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情绪激动,焦躁;看得出,她脑子里只想着轮盘赌。对其他一切她毫不留神,总之是极其心不在焉。比如,走在路上,她什么都不问,不像刚才那样,什么都要问个明白。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从我们身边驰过,她抬起手来,问道:“这是什么?谁的车?”可是我的回答她却没有听见;她若有所思,却又不断地做些急躁的手势,不耐烦地扭动着身体。快到游乐宫时,我远远地把武梅海姆男爵夫妇指给她看,她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十分淡漠地“嗯”了一声,便迅速回过头去,朝着跟在后面行走的包塔贝奇和玛尔法很不客气地说:

“喂,你们寸步不离紧跟着干什么?又不是每次都得带着你们的!回去!”等那两人匆匆鞠了一躬,转身回去,她又朝着我补充说:“我只要你陪着就够了。”

游乐宫里人们已经在等候老太太。众人当即在庄家旁边替她腾出老位子。我觉得,这些做庄家的始终是那样彬彬有礼,表现出自己是普通办事人员的样子,无论赌台老板赢钱也罢,输钱也罢,他们几乎完全无所谓。其实,他们对赌台老板输钱绝不是什么无所谓;他们一定得到过既要吸引赌客,又要维护赌台老板最大利益的指示,他们自己必定也从中得到奖金和奖励。他们至少是把老太太当作贡品。后来发生的情况果然没有超出我们的预料。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

老太太一上来直接打零的主意,立刻吩咐拿十二个弗里德里希一次下注。我们下注一次,两次,三次,——零没有出来。“下注!下注!”老太太急煎煎地催促我。我照办。

“咱们输掉几盘啦?”末了,她问,按捺不住地咬着牙齿。

“老太太,咱们已经下注十二盘,一百四十四个金币输掉了。老太太,我对您说,兴许到晚上也……”

“别说了!”老太太打断我,“押在零上,马上再押一千盾在红上。给,本票,拿去。”

出来的是红,零上的赌注又被吃掉;我们赢回一千盾。

“你看,你看!”老太太轻声说,“输掉的钱差不多全部赢回来了吧?再押零;咱们再押十来次就不押了。”

可是到第五回老太太就急慌了。

“让这害人的零见鬼去。给,把四千盾全部押在红上。”她命令道。

“老太太!这样下注太多了。要是红不出来怎么办?”我央求道。可老太太推了我一下,差点儿把我推倒。(她推人很重,几乎可以说是像打人一样。)没办法,我把不久前赢来的四千盾通通押在红上。轮盘转动起来,老太太泰然自若地坐着,傲然挺直了身子,毫不怀疑她一定会赢。

“零。”庄家大声宣告。

老太太起先不明白,及至看到庄家把她的四千盾连同赌台上的所有赌注一起耙了去,及至知道出来的是这么久不曾出来的零,我们为之输掉将近两百个金币的零,老太太刚才痛骂过、不再下注的零,像故意捣蛋似的突然蹦了出来,她“啊呀”叫了一声,对着整个赌场把两手一拍。周围的人笑了起来。

“我的天哪!这该死的零忽然一下子冒出来了!”老太太大叫大嚷,“可恶极了,可恶极了!是你!都是你!”她一边推我搡我,一边怒不可遏地责怪我。“是你劝我不要押零。”

“老太太,赌的方法我对您讲过了,我怎么能保证每一次机会不落空呢?”

“去你的机会!”她恶声恶气地说,“你走开吧!”

“告辞了,老太太。”我转身便走。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站住!你上哪儿去?嗯,怎么啦?怎么啦?你恼火了!傻瓜!再待一会,再待一会,,别生气,傻瓜是我自己!你说说,现在怎么办?”

“老太太,我再也不给您出主意了,因为您要怪我的。您自个儿赌吧;您吩咐,我替您放赌注。”

“好吧,好吧!再押四千盾在红上!这是皮夹子,拿去,”她从袋里掏出皮夹子递给我。“快拿着,这里面有两万卢布现款。”

“老太太,”我喃喃地说,“这么多现款……”

“我豁出去了!——我要捞回本钱!下注!”

我们下注,输了。

“下注,下注,八千全押上!”

“不行,老太太,最多押四千!……”

“那就押四千!”

这一回我们赢了。老太太劲头来了。“你看,你看!”她推推我,“再下注四千!”

