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只土拨鼠靠储存的食物过活那样,汉斯靠自己从前挣来的丰富学识还维持了一段时期,随后便开始可怜地忍饥挨饿了。虽然他也曾有过一些短暂、无力的振作时候,但是,这种毫无结果的努力本身就在嘲笑他。现在,他不再白白地折磨自己了。继摩西五经之后他扔掉了荷马,继色诺芬之后扔掉了代数。他无动于衷地眼看着自己在教师心目中的好名声逐级下降,从优降到良,从良降到中,最后降到零。当他头不痛的时候(头痛现在又是他的家常便饭了),他就想念海尔纳,做着他那轻快的、睁大着眼睛的梦,一连好几个小时迷迷糊糊、似想非想。近来,他对所有教师越来越多的责备皆报以和蔼、恭顺的微笑。辅导教师维德利希——一位和气的年轻教师——是唯一对这种困惑的微笑感到痛心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抱着同情的爱护态度对待这个滑出了生活轨道的少年。其他老师总是冲着他发火,以轻蔑的不理不睬的方式来惩罚他,有时则说些讥讽挖苦的话,试图唤起他业已麻木的好胜心。

“如果您现在正好没在睡觉,也许我可以请您读读这个句子吧?”

校长的威风受到了触动。这位好虚荣的人自以为他的目光极有威力,因此,当他那庄严地、气势汹汹地转动着的眼睛老是碰到吉本拉特恭顺的微笑(它渐渐使他感到烦躁)时,他便控制不住自己了。

“您别这样一味傻笑,您倒是应该痛哭一场呢!”

父亲的来信给汉斯的触动更大。信上充满了激愤的情绪,要求他改正。原来,校长给吉本拉特的父亲写了信,父亲接信后感到十分震惊。因此,他在给汉斯的信里集中了这位正直人所掌握的用以表示鼓励和道义上气愤的全部辞藻,然而无意中却在信上处处流露出一种伤心欲泣的情绪,这一点触痛了儿子。

所有这些热心尽职的青年引路人,从校长一直到汉斯的父亲、教授和辅导教师,都认为汉斯是实现他们期望的一个障碍,是一种顽固的、怠惰的力量,必须用强力迫使他回到正路上来。也许除了那位有同情心的辅导教师外,没有一个人能看出,在这个少年瘦削的脸上那茫然的微笑后面,有一个正在沉沦的灵魂在受苦,在行将淹没时充满恐惧和绝望地向四周张望。没有一个人想到:学校,以及父亲和一些教师的野蛮的虚荣心已经把这个脆弱的生命摧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他在那最敏感、最容易受损伤的少年时期每天都学习到深夜?为什么夺走他的兔子?在上拉丁文学校时,为什么有意要他和同学疏远?为什么禁止他钓鱼、散步?为什么拼命向他灌输那种可怜的、耗费精力、追求虚名、空虚无聊的理想?为什么在邦试之后,他完全应得的假期也不让他享受?

现在那匹被驱使过度的良驹已瘫在路旁,不中用了。

大约夏季开始的时候,校医再次声明:汉斯害的是一种神经衰弱症,主要是由于发育引起的。应该让汉斯在假期里好好调养将息,营养要充足,要多到树林里去散散步,这样就会好起来。

可惜这些根本来不及实现。离放假还有三个星期,有一天下午上课的时候,汉斯遭到教授狠狠训斥。老师还在继续斥骂时,汉斯就倒身在凳子上,开始胆怯地颤抖起来,并且突然嚎啕大哭,持续了很长时间,弄得课也上不下去。事后他在床上躺了半天。

第二天,上数学课时,他被叫到黑板前画几何图形、做证明。他走了出来,但是,到了黑板跟前,他一直觉得头晕。他拿着粉笔和尺在黑板上莫名其妙地划来划去,笔和尺都掉到地上,当他俯身去捡时,自己也跪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了。

