一会,还希望再碰一碰爱玛或者听她说几句友好的话,爱玛却又跑到别的榨机旁去聊天了。汉斯在学徒面前感到有些窘迫,他连声再见都没说就溜回家去了。

一切都变了,变得又美又动人。那些靠苹果葡萄渣喂肥的麻雀叽叽喳喳掠过天空,天空还从来没有这样高,这样美丽,这样蔚蓝。河流从来没有这样清澈,像面碧绿的明镜,起沫的堰堤从未有过这么耀眼洁白。一切好像是才画成的、放在明净的玻璃镜框里的装饰画,似乎在期待着盛大节日的到来。他感到心中有种奇怪大胆的感情和明显的希望,那是受约束的强烈不安而又甜蜜的波涛与胆怯恐惧的结合。那只不过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这种矛盾的感觉愈来愈变成一种黑洞洞的汹涌的泉源,好像有股十分强劲的力量在他身上迸发、释放出来——这也许是啜泣,也许是歌唱,喊叫或大声欢笑。汉斯这种激动的心情到家后才有些缓和。自然在家里一切照旧。

“你从哪儿来?”吉本拉特先生问道。

“从磨坊附近的弗莱格那儿来。”

“他榨了多少果汁?”

“我想是两桶吧。”

他请求父亲如果榨果汁就请弗莱格的孩子们来。

“自然,”爸爸喃喃地说,“我下星期榨果汁,到时候去把他们接来好了。”

离吃晚饭还有一小时,汉斯向花园走去,那里除了一棵枞树外,很少再有什么绿色了。他折了一根榛树枝,在空中挥动得沙沙响,用它把那些枯叶打落。太阳已隐没在山后。黑压压的山上,线条像头发丝一样细的枞树梢划破了绿里带蓝的潮湿清澈的傍晚天空。一大片灰蒙蒙的云被夕阳的余晖照成黄褐色,像只返航的船穿过浅黄色的天际向山谷那边慢慢飘浮。

汉斯漫步穿过花园。绚丽多彩的夜景以它那奇特的、陌生的方式把他吸引住了。有时他停住脚步,闭上眼睛回想爱玛怎样和他相对地站在压榨机旁,她怎样要他喝她杯里的果汁以及怎样俯身在桶上,满面通红地又站立起来。他看到她的头发,紧裹在蓝色衣服里的身段,她的脖子和黑色短发遮盖的棕色颈项。这一切使他充满着愉快和战栗,只有她的脸孔,他再也想象不出来了。

夕阳西下,他并不感到有一点凉意,而觉得渐近的薄暮好像一条他不知道如何称呼的神秘的面纱。他虽然明白自己是爱上了这位海尔布龙来的姑娘,但他只是把他血液里焕发出来的男性活力模模糊糊地理解为一种不寻常的、受引诱的和令人疲倦的状态。

吃晚饭时,他怀着变了样的心情坐在原来的位子上,觉得周围也变了样。他觉得父亲、老仆人、桌子和用具以及整个房间突然变老了,他以一种诧异、陌生又温情脉脉的情绪望着这一切,好像他刚经过长期旅行才归来似的。以前,他对那根坚固的树枝朝思暮想时,他以一个告别者的悲伤冷静的感情观察这同样的一些人和物,而现在感到的是归来、诧异、微笑和重新占有。

吃完饭,汉斯已经打算站起来时,父亲用他那种简短的方式说话了:“你愿意当技工呢,还是情愿做抄写员,汉斯?”

“怎么啦?”汉斯吃惊地反问道。

“你可以在下周末到舒勒技师那儿去,或者再下个星期到市政厅去当练习生,你好好考虑一下,我们明天再谈。”

汉斯站起来走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他晕头转向。日常充满生气的繁忙生活突然摆在他面前,这几个月来,他可对于这种生活已经感到生疏了,它有一副诱人的脸孔和一副威胁人的脸孔,它有许诺,有要求。他真心感兴趣的既非当技工也不是做抄写员,他对于从事手工时那种紧张的体力劳动有些害怕。他想起了他的同学奥古斯特,他已是个技工了,他可以去问问他。

当他在思索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想法愈来愈模糊和淡薄,这件事对他说来并不如此急迫和重要,另有别的事使他烦心,他不安地在门廊里踱来踱去,突然,他戴上帽子,离开了家,向小巷慢慢走去,他想到,他今天还必须再见一见爱玛。