我们下注,输了;接着又输一盘,再输一盘。

“老太太,一万两千都输掉了。”我报告说。

“我知道都输掉了,”她说,处于一种看似平静的疯狂状态,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我知道,老弟,我知道的,”她喃喃地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前面,似乎在思考,“嗨!我豁出去了,再押四千盾!”

“没有钱了,老太太。皮夹子里只有一些五厘息的票券,还有一些汇票,现钱可是没有了。”

“钱包里呢?”

“只剩下零钱了,老太太。”

“这里有兑换银钱的铺子吗?”老太太果断地问道,“人家对我说过,我国的各种票据都可以兑换。”

“哦,兑换的铺子有的是!不过换钱的话您可要吃大亏……那是连犹太人都会大吃一惊的!”

“胡说八道!我要翻本!推我去!喊那几个笨蛋!”

我把轮椅拉出来,几个推车的子走上前来,我们离开游乐宫。“快推!快推!快些!”老太太下令,“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带路,找一家近的……路远不远?”

“才两步路,老太太。”

可是我们在街心花园折往林荫道的拐弯处遇上了我们那帮人:将军、德·格里、勃朗希小姐和她妈妈。波丽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没有和他们在一起,阿斯特莱先生也不在其中。

“走!走!走!别停留!”老太太吆喝道,“喂,你们这样干什么?没时间跟你们在这里磨蹭!”

我走在后面,德·格里急速跑到我跟前。

“上次赢来的钱都输掉了,还有她自己的一万二千盾也输了。此刻我们去兑换五厘息的票券。”我匆匆忙忙低声告诉他。

德·格里跺了跺脚,急忙奔去告诉将军。我们继续推着老太太往前去。

“停一下,停一下!”将军气得要发疯,轻声喝住我。

“您倒去阻拦她一下试试。”我低声回他一句。

“婶婶!”将军走上前去,“婶婶……我们现在……我们现在……”他嗓音发抖而且微弱,“我们租了马到城外去……极其迷人的景色……秀女峰……我们是来邀请您的。”

“去你的,秀女峰也去它的吧!”老太太烦躁地挥手撵他走。

“城外有村庄……我们在村里饮茶……”将军已经完全绝望,可还继续说。

“我们在鲜嫩的草地上喝牛奶。”德·格里愤恨之极,在一旁作补充。

牛奶,鲜嫩的草地,——全是巴黎资产者理想中的田园牧歌风光;大家知道,资产者的“自然与真理”观也尽在于此!

“你和你的牛奶也去它的吧!你自己多灌几杯,我喝牛奶要肚子痛的。你们还紧追不舍的干吗?!”老太太吼叫起来,“我没工夫讲话!”

“到了,老太太!”我高声说,“这里就是!”

我们推着轮椅来到一家银号跟前。我进去兑换;老太太留在门外等候。德·格里、将军和勃朗希站在一旁,不知道如何是好。老太太愤恨地朝他们看了一阵;他们顺着街路往游乐宫而去。

银号里的人向我提出要一笔吓人的手续费,我不敢做主,回来向老太太请示。

“哎呀,真是一帮强盗!”她两手一拍,叫了起来,“好吧!没什么!换!”她毅然决然说,“等一下,叫那个钱商到我这里来!”

“是叫银号里的办事员吧,老太太?”

“办事员就办事员,反正一样。咳,这帮强盗!”

办事员得知一个年老体衰、不能走路的伯爵夫人要他去,他同意出来。老太太气呼呼地大声责骂他做生意搞欺诈,把他数落了好久,又用俄语夹着法语、德语的杂拌儿语言跟他讨价还价,我在其间帮着翻译。办事认真的银号职员看着我们两人,摇摇头,一声不吭。他十分好奇地、目不转睛地打量老太太,简直到了无礼的程度。后来他才微微露出笑容。

“喂,滚吧!”老太太喝道,“吞我的钱不呛死你们!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在他这里兑换吧,没有工夫,否则到另一家去……”

“办事员说,别人家给的钱还要少。”

当时的费用我多半记不得了,不过那准是很吓人的。我换到一万二千弗罗林的金币和钞票,拿了账单,送给老太太。

“行了!行了!行了!不用算,”她连连挥手,“快走!快走!快些走!”