医生看到他的病人闹出这种事来,感到相当恼火。但是,他说话很谨慎。提出要立即给汉斯休假,并建议请神经科医生会诊。

他低声对校长说:“他还会得舞蹈病1呢。”校长点点头,觉得有必要把自己脸上那种阴沉气恼的表情换成慈父般的惋惜神情,这在他来说是很容易做到的,而且合乎他的身份。

他和医生,每人都给汉斯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把信放在汉斯的口袋里,打发他回家去了。校长的气恼转变成沉重的忧虑。前不久,由于海尔纳事件,教育当局搞得很不安,而对这新的不幸事件教育当局将会怎么看呢?他甚至出乎众人意外地没有就这一件事对学生进行一番相应的训话。而且在最后几个小时他对汉斯特别友好。他很清楚,这个学生是不会再回来复学的了。——汉斯现在学习上就已经很落后了,即使他能病愈,要想把耽误的几个月——或者就算是几个星期——的课程补过来,也是不可能的。诚然,在分别时,他还是从鼓励出发和汉斯说了声衷心的“再见”。但在那一段时期,每当他走进希腊室,看到那三张空桌,总觉得很难过。他竭力压抑心中萌发的念头:两个有天赋的学生的消失,一部分责任也许该由他来承担。但是,作为一个勇敢的、精神上很坚强的男子,他最终还是把这种无用而又悲观的疑虑从心灵上驱走了。

修道院及其教堂、大门、山墙、塔楼都渐渐消失在这个带着小旅行袋乘车启程的神学校学生的背后。树林和起伏的山峦也看不见了。眼前出现的是巴登邦边缘地区肥沃的果园和草地;然后是普福尔茨海姆,紧接着就是黑森林地区蓝黑色的枞树山丘,其间贯穿着无数道溪谷,在盛夏的酷热下,山丘比平时显得更青、更凉,有更多的阴影。汉斯看着这变化多端、愈来愈带故乡风味的景色,何尝不感到快慰!但是,快要到故城的时候,他想起了父亲。他害怕见到父亲。这种不安的心情把他旅途上的一些微弱的快乐情感一扫而光。他又想起去斯图加特参加邦试和去毛尔布隆上学的情景和那时的紧张、胆怯、喜悦的心情。如今看来,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和校长一样清楚,他是不会再回去的了。现在无论是上神学校或是上大学,还是其他一切名利希望,都吹了。但是他并不为这些事伤心。使他心情沉重的倒是他害怕见到失望的父亲,因为他辜负了父亲的期望。现在他除了休息好、睡足觉、哭个痛快、作够美梦,以及在经受种种折磨之后终于能得到清静之外,别无他求。他担心,在家里父亲是不会满足他的这些要求的。火车快到站的时候,他头痛得很厉害,尽管现在车子驶过他最喜欢的、以前曾带着热情漫游过的小丘和森林,他也不向窗外探望。在熟悉的家乡车站,他差点误了下车。

现在,他拿着雨伞,提着旅行袋站在月台上。父亲打量着他。校长最后一封来信使这位父亲对不成器的儿子感到失望、愤怒、恐惧万状、手足无措。他想象中的汉斯面容憔悴,样子可怕。现在看到他虽然又瘦又弱,但还是安然无恙,能够独自走动,这点使他稍感宽慰。最糟的乃是他内心的恐惧。他对医生和校长在信上说的那种精神病感到恐怖。他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得过精神病。人们总是用一种不理解的讽刺口气或者轻视的同情心像谈疯子一样谈论这种精神病人,而现在他的汉斯竟带着这种病回来了。