天色已晚,附近一家酒店里传出喧嚣声和沙哑的歌声,有些窗户明亮,这里那里点着一盏盏灯,微弱的红光在昏暗的空气中闪亮,一长排姑娘手挽手,说说笑笑,快快活活地从巷子里走过来,在摇曳的灯光中像一股青春快乐的暖流透过安然入睡的小巷。汉斯久久地目送着她们,激动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扇挂着窗帘的窗户里传出小提琴声。井泉旁有个妇女在洗莴苣。桥上有两个小伙子和他们的情人在散步。其中一个随随便便地握着他情人的手,一边摇晃着她的手臂,一边抽烟。第二对紧紧地靠在一起慢慢地走着,小伙子搂着姑娘的腰,姑娘则将头和肩紧贴在他的胸上。这种情景汉斯已见过几百次,从没有去注意过,而现在这情景具有一种神秘莫测的意思,一种模糊甜蜜的渴望之意。他的目光停留在这群人身上,他的幻想预感到那情景的含义。他感到内心不安和动摇,一种巨大的神秘在向他靠近,他不知道那是可爱的还是可怕的,但是这两者他都战栗地预感到一些。

他在弗莱格的小屋前站住了,没有勇气跨进去。他到里面去该干什么,又说什么呢?他不禁想到,当他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时经常到这里来,弗莱格给他讲《圣经》故事,回答他关于地狱、魔鬼和幽灵的一大堆新奇的问题,这种回忆使他不适和不安。他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不知道究竟希望什么,似乎要面临一些秘密和被禁之事。他觉得在黑暗中站在鞋匠家门口不进去是不应该的。假如鞋匠看见自己站在那里或者他此刻从里面走出来,他很可能不会骂自己而会嘲笑自己,汉斯最怕这一点。

他悄悄地走到屋后,可以从花园篱笆外看见点着灯的起居室。没有看见鞋匠师傅。他的妻子像是在缝东西或是在织毛衣。大孩子还没睡,他坐在桌子上看书。爱玛走来走去,显然是忙着整理房间,所以他总是只能看到她一眼。四周一片寂静,可以听到小巷远处传来的每种脚步声,也能清晰地听到花园那边河里低沉的流水声。天愈来愈黑,愈来愈凉了。

起居室窗户旁有一扇黑洞洞的过道小窗。隔了一会,有个模糊的人影倚窗而立,向黑暗中张望。汉斯认出这是爱玛。他不安地期待着,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爱玛站在窗口静心地瞧了好一会。他不知道她是否看见了他,或者是否认出了他。他一动不动呆呆地向她望去,怀着捉摸不定的胆怯心情,既害怕又希望她把他认出来。

接着,那个模糊的人影从窗口消失了,随即小花园门上的把手响了,爱玛走出屋来。汉斯吓得想跑,却身不由己地倚在篱笆旁,看着姑娘穿过漆黑的花园,慢慢向他走来。她每走近一步都促使他想逃走,但是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又把他挽留住了。

现在爱玛正站在他前面,不到半步路远,其间只隔着矮篱笆。她仔细而古怪地瞧着他,好久没说一句话。后来她低声地问:

“你要什么?”

“不要什么。”他说。她用“你”称呼他,这使汉斯感到如同抚摸了他的肌肤。

她把手伸出篱笆,伸给汉斯。他胆怯温柔地拉着,握了一会儿,她也没有缩回去,便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抚摸爱玛温暖的手。当她依旧听任他抚摸时,他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颊上。极大的欢乐、奇异的温暖和陶然微醉的疲倦像潮水般向他涌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又和煦又燥热潮湿,他不再看见花园和小街,只看到面前白皙明亮的脸庞和蓬乱的深黄色头发。

“你想吻我吗?”当姑娘低声地问时,汉斯似乎觉得是夜晚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白皙的脸庞愈靠愈近,她身子的重量把篱笆压得微微向外弯,松散、蓬乱、清香的头发擦到汉斯的额头,洁白、开阔的眼睑和深色的睫毛遮盖着闭拢的双眼紧紧贴近他的眼睛。当他用畏惧的嘴唇接触姑娘的嘴时,全身震颤,他即刻战栗地缩回去,但是她却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紧吻不放。他感到她的嘴在燃烧,狂热地把他紧紧压住,贪婪地吮吸,好像要把他的生命吸尽。他全身软弱无力,少女的双唇还未松开,他那震颤的欢乐已变成了极度的疲劳和痛苦。当爱玛放开他时,他摇摇晃晃竭尽全力地用手紧紧抓住篱笆。

“你明天晚上再来。”爱玛说着连忙回家去了。她走了还不到五分钟,汉斯觉得似乎已过了很久。他用失神的目光目送着她,还紧紧抓住篱笆条,疲倦得难以举步。像做梦似地倾听着血液在头脑里奔流,像起伏不定令人痛苦的波涛,从心脏里流出又再流回,使他难以喘息。