“这该死的零我永远不押,红也不押。”她说,坐在轮椅上向游乐宫而去。

这一回我竭尽全力提醒她,下注尽量少些,说服她,等手气转了,下大注的机会有的是。然而她十分性急,起先虽则表示同意,但是在赌钱的时候却没有对她加以控制的可能。刚赢了十个弗里德里希,二十个弗里德里希,她就开始捅我:“喏,你瞧!喏,你瞧!喏,我们不是赢了!刚才若是不押十个,押四千,我们就赢四千了,现在怎么样?都是你,都是你!”

看着她赌钱,我心里懊恼得不行,但我终于打定主意不开口,再也不出什么主意。

忽然德·格里奔了上来。他们三人都在旁边。我发现,勃朗希小姐和她妈妈站在旁边,正在向公爵大献殷勤。将军失宠,几乎受到冷落。勃朗希根本就不愿意理他,尽管他想方设法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可怜的将军!他的脸色一会儿煞白,一会儿通红,浑身哆嗦,甚至顾不上去注意老太太赌钱。勃朗希和那位破公爵终于走了;将军跟在他们后面。

“夫人,夫人,”德·格里一直挤到老太太身边,凑在她的耳朵边,声音甜甜的低声对她说。“夫人,这样下注不行……不行,不行,不可以……”他操着蹩脚的俄语说,“不行!”

“怎么不行?你来指点!”老太太冲着他说,德·格里突然用法语唠叨起来,忙忙乱乱地提建议,说是应当等机会,他开始计算一些数字……老太太一点也摸不着头脑。德·格里不断地向我回过脸来,要我翻译;他用手指头戳戳桌子,指指点点,到临了,他抓起铅笔在小纸片上计算起来。老太太终于失去耐心了。

“好啦,走开吧,走开吧!全是胡说八道!夫人、夫人的叫得挺甜,可他自己也不在行!走吧!”

“不过,夫人。”德·格里叽叽喳喳,又用手指指点点,作着解释。人家总算弄清了他的意思。

“嗯,就照他说的下一次注,”老太太吩咐我,“咱们看一看,也许真的会押中。”

德·格里只是想使她不下大赌注,他建议我们在一个一个数字及各组数字上下注。我按照他的指点,在一到十二之间每个奇数上各押一个弗里德里希,在十二到十八以及十八到二十四的每组数字上押五个弗里德里希,总共下注十六个弗里德里希。

轮盘转动起来。庄家喊出:“零!”我们下的注通通被吃掉。

“大饭桶!”老太太冲着德·格里呵斥,“你这个讨厌的法国佬!是你这恶棍在给人家出主意!走开!走开!自己一窍不通,偏来管闲事!”

德·格里被大触霉头,他耸耸肩膀,鄙夷不屑地看了一眼老太太,走掉了。这样跟人交往,连他自己也觉得丢脸,实在使他难以忍受。

一个钟头以后,不管我们怎样设法取胜,最后还是全部输光。

“回去!”老太太吆喝一声。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来到林荫道。快要到达旅馆时,她才发出感慨:

“大傻瓜!糊涂虫!你个老糊涂!”

一走进房间,老太太便吆喝起来:“给我上茶!马上收拾东西!咱们走!”

“请问老人家,到哪里去呀?”玛尔法问。

“关你什么事?人应该守本分!包塔贝奇,收拾东西,把行李都收起来。咱们回去,回莫斯科!我把一万五千卢布通通输光了!”

“一万五千卢布,老人家!我的天哪!”包塔贝奇惊呼道,同情地两手一拍;他大概认为自己理应表示心痛。

“得啦,得啦,笨蛋!还心痛呢!住嘴!快准备!结账,快些!快!”

“最近的一班车是九点半钟开,老太太。”我报告说,消一消她的火气。

“现在几点钟?”

“七点半。”

“真糟糕!不过反正一样!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我身边一文钱也没有了。这里还有两张票据,劳驾您去跑一趟,替我把这两张也兑了。要不然连动身的路费也没有。”

我去兑钱。半小时后返回旅馆,在老太太房里遇到全体人马。他们得知老太太要回莫斯科,深感震惊,似乎比得知她输了钱还要吃惊。假定说,她的归国能使她的财产得以保全的话,那么,如今将军又会怎么样呢?谁来付钱给德·格里呢?勃朗希小姐自然不会等待下去,等老太太去世,她多半会此刻就跟着那个公爵或者其他什么人溜之大吉。这一帮人站在老太太面前,安慰她,劝她。波丽娜又不在场。老太太发疯似的冲着他们喊叫。

“别缠住我,你们这些魔鬼!跟你们有什么相干?这山羊胡子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她冲着德·格里吼叫,“你这个丑八怪要什么?”她又转过来对着勃朗希小姐叫道,“你来献什么殷勤?”