第一天,汉斯是高兴的,因为没有受到斥责。后来,他便觉察到父亲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宽容态度来对待他。有时他还发觉父亲用很特别的审视目光非常好奇地瞧着他,用一种压低了的、不真实的声调和他说话,而且暗中在观察他,不让他发觉。他变得愈加胆怯,对自己病情的莫名恐惧开始折磨起他来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在树林里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觉得这样好受些。昔日童年时代幸福的微弱余晖有时掠过他受伤的心灵:他想到搜集花朵或是甲虫、倾听鸟儿歌唱或者去追踪野兽的足迹的欢乐。可是这只是一瞬即逝的事,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懒洋洋地躺在苔藓中间。沉重的脑袋力图去想些什么事,但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直至睡梦又向他袭来,把他远远地带入另一境地。

有一次,他做了这样一个梦,梦见他的朋友赫尔曼·海尔纳死了,躺在一副舁架上。他想走到他那里去,但是,校长和老师们把他拉回来,他又想朝前挤时,他们就狠狠地给他一拳。在场的不仅有神学校的教授和辅导教师,而且还有过去学校的校长和斯图加特的主考老师。一个个全都虎着脸。顿时,一切都变了。躺在舁架上的是溺死的“印度人”,他那模样滑稽的父亲戴着高礼帽,支着罗圈腿,忧伤地站在旁边。

后来他又做了一个梦:他在树林里奔跑,寻找逃跑的海尔纳。他总是看到他在远处树干之间奔跑。每当他刚想喊他时,他却不见了。后来,海尔纳终于站住了,等汉斯走过去,他对他说:“瞧,我有一个心爱的人!”接着他哈哈大笑,又消失在树丛之中。

他看见一个漂亮、消瘦的人从船上下来,他有一对宁静神妙的眼睛、美丽安详的手。汉斯向他跑去,可又是什么都不见了。他寻思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他重新想起福音书上那个地方。那里写道:“他们立刻认出了他,并跑了过去。”于是,他又机械地去想句中动词的变位,及其现在时、不定式、完成时和将来时等。他得把它的单数和复数全都变一遍,而且一遇障碍他就吓得浑身冒汗。随后,等他清醒过来时,感到自己的脑袋里好像处处是伤。当他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种自暴自弃和内疚的昏昏欲睡的微笑时,他立即听到了校长的声音:“你这样傻笑算什么意思?你倒是应该痛哭一场呢!”

汉斯的病情尽管有几天是好了些,但总的来说非但没有进展,甚至退步了。过去替他母亲看病而且给她开死亡证明书的那位家庭医生,有时来为他父亲治疗关节炎。他对汉斯的病很担忧,而且一直推诿,不肯说出他的看法。

汉斯在这几个星期里才发觉,他在拉丁文学校最后的两年已经没有朋友了。那时的同学,一部分走了,一部分在当学徒。他和他们之间的任何人都没有一点交情。他和他们没有任何来往,他们谁也不关心他。老校长曾两次跟他说了些和蔼的话。拉丁文老师和牧师也在街上向他好意地点头招呼。但是,汉斯毕竟已经跟他们无关了。他不再是一只什么都可以往里塞的桶,不再是任人撒播各式各样种子的农田,已经不值得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和精力了。

如果牧师能稍微关心他一点的话,也许情况会好些。但是,牧师能做些什么呢?他能给他的无非是知识,或者是求知的欲望,这些他过去已经全教给这个孩子了,更多的他也没有。他不是那样的牧师:他们的拉丁文有理由要受到怀疑,他们的布道词摘自众所周知的经文章节,可是在有困难的时候,人家都乐意去听他们布道,因为他们能以和善的目光和亲切的言词对待所有受苦的人。就连汉斯的父亲,尽管他竭力隐藏自己内心对汉斯的气愤和失望,他也不是汉斯的朋友和安慰者。

因此汉斯感到很孤独,感到自己被人嫌弃。他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或者躺在树林里追逐他的梦境或痛苦的念头。读书也排除不了他的苦恼。因为一读书,马上就觉得头痛眼酸,而他那些书随便拿哪一本,一打开来,修道院的那些魅影和恐惧情绪就会出现,把他推入令人窒息的、可怕的幻境里,用燃烧的眼光盯得他动弹不得。