现在他看见房门开了,师傅走进房间,他大概到工场去过了。怕被别人发觉的心情向他袭来,促使他离开那里,像个有点喝醉的人似的勉勉强强、摇摇晃晃慢慢地走着。他每走一步都感到双膝要跪下去似的。漆黑的街巷连同昏昏欲睡的山墙和暗红色的窗,古桥、河流和庭园,像褪色的布景从他身旁掠过。硝皮匠巷的井泉发出特别响亮的拍击声。汉斯像个梦游人似地打开一道大门,穿过漆黑的过道,上了楼梯,把一扇门打开又关上,又打开一扇门,又把它关上。坐在一张放在那里的桌子上,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清醒过来,才觉得自己是在家里坐在自己房里。又过了一会才决定脱下衣服。他心不在焉地脱下衣服坐在窗口,直到突然感到有一阵秋夜的凉意才上床休息。

他以为立即就会入睡,可是才躺下就觉得有些热,他的心又怦怦直跳,血液沸腾。他一闭上眼,就觉得姑娘的嘴还紧贴在他的嘴上,要吸取他的心灵,用令人痛苦的热气充满他的身心。

他很晚才入睡,梦幻接连不断地追逐着他。梦中他站在阴森可怕的黑暗中向周围摸索着去抓爱玛的手臂,她紧紧地拥抱他,他俩慢慢沉入了温暖、深沉的洪流之中。突然鞋匠站在那里问他为什么不去看他,这时汉斯不由得笑起来,他觉得这不是弗莱格而是海尔纳,海尔纳和他坐在毛尔布隆的礼拜堂里的一扇窗旁开玩笑。但是这立即就消失了。接着是他站在压榨机旁,爱玛顶住了操纵杆,他则竭力反抗,她弯过身来寻找他的嘴,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此刻他又沉入温暖黑暗的深渊之中,觉得一阵眩晕,同时听到校长在做报告,他不知道是不是在讲他。

后来,他一直沉睡到天亮。天气晴朗,他久久地在园中走来走去,想清醒清醒,可还是被包围在一片浓雾之中。他望着紫色的翠菊,这是园中最后的花朵,在阳光下欢笑,好像还是八月天,他又看看温暖可爱的阳光在枯萎的枝条和光秃的藤蔓周围柔情而讨好地照耀着,好像是早春季节似的。可是他只是看看而已,他没有去体验,这些与他毫不相干。突然他清楚强烈地回忆起一件往事来,那时他的兔子还在这园子里到处奔跑,他的水车轮还在转动,小木槌子还在敲打。他想起了三年前九月的一天。那是在色当节前夕,奥古斯特来到他这里,还带来了常春藤,他们把旗杆洗得光亮亮的,把常春藤扎在金色的尖端,他们谈着明天的节日,高兴地盼着明天到来。此外也没有发生别的事情,但他们两人却满怀节日的喜悦和预感。旗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安娜烤了李子蛋糕,晚上在高高的山岩上点燃色当之火。

汉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今天会想起那晚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这记忆如此美妙和强烈,为什么这又使他如此痛苦和悲伤。他不知道,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又一次愉快和欢乐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是在回忆的掩饰下向他告别,留下曾经有过而决不会再来的巨大的幸福和刺激。他只感到这种回忆与想念爱玛和想念昨晚发生的事很不协调,他只觉得有种与以往的幸福不同的东西在他身上出现了。他以为又再看到金色的旗杆尖端在闪耀,听到他朋友奥古斯特的笑声,闻到鲜蛋糕的芳香,这一切多么快活幸福,但对他又变得那么疏远陌生,因此他倚在大赤松树的粗干上,失望地啜泣起来,这使他得到些暂时的慰藉和解脱。

中午他到奥古斯特那里去,奥古斯特现在已是个第一把手的学徒,长得又壮又高。他向他讲了自己的情况。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奥古斯特摆出一副老于世故的面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你是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第一年你得一直在锻工场干那该死的打铁活,那么一把铁锤可不比汤匙。你还得搬铁块,晚上要打扫,使锉刀也要有力气……开始时,在你还没有掌握技术以前,只给你用旧锉刀,它们很不好使,滑得像猴子屁股。”

汉斯立刻变得泄气了。

“是吗,我还是放弃的好?”他胆怯地问。

“哎唷!我可没这么说啊!你别一下子就打退堂鼓了!我只不过说在开头时并不那么顺当罢了。但是另一方面,唔——当个技工可真不错,你知道,他也得有个好脑袋,不然只能当粗铁匠。你来看看吧!”