“见鬼!”勃朗希小姐猛地眼睛一瞪,低声说道,但突然又哈哈大笑着走出去。

“她还有得活呢!”走出门去时,她对着将军尖声叫道。

“哦,那你是在盼我死喽?”老太太对将军咆哮起来,“走开!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把他们都撵出去!跟你们有什么相干?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你们的!”

将军耸了耸肩膀,佝偻着背,走了出去。德·格里跟着他退出。

“叫普拉斯科维雅来。”老太太吩咐玛尔法。

过了五分钟,玛尔法带着波丽娜回来。这段时间,波丽娜一直和孩子们待在自己房里,大概是有意整天不出房门。她的脸色严肃,忧伤,心事重重。

“普拉斯科维雅,”老太太开口了,“刚才从旁人那里听到说,你那位继父,这傻瓜,好像打算娶那个愚蠢又轻佻的法国女人,这是不是真的?她是个女戏子,或者比戏子还要糟糕?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奶奶,这事情我不十分清楚,”波丽娜回答道,“不过根据勃朗希小姐本人的话,——她认为没有必要隐瞒,——我得出结论……”

“别说了!”老太太坚决打断她的话头,“我全明白!我始终认为他会这样,认为他是最空虚、轻浮的人。他摆架子,以为自己是将军(其实是上校,退休时才得到将军衔),还妄自尊大。好闺女,我知道你们一封接一封往莫斯科拍电报,‘老太婆是否快咽气了?’他们是等遗产!他若是没有钱,这下贱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康明小姐,是吗?——连他做她的听差都不会要,何况他还满嘴假牙。据说她自己的钱多得很,在放债生利息,攒钱发财。普拉斯科维雅,我不怪你。电报不是你拍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也不愿提了。我知道你的倔脾气,——像只胡蜂!给你螫一口,要肿起好大一个包;我就是心疼你,因为我喜欢你的母亲,已故的卡杰琳娜。嗳,你愿意不?撇下这里的一切,跟着我走。你无处安身,如今你跟他们混在一起也不体面。等一等!”波丽娜刚欲回答,老太太打断她,“我还没有说完。对你,我没有任何要求。我有房子在莫斯科,你自己知道的,大得像宫殿,你若不喜欢我的性格,你哪怕住整个一层楼,哪怕几个星期不来见我都行。怎么样,愿意还是不愿意?”

“请让我先问一声:难道您打算马上就走?”

“姑奶奶,我难道在开玩笑?我说了,就要走。今天我在你们那该死的轮盘赌上输了一万五千卢布。五年前,在莫斯科郊区,我曾答应把一座木头教堂改建成石头教堂,可是教堂没修,倒是在这里把钱输了个精光。现在,我的妈呀,我要去修教堂了。”

“那么矿泉水还喝不喝呢,奶奶?您不是来喝矿泉水的吗?”

“去它的吧,矿泉水!普拉斯科维雅,你别惹我生气。你是故意的,还是怎么?你说,去还是不去?”

“奶奶,我非常、非常感谢您为我提供栖身之所,”波丽娜很动感情地说,“您多少了解了我的处境。我非常感激您,请您相信,我会上您那里去的,可能不久就去。但现在却有些……重大的……原因……我无法现在、此刻就作出决定。您如果再逗留两星期的话……”

“那意思是,你不愿意走?”

“那意思是,我走不了。况且我无论如何不能把弟弟和妹妹撇下不管,因为……因为……因为他们确实有可能被遗弃,……如果您带着我和小孩子们一起走,奶奶,那我当然上您那儿去,而且请您相信,我会报答您的!”她激动地补充说,“不带上孩子们,我不能跟您走,奶奶。”

“好啦,别哭了!(波丽娜根本没有想到哭,她也从来不哭。)给小娃娃们住的地方总是有的,鸡窝大得很。再说他们也到了该上学的时候了。那么,眼下你不去?哦,普拉斯科维雅,小心啊!我是希望你好,因为我了解你为什么缘故不走。我全清楚,普拉斯科维雅!那个法国佬不会给你带来什么幸福的。”

波丽娜一下子脸涨得通红。我打了个寒噤。(大家都知道!唯独我一个人一无所知!)