在这种忧虑与孤寂之中,另一个幽灵以虚假的安慰者面貌出现,接近了这个患病的少年,渐渐地同他熟悉,变得不可缺少了。那就是死的念头。搞枝枪或者在树林里某个地方挂根绳索并不是难事。在他散步的路上这种念头几乎每天都伴随着他,他察看了个别幽静偏僻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以恬静地死去的好地方,并且最终决定那里将是他了结此生之处。他一再到那个地方去,坐在那里想象自己以后有一天被人发现死在这里而感到一种少有的快慰。挂绳索的粗树枝也选定了,还试了试它是否结实。再也没有什么障碍了。他又断断续续地草拟了一封给父亲的短信和一封给海尔纳的很长的信。这两封信应该让人在尸体上发现。

这些准备和一种有了着落的感觉对他的情绪发生了有益的影响。他坐在那根不祥的树枝下面度过某些时刻,压抑之感消失了,一种几乎是愉快的感觉涌上心头。

为什么不早就吊死在那根树枝上呢?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主意已定,他要死了,这是决定了的事。想到这些,他觉得很舒畅,因此他并不拒绝在最后时刻尽情地享受一下美丽的阳光和孤寂的梦境,就像人们长途旅行之前喜欢做的那样。反正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哪天动身都行。同样,在原来的环境里再任意地稍微呆一阵子,面对面地看看这些对他的可怕决心还一无所知的人,这对他也是一种苦涩的快乐。每次他碰到医生,总不由得心里想道:“嘿,你等着瞧吧!”

命运叫他为他自己阴暗的企图感到高兴,它看着他每天从死神的杯中享用几滴欢乐和活力之酒。原因可能并不在于这个生命是伤残的、年轻的。然而这个生命应该先画完它的圆圈,不该在它浅尝一下生活中的苦乐之前,就让它从平面图上消失掉。

那些无法摆脱的、折磨人的想象现在愈来愈少了,它们被一种疲乏得听其自然、一种麻木迟钝的心情所代替。汉斯怀着这种情绪无所用心地消度时光。他泰然自若地凝视着蓝天,有时好像是在梦游或显得很稚气。有一次,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小花园里的枞树下,心不在焉地反复哼着一支正好想到的老歌,那还是在拉丁文学校时唱的歌:

唉!我是这样虚弱,唉!我是这样疲倦,包里空空如也,袋里没有一文钱。

汉斯按照老的旋律哼着,已经唱到第二十遍时,脑子里还是什么都没有想。但是他的父亲却站在窗边,一旁听着,大吃一惊。他的枯燥无味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无所用心的、麻木、惬意的随便哼唱。他叹了口气,把这情况理解为儿子的智力衰弱、好转无望的标志,从那以后,他更加忧心忡忡地观察儿子。儿子当然也觉察到这点,因而很感痛苦。但是他始终还没有做到这一步:带上绳子去使用那根坚实的粗树枝。