他拿出几个用亮晶晶的钢材做的小巧玲珑的机器零件给汉斯看。

“喏,这些零件不许有半毫米误差,全是手工做的,包括螺丝钉。这就要非常仔细啦!这些还要磨光和淬火,才算完工。”

“嗯,真是不错,我要早知道……”

奥古斯特笑了。

“你害怕了?是嘛,当学徒要受折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有我在那里,可以帮帮你。假如你下星期五开始来上工,那时我正好满两年,星期六领第一次的计周工资。星期天还要庆祝一番,喝啤酒,吃糕点,大家都参加,你也来,这样你也可以了解了解我们那里的情况。好,可不是吗?再说,咱们以前本来是好朋友嘛。”

吃饭时,汉斯告诉爸爸,他愿意去当技工,是不是下星期就可以开始。

“那好啊,”爸爸说。下午便和汉斯到舒勒的工场去向他报到了。

天色接近黄昏时,汉斯几乎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只想到晚上爱玛要等他的事。他现在就已经透不过气来了,他觉得一会儿时间太长,一会儿又太短,他为这次约会弄得晕头转向,就像迎着急流而上的一个船夫。这个晚上他根本没心思吃饭,只喝了杯牛奶就走了。

一切情况与昨天一样:昏暗欲睡的小街,红红的窗子,路灯的微光,以及缓缓闲逛的情侣。

到了鞋匠家花园的篱笆旁时,他觉得非常害怕,任何一种响声都使他震惊,觉得自己站在黑暗里窥听像个小偷似的。他还没等到一分钟,爱玛就站在他面前了,她用双手抚摸他的头发,为他打开花园门。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爱玛拉着他一起,轻轻穿过灌木丛中的小路从后门走进昏暗的通道。

他们互相紧紧偎依着坐在地下室最上面的台阶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勉强能互相看清对方。姑娘心情愉快,低声闲谈起来。她曾经尝过多次接吻的滋味,知道恋爱是怎么回事,这位胆怯温柔的少年对她正合适。她双手捧起他瘦削的脸庞,吻着他的额头、眼睛和面颊,当她吻到他的嘴时,她又长时间地吮吸,使汉斯觉得晕眩,他软弱无力地偎依着她。她低声笑着,一边还揪他的耳朵。

爱玛没完没了地扯着,他听着但却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她用手抚摸他的手臂、头发、脖子和手。把面颊靠在他面颊上,把头搁在他的肩上。他沉默不语,听其摆布,内心充满甜蜜的恐惧和深深的幸福的不安,时而像个发烧的病人似的轻轻地短促地痉挛。

“你真是个好宝贝!”她笑着说。“你一点都不敢。”

她拉着他的手摸她的颈项、头发,还把它搁在自己的胸口,用身子使劲压着他的手。他感到那柔软的外形和甜蜜而陌生的起伏。他闭上双眼,觉得自己在向无底的深渊里下沉。

“别,别再!”当她又要吻他时,他拒绝说。她笑了。

爱玛把他拉近自己,紧贴着她,用手臂搂住他,使他感到了她的身体,把他弄得糊里糊涂,完全没了主意,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也爱我吗?”她问。

他想说是的,但只是点点头,一直点了好久。

她又拿起他的手,开玩笑地把它移到紧身胸衣下面,他这么热切而又贴近地感觉到那陌生生命的脉搏和呼吸,吓得他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把手缩了回来,叹息说:“现在我该回家了。”

当他要站起来时,身子便开始摇晃起来,差点从地下室台阶上栽下去。

“你怎么啦?”爱玛惊讶地问。

“我不知道,我很累。”

他没感到一路上是爱玛扶着他向篱笆走去,她还紧紧地贴着他。他也没有听见她说晚安并把小门关上。汉斯穿过小巷回家,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家去的,仿佛是一阵狂风把他卷走,或是一股激流动荡不定地把他带走的。

他看着左右的褪色房屋、高处的山脊、枞树树梢、黑色的夜晚和明亮、宁静的星星。他觉得风在吹拂,听到桥墩那边河水流动,看见水面上映照出花园、褪色的房屋、黑夜、路灯和星星。

他不得不在桥上坐一会儿,他太累了,觉得自己会走不到家了。他坐在桥的栏杆上,倾听河水冲过桥墩,涌过堰堤,在磨坊的筛格前咆哮轰鸣。他双手冰冷,血液像在胸口和喉头给堵住了,又冲过去,使他眼前发黑,然后又如骤起的波浪向心脏奔去。

他回到家,摸进自己的房间,躺到床上就睡着了。在梦中总是从一个深渊掉进另一个深不可测的可怕的深渊。半夜醒来又痛苦又疲乏,半醒半睡地一直躺到清晨。内心充满强烈的渴望,被难以控制的力量抛来抛去,直到他在黎明时,把他整个的痛苦和委屈化为一场号啕大哭为止。后来他在被泪水浸湿的枕头上又睡着了。

1 希腊神话中性好欢娱及耽于淫欲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