“好啦,好啦,别愁眉苦脸的。我不唠叨了。不过小心,不要让事情弄糟,懂吗?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我会疼你的。嗯,得了,我眼不见为净,不看见你们大家才好呐!走吧,再见!”

“奶奶,我还要来给您送行。”波丽娜说。

“不用了。别打扰我,你们都使我心烦。”

波丽娜吻了吻老太太的手,可是老太太连忙把手抽回,自己亲了一下她的腮帮。

波丽娜从我身边走过,迅速瞥了我一眼,立即把目光移开。

“好,跟你也告别吧,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离开车只有一个钟头了。我想,你陪伴我,一定也累了吧。给,这五十个金币你拿去。”

“非常感谢您,老太太,但我不好意思……”

“拿去,拿去!”老太太高声说,那么威严,坚决,我不敢推辞,收下了。

“在莫斯科你若找不到差使,上我那里去。我给你介绍个工作。走吧!”

我回到自己房里,在床上躺下。我仰面朝天,双手枕在脑后,躺了半个钟头。厄运已经临头,需要好好想一想。我决定明天刻不容缓地和波丽娜谈一谈。哦!法国佬?那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波丽娜和德·格里!老天爷,怎么般配!

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突然忘乎所以,一跃而起,打算立即去找阿斯特莱先生,无论如何要跟他谈一谈。这里的情况他当然比我了解得多。阿斯特莱先生?对我又是个谜!

然而这时门上忽然响起敲门声。我开门一看,是包塔贝奇。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老弟,请你去见老太太!”

“怎么一回事?她不是要走了吗?离开车只有二十分钟了。”

“老弟,她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快去,快去叫!’——就是叫您,老弟。看在上帝分上,快去吧。”

我当即飞奔下楼。众人已将老太太推到走廊上。她手里拿着一张纸片。

“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你带路,咱们走!……”

“上哪儿,老太太?”

“我豁出去了,翻本去!喂,走吧,别问了!赌台营业到半夜是不是?”

我愣住了,略一思索,当即打定主意。

“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您要去请便,我可不去。”

“这是为什么?这又是怎么啦?你们都发疯了吧!”

“您要去随您的便,我可不想在以后责备自己!我不愿意做旁观者,也不愿意做参与者。饶了我吧,安东尼达·瓦西里耶夫娜。这儿是您的五十个金币,奉还。告辞了!”说着,我将一封金币放在老太太轮椅旁边的茶几上,鞠了一躬,走了。

“真是胡说八道!”老太太冲着我的背影大声说道,“不去,请吧。我一个人也能找到路!包塔贝奇,跟我走!喂,抬起来,走吧。”

我没有找到阿斯特莱先生,返回下榻处。深夜十二点多钟,我从包塔贝奇那里得知老太太这一天是怎么过的。不久前我替她兑换的钱,按我国币制还有一万卢布,她全输光了。在赌场里凑上来替她出谋划策的是不久前她给过两个金币的那个波兰人,他一直指挥她赌钱。起先,在那个波兰人没有凑上来之前,她叫包塔贝奇替她下注,但不一会儿就把他赶走了;这时波兰人凑了上去。巧极了,他懂俄语,还能夹杂三种语言,勉强诌上几句,所以他们彼此能懂个大概。那家伙虽然一迭连声的“太太、太太”,老太太还是一直狠狠地骂他。“跟您哪能相比,阿列克谢·伊凡诺维奇,”包塔贝奇说,“她对待您简直像对待老爷,可那家伙,居然这样——我亲眼目睹的,我敢发誓,——他从赌台上抢她的钱。她两次在赌台上当场把他抓住,骂得他狗血喷头,用各种各样难听的话骂他,老弟呀,有一次连他的头发都给揪下一绺,真的,我没撒谎,引起周围的人一片哄笑。老弟呀,她全输掉了!她身上所有的钱,您替她兑换的钱,全输掉了。我们把老太太推到这里,——她只要了点水喝,给自己画十字,就上床躺下。她大概累坏了,立刻就睡着了。上帝让她睡个好觉!啊,这趟出国呀!”包塔贝奇归结道,“我说过的,没好事儿。快些到咱们的莫斯科去吧!咱们在莫斯科的家里,什么没有呀!宽敞的房屋,花园,鲜花,这里根本没有这样的花,喷喷香,满是汁水的小苹果,——他们偏偏不待,要到国外来!哎哟——哟!……”