这当儿已经到了热天。从那次邦试以及接踵而来的暑假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汉斯偶尔也想到这些,但并不特别感慨。他已经变得相当迟钝了。他很想去钓鱼,但又不敢去恳求父亲。每当他站在河边,就感到苦恼。有时他在岸边逗留很久,那里没有人看见他。他那热切的眼睛跟踪着暗黑的鱼群悄没声息的游动。每天傍晚他都走一段路到河的上游去游泳。这样他就得经常打督官盖斯勒的小屋前经过。他偶然地发现三年前他曾爱慕过的爱玛·盖斯勒回家来了。他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使他喜欢了。从前她是个身材窈窕、非常漂亮的姑娘。现在已经长大了,动作僵硬,梳着一点也不天真的时髦发式,使她完全变了样。还有那长长的衣服也不合她的身,她想打扮成少妇模样,可是很不成功。汉斯觉得她很可笑,但他又很难受,因为他想到从前,每当他看见爱玛时,心里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甜蜜、奥秘和温暖。别提了!那时一切都与现在不同,一切都好得多,快活开朗得多,生动活泼得多!好久以来他除了拉丁文、历史、希腊文、考试、神学校和头痛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那时候还有些童话和强盗故事书。在花园里有自己做的磨坊在转动,晚上在纳肖尔特家的大门口听丽瑟讲惊险故事。有一段时间他还把老邻居大约翰(大家叫他加里巴尔迪)看作是个杀人强盗,还梦见过他。在那些年头每个月都会碰到一件他所盼望的愉快的事。一会儿是盼晒干草、一会儿是盼割苜蓿,接着是盼第一次去钓鱼捉蟹,还有收酿酒花,摇树收李子,烤土豆,再不就是盼脱粒打场,其中特别盼望每个星期天和节假日。那时还有一大堆神秘而有魔力的东西吸引着他。各式各样的房屋、街巷、台阶、谷仓、井泉、篱笆、人和动物,对他都是可爱和熟悉的,或者像谜语似地吸引着他,他曾帮采酿酒花,听姑娘们唱歌,这些歌词大多是令人发笑的,也有些特别令人伤感,使听的人也悲伤起来。

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成为过去。他当时并没有马上察觉,首先是晚上不再到丽瑟那儿去了,随后是星期日上午不钓鱼,再后便是不读童话书,就这样一样接一样,直到采酿酒花和花园里的磨坊。唉!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呢?

于是这个早熟的少年如今在病中经历了一次非现实的第二个童年。那幼年被人窃走的情操,此刻以一种突然爆发的渴念逃回到美妙朦胧的年代,着魔般地在回忆的森林里迷失方向,到处游逛,这些回忆的强度和清晰度也许是病态的。他以不亚于从前真正经历它们时的热情和温暖来重温这些回忆。被骗走和被剥夺的童年像久被堵塞的泉水一般在他内心喷涌。

树被砍掉了主杆之后,会在根旁萌发新芽,同样,在患了病和被摧残之后,人的心灵往往会回到春天般的萌芽时期和充满遐想的童年,好像它能在那里发现新的希望,把被扯断的生命线重新连接起来似的。这些根部萌发的枝条虽然茂盛多汁,生长迅速,但这种生命只是表象,它永远也不会再长成为一棵真正的树。

汉斯·吉本拉特的情况也是这样,因此有必要在他那幻想的童年王国里稍微跟随他走一段路。

吉本拉特家的房子坐落在古石桥附近,构成了两条极不相同的小街之间的一个角。一条是镇上最长、最宽和最体面的小街,叫硝皮匠巷。他们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巷子里。第二条巷子陡直上坡,很短,又窄又可怜,叫“鹰巷”,是按一家古老而早已歇业的酒店命名的。这家酒店的招牌上有只鹰。

在硝皮匠巷毗邻而居的全是高尚、正直的世家。他们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大教堂,自己的花园,那是些在房子后的坡度很大的有梯级的庭园草地。花园的篱笆一直伸到公元一八〇七年建成的、长满金雀花的铁路路基。就排场而言,只有城镇的中心广场才能和硝皮匠巷媲美。那里有教堂、镇公所、法院、镇议会厅和教区牧师府邸。整洁庄严给人以一种城市的舒适印象。硝皮匠巷内虽然没有办公楼,但是,新老民房上有华丽堂皇的大门,漂亮的古色古香的桁架,细微明亮的尖顶门窗,使这条巷子充满了亲切愉快和光亮之感。巷内只有一排房屋,因为街那边在用横梁胸墙加固的那堵墙脚下,正是河水流经之处。

如果说硝皮匠巷是又长又宽、明亮空旷,显得体面,那么鹰巷正好相反。这里房屋歪斜,阴暗墙上的泥灰都已剥落,山墙行将倒塌,多处门窗损裂,经过修整,烟囱弯曲,屋檐落水管子破损。房子与房子你凹我凸,互相侵夺空间与阳光。巷子很窄,曲曲弯弯拐来拐去,而且始终是黑洞洞的。在下雨天或者太阳下山之后变得又湿又暗。所有窗前竹竿和绳索上总是挂满衣服。这是因为这条巷子窄得可怜,又有那么多人家住在里面,更不用提所有那些二房客和只租个铺睡睡的人了。这些歪歪斜斜的老房子的每个角落里都有人满之患。贫穷、罪恶和疾病也就在这里滋长。要是出现伤寒病,准是在这里;如果打死人了,也总在这儿;有什么地方失窃,那首先就到“鹰巷”来找案犯。走江湖的货郎总去那里投宿,他们中间有逗人发笑的脂粉商浩特和磨刀匠亚当·希特尔,这个人,大家说他是无恶不作的。

汉斯上学的最初几年里是“鹰巷”的常客。他和一群不三不四、头发黄褐、衣衫褴褛的小孩一起听那个声名狼藉的洛蒂·佛罗米勒讲凶杀故事。这个女人和一家小旅馆的老板离了婚,还坐过五年牢。从前她是个出名的美人,在工厂里有许多情人。她所造成的丑闻和动刀子事件不胜枚举。现在她独自一人生活,晚上工厂下班后以煮咖啡和讲故事消磨时光。这时她把门开得大大的,除了妇女和青年工人以外,经常还有一群街坊邻居的小孩在房门外面听得津津有味,而又相当害怕。黑黑的炉灶上水在锅里滚沸,旁边燃着一支蜡烛,烛光和煤的蓝色火焰照着挤满人的黝黯房间。投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听众的影子特别大。随着摇曳的火光,影子像幽灵似地晃动,室内充满了神秘气氛。

八岁的汉斯在那里认识了芬肯拜因兄弟俩。他不顾父亲的严厉禁止,和他们保持了约一年之久的友谊,这两兄弟名字叫多尔夫和爱米尔,是镇上坏得出奇的顽童,以偷水果和破坏森林而出名。耍花招和恶作剧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此外还买卖鸟蛋、铅丸、小乌鸦、欧椋鸟和兔子。晚上偷偷钓鱼。他们在镇上所有的花园里出入自如,因为没有一道篱笆上的尖刺、没有一垛围墙上嵌着的密密层层的碎玻璃,能阻止他们翻越过去。

但是汉斯跟住在“鹰巷”里的赫尔曼·莱希腾海尔关系最密切。他是个孤儿,一个病残、早熟和不寻常的孩子。因为他的一条腿太短,不得不经常拄着拐杖走路,也不能参加巷内孩子们的游戏。他身材瘦削,有一张苍白的受折磨的脸,一只早年说话就不多的嘴和太尖的下巴。他的手灵巧极了。对钓鱼的热情尤其高,他这种热情感染给了汉斯。汉斯当时还没有钓鱼许可证,但他们还是躲在隐蔽的地方偷偷地钓。如果说打猎是种乐趣,那么偷猎便是众所周知的极大享受。瘸腿的莱希腾海尔教汉斯怎么削真正的钓竿、编马鬃、染钓丝、绕线结、磨尖钓钩等等。他还教他怎样看天气和水,怎样用糠秕把水搞混浊,选择恰当的钓饵,把它牢牢地固定在钓钩上。他还教他区别鱼的种类,窥伺鱼儿上钩,钓丝放进水里应当多深。他不怎么说话,而是通过自己的示范,当场把这些动作以及在拉起或放下钓竿时的细微感觉传授给他。对于店里出售的漂亮钓竿、浮子和透明钓丝以及所有人工制作的钓具,他都嗤之以鼻,竭力嘲笑。他使汉斯相信,不用自己削的钓竿和全部都是自己做的钓具去钓鱼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汉斯和芬肯拜因兄弟俩是因生气而分手的。安静而跛腿的莱希腾海尔却没有争吵就离开了他。那是二月里的一天,他摊开四肢躺在简陋的小床上,把拐杖放在堆着衣服的椅子上,开始发烧,而且很快就静悄悄地死去了。“鹰巷”的人立刻就把他忘了,只有汉斯还久久地想念他。

对汉斯来说“鹰巷”的不寻常的居民还有的是。谁不知道因嗜酒而被解雇的邮递员罗特勒?他每两星期总有一次喝得醉倒在街上或者夜里做出些荒唐事来,但平时却驯良得像个孩子,而且总是和善地微笑着。他让汉斯从他那只椭圆形的盒子里吸鼻烟,有时也接受汉斯送给他的鱼,用黄油煎了之后请汉斯一起吃饭。他有一只装着玻璃眼睛鶙鵳的标本和一只旧八音钟,它以悦耳的单音奏出一个个古老的舞曲旋律。另外,谁不认识那个很老很老的机械工波尔施?他经常在衣袖上套着一副袖套,光着脚板走路。他的父亲是个旧学校里严厉的乡村教师,因此波尔施会背诵半部《圣经》,知道许许多多谚语和道德格言,可是无论是谚语格言,还是他那雪白的头发都不能阻止他厚着脸皮去讨好姑娘们和经常喝得烂醉。每当他喝得有点醉意时,便喜欢坐在吉本拉特家屋角的挡车石上,唤着所有行人的名字,对他们说他那一大堆格言。

“小汉斯·吉本拉特,我的好孩子,听我对你说,西拉赫2是怎么说的?不出坏主意,良心坦荡荡,这样的人有福了!美丽的树上,绿叶有的凋落了,有的又长出来;人也是这样,有的死亡,有的出生。好,现在你可以回家了,你这条海狗。”

尽管老波尔施通晓那么多虔诚的格言,可他脑子里还装满了关于鬼神之类的神秘离奇的故事。他知道鬼神出没的地方,而且对于自己所讲的故事总是将信将疑。他在开始讲故事时,大多是用疑惑、夸张和蔑视的口气,好像是在嘲笑这个故事和他的听众似的。可是渐渐地在讲述过程中他胆怯地屈服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在一种微弱、恳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语细声中结束他的故事。

在这条贫穷、窄小的巷子里有着多么可怕而捉摸不透的、隐秘逗人的东西啊!铜匠布兰德尔在他的店铺停业和他那荒废的工场完全衰败之后,也在这条街上住过。他在自己小小的窗子前一坐就是大半天,忧郁地望着这条生气勃勃的巷子。有时,假如哪个邻居家一个衣衫褴褛的肮脏的小孩落到他的手里,他就要幸灾乐祸地大肆折磨他,拧耳朵、扯头发,拧得他青一块紫一块。但是,有一天,人家却发现他吊死在自己的楼梯上,是吊在一根镀锌钢丝上的。他的样子吓人极了,因而没有人敢靠近他,直到老机械工波尔施用剪铁皮的剪刀从后面把钢丝剪断,吐着舌头的尸体才掉了下来,滚下楼梯,一直滚进那些吃惊观看着的人群之中。

汉斯每次从明亮、宽阔的硝皮匠巷走进阴暗潮湿的“鹰巷”时,随着那种特别令人窒息的空气,他产生一种高兴而又害怕的困惑感,产生一种混合着好奇、恐惧、做了坏事而不安以及将要遭遇惊险经历的快乐预想的复杂心情。“鹰巷”是会出现童话世界、发生一种奇迹、一桩空前恐惧事件的唯一地方。在那里人们就觉得妖术和鬼神是可信的和可能的,在那里你可以像在阅读被教师没收的神话传说和大出其丑的罗特林民间故事时那样,同样感到极其迷人的恐怖。这些书里讲的是阳光维特尔、剥皮汉斯、耍刀子的卡尔、邮递员米歇尔以及类似的黑社会英雄、凶犯和冒险家等人的卑劣行径和受惩罚的故事。

除了“鹰巷”还有一个是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你可以听到和经历到什么的地方,一个可以在那黝黯的顶楼和不寻常的房间里忘却自己的地方。那就是附近那个很大的鞣皮场,那所又旧又大的房子在昏暗的顶楼挂着一张张大兽皮,在地下室里有盖住的坑和禁止通行的通道。晚上丽瑟就在那儿给所有的孩子讲动人的童话故事,那里比对面“鹰巷”幽静些、友好些、更富有人情味些,但却同样地迷人。制革工人在坑里、在地下室、在鞣皮场和灰泥地上的操作是少见的,很特别,很有趣。又大又深的房间很静,既吓人又诱人。身体强壮、愁眉苦脸的房主叫人害怕,也叫人讨厌,像是吃人的怪兽。丽瑟则像个仙女似地在这间奇怪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像是所有孩子、鸟儿、猫和狗的保护人和母亲,心地善良,脑子里装满了诗歌和童话。

这孩子的思想和梦幻现在就在这个早已对他变得陌生的世界里漫游着。莫大的失望和灰心使他逃进已经流逝的美好时光,那时,他还充满希望,世界像一个巨大的魔术森林,展现在他面前。森林的最深处隐藏着可怕的危险、受到诅咒的财宝和绿宝石宫殿。他只走进这个林莽一小段路,但是,奇迹还未出现,他却已经疲倦了,如今他又站在神秘而朦胧的入口处,不过,这一次是作为局外人,怀着悠闲的好奇心。

汉斯又到“鹰巷”去过几次,发现那里还是和以前一样昏暗,充满臭气,看到那些角落还是老样,楼梯间还是黑洞洞的。白发老人和妇女还是坐在门口。蓬头垢面的孩子们哭哭嚷嚷。机械工波尔施更老了,已经不认识汉斯了,只用一声揶揄而短促的、像羊叫一样的声音回答了汉斯对他羞怯的问候。那个大约翰,大家叫他加里巴尔迪的,已经去世,洛蒂·佛罗米勒也死了,邮递员罗特勒还活着,他向汉斯诉苦,说孩子们把他的八音钟搞坏了。他给汉斯吸鼻烟,接着就想求他周济。最后他又谈起了芬肯拜因兄弟俩的事,其中一个如今在纸烟厂工作,已经像个老人那样酗酒了,另一个则在一次教堂落成典礼上动刀子后走了,至今已一年未回。这一切给汉斯一种悲伤和苦恼的印象。

有一天晚上,他经过大门入口处,穿过潮湿的庭园走进鞣皮场,在这座又大又旧的房子里好像隐藏着他的童年以及他已经失去的欢乐。走过弯弯曲曲的阶梯和铺着石块的前廊爬上了阴暗的楼梯,摸进挂着兽皮的顶楼,闻到刺鼻的皮革味,这时突然云涌般地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他又下楼寻到后院,那里有制革坑和用以干燥硝革箱的、上面有窄盖的高架。丽瑟正坐在墙墩上,打算削篮子里的土豆,有几个孩子围着她听她讲故事。

汉斯站在阴暗的门口倾听,将近黄昏时分,鞣皮场一片恬静,除了微弱的潺潺河水声外,只听见丽瑟削土豆皮的沙沙声和她的讲话声。这条河从院子墙后流过。孩子们安静地蹲着,一动不动。她在讲圣克利斯朵夫的故事,好像夜晚河面上传来孩子呼唤圣克利斯朵夫的声音。

汉斯听了一会,轻轻地穿过黑色前廊回家去了。他感到自己已不再是个小孩,可以在晚上坐在鞣皮场听丽瑟讲故事了,他又像避开“鹰巷”那样,避开了鞣皮场。

1 指一种肌肉神经抽搐症。

2 犹太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